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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2节

    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

    第72节

    “我知。”被抽鞭子的胡骑咬住后槽牙,嘴上说明白,神情却愈发凶狠。

    聂壹在前引路,一行人成功进入马邑县内。因他故意绕远,给县尉留下充足时间,提前飞驰到官寺,将情况告知县令。

    “带刑徒。”

    为使得计划逼真,让匈奴彻底落入圈套,马邑县令从狱中提出一名重罪刑徒,假做自身,由聂壹斩其头,送于匈奴单于。

    刑徒被当场告知,自己的首级将做何用,没有任何不满,仰头饮尽碗中浊酒,豪迈大笑。

    “我十三岁杀人,流窜郡边为贼。迄今十五载,手中人命没有一百也有九十,自该偿命。今能以罪首诱匈奴,偿我之罪,实莫大之荣,县令尽管取去!”

    “善!”县令走到刑徒面前,亲持酒盏,同刑徒共饮。

    连饮三盏,刑徒退下沐浴更衣,其后腰佩宝剑,挂绶带坐于堂内。府内仆役护卫,除少数几人,均为刑徒假扮。

    其中不乏穷凶极恶之辈。

    然出身边地,见多胡骑凶残,只要面对匈奴,盗匪亦肯舍弃性命。就如当年沃阳一场大火,抓着胡骑跃入火海的百名刑徒一般。

    一切安排妥当,县尉召来市吏,伺机给聂壹送去消息。

    获悉计划将成,聂壹假做同人接头,让监视的胡骑知晓良机已到。当夜潜入官寺,由潜藏在内的仆役暗中接应。

    “哺食中下药,事已成!”

    借仆役带路,一行人在府内畅行无阻。行至书房,看到昏迷的县令,查看过宝剑绶带,确认无误,由聂壹执刀,当场斩下人头。

    众人搜寻府内,发现昏迷的仆役都是一刀毙命。

    后宅中的女眷亦是重刑妇人假扮,未曾被药迷晕,遇胡骑闯入,用匕首割断一人喉咙,扎伤另一人的肩膀,拼命奔出房外,纵身投井。

    后院闹出的动静不小,聂壹匆匆赶来,腰上悬挂染血布袋,里面正是“县令首级”。

    胡骑心中恼恨,知晓事情不能耽搁,背起死去的同伴,和聂壹一同来到前院。

    为首的胡骑打了一声呼哨,举臂接住一只黑鹰,将绶带和一只人耳绑到鹰腿上,继而将鹰放飞。

    县令首级目标太大,难免被人发现。不如等大军抵达,当面献给大单于。

    “县武库有一队驻军,我等携此首级前往,同其讲明厉害,迫他们投降!”

    聂壹手持短刀,满面凶狠。

    众人离开官寺,趁夜色往县武库奔去。

    他们离开不久,后院井下突传一阵响动。

    未几,一双手抓牢井缘,之前投井的妇人攀出井壁,跃身翻出井口。落地时,身上的绢衣尽已shi透,发鬓散落,很是狼狈。

    妇人快步回到屋内,扯掉累赘的长裙,取出一件男子的短褐,利落套在身上。撕下一条布,将发束在脑后。

    穿过前院时,见到倒伏的尸体,妇人脚步微顿,狠狠咬牙。

    “汝等先行一步,我必多杀匈奴。有幸战死,再同汝等地下相见!”

