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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9节

    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

    第19节

    三家人也是满身鲜血,浑似地狱走出的恶鬼。

    “扒掉他们的衣裳。”卫季满头满脸的血,说话时,口中还能尝到铁锈味。

    三家人行动迅速,很快将青壮的短褐套在身上,随后将他们的尸体放上门外的大车。孩童藏在车上,由卫季几人在前牵引,妇人在后推动。

    大车距垣门越来越近,守门人举起火把,只见几个满脸鲜血的人拉着大车走来,五官长相根本看不真切。开口询问,也只听到模糊应声。想起之前族老的吩咐,意识到车上都装着什么,当下打了个哆嗦,一句话不敢多问,抖着手打开垣门,放一行人出去。

    借火光照亮,发现推车的人身形有些不对,守门人心生警惕,再想开口,突然被两个妇人扑倒在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舌头就被从嘴里拽了出来,喉咙被生生咬断。

    “快走!”

    将守门人的尸体也放到车上,卫季手持火把,让众人加快速度。

    离开垣门,丢掉大车,三家人互相搀扶着跑出数百米,来到一处稀疏的榆林边,终于感到力竭,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林中突然亮起火把,紧接着是清晰的马蹄声。

    卫季一凛,挣扎着撑起身,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少年和少女,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想用沾着泥土的手抹去脸上的血迹,却发现血早已经干结成块。

    “赵郎君,青……女郎。”

    火光中,赵嘉和卫青蛾身负弓箭,身后的健仆各个箭壶装满,腰间佩着短刀。

    猜到他们是来干什么,三家人都是面露喜色,卫川的妇人想要大笑,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只能指向村寨,嘴巴不断开合,从嘴型可以看出,她是在说“杀光他们”。

    看着三家人,赵嘉神情复杂。

    依他原本的计划,是要将主谋者杀死,然后将查明的卫氏恶行递送官寺,引族人互告、彼此攀咬,由官寺施以重罚。

    罪证确凿,男丁不死也会受笞,送去做城旦,妇人罪轻也会罚舂。以其担负的苦役,能活五年就是幸运。如果敢逃跑,立即会被看守s,he杀。至于留下的孩童,可全部送去养马场。

    卫青蛾否决了他的提议。

    “阿多还是心软,既然要做就不该留半点隐患。”少女脸上终究留了一条细疤。说话时,手指会不自觉触及。

    卫秋想要调粉,卫青蛾却是摇头。

    这条疤对她有不同的意义,时刻都在提醒她,想要活着就不能心慈手软!

    最终,赵嘉被卫青蛾说服,改变计划,准备在今夜动手。不承想,刚刚抵达村寨外,就碰到逃出来的三家人。

    经历一番磨难,三家人的心性都发生改变。连孩童都手上沾血,更不用提眼都不眨就咬断守门人喉咙的妇人。

    “郎君,他们议定要害你和女郎性命。”卫季靠在一棵榆树上,硬声道,“郎君如果今夜动手,我三家可以为证,证明族中是遭遇流窜的匪盗和野人,我三人拼命杀出才活得性命。”

    赵嘉没说话,只是盯着卫季。

    卫季狠狠咬牙,干脆伏身在地:“季愿为郎君家僮,只求郎君助我报仇,活我一家性命!”

    卫川伏在卫季身边,满面凶狠:“郎君,他们害死我子,我要报仇!郎君不能做的事,我来做!”

    卫川的妇人靠在卫川身边,仰起头,目光比丈夫更加凶狠。

    “我要杀光他们!”

    赵嘉策马上前,用马鞭点了一下卫季。

    卫季二话不说,抓起从青壮手中抢来的短刀,转头看向黑暗中的村寨,满眼都是凶狠:“郎君,方圆十数里没有别的村寨,只有野兽。我等离开时,垣门未关,本想野兽循着血腥味进去。”

    说到这里,卫季转过头,看向失去一条胳膊的幼子,满脸狰狞:“如今用不着野兽,我要亲手斩杀黑妇和族老,为我儿报仇!”

