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
第33节
很不巧,赵嘉带刘荣参观牛栏时,正遇见两头公牛发飙,前蹄刨地,铁犁般的牛角相抵,打得不可开交。
赵破奴放下绳子,顺手把卫青几个扛到安全距离,小孩抗议也是无用。这些公牛一头比一头健壮,要是躲闪不及,被牛角刮一下,当场就会血流不之止。
“阿谷,快去找熊伯!”
眼见又有三头公牛卷入战斗,赵破奴知晓事情不好,刚让阿谷去叫人,就见到赵嘉从不远处走来。
“郎君,牛正打架,不要靠近!”
赵嘉立刻停住脚步,顺便把刘荣也拉住。这些牛不发飙且罢,一旦发飙,后世所谓的斗牛都能被比成小白兔。
刘荣半点没被惊到,反而看得兴致勃勃。
“江陵城也有耕牛,然与此处相比,体型甚小,力也不壮。”
见到刘荣的表现,赵嘉很有些无语。
该说时代的锅吗?
哪怕是性情温和的刘荣,景帝眼中的守成之君,血液中同样不缺乏暴力因子。
如此来看,无论横向还是纵向对比,汉朝能将匈奴铲飞在地,摩擦摩擦再摩擦,真心不是没有理由。
当然,汉朝也不是没打过败仗。
只是对根基雄厚的汉军来说,一场失败不算什么,再来第二场,直至揍得对手哑火,跪在地上唱征服才算完。唱完觉得不好听,那就接着再揍。
历史上,汉朝东西南北的邻居,乃至邻居的邻居,都受到过类似待遇。
不服?
不服就揍你,揍到你服为止。不小心揍死了,装没事的掏掏耳朵,双手一摊,表示这么不禁揍,自己也很无奈。
然而,比起汉军的霸道,汉武时期的经济着实有点菜。
不能说管经济的人没头脑,只能说时代有所局限。只要方法得当,即使是穷兵黩武,也未必不能在打下地盘的同时充实国库。
如果汉武朝的经济能随着疆域一同增长,历史会变成什么样子?
九成真会上天。
赵嘉有不少想法,奈何条件所限,想法再好也无法实行。想要大踏步向前,势必要先小步登高。战功是他晋升的台阶,也是他实现抱负的根基。
牛栏里,公牛越打越起劲,不等青壮动手,已经撞断数条横栏,随时可能威胁到横杆后的牛犊。
“取套马索来!”赵嘉当机立断,大声道,“先试着把公牛分开,实在分不开就当场宰杀!”
今日畜场有贵客,宰牛权当款待。
青壮们动作迅速,套马索在手,只等赵嘉一声令下。
结果不等众人动手,母牛群先被激怒,将牛犊挡在身后,十几头最为壮硕的母牛牛角向外,对着公牛就冲了过去。
凡是靠近横栏附近,不管是否参与战斗,一概顶飞。
公牛体型占优,母牛数量更多。
一方正在缠斗,之前已经损耗不少力气,战斗力开始下降;一方却是被激怒,彻底陷入狂暴,战斗力随着怒气值飙升。
其结果就是,公牛一头接一头被顶飞,有的径直飞出五六米,硬实的牛皮被豁开,流出暗红色的血。
母牛还想继续前冲,青壮匆忙行动,用绳索套住带头的母牛,控制住牛群的行动,随后用草料和豆饼引开牛群的注意力,趁机将半死不活的公牛拖出来,以最快的速度修补横栏。
公牛伤势不轻,好在大多不会致命。
赵嘉挑出其中一头,交代青壮宰杀,取最好的部分烹制。
“这边请。”
离开牛栏,赵嘉又将刘荣引往ji舍。
看到ji舍中的野鸭,刘荣面带疑惑,这也是自己跑来的?
赵嘉笑着解释:“先前在溪边寻得野鸭蛋,未想真能孵出来。”
ji舍之后,一行人又去看了骆驼栏和马厩。
骆驼各个长睫毛大眼睛,样子很是温驯。任谁都想不到,就在三日之前,它们差点把几只跑错地方的狐狸踩成r_ou_饼。
马厩中铺着干草,几头小马驹正欢快地奔跑。一头浑身雪白,额前有一片黑斑的马驹最为壮实,肩高就比同伴高出不少。
“都是良驹。”刘荣感叹一声。
赵嘉站在马厩前,看一眼天色,不由得皱眉。
按理说,魏同去了这么久,这个时候也该回来。难道魏三公子不在营中,还是被什么事拖住了?