    聂壹带着胡骑奔赴县武库,成功引开他们的注意,让他们无暇关注城外异状。

    胡骑急于拿下城内所有的防守力量,借机在大单于面前表功,根本不会知晓,在他们斩杀马邑县令、袭击县武库时,最后一批边军和材官悄然抵达。

    汉军在夜色中集结,陆续藏匿于周围的山谷之中。

    同时,有一支三万人的骑兵,由上郡太守李广率领,借道代郡,出边北上,配合魏尚亲率的云中骑兵,东西夹击,准备截获匈奴辎重,斩断匈奴后路。

    从长安出发的四营将兵,日夜兼程,终于抵达目的地。

    行至城外一处山谷,赵嘉打出唿哨,魏悦和李当户同时举起右臂,大军停住,队率纷纷立起汉旗。

    三声长哨之后,山谷中传出回应,埋伏的汉军现出身影。

    一名身披铁甲,背负强弓的军侯迎上前,彼此确认身份,赵嘉方才知晓,眼前这位是定襄太守冯敬的从子,继他之后,新任的沙陵县尉。

    “云中、定襄、雁门、上郡、代郡集结重兵,加上材官,逾二十万。”冯县尉是第二批抵达,奉命埋伏在山谷,待匈奴走进包围圈,再从金鼓出击。

    出于隐蔽需要,伏击的汉军都不能靠县城太近。

    赵嘉没有这种顾虑,着人往郅都处通禀之后,军令迅速下达。

    沙陵步卒、云中骑和上郡骑兵陆续下马,连同羽林骑在内,分散开查看地形,彼此打出手势,快速隐去身形。

    对四营军伍来说,藏在树上和草丛里不算稀奇,如沙陵步卒,直接趴在地上,还趴得天衣无缝,不踩上去根本发现不了。

    见步卒和骑兵一批接一批“消失”,冯县尉面露愕然,下意识揉揉眼睛。并非他大惊小怪,任谁看到这样一幕,都会对自己的双眼产生怀疑。

    震惊之余,看向从马背取下斗篷,准备一起“消失”的赵嘉,以及各自组织队伍,面上波澜不惊的魏悦、李当户和曹时等人,冯县尉顿觉喉咙发紧。

    在赴任之前,他听过关于赵嘉的各种传言,以为必有所夸大。认为他练兵或有独到之处,但不会超出正常太多。

    结果刚一照面,预想就被打破。

    难怪不到傅籍之年就为郎官,短短时间内屡立战功,由四百石的县尉升任佚比两千石的步兵校尉,果然才略过人。

    思及之前的念头,冯县尉心情复杂,同赵嘉三人抱拳,转身返回隐蔽处,俯身趴下,眺望夜色中的马邑县城,好胜心起,心跳略微加快,眼中战斗更浓。

    第一百九十六章

    黑鹰飞入大军,立即被卫士送入大帐。

    从鹰腿解下绶带和断耳, 军臣单于对聂壹的投诚再无怀疑, 下令大军拔营, 以左贤王於单所部为先锋,攻向雁门郡。其后大军压上, 从武州塞入汉地,直袭马邑。

    此战不为夺地,专为劫掠。

    近两年来, 草原上天灾人祸不断, 马邑的粮食、牲畜和绢帛都是各部急需。至于县中的汉人, 女子掠走做羊奴,男子尽数斩杀。

    “打进汉地, 粮食牛羊任取, 抢得绢帛铜钱尽归各部!”

    军臣单于高踞马背, 长刀出鞘, 刀锋反s,he寒光,冰冷慑人。

    他的身躯不再雄壮, ji,ng神依旧亢奋。眺望前方的汉地, 仿佛重回二十年前, 率领本部大军踏破边郡, 肆意烧杀掠夺。

    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草原, 黑鹰振翅而起,发出长唳。

    彪悍的勇士集结,战马焦躁地踏着前蹄, 口鼻喷出热气,在清晨的冷风中凝成一片薄雾。

    匈奴本部加上陆续赶来的别部扈从,数量超过十四万。丁零的大车和大月氏的骆驼骑先后加入,使得队伍更显庞大。

    军臣单于被大军拱卫,象征大单于的旗帜升起。

    胡骑挥舞着骨朵短刀,发出狼嚎一般的怪叫。声音连成一片,惊飞远处的走兽禽鸟。百余只雀鸟腾空而起,盘旋在半空,扑簌簌的振翅声接连不断,仿佛一片黑云。

    丁零大车率先开道,高过两米的车轮压断草jg,碾碎泥块石子,留下千道并排的辙痕。

    胡骑紧随其后。

    勇士手握兵器,双腿夹紧马腹,驱策战马不断加速,一路奔驰向南。

    月氏勇士居高临下,口中发出长短不一的单音。强健的骆驼迈开四蹄,速度丝毫不亚于战马,甚至跑到骑兵前面。

    两万身披甲胄的匈奴勇士列成长队,护卫大单于。

    他们是王庭最ji,ng锐的力量,对阵王庭四角所部,足可以一当五。正因这支ji,ng锐力量,大单于才能保有对本部的统治。

    但人心易变,匈奴只愿服从于强者。

    假如某一天军臣单于不再强大,无法率领勇士纵横草原,那么,这支军队不再会是守护,反而会成为单于本人的催命府。

    军臣单于深知这一点。

    不想失去手中权利,哪怕大病刚愈,他也要调集大军,亲自南下寇边。

    同汉朝和亲是获取粮食和钱绢的捷径,但对匈奴而言,最被推崇的方式永远是劫掠。

    草原上的狼,天空中的雄鹰,永远是靠尖牙利爪捕获猎物,撕成碎片,吞噬入腹。雄霸草原的匈奴也不能例外。

    弓马娴熟,刀箭锋利,就必须跨上马背,去厮杀,去抢夺,用战斗证明自己,用强悍的武力夺取一切。

    “踏平汉地!”