    村寨中,多数人仍在呼呼大睡,做着发一笔横财的美梦。殊不知危险已经降临,卫季几人手持短刃,如凶狠的兽一般原路返回,距垣门越来越近。

    第四十七章

    族老被惨叫声惊醒,匆忙间披衣起身, 却见一队快马从村中穿过, 马上骑士搭弓s,he箭, 将持刀冲出家门的青壮男丁一个个s,he死。

    在马队之后,形如恶鬼的卫季三人挥舞着利刃, 砍杀还没断气的族人。

    有青壮在院内张弓,锋利的箭矢穿透卫川的手臂。后者根本不在乎,一把折断箭尾, 任由箭头扎在r_ou_里, 赤红着双眼冲过来, 一脚踹开院门。

    卫氏族人陆续被惊醒,没时间上马, 就抄起一切能用的武器还击。有健仆被从马上拽落, 顷刻就被石锤砸中右肩, 匆忙就地一滚, 才避开当头落下的重击。

    短刀和弓箭都被儿子拿走,仓促之间, 族老只能掀开床榻, 取出一把锋利的青铜剑, 让妇人关紧院门, 冲向卫季三人。

    “恶徒!带外人闯入村寨, 尔等该死!”

    族老声音极高,附近的族人听闻,都是满脸狰狞, 怒斥卫季等人。

    卫川提着一颗人头走出院门,听到族人的斥骂,不怒反笑,笑声癫狂,犹如夜枭。

    “我们是恶徒?你们害死我子,又要将我三家人斩尽杀绝,还斥我们是恶徒!既如此,我就做恶与你看!”

    一把将头颅丢到族老脚下,卫川狞笑道:“今夜,你们一个也跑不出去!”

    族老还想叱喝,一枚箭矢陡然袭至,穿透他的脖颈。

    卫夏策马而过,火光照耀下,娇俏的面容一片冷漠。

    族人?

    当初,就是她的舅父将她卖给恶人!

    族老捂住伤处,嘴里涌出血沫,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

    卫川大步走上前,一刀砍断族老的头颅。卫季捡起地上的青铜剑,突然间想起什么,嘿地一声冷笑,挥刀杀退周围的族人,快步跑到赵嘉跟前,将青铜剑献上。

    “这是?”看到剑柄的形状,赵嘉瞳孔微缩。

    “这是前朝之物。”卫青蛾放下弓箭,策马来到赵嘉身边。

    最早在云中建城的是赵人,后被秦人所得。至汉高祖立国,云中郡仍是抵御和出击匈奴的战略要地。在这座边陲要塞,战死的将军和士兵不知凡几,出现战国古物并不奇怪。但依剑上铭文,此物应为陪葬品,非贵族不可用,绝不会轻易流入民间。

    “早三十年,边郡曾出掘盗大案,一直未能查明。”卫季道。

    他当时年纪还小,只听阿母提过几句,随后就被阿翁严厉喝斥,不许多问。

    当年先帝在位,大批向边郡徙民,不乏有恶徒匪盗混入其间,杀人劫财,盗掘坟冢,恶事做尽。

    掘盗之案刚发,突遇匈奴来犯,刚建起的木屋草房都被烧毁,郡守以下多数战死,自然未能严查。等到匈奴退去,郡内乱糟糟一片,掘开的幕冢也被破坏,加上都是无名之墓,更是无从查起。

    赵嘉竖起青铜剑,看着锋利的剑身,表情微凛。

    这阳寿卫氏究竟藏有多少隐秘?

    卫青蛾先父从阳寿搬到沙陵,同族人关系疏远,是否也是察觉到什么?

    无论秦汉,盗掘都是大罪。文景两朝一度减轻刑罚,甚至废除大部分r_ou_刑。但是,只要抓到盗掘坟墓之人,一律施以重罚,全族连坐都不稀奇。

    “郎君,我去他家中搜,应该还有!”见赵嘉不说话,卫季舔舔嘴边的血痕,沙哑道。

    赵嘉颔首,将青铜剑收入刀鞘。虽然不怎么合适,总比无遮无挡要好。

    “阿弟,给你。”卫青蛾见状,取出一条布巾递给赵嘉,示意他将剑身裹好。

    厮杀持续到后半夜,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如卫季所言,村寨四周荒无人烟,却有不少野兽。兽群被血腥气吸引,却恐惧于村中的火光,不敢轻易靠近,只能徘徊在四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

    土垣和垣门处都有健仆看守,只要敢露头,都会遭遇箭矢。

    黑妇知晓无法越墙逃脱,在卫季等人搜寻时,亲手杀死一个和她身量相等的妇人,给对方套上自己的衣服,用短刀乱砍,划花对方的脸,更将妇人的孩子一起杀死,随后就带着女儿藏进地窖。

    “莫要出声,这里有路可通向村外,放火也不怕。”抓住女儿的胳膊,黑妇低声道,“牢牢记住,等逃出去,必要让那赵氏子和贱人好看!”