魏悦之前让魏同带话,自然有他的道理。
经过观察,赵嘉能断言,刘荣此行必有所求。求的是什么,是不是能答应,赵嘉有些没底。之所以带他参观畜场,为的就是拖延时间。
奈何魏悦迟迟不来,也没让人带口信,赵嘉难免有些担心。
赵嘉想得没错,魏悦的确被事情拖住了。
就在魏同飞驰入营地不久,之前归降的羌人请见魏悦,言有两支羌部不堪被匈奴劫掠,举部南下,希望能够降汉。
第八十四章
羌部勇士走进军营,看到正在训练的云中骑, 表情顿生变化。
入冬后连降数场大雪, 积雪难清, 骑兵每日c,ao练,演武场内的雪都被踏实。木桩和草人成排矗立, 表面覆有一层厚冰,映衬得奔驰其间的战骑更为显眼。
自城内c,ao演结束,队率联合向魏悦请命之后, 云中骑在训练中就舍弃木棍, 改用锋利的长刃。老兵如此, 新兵亦然。
伴随咚咚的鼓声,百余名手持长刀, 仅在胸前绑了一块皮甲的骑兵在演武场两侧列阵, 策马冲向前方的木桩。
马蹄声由慢及快, 最终连成一片。
两支骑兵快如闪电, 长刀近乎在同一时间挥落。
光影过处,木桩留下清晰的刀痕。
作为锋矢的骑兵挥刀即走, 同袍紧随其后, 一个接着一个, 在同样的位置补刀, 直至将木桩斩成两截。
木桩之后即是草人。
天气酷寒, 草人和木桩都结着厚冰,犹如套上一层铠甲。骑兵必须集中ji,ng神,将力量和速度融合到一起, 才能准确砍断目标。
事实上,草人和木桩上的厚冰均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力所为。
在一次演练中,有队率发现结冰的靶子很难砍断,刀锋也会失去准头,和几个队率凑到一起商量,其后联袂请见魏悦。
隔日,营地中就多了这些披覆厚冰的木桩和草人。
几名队率一边指挥兵卒向木桩上浇水,一边嘿嘿笑着扫视四周,活似一匹匹发现猎物的凶狼,正经诠释出什么叫“不怀好意”。
“不中者,加练;中而不断者,亦加练。”
制定规则的本意是好的,但在随后的训练中,很快被现实打脸。浇水增厚的木桩,最厚的地方超过壮汉的大腿,加上冰层坚硬,魏武都没法轻易一刀两断,遑论力气在正常范畴的士卒。
军官们经过商量,对规矩做出修改,不中者照样加练,不断可补刀,一什不断者加练。
羌人勇士的部落在靠近本部的草场游牧,遇到云中骑的机会不多,没有亲眼见证过魏悦是如何清地图,对云中骑的凶悍也多是从他人口中听来。乍见骑兵用真刀真枪训练,砍断结冰的木桩和草人,已是相当震撼,接下来的发展,更是让他僵在原地,瞠目结舌。
斩断所有靶子,骑兵并未停止冲锋,而是继续提高速度,向对面的同袍冲了过去。
两支队伍交错而过,刀击声接连不断。
错身而过时,先后有十数名士卒见血,有的胳膊都被血染红,却始终没有一人坠马。
经过一次交手,双方势均力敌。在队率的喝令下,骑士同时勒住缰绳,调转马头,没有任何停顿,又一次发起冲锋。
五次冲锋结束,骑兵的速度才慢了下来。
参与训练的骑兵近半数带伤,下马之后,营中医匠立即上前,清洗、上药、包扎,动作异常熟练。
有士兵不耐烦胳膊上绑布条,朝医匠摆摆手,甩两下胳膊,伤药一涂就算完事。
对习惯拼杀的骑兵来说,这样的小伤根本不算什么,止住血,转眼就能结痂。
唯一闹心的是,在训练中受伤,必然要受到“惩罚”,别人啃羊腿,自己就只能分到半条肋骨。这还算好的,先前有骑兵在训练中落马,肋骨都没有,就只能喝汤。
同样是部都尉挑选上来的ji,ng兵,同样砍掉不少匈奴人的脑袋,结果旁人吃r_ou_自己喝汤,不提胃口的问题,关键是脸上挂不住!