    军臣单于马鞭南指,号角再次吹响。

    十四万大军奔腾南下,所过之处,高草灌木均被压倒,土丘亦被碾为平地。

    大军出现在地平线处,因正午的强光,画面有短暂扭曲。

    边军发出警讯,烽燧台一座座点燃,漆黑的狼烟笔直升起。

    匈奴大军没有停顿,继续加速向前。

    推进草原的汉军要塞互为犄角,在胡骑逼近后,箭矢接连不断,不断有胡骑在冲锋时落马。只是对十数万的大军来说,这点死伤根本不值得一提。

    要塞后,赤膊的军伍挥动木锤,敲下机关。床弩、投石器接连发出钝响,碗口粗的弩矢呼啸飞出,凿穿丁零的大车,贯穿奔驰中的战马,将马背上的骑兵一同钉在地上。

    断木、碎石从天而降,砸在密集的冲锋队形中,胡骑和战马一并被砸成r_ou_泥。

    这样的攻势,并不能阻挡匈奴的铁蹄。

    左贤王於单没有留在军后,而是一马当先,率三万本部骑兵和扈从冲锋。借丁零大车挡住一波箭雨,匈奴在马背开弓,压制要塞守军,其后加速冲锋。

    距离最近的两座要塞先后被踏平,防守的汉军尽数战死,尸身被踏成r_ou_泥。

    匈奴发出兴奋地吼叫,顶着飞来的箭矢,继续向前飞驰。

    要塞一座接一座被攻破,守军s,he空箭壶,投掷出所有毒烟筒,将床弩和投石器尽数破坏,随即跃身上马,向胡骑发起反冲锋。

    数百对数万,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

    守卫要塞的汉军无一人退后,更无一人临阵脱逃,即便是死,也是胸口负创,战死在疆场。

    要塞守军战死,烽燧台的汉军紧随同袍脚步,哪怕只有十几人,照样履险如夷,奋不顾身冲向强敌。

    匈奴人发出不屑的大笑,以为不到两什人,完全可以轻松拿下。万没料到,一个冲锋,竟被对方带走数条人命。

    同袍接连倒下,仅剩一臂的候官咧开嘴,现出被血染红的牙齿。

    没有战鼓,也没有号角,他甚至不能抓牢缰绳,只能双腿控马,单手握紧长刀,冲入匈奴大军,继而被彻底淹没。

    临近傍晚,深入草原的要塞和烽燧台全部被匈奴拿下,防守的汉军和役夫无一生还。

    烽燧台上,黑色的烟柱仍未消散,守卫此处的边军却已尽数殒命。仅残留几支折断的箭矢,几个空荡荡的箭壶,证明这里曾有汉家儿郎抵御强敌,血洒疆场。

    夜幕降临,匈奴付出数千人的代价,打开前往武州塞的道路。

    军臣单于下令停止进攻,就地扎营。

    营地中点燃大堆篝火,向郡内的汉军炫耀武力。

    白日的战报送抵郡城,郅都下令,向武州塞调集援军。明日一战,唯有搏死,才能让匈奴彻底相信,聂壹的投诚不是圈套,打通要塞就能夺取大量的战马、牲畜和粮食,让大军满载而归。

    当夜,匈奴骑兵游弋在要塞附近,察觉要塞内的动静,迅速将消息送回营内。

    猜测有援军抵达,从军臣单于到各部首领,不见半点担忧,反而面露喜色。

    伊稚斜沉默不语。

    对危险的直觉告诉他,眼前分明就是一个ji,ng心安排的陷阱!之前投诚的聂壹,十成是汉人派出的间,而且是死间!

    无奈的是,汉人过于狡猾,一切布置得趋近完美,让他找不到明显破绽。

    之前提出疑虑已经让大单于不喜,再阻止大军前进,对马邑眼热的各部首领必然会站到他的对立面,甚至大加嘲讽。

    这种明知道是死亡,却无法阻止的感觉糟糕透顶,让伊稚斜相当暴躁。

    定下作战计划,伊稚斜没有多言,和众人一起退出大帐。望向夜色中的要塞,眼底闪过一抹狠意。

    既然无法避免,那就索性不避。

    以十四万大军的战斗力,提前做出准备,哪怕汉人张开口袋,照样可以撕得粉碎!

