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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1节

    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

    第21节

    隆隆的马蹄声压过战鼓,竟合成同一韵律,丝毫不显得杂乱。

    从台上俯瞰,三千人化作三支锋锐,猛扑向立在前方的木桩和草人。

    目标越来越近,一轮箭雨之后,骑士长刃在手,继续加速前冲。

    长刀挥落,骨朵砸下,前方的骑士一击即走,即使木桩和草人没有斩断,自有同袍为其补刀。

    这样的速度和冲击力,换做以往,至少会有大半的骑士坠马。有了高鞍和马镫,三千骑兵来回冲锋,始终无一人落马。

    “好!”

    魏尚手按长剑,朗声大笑。

    观战的长史、决曹掾、五官掾等抑制不住激动,大声叫好之余,恨不能亲自下场,策马跑上一回。

    待场中的木桩和草人尽数被斩断,骑兵的冲锋也告一段落。

    魏悦上前领命,魏尚等不及,竟是一跃跳下木台,大手按在魏悦肩上,所有的激动和喜悦仅凝成一个字:“好!”

    演武结束后,郡官没有马上离去,而是纷纷走下木台,来到骑兵身边,仔细检查马鞍和马镫。长史让人牵自己的马来,佩上高鞍和马镫,抓起一把铁骨朵,在场内飞驰起来。

    周决曹擅长刑狱,骑s,he同样不弱。将佩剑扔给起健仆,同样抓起一把铁骨朵,继长史之后跃身上马,慢跑一段距离,立刻挥缰提速,和长史正面对冲,战得不相上下。

    有两人带头,五官掾、议曹掾、主簿等纷纷上马,也不分战阵,逮住一个就捉对厮杀。最后连魏尚都亲自下场,拔出随身佩剑,力战两名掾史。

    军伍们旁观叫好之余,突然间意识到,大佬们都是真刀真枪对砍,自己平时对战训练还在用木棍,不免一阵面红耳热。

    队率们彼此交头接耳,目光扫过麾下军伍,见反应都差不多,暗中做出决定,回营后就请示三公子,训练换成真刀!

    于是乎,景帝年间初建,以铲平草原为己任,凶狠到让匈奴闻风丧胆的云中骑,就此开始成型。

    演武结束后,魏尚当日就写成奏疏,遣人快马加鞭送往长安。

    彼时,匈奴使臣仍滞留在汉朝都城,就和亲的章程和汉廷争执不下。

    景帝采纳刘舍的建议,采取拖字诀。参与谈判的官员领会天子之意,一边表示我们很有诚意,一边朝谈不拢的方向努力。

    总之一句话,你说的我坚决不答应,但咱们可以谈。谈完还不行,那就重新再谈。

    这事压根不合逻辑,稍有脑子就能看出不对。

    奈何兰稽在战场上勇猛无匹,比智谋口才压根不是长安大佬们的对手。别说三公九卿,哪怕是装塑像的王信,努努力都能虐菜。

    就如之前匈奴使团人员被曹时几个带着骑僮狠揍,转眼又被中尉关押,兰稽找上门,压根没用景帝出面,在中尉府就被说晕。

    拔刀子?

    魏尚已经让兰稽明白,冒顿早成历史,再回溯老黄历,压根没有半点用处。在云中城拔刀仅是兵刃被断,到长安之地嚣张,说不好就会身首异处。

    不杀使臣?

    一旦撕破脸,汉朝和匈奴都没这规矩。

    兰稽憋了一肚子火,却根本发不出来。想要动身启程,不谈了,直接请单于发兵,却发现使团中的不少人留恋汉地繁华,竟然不愿意走!

    在汉人面前不能拔刀,砍自己人谁管得着?!

    气到脑袋不正常的兰大当户,在下榻处刀砍随员,大发神威。让汉朝官员惊异于他脑回路的同时,也为自己埋下更大的隐患。

    早有异心的裨小王暗地撺掇,和被砍的匈奴人互相通气,决定回程时,设法在途中杀掉兰稽,推说是汉人做的。回到部落之后,立刻率众去投靠左谷蠡王。就算是右贤王有怀疑,照样不能拿他们如何!