不想被同袍落下,日复一日,无论实战还是训练,众人都是拼尽全力。
由于之前战死数百人,营中有不少新补充的兵源,担心新来的不适应,在训练中出现重伤,军侯还刻意提点老卒,多用刀背,别用刀锋。
饶是如此,演武场内照样没少见血,让入营的羌部勇士看得头皮发麻。
如此凶狠的汉骑,当真是平生仅见。哪怕是匈奴王庭的勇士,没有大单于下令,也做不到如此地步。
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羌部勇士仿佛脚下生根,迈步都觉得困难。
为他引荐的羌部首领咳嗽一声,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低声道:“别发愣,部都尉答应见你,机会难得,千万别弄砸了!”
同是羌部,又同为野利氏,为了部落能继续强大,在魏悦出兵时争取靠前的位置,野利首领自然乐于帮忙,将这支部落吸纳进来。
然而,经过几日相处,野利首领有些失望。
部落中最强的勇士?
见到骑兵训练都会腿软,算哪门子勇士!
野利首领撇撇嘴,很有几分不屑。压根忘记自己第一次走进云中骑的大营,看到骑兵的训练方式,表现也没比对方好上多少。
经野利首领提醒,想起此行的目的,羌部勇士立刻振作起ji,ng神,向魏悦所在的军帐大步走去。走出几步,眼角余光瞄向演武场,发现木桩和草人重新立起,又一批汉骑手持长刃,开始策马冲锋。
羌部勇士收回视线,心中百味杂陈。有震撼,有不安,有恐惧,还有一丝窃喜。
震撼于汉骑的强大和凶悍;不安于自己之前的表现;恐惧汉朝是否愿意庇护自己的部落;窃喜如此强大的骑兵,纵然是本部ji,ng锐也未必能够撼动。假如部落能够得到庇护,迁来南边的草场,再无需担忧被本部劫掠杀戮。
在来之前,他受野利首领款待,吃到草原难得一见的美味,甚至还喝到只有本部贵种才能享用的美酒。
这让他更加坚定了留下的念头。
每到寒冬,别部的日子就会变得艰难。没有商队到来,部落里的盐越来越少,全部都会交由首领和祭师掌管。大部分时间,只有勇士才能尝到盐味,其他牧民只能靠饮生血来扛日子。
牛羊是众人生存的依靠,不能随意宰杀。包括首领在内,部落上下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日子无比艰难。
他们倒是想要劫掠,问题是附近的别部实力都不弱,有的更是强出一大截。真敢抄刀子上,到最后谁抢谁还不一定,闹不好整支部落都会被灭掉。
实在没办法,首领和祭师只能一边组织部落迁徙,一边派勇士外出打猎。
按理来说,气候再恶劣,也该有零星商队过境。汉商没有,乌桓人和氐人总能遇见。今年的情况格外奇怪,从入冬至今,连个商队的影子都没看见。部落积攒下来的皮毛全都没了用处,根本换不来急需的粮食!
日子本就困难,偏偏本部又来雪上加霜。
左贤王下令征集牛羊,五百人的小部落都要上交千头,根本是不打算让别部活。
更要命的是,谁敢不交,左贤王的士兵转眼就到,牛羊抢走不说,部落上下都会被屠杀。成年男子和少年一个不留,老人直接用马蹄踏死,女人和低于车轮的孩子都被绳子捆上,尽数沦为本部的奴隶。
接连有数支别部遭遇惨祸,营地内一片狼藉。骑兵离开之后,还会遭遇野兽洗劫,侥幸未死的伤者也会被野狼咬断喉咙,在呼啸的北风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左贤王於单下手不是一般的狠。
军臣单于要拨走他麾下骑兵,同时迁走五支别部,事情明摆着已经无法转圜,於单憋了满肚子怨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顾谋士的阻拦,以征集牛羊为掩护,大肆抢劫别部,顺手把列入大单于名单的五支部落屠得一干二净。
之前逃出草原的商人,就是倒霉遇见被於单画x的羌部,更倒霉的是和对方一起行动,这才目睹匈奴骑兵杀人放火,又被裨小王带人一路追杀,遇到汉军才保住性命。
勇士所属的野利部在羌部中实力一般,最鼎盛时也仅有两千骑,如今能战的骑兵还不到八百,和大部落相比根本不够看。
所幸弱有弱的好处,没被军臣单于看上,自然不在於单的屠杀计划中。部落首领和祭师都足够警觉,在征集牛羊的骑兵到来之前先一步跑路,总算保下活命的本钱。
问题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继续留在左贤王的地盘,早晚有一天会被洗劫。
部落上下一合计,实在活不下去,干脆跑吧。
这一次不是往西,而是朝南,往汉人的地界跑!