    马邑县外,汉军各自隐匿,静待敌人到来。

    据城内送出的秘报,县武库的守军尽数战死,一名少吏和三名小吏“贪生怕死”,被聂壹“劝服”,投降入城的胡骑,主动交出武库和谷仓的钥匙。

    在县武库中,胡骑仅找到一些木制箭矢和破损待修补的长戟、长矛。少吏对此的解释是,郡内大规模调兵,不只马邑,附近的县武库都被清空。

    县武库没有收获,谷仓门打开,堆积如山的粟麦给了胡人惊喜。为首的匈奴划开麻袋,抓一把舂过的粟米,满意地点点头。

    “好!”匈奴转过身,用力拍在聂壹背后,“见到大单于,我会为你请功!”

    其后,胡骑分出一半人手守卫谷仓,另一半占据城门,只等大军到来。

    看着得意洋洋的胡人,聂壹面上带笑,暗中握紧刀柄。

    少吏带着几名小吏奔走城内,名为安抚百姓,劝说归降胡人,实则借机联络藏在城内的刑徒,检查埋下的引火物,只等目标抵达,立即点燃大火,完成包围圈的最后一环。

    谷仓中的粮食,除了最外层的十几袋,全部是木料和干草,遇火星即燃,周围的建筑和街道都将陷入一片火海。

    城外山谷中,金雕从天空飞落,收起双翼,爪下牢牢按着一只灰色的野兔。

    赵嘉靠在树后,嘴里咬着一截牛r_ou_干,口感微辣,很有嚼头。

    韩嫣坐在他的身边,掰开一块伊面,咔嚓咔嚓干嚼。吃完打开水囊,咕咚咚灌下两大口,随意一抹嘴,下巴上留下一道灰痕。

    “王孙,这里。”

    赵嘉点点下巴,对韩嫣示意。后者微微一笑,反手抹掉,并不十分在意。

    回忆初见时的韩王孙,对比如今,赵嘉咧了咧嘴,果然时间和环境最能改变人。

    “阿多,还有没有r_ou_干?”

    不远处的“土堆”动了两下,现出李当户。土堆附近的榆木垂下麻绳,曹时利落滑下树干。

    “没了。”赵嘉将r_ou_干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一块。

    辎重已经抵达,只是军粮准备得太好,照面就被大佬们分去一半。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四营习惯赵嘉制定的伙食保准,再回到每日蒸饼配水的日子,都有点不习惯。

    奈何出面的是周决曹,还有魏悦和李当户都要称“世父”的大佬,几个年轻人的胳膊腿不够粗,压根拧不过对方,只能老实将军粮奉上,换回蒸饼葵菹,同时表示:能为大佬做贡献,实是吾等荣幸。

    事后赵嘉转转脑子,大致能猜出大佬的用意。

    各郡联合用兵,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样平均一下,能提前解决不少隐患。如周决曹提点,提前掐灭苗头,总好过亡羊补牢。

    “真没了?”曹时嘟囔一句。

    赵嘉咽下牛r_ou_干,解开口袋,果然空空如也,连点r_ou_渣也不剩。见状,曹时只能掰开一块蒸饼,泄愤似地大嚼。

    李当户正要凑过来,轮守的魏悦突然发出讯号,众人立刻紧张起来,以最快的速度隐藏起身形。

    下一刻,马蹄声犹如奔雷。

    循声望去,胡骑自北而来,铁蹄踏碎大地,空气中仿佛凝结一层猩红的血气。

    “匈奴!”

    匈奴攻破武州塞,几乎马不停蹄,继续攻向马邑。

    於单作为前锋,所部一路碾压,击退拦截的汉军,率先兵临马邑县城。

    途中经过一座规模不大的畜场,掠得千余牛羊,从抓到的汉人口中得知,马邑果然储备丰厚。数万匈奴红了双眼,各部争先恐后涌向目的地,唯恐慢旁人一步,只能得些残羹冷炙。

    目标愈来愈近,於单再次一马当先,只为能拔得头筹。右贤王和右谷蠡王紧随其后,唯独伊稚斜控制军队,强压麾下不满,始终缀在最后。

    “这数量,定超十万!”看着不断抵达的匈奴大军,曹时抑制不住兴奋。

    李当户则表情肃然,分别同魏悦和赵嘉打出手势,并联络山谷内的伏兵,各自严阵以待,准备迎接接下来这场大战。

    象征大单于的旗帜出现,聂壹和胡骑立刻打开城门,送上县令首级,请军臣单于入城。

    伊稚斜突然出声,言汉军随时可能袭来,不应该浪费时间,速命人搬空谷仓,再取畜场和马场为上。

    “有理!”