    匈奴使团内讧,长安上下乐得看笑话。

    和亲之事一直拖着,选到长安的女郎们依旧留在永巷,由宫人们进行教导。凡是被选中出塞的少女,无不在默默祈祷,希望和亲的章程能一直争执下去,永远别出结果才好。

    事情一直没有结果,兰稽越来越烦躁。刘舍十分清楚,对方的耐性已经快到极限。在又一次不欢而散之后,刘舍请见景帝,上请是否该给匈奴人一点好处,让谈判能继续进行下去。

    当然,铜钱铁器想都别想,具体可在绢帛上增加一些。

    受召走进宣室,没等刘舍开口,满面红光的景帝就将一册竹简递到他面前。刘舍面露不解,景帝却不解释,笑着让他自己看。

    展开竹简,看到其中内容,刘舍的双眼越睁越大,看完最后一个字,激动得胡须都在微微抖动。

    “陛下,天欲强汉!”

    第五十二章

    魏尚的奏疏抵达隔日,朝议之后, 景帝召丞相周亚夫、大将军窦婴等重臣入宣室。殿门关闭近两个时辰, 期间仅有宦者送上热汤蒸饼, 旁人一概不许打扰,连馆陶长公主都被挡在门外。

    待殿门开启, 宫内诸人见到罕见一景,盛传不和的丞相周亚夫和御史大夫刘舍前后脚走出,都是面带笑容, 哪里有半点不和的影子。大将军窦婴更是一改平日严肃, 同刘舍把臂说笑。

    宫人宦者不提, 殿前护卫都是面面相觑,不明白今天吹的是什么风。

    馆陶长公主没见到景帝, 转道去长乐宫, 没待片刻就被窦太后打发走。

    自从在陈娇的婚事上和太后意见相左, 刘嫖极少能见到窦太后笑脸, 满心的郁闷,憋了一肚子火, 硬是无处排解。

    此前堂邑侯卧病, 陈娇回府, 一改在太后面前的乖巧, 性子愈发骄横, 事事同她作对。刘嫖打又打不得,骂了也没用,到头来只能继续窝火。

    离开长乐宫后, 刘嫖正要登上车架,骑僮上报,椒房殿宦者请见。

    “不见,打发走,回府!”刘嫖事事不顺,不认为自己有过,只恨王娡出的馊主意,对椒房殿来人一概没好脸。

    宫门前的一幕很快被报至景帝面前。

    “阿姊这脾气。”景帝摇摇头,倒也不怎么在意,处理完政务,直接摆驾长乐宫,将边郡之事告知窦太后。

    听到景帝的话,窦太后面露喜意,道:“阿启所言确实?”

    “奏疏中详述演武,并有练兵之法。”景帝道。

    经历过最初的激动,窦太后渐渐冷静下来,询问景帝组建十万强军需多久,库中钱货可足。若是广发青壮,是否会耽误农耕。

    “需着人前往北地马场,计战马之数;发铸造器具的工匠,制骑兵的甲胄。如钱货不足,可从长乐宫取。”窦太后一项项数下来,虽有些杂乱,却是实打实的在帮景帝查缺补漏。

    汉朝没有女子不参政的规矩。

    汉太后可自称“朕”,从吕后、薄太后再到窦太后,无论后世褒贬如何,都不能否认她们的政治智慧。

    知晓有剿灭匈奴骑兵的战法,窦太后甚至愿意拿出长乐宫储存的绢帛和黄金,助景帝打造强军。这也是母子俩存在争执,却始终没有太过疏远的缘由之一。

    可惜王娡不明白这一点。

    她仿效窦太后的形,却没有学到她的里。以亲情为筹码,越是想要挽回刘彻,越是会行差踏错,反而将亲子推得更远。

    现如今,太子疏远椒房殿已经不是秘密,连程姬都在嘲笑王娡。不过嘲笑之余,也晓得过犹不及,平日里找茬都会收敛一些,避免给自己的儿子惹祸。

    终究是亲生母子,疏远归疏远,外人做得过分,太子未必会坐视。如今动不得程姬,他日登上皇位,未必不会对她的儿子下手。

    程姬的性子像栗姬,唯一强过后者的,就是她会考虑后果。

    在被窦太后警告,又得身边忠仆劝诫之后,程姬开始有意收敛自己的行为。隔三差五请见窦太后,希望能在家人子中选出几个,赐给已经就封的三个儿子。

    宫中赐家人子,目的不仅仅是赏赐美人而已。从吕后身边走出的窦太后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故而,商议完强军之事,窦太后话锋一转,言程姬请赐家人子,并重提临江王的婚事。

    “我观武强侯家女郎甚好。”窦太后道。

    “阿母,此事还需再看。”

    “天子不愿临江王娶妻?”窦太后声音微冷,连称呼都变了。

    “阿母,我不是此意。”

    “那是何意?”窦太后声音冷厉,“我闻朝中有人告发临江王,一月之中就有三次,都是些微末小事!天子不斥这些小人,任其肆意攻讦临江王,是作何打算?”