    少女年仅十岁,看着黑妇杀人,竟是不吵不嚷,神情间一片冷漠。

    感到头顶震动,意识到有人闯入屋内,黑妇转身就要爬进地道。不想腰后一阵激痛,转头看去,少女手握一支锋利的木钗,正狠狠扎入自己腰间。

    “你……”

    “来人!在地窖!”少女拔出木钗,又是狠狠一下,口中开始大声叫嚷。

    “你疯了吗?!”黑妇惊骇欲绝,扑上前就要捂住少女的嘴。

    少女一下退到墙边,挥舞着木钗,逼退黑妇。

    “阿母,这都是同你学的。”

    “你也会死!”

    “你总会比我先死!”少女愤怒大叫,五官都有些扭曲,“你要报仇就让阿姊走死路,接下来是不是就是我?与其这般,不如让你先死!”

    黑妇还想冲上前,头顶的木板突然被掀开,卫川探出头,发现藏在地窖中的妇人,狰狞一笑,牙齿都被血染红。

    “黑妇,可找到你了。”

    看到神情疯狂的卫川,黑妇终于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少女靠在墙边,冰冷地看着黑妇挣扎,哪怕卫川刀上的血从头顶滴落,目光也未有半点闪躲。

    阿翁从来不喜她和阿姊,一心想要儿子,稍有不对就非打即骂。她和阿姊的日子未必好过僮奴。获悉阿翁死讯,她们不感悲伤,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阿母虽未一同叱骂,却从未护过她和阿姊。为了给阿翁报仇,更毫不犹豫的送阿姊走上死路。她不想死,所以假做顺从,假装相信阿母说的一切,甚至伤了阿姊的心。

    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

    如果非死不可,她也要让眼前这妇人先死!

    卫川将黑妇带上去,视线转向少女,迟疑片刻,夺下少女手中的木钗,让她走在自己前边、

    “和我来。”

    两人走出地窖,很快就见到竖起的火把,以及被三个妇人压在地上撕咬的黑妇。黑妇大声惨叫,叫嚷着害死卫川幼子的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卫川的妇人直起身,吐出嘴里的鲜血,恨声道;“我知道是谁,你们谁也跑不掉!”

    她们不用刀箭,就是要让这毒妇尝尽恶果!

    少女冷漠的看着这一切,竟半点也不感到伤心。

    卫川将她带到卫季跟前,说明事情经过。后者的手握到刀柄上,双目凝视少女,手指攥紧松开、又松开攥紧,到底没有彻底泯灭人性,让卫川将少女带去和孩童一起看守。

    “女!我女!”黑妇突然大声叫嚷,“为我报仇!活着为我报仇!”

    少女定在原地,看着一身狼狈、少去右耳的黑妇,知她死也要拉上自己,心中恨意升腾,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猛然冲上前,狠狠咬住了她的喉咙。

    三个妇人同时停下动作,看着少女压在黑妇身上,任凭对方的手指在脸上身上抓挠,死活也不松口。

    终于,黑妇双臂垂落,口鼻中再无一丝气息。

    少女动也不动,直至卫川的妇人抓住她的后颈,将她撕扯开抱进怀里,少女才发出一声嘶吼,继而嚎啕大哭。

    临近天明,除了卫季三家以及孩童,阳寿卫氏再无一个活人。

    “郎君,放火将这里全烧掉,再让人分不同方向策马留下痕迹。我等去官寺上报匪徒携野人袭里聚,杀人放火。”

    卫季一边说,一边捧出从族老家中找出的几件青铜武器。

    “这些都是从族老家中搜出,应为赃物!”