    如果是雁门郡城,军臣单于或许会感兴趣。马邑不过一座县城,对他来说,进或不进,并无多大关碍。

    眼见事情不成,聂壹和少吏只能退一步,采取备用计划。

    聂壹继续谄媚,尽可能靠近军臣,少吏和小吏带胡骑入城,从谷仓搬运粮食。

    胡骑入城不久,城门陡然关闭,城内传出喊杀声,大火和浓烟同时升起。

    “怎么回事?”

    变故发生得太快,匈奴惊疑不定。

    聂壹和长子同时暴起,持刀击向军臣单于。可惜被早有提防的伊稚斜横刀拦下。

    聂壹的长子当场殒命,其本人也被贯穿腹部,口中涌出鲜血,喉咙中发出咳咳声响,怒视近在咫尺的匈奴人,大睁双眼,不甘倒地。

    “大单于,这是汉人的圈套,速走!”

    像是验证伊稚斜的话,伴随城内火光腾起,山谷中立起数不尽的汉旗。

    控弦声响成一片,闪烁寒光的铁箭如雨飞落,近千匈奴坠马,惨叫声和战马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

    “伏兵!”

    地势对匈奴不利,军臣单于当机立断,命大军调头,后军作前军,远离山谷,冲向开阔地带,引汉军追袭。

    不承想,大军刚刚调转方向,一条条绊马索凭空出现,拦截住匈奴人的去路。

    胡骑未曾提防,更未能想到,之前走过的地界竟然会有汉军!

    猝不及防之下,大军收势不及,大量战马受伤倒地,骑士从马背跌落,不是摔断脖子,就是被后来的骑兵踩成r_ou_泥。

    第一百九十七章

    冷兵器时代,骑兵强悍的冲击力是步兵的噩梦, 但无法奔驰, 无法加速, 密集困于一地的胡骑,则会成为弓箭手的活靶子。

    十余万匈奴大军铺开, 足能踏平马邑县城。

    可落入汉军张开的口袋,受地形限制,匈奴大军无法发挥优势, 更被三面包围, 只能被动挨打。欲退出山谷, 又遇到事先埋伏的绊马索,不提防之下, 立即有数百骑兵落马。

    不等解决绊马索, 又遇箭雨袭来。

    箭雨之后, 是呼啸的巨石和断木, 以及捆绑在断木上的毒烟筒。

    多数毒烟筒落入骑兵之中,被马蹄踏过, 蹿起刺鼻的浓烟。另有部分在半空冒出火星, 发出一阵爆响。

    响声中, 碎石木屑飞散, 战马发出嘶鸣, 开始不受控制,甚至彼此碰撞撕咬。受惊的战马越来越多,从几百到几千, 再到上万,落入陷阱的匈奴大规模陷入混乱。

    乱军中,不断有胡骑坠马死伤。

    为控制局势,军臣单于和王庭四角不断下令,怎奈混乱蔓延的速度太快,又有烟雾遮挡,命令无法顺利传达,只能看着形势进一步恶化。

    混乱中,有胡骑发现箭雨中夹杂大量火光,登时发出惊呼。

    “火!”

    “汉军要放火!”

    山谷中,汉军张开强弓,特制的火箭取代铁矢,从四面八方飞向匈奴。

    晚秋时节,草木枯黄,遇火即燃。

    之前的箭雨和毒烟筒专为制造混乱,模糊匈奴人的视线。数量达到十万支的火箭,才是陷阱最重要一环。

    早在定下战略之初,长安就下达命令,此战不计损失,不要俘虏,务必斩杀更多匈奴。

    军臣单于和王庭四角同时落进包围圈,机会千载难逢。十四万匈奴大军,哪怕不能屠尽,留下一半,也能让匈奴元气大伤。

    草原上永不乏野心勃勃之辈。

    匈奴本部实力衰弱,刚刚平息的别部叛乱定然又起。

    待到那时,匈奴和汉朝的角色发生转换,不再是胡骑秋后扰边,将会是汉骑四出,深入草原绞杀残敌,驱逐危害边民的胡部,重现秦时大军出塞,将胡人圈成羊群,彻底碾压的一幕。

    “放箭!”

    赵嘉组织步卒,配合各郡伏兵,以箭矢燃起火墙,试图将目光所及的敌人全部留下。魏悦、李当户和曹时陆续撤出山谷,同雁门、代郡骑兵一道拦截谷口,阻断匈奴逃出生天的道路。

    马邑城内火光熊熊,浓烟冲天而起。

    大火之后,昔日的建筑注定沦为残垣断壁,这座古老的城池恐将不存。但有数万匈奴与其陪葬,足能告慰陨落在城内的英魂。

    “投石器!”