    “阿母,此乃律法。”

    “律法?休要和我提律法!”窦太后突然冷笑,“当年你杀吴王世子,你父可用律法处置于你?”

    景帝脸色微变。

    “阿启,我知你是为太子着想,但你要记住,临江王同为你子!为太子削其权,除其国,乃至发配边郡都可,绝不可动其性命!”说到这里,窦太后放缓语气,“一旦开了这个头,后代仿效,汉室将会如何,阿启可曾想过?”

    景帝沉声应诺,只是仍没答应以武强侯家女郎为临江王妃。

    窦太后没有坚持,也没有再提其他人选,待景帝离开长乐宫,立即召来少府,命其取日前择选的傅亲女郎名单。

    “将最优几人录名,带来长乐宫教几日。明岁开年,两人赐临江王,余者分赐鲁王、江都王和胶西王。”

    “诺!”

    少府不明白为何要从傅亲女子中选,这与先时定下的章程截然不同。但太后既然下令,断无旁人质疑的余地。当即捧着名册退下,亲自前往永巷,将择定的家人子选出,另外进行安置。

    云梅是第二个被唤名,依吩咐带上包袱,同另外几名女郎一起被带往长乐宫。

    少女们都是忐忑不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少府自然看出她们的心思,等少女们安顿下来之后,笑道:“太后下旨,明岁开年,赐家人子入诸侯王府。”

    诸侯王府?

    乍听此讯,少女们愣在当场,半晌无法做出反应。

    少府也不计较,命宫人照管好她们,好生加以教导,即转身往太后处回禀。

    “长者请留步!”云梅最先反应过来,顾不得砰砰乱跳的心,压抑住不断涌出的狂喜,努力回忆在永巷学到的规矩,正身向少府行礼。

    得到云梅提醒,少女们陆续上前行礼,面上带着潮红,眼底都有喜意。

    少府着重打量了云梅几眼,受下几人的礼,这才转身离开。

    等到房门合拢,少女们互相看看,想要笑,出声却是哽咽。实在压抑不住,干脆彼此拥在一处,捂着嘴,将头埋入同伴的颈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

    入诸侯王府,或许也将蹉跎半生,但至少留在汉境,只要活着,终能有和家人相见的一日。

    哭过之后,少女们似乎都被抽干力气,暂时抛开礼仪,或是背靠背、或是彼此依偎,坐在地上,许久没有再出声。

    云梅独自靠在榻边,取下发上的银钗,摩挲着钗身上的花纹,想到择选时发生的一切,略微有些出神。

    “阿梅,这钗是家人给你的?”一名少女转过头,好奇道。

    “不是。”云梅抬起头,微笑道,“是择选当日,同村寨的女郎所赠。”

    “旁人所赠?”少女更加好奇。

    “对。”回忆起当日,云梅笑意更盛,“女郎告诉我,日子是人过的,路是人走的,就算没有路,用刀砍也要砍出来!不管去哪里都要活着,更要活得好。”

    听完这番话,少女们终于明白,为何云梅将银钗看得如此珍贵,时时刻刻不离身。

    “女郎还说,赵郎君许诺,早晚有一日马踏草原,屠灭匈奴!”

    “边郡郎君哪个无此志向?”一名少女皱了皱鼻子。

    “赵郎君不同。”云梅摇头。

    “哪里不同?”

    不等云梅回答,另一个面容娇艳的少女转过身,说道:“我记得阿梅出身云中,你言的赵郎君可是沙陵赵氏子?”

    “确是。”云梅颔首。

    “沙陵赵氏子?”

    有少女听过赵嘉的名头,也有的没听过。没听过的占多数,都是面带疑惑的看向云梅。

    “驯牛之法即赵郎君所献。”

    提到驯牛之法,少女们多少都了解一些。由此展开话题,听云梅讲述赵氏畜场、新的耕种方式和新犁,不由得越听越入神,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惊叹。

    “我弟在畜场附近牧羊,同那里的童子一处玩耍。孙媪看到他们,常会每人分两个包子,还有夹r_ou_的蒸饼。我弟回家说后,阿翁觉得过意不去,到林中打了黄羊送去,结果同被留饭。回家同阿母说,被阿母一顿数落。”

    云梅说得有趣,少女们不时轻笑出声。

    “原本我练习骑s,he,是想到畜场中做工。”云梅叹息一声。

    父母要为她觅得良人,宁肯交钱粮也不愿她早嫁。少女也早早做了打算,怎知一场择选,将计划全部打乱。

    少女们的笑声渐渐停住。

    良久,一个圆脸的少女道:“别叹气,咱们不用再去草原,都该高兴才是。纵然去诸侯王府,远离家人,只要活着,终能有相见的一日。”