虽说草原上的消息有些滞后,但三支别部降汉,首领被封爵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被不少部落知晓。
其中一支同为野利氏,让部落上下都有了念想。
看在同为野利氏的份上,或许对方愿意收留自己,帮自己在汉人跟前说说好话。实在不成,将部落合并,自己这两千人归入对方的部落,首领和祭师在的对方帐下当个小贵族,也不是不可以。
主意定下,部落连夜启程,又一次惊险避开左贤王的骑兵。途中遇到另一支南下的羌部,双方都被惊到,以为自己的计划被察觉,差点当场动刀子。
直到首领和祭师面对面,互相试探一番,才知晓这是一场误会。
既然都是羌部,又都准备南下,干脆一起走,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就照样,两支羌部一拍即合,驱赶着仅剩的牛羊,一路汤风冒雪向汉朝边界前行。
出于惯性思维,双方有志一同将目的地定在云中郡。在靠近魏悦划出的界线时,差点被斥候当成来犯的胡部,吹号角引骑兵来灭掉。
值得庆幸的是,来者中有之前归降的部落骑兵,认出对面同是羌部,喊了两句话,才避免一场“南下投奔却因误会被灭”的悲剧。
两支羌部终归是初来乍到,在无法确定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之前,被勒令留在原地,不许越界半步。
魏悦得到禀报,立即遣人往城内送信,得魏尚指示,才让之前归降的羌部首领传话,他会在营中见一见来人。是否容许这两支羌部留下,需得见过之后再言。
不巧的是,刘荣恰好在羌人入营当日抵达畜场。
这也就导致了魏同送来消息,魏悦却被事情绊住,根本无法前往。
魏三公子的心情不太美妙,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魏武等人会错意,以为是魏悦要让羌人知晓厉害,彼此交换眼神,当下手按剑柄,周身煞气狂涌,杀气腾腾。
野利首领带羌部勇士走进军帐,魏悦麾下将官齐刷刷看过来,目光如刀,嘴角下压,个定个凶神恶煞,背后的黑气近似有形。
别说羌部勇士,连野利首领都头皮发麻,心下生出一个念头:他是不是不该把人带来,在边界遇到就该抄刀子砍了?
不提面对眼前这一幕,羌部勇士需要何等强大的心理,魏同知晓魏悦无法立即前往畜场,只能携对方口信,策马飞驰而归。
与此同时,赵嘉已经带着刘荣在畜场内走过一圈,甚至还到靶场s,he了几箭,实在没法继续拖延,再找借口难免落了下成,只能将人请进木屋,让孙媪送来热汤。同时做好准备,如果刘荣所求无法做到,该如何开口拒绝。
“荣在临江时,曾召乡老,广询丰田增收良策。”刘荣饮下半碗热汤,舒了一口气,笑道,“奈何时日太短,未有所成。”
赵嘉心头一动,放下木碗,静等刘荣下文。
“今回头展望,本以为利民之事,实浮于表面,难有寸功。”
“君仁政爱民,嘉在边陲亦有所闻。”
刘荣的罪名是侵占太宗庙土地,由此被召入长安对簿,其后夺国废为庶人。
然其勤政爱民,怜惜封国百姓,受百姓爱戴确为不争的事实。哪怕此前有再多上告,都无人能在此处挑出他的问题。
“郎君过誉。”刘荣摇了摇头,突然话锋一转,“荣此行实有求于赵郎君。”
对方开门见山,赵嘉反倒不好装糊涂,只能端正神情,正色道:“君请讲。”
“荣以罪身戍边,见匈奴大患,知百姓困苦。今奉太守之命驻沃阳,欲广开荒田,增粮富民。”说到这里,刘荣顿了顿,神情变得严肃,“田为民本,民为国本,荣闻郎君大才,愿奉绢帛万钱,请授田策及畜牧之策。”
说话间,刘荣站起身,拱手向赵嘉行礼。
赵嘉实在避不开,只能以最快的速度站起身,以更为恭敬的姿态还礼。
鉴于刘荣是来戍边,赵嘉之前做过多种设想,就是没想到,这位前临江王竟要和自己学种田放牧。
该说历史转弯太急,真心有点跟不上吗?