    魏悦等人离开后,赵嘉命步卒推出投石器,在事先择定的地点一字排开,不需要刻意瞄准,只需敲下机关,将石块断木投入火墙,就有胡骑被砸死砸伤。

    烈焰熊熊,浓烟滚滚。

    山谷内烧成一片火海,热度高得惊人。

    匈奴大军想要冲到谷外,陷入混乱的扈从变成阻碍。军臣单于当即下令,斩杀挡路的别部扈从,以王庭ji,ng锐开路,冲出汉军包围。

    “杀!”

    无论伊稚斜和於单存在多少矛盾,是不是都想将对方一刀砍死,此时此刻,为撕开伏兵,冲出火海,必须联手对敌,不能有任何犹豫。

    “挡路者杀!”

    伊稚斜和於单作为前锋,率领麾下开道。

    右贤王和右谷蠡王紧随其后,率领麾下勇士,一路向前冲杀。只要挡路的,不管是汉军伏兵还是别部扈从,一概斩于刀下。

    匈奴人彻底爆发出凶性,仿似嗜血的狼群。

    伊稚斜挥刀斩过,当场将一名汉军劈成两截;於单挥舞着骨朵,挡路的胡骑尽被砸落下马,有的当场气绝,有的身负重伤,爬不起来,直接被马蹄踩碎。

    设置绊马索的汉军拼尽全力,仍挡不住匈奴的冲击。

    绊马索陆续断裂,未断的也被死尸压住。匈奴人凭借高超的骑术,策马跃过尸体,陆续冲向谷口。

    “不能让他们过去!”

    骑兵一旦冲起来,没有列阵的壮士,休想轻易拦住。

    匈奴已经豁出命去,顶着汉军的箭雨和刀锋,不顾蹿升的烈焰,不断驱策战马飞驰前冲。

    伊稚斜和於单冲在最前,过谷口时,不意外遭到汉骑的拦截。

    伊稚斜勒住缰绳,亲自吹响号角。

    车轮声和隆隆蹄声响起,丁零人的战车和月氏人的骆驼骑同时出现。

    “冲上去!”

    在进攻要塞时,丁零战车损毁近三分之一。进入马邑之前,伊稚斜向军臣单于进言,丁零和月氏被留在身后。

    伊稚斜给出的理由是,丁零战车不方便调头,前方没有要塞,带着反而累赘。至于骆驼骑,主要是提防汉军从身后追来。

    实际上,这是他提前留的后手,一旦遭遇汉军埋伏,这支后军将是撕开包围圈,接应大军的关键。

    丁零人不断挥动缰绳,拉车的骏马撒开四蹄,冲向防守谷口的汉军。

    骆驼骑奔驰在车阵之后,嘴里发出阵阵怪叫。作为归降匈奴的月氏部落,他们逐渐被匈奴同化,凶狠、好战早已经刻进骨子里。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上一刻,匈奴大军被困在山谷,随时可能葬身火海;下一刻,匈奴人斩杀别部扈从,不惜代价冲出山谷,和留下的战车、骑兵两面夹击,竟要吞下数万汉骑。

    “列阵,两面冲锋。”

    代郡太守李息为材官将军,主持调度山谷中的伏兵。并亲率代郡骑兵阻截谷口,截断匈奴后路。

    遇到匈奴后军,李息全无半分急色,命亲兵吹响号角,四万汉骑分开,主力随他阻截匈奴,余者由魏悦、李当户率领,迎击飞驰而来的战车和骆驼骑。

    云中骑和上郡骑兵奉命阻截后军,羽林骑则追随李息,截杀山谷内冲出的匈奴。

    命令下达之后,汉军将领背负战旗,取代金鼓指引。汉骑如潮水分开,在苍凉的号角声中,策马冲向对面强敌。

    云中骑和上郡骑兵作为锋头,来不及张弓,骑兵纷纷举臂,击出藏在护臂下的手弩。

    弩矢平行飞出,驭车的丁零人来不及躲闪,纷纷中箭栽倒。控马的缰绳仍缠在臂上,随着倒下的尸体一同拉紧。

    战马突然受缚,先后有数辆战车偏离方向,在奔驰中,撞向旁侧的车辆。拖曳的缰绳纠缠到一起,战马因痛楚哀鸣阵阵,顷刻间陷入暴躁,扬起前蹄,人立而起。

    车阵前方一片混乱,后至的战车无法减速,驭车的丁零人满面扭曲,发出惊恐大叫,掌心勒出血痕,仍控制不住去势,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侧的景物飞速后退,连车带马撞上前方的障碍。