    “对!只要王爷王妃宽仁,未必不许我等见家人。”

    少女们彼此安慰,气氛很快又好了起来。继云梅之后,各自叙说家乡风景,言及里聚间的种种,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住。

    她们这才发现,平日里不关注的小事,回忆起来竟是格外清晰。甚者,连芦花ji每日下几枚蛋都记得清清楚楚。

    “没想到我还记得!”有少女一拊掌,惊声道。

    少女们先是一愣,听过解释之后,当场笑不可抑制,仿如花枝乱颤,黄莺初啼,凝成刹那美景。

    为保万全,魏尚的奏疏并未示于朝中,仅有入宣室的重臣知晓。

    不过,随着朝廷大批铸造甲胄马具,快骑连续数日出长安奔赴边郡,宗室官员或多或少都听到些风声,依各种线索进行推断,只要不是脑袋转不过弯,很快就能串联成线,猜得八九不离十。

    真正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滞留长安的匈奴使臣。

    断定天子正练强兵,并已有了进展,谈判官员放开手脚,一边怼得兰稽七窍生烟,一边绢帛美食送上,引得使团众人乐不思蜀,恨不能就此住在长安。

    和亲的章程一直拖着,兰稽再是脑袋塞棉花也能察觉不对。

    终于,在又一次谈崩之后,兰稽确信汉人没有诚意,不过是在拖延时日,当尽快动身启程,请单于发兵南下,打到汉朝的边郡,长安不松口也得松口!

    为让众人动身,兰大当户大发神威,再次刀砍随员。

    这次不是砍伤就罢,而是当场砍死两人。众人这才明白,兰稽不是说笑,再敢拖着不走,他真会杀入。

    裨小王心怀鬼胎,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兰稽,更“忠心”建言,若是汉人不肯放行,凭他们未必能杀出去,不如假意答应汉人的章程,出长安后就快马加鞭,以防事情有变。

    兰稽毫不怀疑,拍着裨小王的肩背,大赞他忠心有谋略:“回到草原,见到右贤王,我为你请功!”

    裨小王满脸激动,用手捶着胸口,向兰稽大表忠诚。等背过身去,离开兰稽视线,同几名匈奴官员交换视线,双眼放出凶光,满面俱是狰狞。

    草原上,赵嘉一行抵达拓跋部的驻地,婉拒拓跋诘入营地的邀请,选在距羌人一里外扎营。

    在营地建起之后,领队分出一部分护卫巡逻警戒,带领余下掀开蒙布、解开绳索,将车上的货物卸下部分,展示在羌人眼前。

    商队携带的盐和粮食装不满两车,但在草原价贵,加上绢帛,倾拓跋部全力也未必能吃下。

    开价的是乌桓商人,盐粮的价格不是翻番,而是十几倍的上涨。赵嘉以为自己听错,不想对面的羌人半点不觉得被坑,反而表示这价很合理。

    “郎君莫要觉得奇怪,早年间盐价更高。有蛮部在草原深处,常年不见商队,只能从其他部落手中市盐,价格还要高上数倍。”

    最重要的是,从商队手里换盐,不用担心里面掺一半的沙子,更不用担心生意刚刚做完,转身就被对方拔刀子捅死,连牛羊带换来的货物一起抢走。

    匈奴本部对别部这么干,别部对蛮部这么干,蛮部活不下去反杀,别部忍不下去对本部拔刀,就是又一轮部落仇杀。

    一代代的世仇结下来,想同心协力拱卫单于大帐?

    做梦去吧。

    赵嘉听得目瞪口呆。

    他终于明白,能将草原统一,让匈奴各部如臂指使的冒顿有多么强悍。

    不过子孙不肖,冒顿之后的单于一代不如一代,反倒是汉室连出数代明君。虽说伊稚斜也是个强人,可惜他遇到了汉武帝,想重现匈奴荣光纯属笑话。

    此消彼长,注定汉军将匈奴各部铲飞,挨个按到地上摩擦。

    商队驻扎在拓跋部附近,临近的羌部陆续得到消息。知晓这支汉人商队有盐和粮食,都赶着牛羊前来交易。

    和羌人不对付的部落,如高车和氐部,再气也只能瞪眼看着。

    这片草场属于羌人,彼此又有世仇,见面九成要开打。带的人不够,只能给对方送菜;将部落勇士全带来,天晓得会不会有别部背后捅刀。

    对于高车人和氐人的怨念,赵嘉暂时无从得知,他正让乌桓商人代为翻译,同前来市货的羌人阐明交易规则,并且言明,他愿意用绢交换汉人奴隶。

    “郎君,这么做不行。”乌桓商人对赵嘉摇头。

    “不行?”赵嘉皱眉。

    “郎君交给我,我来同他们说。按照草原的规矩办,不需另外付出绢帛。”