    族老显然有几分见识,认识青铜器上的铭文,知晓这些器物不能轻易示人,也或许是价格谈不拢,总之,藏了三十年,硬是没有市出。

    赵嘉命健仆收起青铜器,卫季几人手持火把,投入昔日居住的屋舍。

    孩童们被带出村寨,看着大火熊熊燃起,面上俱是一片茫然。

    黑妇的女儿擦去脸上的血迹,抱住一个童子,温和道:“杀死村人的是匪徒还有野人,长者们做下恶事方有今日。咱们藏在地窖里才躲过一劫。如今没了家,投亲未必有路,若是运气好被送到马场,记得好好活,忘掉今日的一切。”

    天光微亮,赵嘉让两名面生的健仆送卫季三人去官寺,其家人留下照顾孩童,随后就和卫青蛾一同离开。

    看到卫季三人呈上的几把石器,阳寿县令一边派人往卫氏里聚查探,一边命人找来医匠为三人治伤。

    前往里聚的少吏至日落方才返回,言房舍土垣都被付之一炬,土垣外遍布杂乱的痕迹,有人有马,还有大量的野兽,线索都被破坏,已是无从查探。不过在几间倒塌的土屋内发现前朝的器具,似是陪葬之物。此外,还有一些铜制契券,涉及到三十年前被截杀的商队。

    事情开始浮出水面,被卫季杀死的族老并非唯一参与盗掘之人,而卫氏所涉的案件也非此一桩。阳寿卫氏之所以远离他姓建造里聚,同样有了合理的解释。

    阳寿县令一边命人追查,一边将事情上报魏太守。

    数日后,魏太守遣人赴阳寿县,几番追查,阳寿卫氏一案盖棺定论,行凶者为流窜在边郡的匪徒野人,当派人清缴。至于卫氏涉嫌盗掘坟墓和截杀商队,因过去多年,案情难断,其既已身死,存活的族人和孩童便不做追究。

    卫季三家人没有离开云中郡,而是在案情了结后一起投奔赵嘉,甘愿为仆。

    卫氏盗掘坟墓的消息流出,姻亲以最快的速度瓜分了族内留下的田地,重新立下田契,却根本不理会这些孩童。卫绢被卫川夫妻收养,其他孩童无家可归,只能被送去马场。

    每隔几日,卫绢就会去马场同孩童相见,送去一些吃食和衣物。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孩童的记忆变得模糊,如卫绢当初的叮嘱,认真学习谋生的本领,有的继续养马,有的从军踏上战场,凭本事挣下一份家业,走上和父母族人完全不同的道路。

    云中城

    赵嘉被魏太守召入内室,跽坐在矮几前,目光微垂。

    魏尚合上竹简,沉声道:“阳寿之事可有言?”

    赵嘉俯身,双手扣在额前,额头触地。

    “使君,嘉不欲犯人,然人欲戮我。为生,不得不为。”

    魏尚目光如剑,落在赵嘉身上。

    “不怕我给你定罪?”

    赵嘉没有抬头,声音也不见动摇:“纵为囚,嘉亦不悔。”

    两息后,魏尚突然笑了,起身绕过矮几,大手用力拍上赵嘉的肩,随后将他从地上扶起,笑道:“丈夫立世,当断则断,记住你今日之言!人性有善恶,遇恶徒绝不能心慈手软,换不来感激,仅能留下后患。我不喜儒生,却甚感儒家一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郅都在济南杀得血流成河,治下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如今官至中尉,长安贵人亦侧目三分。”

    “恶人当杀,杀得这些恶徒胆寒,就不敢继续为恶。就如草原胡人,屠灭他们的部落,让他们断根绝种,边郡才能免遭兵祸,百姓才能安宁!”

    赵嘉敬听魏太守之言,郑重应声。

    “可得前朝器物?”魏尚话锋一转。

    “确有。”

    “不可留,着人送入城内熔铸造钱。”

    后世会放进博物馆的东西,当下只能用来铸造铜钱,赵嘉不得不再次提醒自己,这里是西汉,距离秦朝被灭还不到六十年。

    魏尚话锋一转,又言及出塞之事。

    “诸事已妥,下月即可动身。若是再迟,天将转冷,落雪之后,草原路更难行。”魏尚取出一册竹简,递给赵嘉,“这其中是必须之物,你带回细看,有缺漏尽速填补。”

    “诺!”

    “我和王主簿各备一车绢,回去时一并带上。”

    “使君,嘉……”

    “莫要多言,带上就是。”

    “诺。”

    “下月,我儿将自原阳归来。你献上的马具甚好,于马战大有裨益。”

    “三公子要归来?”赵嘉道。

    “官至司马,自要归城领印绶。”魏尚抚须笑道。

    因新马具的出现,魏悦归来之后,将专领一支三千人的骑兵。

    边郡战事频繁,依照常例,无需多久,魏悦的官职就会发生改变。只不过,长安和匈奴正议恢复和亲,在朝廷没有准备妥当之前,这批骑兵不会轻易投入战场。

    离开太守府,赵嘉带着两车绢返回村寨。有了这些绢,就无需动用粮食和卫青蛾先父留下的秦钱。

    走出城门时,平地忽起一阵冷风。

    待风停后,赵嘉跃身上马,眺望北方,良久不动。得季豹提醒,才猛地一拉缰绳:“归家!”