    猛烈的撞击过后,战马重伤倒地,头骨碎裂。血沫飞jian开。

    驭车的丁零人被飞jian的碎木扎穿喉咙,向后飞去。视野发生颠倒,落地时,颈骨受力折断,甚至没能发出惨呼,一切便归于黑暗。

    丁零车阵被破,汉骑顺势前冲,纵马掠过车旁,手中长兵横扫。车上的丁零人来不及反击,一个接一个被扫落。

    魏悦、李当户策马在前,汉骑紧随在两人身后,不需要军令,轻松变换阵型,如两柄锋利的弯刀,切碎丁零人的车阵。其后继续加速,杀向车阵后方的骆驼骑。

    在边骑面前,貌似不可一世的丁零车阵变得不堪一击。

    “没用的东西!”

    骆驼骑鄙夷丁零人的无用,见汉军骑兵冲出车阵,纷纷扬起兵器,借高度优势,斩向汉骑头颅。

    边军坐骑多为匈奴马,再是健壮高大,也无法同骆驼比肩。

    月氏人高出汉骑一截,除非用长矛,否则很难一刀毙命。

    第一次冲锋,汉骑吃了不小的亏,骆驼骑则战意高涨,刀锋指向对手,仿佛在说:凶名传遍草原的汉骑也不过如此。

    “散开,开弓,先杀骆驼!”魏悦甩掉长刀上的残血,对所部下达命令。

    李当户同时做出决断。

    边骑立即执行命令,不再正面冲锋,转而采用高鞍马镫出现之前,汉军骑兵最擅长的作战方式,游击骑s,he。

    借助战马灵活机动,边军甩出两条长弧,在骆驼骑外围跑动,行进间开弓s,he箭,不s,he人,专门瞄准骆驼。

    一旦汉骑跑动起来,骆驼骑就有些及不上对方的速度,甚至被带着绕圈。

    连遭几波箭雨,明知汉军的打算,月氏万长却是无可奈何,情急之间,压根想不出太好的对策。只能采用最笨拙的办法,牺牲一部分骑兵,拖慢汉军的速度,再以主力冲上去搏杀。

    这样做的结果是,骆驼骑损失减少,却也错过战机,没能完成伊稚斜的计划,自然无法冲开汉骑封锁,接应单于大军。

    骆驼骑被阻截时,冲向谷口的匈奴大军也遭遇麻烦。

    匈奴人拼命,汉军同样在拼命。

    李息身为主将,亲自冲锋搏杀,借以激励麾下。代表李息的大旗出现,汉军的士气渐渐压过匈奴,山谷内外喊杀声震天。

    胜利的天平正向汉军倾斜,突然之间,冷风骤起,天空乌云密布。

    看到被云遮住的天空,接住从天而降的雨水,军臣单于仰天大笑,持刀高喝:“上天眷顾匈奴,匈奴勇士战无不胜,杀光这些汉人!”

    雨水倾盆,谷中烈焰不断减弱,终至熄灭。

    匈奴人战意沸腾,别部扈从都变得疯狂。

    “不能让他们出去,随我杀!”

    赵嘉当机立断,以步卒列阵,如猛虎下山直扑胡骑。遇到当头砸下的骨朵,以护臂上的圆盾挡住,同时长刀上挑,马背上的胡骑被贯穿侧腹,惨叫着跌落在地。

    冯县尉攥紧长刀,二话不说,紧随赵嘉脚步,率军冲入战场。

    雨越下越大,晚秋的边地,这样的大雨极其少见,很可能预示又一场天灾。

    但在这一刻,无论汉军还是匈奴,都无暇关注天候。

    山谷内外,交战双方如同杀红眼的凶兽,凶猛地撕咬在一起。不将对方斩于刀下,厮杀绝不会停止。

    鲜血汇成溪流,浸入大地,雨水冲刷亦是无用。

    从高处俯瞰,整片山谷都被染红,如同人间地狱。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大雨倾盆,火把点燃即及被浇灭。