    赵嘉半信半疑,但乌桓商人言之凿凿,拍着胸脯保证,又有领队给他使眼色,终归点了点头。

    “郎君心急了。”虎伯走到赵嘉身边,低声道。

    赵嘉捏了捏眉心。

    他是关心则乱。

    就在昨日,他看到几个汉人孩童被拉出羊圈,身上挂着羊尾,被羌人当成练习箭术的靶子。当时他就有种冲动,灭掉这支羌部,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最后是领队拦住他,指了指陆续到来的羌人部落,赵嘉才咬牙没有动手。

    “我知道这事是我莽撞,虎伯放心,不会了。”

    现在不会,不代表永远不会。

    赵嘉抬起头,望向燃起篝火的羌人营地,听着风中传来的笑声,想到被关在羊圈中的妇人和孩童,眼底尽是杀意。

    第五十三章

    商队在羌部的草场驻扎数日,换出去的货物超过五车。

    一些草原商队闻讯赶来, 高价从赵嘉手中市盐粮和绢帛, 回头运往草原深处, 价格照样能翻上几倍。

    赵嘉一直在等乌桓商人的消息,可惜时间一天天过去, 事情始终没有着落。就在他的耐性几乎要告罄时,乌桓商人终于笑呵呵的走上来,给出赵嘉最想要的答案。

    “郎君, 羌部答应了。”

    “答应了?”赵嘉腾地站起身。

    “郎君能给他们带来盐和粟, 他们愿意按照草原的规矩, 赠送一批奴、汉家子,为郎君放牧牛羊。”

    乌桓商人常年在草原行走, 熟悉各部规矩, 他没有道出赵嘉的真实意图, 只言这次商队市换的牛羊太多, 还有一批骆驼,仅凭护卫无法驱赶, 需要更多人手。

    从草原上招揽, 领队和赵嘉都不放心, 更愿意选择这些出身汉地的奴隶。

    这番话有一定说服力, 拓跋诘未经多少思考, 就答应赠送一批羊奴。他们刚刚屠灭高车部,压根不愁羊奴的来源。既然如此,无妨借此卖个人情, 以期赵嘉下次北上多带一些盐粮。

    事情敲定之后,乌桓商人兴冲冲来见赵嘉,本以为对方会高兴,未料想,赵嘉的兴奋仅维持不到两秒,很快又皱起眉头。

    “只有拓跋部?”

    明白赵嘉的意思,乌桓商人顿了一下,解释道:“郎君,这里是拓跋部的草场,其他羌部另有驻地。”

    也就是说,想从他们手中要人,要么跟着一起走,要么就必须多留一段时日。且不提冬日临近,羌人是否愿意来回跑,货物交易完不马上动身离开,反而长时间盘桓不去,难免会惹来怀疑。若是引来匈奴本部,全盘计划都可能落空。

    “非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没有商队这么做,汉人商队也是一样。”乌桓商人道。

    “郎君,大局为重。”虎伯沉声道。

    赵嘉沉吟许久,深吸一口气,对乌桓商人道:“劳烦,尽量多要一些人。”

    决定做得艰难,赵嘉的声音都有些沙哑。

    “郎君放心。”

    乌桓商人点头离去,带着两罐腌菜去见拓跋诘。腌菜有咸味,又能长时间保存,可以做盐的备用品储备,在草原上的价值相当不低。

    “拓跋首领。”走进帐篷,乌桓商人送上陶罐,言明去而复返的缘由。

    拓跋诘收下礼物,大手一挥,让帐前勇士带乌桓商人去羊圈,羊奴随他挑选。

    “只要汉人?”

    “只要汉人。” 乌桓商人道。

    拓跋诘没有再问,送乌桓商人离开帐篷。转身看到摆在兽皮前的两只陶罐,脸上的笑容变得狡猾,隐隐透出几分狰狞。

    无论对方的真实目的为何,只要能给自己带来好处,一切都不是问题。

    他不会对这支商队下手,也会警告周围的羌部,遇到这支商队必须用牛羊市货,绝不能玩转身捅刀子的把戏。

    经过这次茏城大会,拓跋诘看到匈奴本部的裂痕,被压下的仇恨开始重燃,野心也随之滋生。

    在冒顿统一草原之前,匈奴也曾一度衰落。换做几十年前,秦兵横扫草原时,谁能想到匈奴王庭会有今日威势?