    长安

    择选的队伍从边郡归来,几十辆大车,皆是此次入选的女郎。阳寿卫的女郎不在其中。如张次公对赵嘉所言,宦者既然点头,就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大车经过时,路旁的行人纷纷驻足,想要看看这次入选的女郎。

    几个匈奴人从一家食铺走出,看着绵延整条街的队伍,当场放肆大笑,对着车上指指点点,纵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从神情也能猜出几分。

    在场百姓皆怒目而视,几名纨绔子更是当场拔剑,带着骑僮上前开片。

    “胡寇胆敢如此,当我汉家无人?!”

    女郎们坐在车内,比起对长安的好奇,更多都是惶恐不安。

    云梅背靠车栏,身体随着马车轻轻晃动,视线扫过巍峨的城墙和街边的建筑,轻轻咬住下唇。

    一路提心,真正抵达长安,她竟奇异的平静下来。

    自入选之日起,她的命再不能自主,是死是活全在贵人一念之间。既然如此,再怕也是无用,静下心来,或许还能寻得一条生路。

    思及此,少女握紧贴身的银钗,神情变得愈发坚定。

    第四十八章

    择选的队伍抵达长安,女郎们入宫后被安置在永巷, 等待再选。担任主使的宦带上记录的名册, 往长乐宫呈窦太后, 当面上禀入选女郎的家世品貌。

    因窦太后目不能视,书佐记录下的资料十分详细, 宦者带回的竹简装满数辆大车,相貌上佳的女郎都被重点记录,以备傅亲出塞。

    阳寿卫氏的女郎本也能归入其列, 可惜宦者不想冒险, 更不想留下任何隐患, 在前往长安的途中,就让七名女郎陆续病逝, 做得天衣无缝, 让人查不出半点疏漏。

    这且不算, 因对卫氏族人生出恶感, 在记录女郎病逝时,将病因稍加改动, 有“思乡、不愿南行、食不思”等言, 直接将事情定死。

    宦者带着竹简面禀窦太后时, 稍稍提及卫氏女郎。毕竟七人都在入选名册上, 不能一句话不提。只是说话时很有技巧, 重点提到女郎的病因,引得窦太后皱眉不悦,阳寿卫氏献好女之功就此抹除, 女郎之名直接从名册上划掉,似从未曾出现。

    收起竹简,宦者知晓此事已定,纵然今后有人怀疑,也休想借此找他麻烦。

    这一页揭过,宦者继续上禀貌佳者,言及边郡女郎能骑马,有的还能s,he箭,窦太后立即有了兴趣。

    “都能骑s,he?”窦太后问到。

    “回太后,擅骑者多,能开弓者仅三十一人。”

    “足够了。”窦太后笑道,“明日召来长乐宫,我要亲自问一问。”

    “敬诺!”

    宦者将第一批竹简收起,开始上禀余下女郎。

    比起首批名录,这些女郎身上并无太多闪光点,无论傅亲出塞还是留于宫中,七成的可能会泯于众人。

    待到最后一册竹简念完,窦太后靠回榻上,赐宦者三匹绢,奖他事情办得好。在宦者谢恩退下之后,又召少府,让其去未央宫给天子传话,明日朝议后到长乐宫来一趟。

    “年长的宫人放出,未央宫怕要缺人,无妨在这些家人子中择选。另,临江王、河间王年岁渐长,王妃都未定下,身边也该添人。”

    “诺!”少府应声。

    窦太后合上双眸,沉声道:“鲁王、江都王和胶西王有程姬张罗,长沙王、赵王和中山王身边也不缺人。唯独临江王,去封地之后,天子竟是再不问。”

    想起朝中告发诸侯王之事,窦太后又是一阵气闷。有匈奴使臣在,天子将事情全部压下,暂未做处置。可窦太后有预感,事情不会就此了结。

    天子为太子做了许多,甚至生出杀王皇后的念头。

    临江王再是小心谨慎,奈何曾为太子,又曾得窦婴支持,注定树欲静而风不止,今后的路不好走。

    “去见天子,道我之言,临江王年最长,至今没有王妃,实不合体统。我有两三人选,明日请天子择定。”

    “诺!”