    日落时分, 乌云变得更厚。天空被遮挡, 山谷中漆黑不见五指。不近至面前, 根本无法辨别是敌是友。

    这种情况下,汉军和匈奴都无法再战。

    双方鸣金, 汉军撤至山脚下和谷口,匈奴拱卫军臣单于和王庭四角,以战马的尸体堆起屏障, 提防汉军夜间偷袭。

    雨落如瀑, 从将官到士兵均浑身shi透。交战双方在夜色中僵持, 遇夜风吹过山谷,冷意浸入骨髓, 始终不敢有半点松懈。

    汉军有足够的军粮, 哪怕被雨水泡过, 只要能填饱肚子、恢复体力, 都会毫不犹豫塞进嘴里。

    沙陵步卒吃完蒸饼,开始摸黑挖掘陷坑。陷阱十分粗糙, 但能陷入马蹄, 让骑兵发挥不出速度优势, 就算是成功。

    赵嘉和军伍一起动手。

    反正匈奴看不见, 不会来搞破坏, 可以尽情挖。

    冯县尉看不清楚,问过赵嘉,方知陷阱作用, 迅速派人告知他郡伏兵,同时抓起工具,加入挖土行列。

    雨水浸入大地,使挖掘工作变得容易。借夜色遮挡,汉军纷纷化身建筑工。

    谷口的一段防线,陷坑排布得最为密集。主将李息下令,军伍并排站立,宁可动作稍慢,也不要贪图省事,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雨落声掩盖汉军的动静,即使有声响传出,也因雨幕变得模糊。

    匈奴压根不知道,汉军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挖掘陷阱。

    白日一场战斗,匈奴死伤逾万,这还不算别部扈从。

    战斗最激烈时,军臣单于距离谷口仅有数十步,一个冲锋即能脱身。偏偏这几十步的距离,对匈奴大军犹如天堑。

    汉将李息的大旗立在山谷出口,汉军的凶狠丝毫不亚于匈奴,甚至更胜一筹。

    如果仔细清点尸体,会发现越靠近山谷出口,汉军死伤越多,甚至是匈奴三四倍。为挡住冲锋的胡骑,汉军完全是用命在填。

    战马的尸体垒起屏障,既能提防汉军夜袭,又能阻隔夜风。只是大军一路奔袭,同辎重脱节,携带的口粮陆续吃完,马邑县内的粮食又成为泡影,冷饿交加,日间高涨的士气不免跌落。

    “分马!”

    匈奴人出生在草原,自懂事起即同战马为伴。为了生存,他们饲养牛羊,s,he杀野兽,却极少会伤害战马,遑论以马r_ou_充饥。

    军臣单于下达命令,见无人动手,亲自拔出短刀,从死去的战马腿上割下大块血r_ou_,没办法生火,直接撕咬生r_ou_。浓稠的血染红胡须,滴落在皮袍上,很快被雨水冲掉。

    “分马!”吃完割下的生r_ou_,军臣单于硬声道,“活着才能冲出去!有朝一日杀回来,屠尽这些汉人!”

    伊稚斜单臂扣在胸前,重重捶击胸口,凶狠的表情被黑暗遮盖,话中的决心和狠意则显露无疑。

    “我必将追随大单于,用汉人的血和头颅祭祀战死的勇士!

    纵然之前有诸多猜忌,此刻身陷险境,军臣单于仿佛又变成二十年前驰骋草原,继老上单于之后,被各部推崇的英雄。王庭四角心知肚明,想要冲出包围圈,必须抛开一切成见和矛盾,拱卫大单于,抱成一团,同心协力。

    “誓死追随天所立大单于!”

    王庭四角立下誓言,匈奴人的士气再被激发。整支大军堪比踏入死地的狼群,被逼至极限,彻底爆发出凶性。

    众人咬牙拆卸死去的战马,凶狠撕咬生r_ou_,尽可能补充体力。只等天明时分跨上战马,追随大单于杀出山谷,将拦路的汉军全部踏成r_ou_泥。

    至后半夜,雨水开始减少,夜风却变得更冷,席卷过山谷,如野兽咆哮,厉鬼哀嚎。

    汉军和匈奴都在蓄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

    黎明时分,密集的乌云终于散开,阳光穿透云层,丝丝缕缕洒落大地。草叶悬挂水珠,本该晶莹剔透,入目却尽是血红。乍一看,恰似在山谷中铺了一层血毯。

    汉军和匈奴的号角声同时响起。

    堆叠的尸体被搬开,匈奴大军驱动战马,隆隆的马蹄声在山谷中回响。

    汉军很安静。

    尤其是在谷口列阵的步卒,前排的壮士用肩抵住木盾,双腿深深陷入泥里。这样固然能维持盾阵,可一旦遭到战马撞击,双腿必然折断。

    第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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