    匈奴兵强马壮,羌人同样不弱!

    羌部联合起来,能战的勇士达到数万,只要匈奴现出疲态,未必不能趁势而起!

    拓跋诘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疯狂,更不会被部落中的老人们接纳。他们已经被匈奴打怕了,丝毫不敢生出反抗的念头。

    但他不同。

    不能像匈奴一样统一草原,但屠灭压在头上的本部,占据更广阔的草场,绝非遥不可及。只要匈奴内部乱起来,就是羌部的机会!

    拓跋诘像一只y险的豺狼,藏在黑暗的角落伺机而动。只要身边的猛兽现出疲态。他就会张开嘴,现出满口利齿,狠狠地咬上去,用力撕扯下一块r_ou_来。

    “首领,那个乌桓人带走了全部汉奴。”

    部落勇士归来之后,向拓跋诘禀报乌桓商人的举动。

    “全部?”

    “全部。”部落勇士点点头,很是不解,“他连抱不动羊羔的孩子都带走了。”

    拓跋诘坐到兽皮上,手一挥,随意道:“带走就带走,还有高车奴隶。让勇士们打起ji,ng神,很快寒冬就要来临,在第一场雪落下之前,必须迁到过冬的草场!”

    拓跋部有从高车部抢来的铜钱,可以打造更多兵器,搜寻弱小的部落,劫掠更多牛羊和奴隶。在草原上,只要兵强马壮,一切都不需要担心。

    拓跋诘准备迁移部落时,乌桓商人正带着妇人和孩童返回商队驻地。

    在羌人打开羊圈时,里面的人压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听到乌桓商人的话,反应也显得有些迟钝,仅有少数面露激动和喜意,更多则是表情麻木,似乎对周围的一切失去反应。

    反倒是不久前被抓来的高车人更加激动,几个身穿皮袍、身材丰腴的高车妇人大声叫嚷,两个还推出怀中的孩童,希望汉家妇人能一起带走。见对方不予理睬,立刻面容狰狞,当场破口大骂。

    被骂的妇人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转过头,麻木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表情。

    “你的男人杀了我的良人,你用鞭子抽死了我的孩子!让我带你的孩子走?说我恶毒没有良心?”妇人双眼充血,一字一句道,“你怎么敢说出口?!”

    “阿母。”一个小姑娘抓住妇人的手。她并非妇人亲生,就像其他被掠来的汉人一样,父母都被杀死,自己被丢进羊圈。不是妇人相护,根本活不到今日。

    妇人深吸一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弯腰抱起女童,一步一步走向圈门。起初脚步有些踉跄,伴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脚下越来越稳,伛偻的背也渐渐挺直,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身后的高车妇人依旧在咒骂,神态近似癫狂。

    可惜没人理会。

    乌桓商人带走了拓跋部中所有的汉人奴隶,可全部加起来,数量也没有超过一百。

    离开羌人的部落,进入商队驻地,看到熟悉的汉家衣冠,听到熟悉的语言,妇人们顿生恍如隔世之感。

    笑容温和的汉家郎君,递来散发热气的蒸饼,妇人和孩童们顾不得说话,两手抓着用力撕咬,哪怕被噎住也舍不得停下。

    蒸饼吃完,饮下整碗温水,妇人们拦住孩童,不许他们再吃。

    就像之前赵嘉听到的,在羊圈中常年吃不饱,若是敞开吃,根本停不下来,会一直吃到将自己撑死。

    “谢郎君活命大恩!”

    带着女童的妇人伏身在地,赵嘉忙要上前搀起。无奈妇人力气极大,加上羊皮外的手臂上满是鞭伤,他根本不敢硬扶。只是犹豫片刻,更多的妇人带着孩童向赵嘉行礼。

    “郎君,你得受下。”虎伯站在赵嘉身后,声音低沉,“否则她们不会安心。”

    赵嘉的喉咙里像堵着石块,眼眶发疼。依照虎伯所言,他受下妇人的礼,随即躬身长揖在地。

    营地中一片寂静,许久没有人说话。

    北风呼啸而过,一声哽咽打破沉寂,一名妇人流下泪水,抱着孩童大声痛哭。更多的妇人加入其中,泪中带笑,无法言语,只能大叫出声,宣泄出难以抑制的情绪。

    等到妇人们停住,赵嘉走近两步,对上几名脸上挂着泪水、仍掩不去好奇的孩童,笑着将手递到唇边,发出悠长的哨音。

    枣红马哒哒走过来,用大头蹭着赵嘉的肩膀。

    赵嘉竖起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随后从马背解下一只皮囊,取出之前藏起来的饴糖,分给了在场的孩童。孩童们瞪大双眼,有些不知所措。直至赵嘉提醒,才将饴糖送进嘴里,鼓起腮帮,牢牢地闭上嘴巴。

    就在这时,空中意外传来一声鸣叫。紧接着,一道暗褐色的身影俯冲而下,扔掉爪上半只黄羊,落在距赵嘉不远的木桩上。

    赵嘉愣在当场。

    “阿金?”