第八十五章
赵嘉能够看出,刘荣想要开荒种田, 向他讨教田策, 是出于真心实意, 背后并没有其他算计。至于畜牧,或许是临时起意, 但就其提出的条件,对赵嘉只有好处,并无坏处。
刘荣以庶人身份戍边, 没有归入军队, 比照从他郡迁来的百姓, 种田放牧都是题中之议。先前几次提到郅都,估计也是为了从侧面告诉赵嘉, 他所行并无违规之处, 更深层次来讲, 应当是符合“上意”。
扫一眼守在门外的骑僮, 赵嘉心中更添几分笃定。
刘荣没有催促,坐回到地炉边, 温和道:“荣刚至边郡不久, 安顿需得时日, 今岁春耕未必能赶得及。且开荒田、养地、置农具、市牲畜, 桩桩件件都非小事, 如不能用以善法,空耗时日不得寸功。荣非不通俗务之人,知晓其中厉害, 故向郎君请教良策。”
赵嘉思量片刻,言郡内有专市农具的商铺,新出的犁具很是省力。关于耕种之法,每岁春耕之前,官寺都会张贴告示,召三老力田入城授良法,令其归乡后教予乡民。
“边地苦寒,天灾人祸不断,亩产两石即为丰年。嘉不过侥幸,从田书中寻得先民之法,呈于太守。”
赵嘉饮下一口热汤,从献驯牛之法开始,将事情娓娓道来。
“牛鼻穿环之法,想必君已知晓?”
刘荣颔首。
“除此之外,有代田轮耕之法,堆肥厚田之法,选良种及防虫害鸟雀之法。”赵嘉一项项数过来,“此间种种,官寺都会贴出告示,广告郡内百姓,章程比嘉所知更为详尽。嘉之田策并无出奇之处,究其根本,无外乎‘ji,ng心’二字,实不敢收君之馈赠。”
“郎君谦逊。”
“不然。”赵嘉摇了摇头,“民间有俗语,靠天吃饭。风调雨顺则五谷丰登,民能饱腹;天降灾祸,非人力所能及,纵有再多良法,亦无用武之地。”
赵嘉的话中透着无奈,但也是事实。种田的法子再好,天灾下来照样白搭,一场冰雹就能让农人整年的辛苦化为乌有。
“嘉未曾到过雁门郡,对沃阳县也不甚熟悉,然边郡之地,霜冻雨雹都是常例。君要开荒田,应多询沃阳乡农,其最知风雨天候。如能请得擅田老农,更能事半功倍。”
“谢郎君指点。”刘荣拱手。
“不敢!”赵嘉侧身避开。
自去岁丰产,官寺即有意推行赵氏耕田法。结合牛耕和新农具的使用,只要北边的邻居不出幺蛾子,老天也没有突然翻脸,云中郡必会再迎来一个丰年。
刘荣所求的田策,基本都会写在官寺的告示里,比赵嘉总结出的更为详尽。这些方法全郡都知道,不日也会传入雁门郡,赵嘉自然没理由收下他的绢帛和铜钱。
最重要的是,没有绢帛和金钱往来,无论将来出现什么问题,都不会予人把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赵嘉自认不是真金白银,将来步入朝堂,没法事事周到,总会有人看不顺眼,寻机找麻烦。同理,刘荣虽然已为庶人,其景帝长子的身份终究无法抹去,景帝朝不会出现太大的风波,到了武帝朝,难保有小人背后鬼蜮。毕竟他还有一个诸侯王的同母兄弟。
小心无大错。
纵然是多此一举,也好过日后被人抓小辫子,事到临头才感到后悔。
刘荣一度陷入死地,对政治的敏锐远胜赵嘉。无需赵嘉多做解释,就能猜出他这么做的深意。感到惊讶的同时,也不免有些汗颜。
或许是离开长安让他过于放松,许多不该忽视的问题竟被直接抛在脑后。
“赵郎君之智,荣钦佩。”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开,也不能说开,彼此明白就好。
刘荣所求非只田策,更有畜牧之法。结果不等赵嘉出言,这位前临江王就笑着表示,初来乍到人手不足,今岁专注于开荒,畜牧之事等明岁再言。
他口中的“人手不足”绝非托辞。
出发前往沃阳县之前,刘荣本已做好心理准备,可真到了县中地界,他还是吃了一惊。
里聚村寨多被焚毁,昔日人来人往的县城几尽成为废墟。百里之地荒无人烟,倒是野兽见了不少。
在一座未遭火焚的里聚安顿下来,刘荣前往官寺请见长吏,签下户籍。
比起城内的荒凉,官寺内就显得格外繁忙。
上一任沃阳县令在城头战死,新县令尚未到任,县尉被抽调至郡城,县丞暂代县令之职,一个人做三个人的活,其敬业爱岗、加班狂的程度,和沙陵县丞实有一拼。
获悉刘荣要迁入沃阳县,准备在这里开荒种田,县丞完全是举双手欢迎。至于刘荣是景帝长子、前临江王,会否引来长安关注,县丞已经没时间关注。
现下的沃阳县人口凋零,别说庶人,野人都不见几个。没有人耕种,大批的良田都会沦为荒地,开春就长草,不出几日就能和北边的草原连成片。
这还是在边郡,换成南边的郡县,信不信前脚抛荒,后脚就给你长出一片原始森林。
良田成了荒地,今年的税赋自然没有着落。县丞倒是可以光棍,自己摘掉官帽,抄起刀剑去军队打拼,县中留下的百姓怎么办?