    少府候了片刻,见窦太后没有其他吩咐,才小心的退出殿内,亲自往未央宫请见天子。

    彼时,景帝正与御史大夫议和亲之事。刘彻坐在宣室内旁听,过程中不能cha嘴,听到不解和不忿之处,脸上难免带出几分。

    “匈奴要工匠,不许。铜钱不许,绢帛绮衣可。”

    兰稽抵达长安后,向景帝上呈国书。因是中行说执笔,内容多有不敬,更有几分威胁之意,要粮要钱要工匠不说,字里行间还透出威胁,如果景帝不点头,匈奴骑兵旦夕可至边塞。

    “匈奴势壮不假,然草原形势复杂,单于名义统合各部,实则贵种之间各怀心思,纵使挥兵南下,也难有早年之势。”

    在恢复和亲一事上,朝臣们意见相左,有人反对有人赞同。可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仅是在策略上存在分歧,对匈奴的大方针百分百一致,必须把这个恶邻彻底揍趴下!

    刘舍的意思很清楚,匈奴漫天开价,长安坐地还钱。反正和亲的目的就是拖延时间,意见不能统一,谈上一年半载又有何妨。

    匈奴真要挥兵,边郡太守也不是吃素的。如魏尚一般,粮草军伍充足,照样能把匈奴砍得满地找牙。

    君臣在宣室议事,少府不敢打扰,恭敬的立在殿外。结果等了半晌,宣室的门始终未开,反倒等来了中尉郅都和三个形容狼狈的少年。

    中尉掌徼循京师,说白了就是主管京畿治安。

    郅都出任中尉以来,长安城内的纨绔子没少被收拾,甭管是皇室外戚还是侯爵贵人,只要犯到他手上,最轻也要到囚牢中关上几日。

    认出少年之一为平阳侯曹时,少府不由得皱了一下眉。有心询问两句,碍于郅都的威名和冷脸,不得不打消主意。

    不过,能让郅都来未央宫请见,而不是一关了事,想必这三个少年做的事很不寻常。纵然违法也情有可原,而且是能让“苍鹰”网开一面的缘由。

    又过了大概盏茶的时间,殿门终于开启,御史大夫刘舍从殿内走出,看到郅都和三名少年,惊讶不亚于少府。

    “郅中尉,此乃何故?”看到深衣染上尘土、样子很有些狼狈的曹时三人,刘舍难掩好奇。

    “见过君侯。”郅都下巴方正,长眉星目,嘴角微微下垂,眉间纹极深。加上常年都是一个表情,连家人都少见他的笑模样,能止小儿夜啼绝非浪得虚名。

    “平阳侯三人与人相殴,犯律条。殴者为匈奴,故请见天子。”

    刘舍恍然大悟,少府同现出明了之色。

    曹时三人满脸不服气,碍于郅都的凶名,又是在未央宫,到底是闭紧嘴巴,没有当场出言争辩。

    知晓此事无需自己cha手,刘舍直接离宫,郅都和少府则被召进宣室。

    少府先传太后之言,得景帝颔首即告退离开。哪怕再是好奇,终归不能久留。不过心中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必要着人打听,再将此事禀于太后,说不定能博太后一乐。

    待少府离开,郅都将曹时三人所为上禀景帝,全程陈述事实,话中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景帝没有急着开口,而是饶有兴趣的看着三个少年,半晌才转向郅都,问道:“可出了人命?”

    “回陛下,无。”

    人命的确没出,只是几个匈奴人被群殴,伤得不轻。

    在汉家主场开片,不少长安百姓都参了一脚。团团包围之下,匈奴人再凶悍也是白搭,照样得被切菜。

    郅都接到消息时,挨揍的匈奴人全都倒在地上,脸肿得像猪头。

    不过必须承认,这几位的抗击打能力不是一般的强。换成普通人被轮番群踹,伤到如此地步,估计连站都站不起来。这几位倒好,还能蹦高爬起来,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叫嚷他们是使臣。

    殴打使臣和殴打匈奴人是两个概念。

    在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郅中尉当机立断,命人将几个匈奴人抬走治伤。匈奴人也不是傻子,猜出对方的目的,无论如何也不肯走,声音反而提得更高。

    他们显然不知晓苍鹰的名号。

    郅中尉目光一冷,军伍直接下黑手,原本还能活蹦乱跳的匈奴人,当场挺直被抬进了官寺。医匠治伤时还颇为奇怪,除了被殴打的痕迹,这几位脑后的大包未免太过整齐划一,连位置都不差分毫,明显是“熟手”所为。

    了解完整个过程,景帝收起笑容。

    曹时三人感到压力,心中都开始惴惴。

    “市中殴当惩,然情有可原,罪责可免。数倍于胡却不能取其命,需中尉动手扫尾,不可免,该罚!”