    金雕鸣叫一声,破天荒的飞过来,用嘴咬了一下赵嘉的头发,然后飞回木架上,展开一侧翅膀,开始梳理羽毛。

    赵嘉继续发懵。

    傲气十足的雕兄何时变得如此平易近人?

    闻声赶来的羌人看到金雕,都是面露敬畏,看向赵嘉的目光变得截然不同。

    妇人们来回看着赵嘉和金雕,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营地外的羌人用胡语高呼了一声,随后更多声音响起。赵嘉听不懂,回头询问乌桓商人,发现后者神情颇为复杂。

    “郎君,他们在说‘勇士’和‘雄壮’。”

    赵嘉表情发木。

    勇士?

    雄壮?

    是说他吗?

    不等赵嘉反应过来,金雕又一次振翅飞起,矫健的身影盘旋在半空,发出响亮的鸣叫,羌人的呼声更高,甚至有几分狂热。

    赵嘉抬起头,望向空中的身影,又看看周围的羌人,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挥挥手,笑一笑?

    ……

    别傻了。

    金雕振动双翼,很快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云层之后。羌人的狂热慢慢褪去,确认金雕消失不见,才有些不舍地离去。

    自始至终,赵嘉都处于懵圈中。

    本该留在畜场的金雕,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草原上,还带给自己半头黄羊?

    羌人的态度更让他不解。

    乌桓商人语焉不详,只说这是部落习俗。赵嘉自己琢磨半晌,认为这可能同羌部的图腾有关。不过关系到各部文化,估计乌桓商人也只是知晓大概,想要真正了解,只能找羌人打听。

    撇开这段莫名其妙的cha曲,赵嘉让虎伯和季豹从大车上取来短褐,分给在场妇人。护卫们已经腾出几座帐篷,用来给妇人和孩童休息。

    空间有限,挤肯定会挤一些,不过事急从权,商队携带的帐篷本就不多,大家只能临时凑合一下。

    听赵嘉说明情况,妇人都是面露愕然,随即摇头失笑。

    “郎君说哪里话,能睡帐篷已是极好。实在没地方,给我们几张羊皮,睡在草地上都行!”

    从离开羌部到进入商队的营地,妇人们终于有了真实感,人不再麻木,眼中有了活气,浑身上下都有了力气。

    赵嘉同妇人们一起笑,笑容背后却带着一抹苦涩。

    此时此刻,他真实能够体会到,汉武帝为何穷兵黩武也要北驱匈奴。一切的一切,都能归结为两个字:生存!

    不让汉家百姓活,那你必须去死!

    赵嘉知道自己的想法存在狭隘的一面,但在走出边郡,亲身经历草原上的残酷之后,他切实的想要做些什么。不只是为了自己,也不只是为了亲近之人,而是为了这个时代!

    假如武帝朝既能铲飞匈奴,又不会耗空国库,历史是否会发生些许不同?

    在赵嘉看来,有些事不是做不到,而是受到时代局限,当世人未能想到。不过,他提出的主意再好,也需要提前站到一定高度,才能被他人重视。试问他父不是魏太守宾客,他不是魏悦的手炉兼吉祥物,还能平安走到今日?恐怕早就灭于张通之手。

    说穿了,现实很残酷,但只有面对残酷才能成长。

    赵嘉立志向上攀登,就必须直面这种残酷,逼迫自己在困境中跋涉,直至斩断一切荆棘,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妇人们恢复力气,主动承担起照顾牛羊的活。

    曾在高车部的妇人和孩童专门喂养骆驼,搜集骆驼最喜的饲料。有妇人告诉赵嘉,骆驼像马匹一样,可以有不同的用途。

    “多数可以骑乘,也可以驮运货物。这几头可为骑兵坐骑。”一名妇人道。

    “作战?”赵嘉面露诧异。

    “我见过高车人用骆驼作战,在茏城时,有强大的别部拥有几千骑,能战同等数量的匈奴人。”