县丞正头大时,刘荣站出来表示他来接手,简直就是雪中送炭。看过郅都亲笔文书,县丞更没了后顾之忧,当即大笔一挥,将城外的大片荒田圈出来,交给刘荣耕种。
听完刘荣的讲述,赵嘉开口道:“君过云中城时,可曾看到城墙上的告示?”
“未曾。”刘荣摇头。
“魏使君下令抓捕盗匪野人,罚为城旦。“
“盗匪野人?”
“然。”赵嘉点头。
“罚为城旦?”
“然。”赵嘉继续点头。
刘荣沉吟片刻,恍然大悟,当即颔首道:“荣归雁门之后,必遣人往郡城。”
经赵嘉提醒,联系雁门郡的情况,刘荣突然间醒悟,郅都高举屠刀的行为,简直是太过浪费!
除了匈奴探子和罪大恶极之辈,一些无赖和游侠基本是可杀可不杀,杀了顶多在城门外多垒几颗人头,威慑宵小;不杀的话,尽数都能充为城旦田奴!
最为关键的是,郅都本身就是威慑,少几颗人头根本不构成问题。
云中郡缺人,魏太守不是碍于脸面,估计都能跑到定襄郡去抓野人。郅太守还在举着刀大杀特杀,实在是不会经营,纯属于浪费。
和赵嘉交流半日,刘荣被成功带歪,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问题。两人越说越投契,赫然发现,彼此当真很有共同语言。
“非胡寇性蛮,不得教化,亦可抓为臣妾。”刘荣颇为扼腕。
他所言的“臣妾”不是指妾室,而是指奴隶,这是周时就有的称呼。
两汉时期,仆人都很少自称奴,更没有哪个女子会想不开,贬称自己为“奴家”“奴奴”。即便是搞出“夫为妻纲”的董仲舒,也没将女子的地位贬到这般地步。他真敢这么干,亲娘的棺材板都会按不住。
故而,刘荣话一出口,赵嘉就明白他的意思。
这位明显是在可惜草原上的匈奴抽不服,要是能抽服,抓几百个来种田,人手不足的问题马上就能解决。
这还是性情柔和的前临江王……果然是时代的锅。
耕田的问题解决,接下来就是放牧牛羊。
在这一点上,赵氏畜场已经算不上独一份。李当户回到上郡后,将在云中郡的见闻告知李广,现如今,上郡也建起来大片畜场。只是和赵嘉不同,李氏父子多从军事方面考虑,除了肥羊和马匹,犍牛养得都不多,更不见骆驼和ji鸭的影子。
临到午时,卫青来报赵嘉,言厨下已烹好膳食。
赵嘉询问刘荣,后者笑言客随主便。
“既如此,阿青,告知孙媪,送大块炙r_ou_,包子和蒸饼也送一些,粟饭不用,以汤饼代之。”
“诺!”
卫青退下,很快有健仆提来烤好的大块牛r_ou_,没有切,直接架在地炉上,借炉火保持焦香。
包子和蒸饼放在木盘里,热腾腾,散发着香气。汤饼压成拇指长的薄片,泡进羊汤里,上面撒着绿油油的葱花,看着就很有食欲。
此外,还有煮熟的禽蛋,烤制的兔r_ou_,成罐的葵菹,以及带着些许辣味的r_ou_酱。
簋、簠、豆尽数摆开,赵嘉第一次知晓,原来家中的器皿有这么多。虽为陶、木所制,外形却相当ji,ng美,传到后世,至少也是省博物馆级别。
家中无酒,自然无需呈上酒器。
赵嘉拿起匕首,片下烤r_ou_最肥美的部分,放在木盘里,送到刘荣手边。
刘荣执筷夹起,依赵嘉所言,未蘸盐粒,直接送进口中。本以为会寡淡无味,未承想,伴随牛r_ou_的嚼劲,一股香辣的味道在口中炸开。
将牛r_ou_咽下,刘荣顾不得形象,拿起一张蒸饼,三两口就吃下一大半。
“君不可食辣味?”赵嘉问道。
“可食。”刘荣吃完蒸饼,拿起小刀,自行片下烤r_ou_,“滋味甚美。”
见他一口接一口,额头沁汗也未停,赵嘉片r_ou_的速度都慢了半拍。
照眼前情形,这位八成以前没吃过,开始有点不适应。一旦胃口大开,绝对会发展为无辣不欢的主。
就在赵嘉和刘荣相谈甚欢,享用孙媪烹制的美食时,军营中的羌人正两股战战,承受莫大压力。
魏悦心情不美妙,表情冰冷。麾下将官浑身冒黑气,个顶个威武霸气。
帐外骑兵正在c,ao练,喊杀声不绝于耳,偶尔还会传来队率的大声呼喝,命令新兵加速冲锋,用力挥刀。
野利首领站在帐中,头顶一个劲冒汗,遑论第一次走进云中骑大营的羌人勇士。此时此刻,仿如面对一群猛虎,依旧能够强撑着站稳,没有就此趴在地上,已经称得上硬气。
“贵人,我部愿归降汉朝,为汉天子放牧!”
勇士说完整句话,意外地没有磕绊。
魏悦没说话,仅用双眼看着他。
野利首领朝勇士示意,后者立即解下身上的皮袋,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金鹰,恭敬呈到魏悦面前,请呈于汉天子。
“我部愿献一千肥羊,两百战马,乞汉天子庇护!”
金鹰是冒顿单于赏赐,奖励羌部作战勇猛。如今被呈到魏悦面前,寄希望于能获得汉朝庇护,假如冒顿知晓,八成会被气活过来,抄起刀子把不肖的后代子孙和羌人统统砍死。
勇士话落,野利首领壮起胆子,为他说了不少好话。
魏悦的态度始终是不置可否,到最后也没说是否会收下这两支羌部。
“此事会呈报长安。”魏悦冷声道。
勇士还想再说,野利首领连忙拉住他,行礼之后将他拽出军帐。
“我还有话说……”勇士面现不愉。
“说什么说!”野利首领斩钉截铁,“部都尉言会呈报长安,事情就有了眉目。你再啰嗦,把事情搞砸,回去如何交代?”
两人说话时,演武场内的木桩和草人被移走,骑兵陆续下马,除去护身皮甲,放下兵器,开始捉对搏击角力。
拳拳到r_ou_,击打声不绝于耳。
严寒时节,不少老兵竟除掉上衣,赤裸着健壮的胸膛,在大喝声中战在一起。
驻足片刻,野利首领和勇士离开军营,上马之前,勇士回望关闭的营门,复杂的情绪再次升起。
匈奴,汉朝。
两头猛虎相搏,羌部就如被按在爪下的野鹿,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不依附于强者,随时都会面临灭顶之灾。
“呼勇,你在看什么?快跟上!”
被野利首领提醒,勇士方才一拉缰绳,夹紧马腹,向部落的驻地飞驰而去。
长安
魏尚的奏疏尚未抵达,未央宫内突然发生一件大事。因巡视宦者大意,东阙突生火灾,虽及时被扑灭,未造成人员死伤,却实非什么好兆头。
紧接着,景帝旧疾复发,罢朝会数日。
窦太后亲往未央宫,更每日召医匠询问天子病况。太子在驾前侍疾,皇后妃嫔到御前探望,却不被允许留下。
有窦太后的命令,别说普通嫔妃,宦者连王皇后的喝斥都充耳不闻。
经过上次和王皇后角力,借三个儿子略胜一筹,却被景帝冷落不少时日,程姬自知犯了忌讳,开始收敛脾气。知晓是窦太后的命令,当即转身离开,片刻都不敢多留。
王皇后本想同刘彻说话,奈何刘彻不想理她,连面都不见。回到椒房殿,王娡再也无法维持冷静,挥袖扫落几上的漆盘,将屏风推倒在地。
宦者宫人全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郁气发泄出来,王皇后也不让人收拾,在倒地的屏风前坐下,表情y沉。
“去王府告知长兄,我要见他。别托辞生病,我知晓他身体好得很!”
宦者正要退出殿外,忽又被王皇后叫住,让他再去田家,让田蚡一同入宫。
“告知我弟,莫要声张,随王府马车同来。”
“诺!”