    妇人们被关在羊圈,不意味着消息断绝。

    事实上,她们知道得极多,一些在她们看来稀松平常的小事,于赵嘉而言却是极其重要,更不用说曾和匈奴面对面的领队和护卫。

    “骆驼骑兵?”赵嘉走到简单搭起的围栏边,看着大眼睛长睫毛、颇具萌态的双峰骆驼,实在难以想象这些家伙战场冲锋,甚至彼此撕咬会是什么情形。

    由于赶来的草原商队越来越多,赵嘉带来的货物即将告罄,队伍仍停留在羌部附近,始终没能继续深入草原。

    赵嘉询问领队,后者认为此次已经大有斩获。天气日寒,不妨将余下货物市完,尽早启程折返。

    “货将市尽,再向前恐惹来猜疑。”

    若是货物多到卖不完,继续向前走很正常。明明货物没剩多少,还要带着大批的牛羊往草原深处冒险,怎么看都有点不合常理。引起胡人怀疑不说,还可能招来贼盗,到头来得不偿失。

    “既如此,绢布市完就启程。”

    赵嘉和领队的决定宣于商队众人,很快草原商人也得知消息,彼此竞价,最后一车绢近乎卖出天价。

    知晓赵嘉要启程,妇人们夜间突然行动,在帐篷中勒死两个因犯错被丢入羊圈的彩衣奴婢。

    赵嘉闻讯赶来,看到放在帐篷前的尸体,疑惑的看向为首的几名妇人。

    “郎君,她们流着汉血,却早自认为胡种,不能带她们回边郡。”妇人沉声道。

    商队留在羌人的草场,留着她们还能当做劳力。加上有妇人们看着,自然不怕出乱子。但是,带她们回边郡,难保不会成为胡人的j,i,an细。妇人知晓赵嘉不好动手,商量之后,决定自己来。就算事情传出,也可当做彼此有怨,牵扯不到旁人身上,羌人更不会心生猜疑。

    知晓事情经过,赵嘉意识到自己的确不够谨慎,下次再从部落换人,需得仔细甄别,避免真被混入j,i,an细。

    两个彩衣奴婢的死并未引起任何波澜。见到商队送出的尸体,羌人仅是探头看了两眼,很快失去兴趣。

    最后几匹绢市完,商队准备拔营启程。拓跋诘亲自来送,目光落在赵嘉身上,笑着想伸手拍他的肩,被魏同一把挡开。

    拓跋诘收回手,倒也不在意,转而询问赵嘉何时再北上。

    “至少要到雪融之后。”赵嘉笑道。

    拓跋诘有些遗憾,但也知晓大雪的厉害,没有多说什么。一路送出数里,请赵嘉明岁一定再来,并言他们会在附近的草场游牧。

    “拓跋首领放心,嘉必定再至!”赵嘉骑在马上,笑容真挚亲切。

    目送商队离去,拓跋诘莫名觉得,赵嘉的话中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味道。回头一想,又觉得是自己多心,当下撇开此事,扬鞭驰回部落,准备在风更冷前拔营,举部迁往过冬的草场。

    第五十四章

    回程途中,商队又遇到狼群。

    和之前不同, 哪怕护卫祭出火把, 当场s,he杀五头野狼, 狼群仍没有被吓退,继续跟在商队之后, 伺机捕杀牛羊。

    市换的牛羊实在太多,拖慢了前行的速度。护卫和大车分散开,对狼群的威慑力锐减。妇人和孩童拿起木木奉石块, 照样无法吓退野狼。

    正无计可施时, 队伍中的骆驼给了赵嘉惊喜。

    夜半时分, 有野狼找到空隙,咬伤两名护卫, 试图拖走一头肥羊。

    听到羊群的叫声, 赵嘉抓起火把和弓箭, 就朝声音传来处飞奔。抵达事发地点, 发现羊群完好无损,偷袭的野狼遇上麻烦, 正被一头高大的骆驼追逐狠踩。

    在赵嘉的印象中, 骆驼经过驯养, 应该和“狂暴”两字绝缘。眼前这一幕却彻底打破了他的认知。

    两米多高的个头, 有力的长腿, 硕大的蹄子,跑起来速度飞快,估计连寻常的马都追不上。

    身为掠食者的野狼被骆驼撵得撒腿飞跑, 连头都不敢回。即使跑回狼群,身后的追逐者仍不依不饶,硬是顶着群狼的威胁,冲上前狠狠踩了两脚。不是野狼趴低身体,九成还会被咬上几口。

    狼群被激怒,发出刺耳的嚎叫,绿光在夜色中闪烁,试图围捕冲上来的骆驼。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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