第八十六章
见到椒房殿来人,王信直觉不好。听来人转述王皇后之言, 眉心更是皱得能夹死苍蝇。
王皇后将话说死, 装病的老办法行不通, 无论如何都得走上一趟。王信让宦者稍等,绕到屏风后整理衣冠。王夫人为他系紧腰带, 面上同现忧色。
“皇后是什么打算?”王夫人一边帮王信佩上鞶囊,一边低声道。
“不好说。”王信蹙眉看向屏风外,握住王夫人的手, 低声道, “天子旧疾复发, 罢朝会多日。这个关头,多行多错, 少行少错, 王家没什么根基, 更当谨言慎行, 偏偏皇后看不明白。”
“良人,不去了吧。”王夫人反握住王信的手, “我实在担心。”
“不去不行。”王信叹息一声。
王皇后让人传话, 把他称病的借口堵死, 今天硬顶着不去, 下次呢?一次两次顶住, 还能一直避而不见?
“我入宫后,记得关闭府门,在我归来之前, 莫要见外人。”王信叮嘱道。
王夫人轻轻点了点头,目送王信绕过屏风,突然感到全身无力,直接坐在了地上。
“夫人!”婢仆匆忙上前,被王夫人挥退。
“早年间的皇后不是这样。”王夫人自言自语,望着屏风上的花纹,突然有些失神。
从乡间到太子府,从太子府到未央宫,这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想不到的荣耀。
还是说得到的越多,不满足也就越深?
可她已经是皇后,儿子是太子,待到太子登基,她就是皇太后,只要不犯错,谁都不能动她分毫。如今鬼迷心窍一般,硬往岔路上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王夫人想不明白,却不能不去想。
王信是皇后亲兄,之前差点就成了立在朝中的靶子。好不容易安生些时日,结果皇后偏要让他再搅合进去!
他们一家都不是聪明人,不像魏其侯一般能领兵作战,屹立朝堂。也没多大野心,无意费心思钻营,唯恐行差踏错给太子招祸。他们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对儿子都是耳提面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奈何皇后根本就不明白!
亦或是她明白,只是不想放手?
想到这里,王夫人攥紧胸口,神情冷,心更冷。
王信走出府门,刚要登上马车,就见田蚡从街对面行来。
如果只是田蚡自己,王信全当看不见,上车就走。奈何他身边还有一名椒房殿的宦者,明摆着是要赶在王信动身之前,将田蚡送上同一辆马车。
“伯兄。”田蚡身无官爵,拱手向王信行礼时,看到对方佩在腰间的鞶囊,眼底闪过一抹晦暗。
“你要入宫?”王信沉声道。
“蒙皇后召见。”田蚡笑得谄媚,王信没来由的一阵厌恶。扫一眼宫中来人,知晓不能把田蚡撇下,干脆袖子一甩,再不理会他,迈步登上安车。
田蚡丝毫不以为意,跟着登进车厢。
护卫步行在车后,骑僮甩动长鞭,驭马前行。
车厢里,王信正身端坐,不想搭理田蚡,装作闭目养神。
换做知趣的,见他这个态度就该闭嘴,老实的坐在一边。偏偏田蚡反其道而行,笑着同王信搭话,对方不理不睬,照样不觉得如何,仍是一句接着一句,烦得王信都想开口喝斥。
“伯兄,皇后此时召见你我,想必有大事。王、田两家不比窦氏,终归是皇后的娘家,当为椒房解忧。”
“田蚡!”王信睁开双眼,连名带姓喝斥对方,“你最好打消心思!你罢官在家,不知朝中是何情形,若敢怀揣心思撺掇皇后,我定不饶你!”
“伯兄做了官,终究是不同,甚是威严。”被王信当面斥责,田蚡笑容丝毫未改,语气却生出变化,“伯兄想要置身事外,也要细想能不能。皇后在,你我两家就有靠山,他日未必不能有窦氏之威。皇后如果倒了,你我两家会是什么情形?别说官位,命都未必能保住!”
“你忘了太子。”王信硬声道。
“太子,嘿,太子!”田蚡冷笑一声,“要是太子靠得住,皇后会是如今的处境,我能丢官?”
“住口!”王信怒声喝斥,双眼紧盯田蚡,眼底隐约浮现杀意,“休要让我再听你诋毁太子!打消你那些鬼蜮心思,否则休怪我……”
“如何?”田蚡嘿嘿冷笑,“杀了我?”
王信握紧双拳,田蚡半点不惧,更用手指着前者,轻蔑道:“你胸无大志,想要做个长安鼠,大可随意。只是莫要拦我的路。想想你那几个儿女,要是不明不白死了残了,未免可惜。”
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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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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