    此言一出,郅都的表情没有变化,曹时三人傻在当场。

    “陛下……”曹时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以为会遭到严斥,结果教训倒是教训了,却和预想中相差十万八千里。天子不罚他们和匈奴人动手,却罚他们下手不够狠?

    少年们不敢交换眼神,更不敢小声说话,就只能继续发傻。

    “此次不惩,记住教训,回去后勤练骑s,he刀剑,莫要再出此等笑话。”景帝道。

    刘彻对曹时三人印象极佳,忙对他们使眼色。曹时足够机灵,当即俯身行礼,口称“谢陛下不罪”。

    先代平阳侯早逝,曹时年纪虽小,却是实打实的侯爵。真要责罚,于郅都也有些棘手。毕竟他们揍的是匈奴人,如果因此被抓,合法却不合民愿,郅都肯定会遭到不少骂声。

    被人指为酷吏,郅都半点不以为意,始终一派坦然。为匈奴人惩一侯爵,郅中尉表示不能背锅,用拳头砸碎、用脚踹碎都成,就是不能上身。

    景帝这样的处置,恰好是帮郅都解围。

    天子亲口免惩,身为臣子,自然不好开口反对。

    看向冰块脸的郅中尉,景帝笑道:“至于那些匈奴人,可暂时关押。如匈奴使臣上门,让他来寻朕。”

    “敬诺!”

    郅都领命离开,曹时三人被留在未央宫。景帝命宦者召医匠,仔细查看三人伤势。确定仅是擦破点皮,并无大碍,才让医匠退下。其后命人送上蒸饼和蜜水,简直就是在犒劳三人。

    看到夹r_ou_的蒸饼和包子,少年们一起咧嘴。

    “此乃太中大夫敬上,出自云中郡。”景帝用筷子夹起包子,分别放到刘彻和三个少年面前的漆碗里。

    “谢陛下!”

    少年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和拔高的身量成正比。加上刚打过一架,肚子早就开始叫,三两口吃完一个包子,饮下半盏蜜水,视线落到蒸饼上,满满都是渴望。

    景帝笑了,将蒸饼推到三人面前,很快又成空盘。被三人带动,刘彻也吃得肚子滚圆,放下筷子时,才意识到自己吃了平时一倍的饭量。

    “多吃才能长得好。”景帝笑着拍拍刘彻的头。

    曹时三人打着饱嗝离开未央宫,刘彻和他们走在一处,好奇询问他们开片匈奴的经过。

    少年们立刻来了ji,ng神,绘声绘色加以讲述。曹时更挥舞着拳头,重现他是如何揍青匈奴人的眼眶。

    “匈奴犯我疆土,着实可恨!他日必要斩尽这些胡寇!”

    四人一边走一边说,中途遇上韩嫣,队伍变成五人。

    弓高侯和先代平阳侯有些交情,韩嫣和曹时几人不算陌生。谈起出击匈奴,少年们都很兴奋。曹时更小声问道:“殿下,陛下正练ji,ng骑,可有此事?”

    曹时有爵位,知晓朝堂之事不算奇怪。

    “确有。父皇严令,不可让匈奴人知晓。”刘彻似被曹时的情绪感染,四周看看,小心的放低声音。

    曹时笑容更胜,双手握拳相击,转身就要往回走。

    “阿时,你去哪里?”另一个少年拉住他。

    “去请见陛下,我要去边郡,就去云中郡!”

    “别胡闹,快回来!”

    若是曹时再长五岁,事情还有可能。现如今,单以曹时的年龄和身份,景帝就不可能点头。

    阳信公主恰好从殿前经过,见到这一幕不由得皱眉。

    自从被王皇后严令抄写《道德经》和《庄子》,阳信的性格再不如之前浮躁,但这种强扭的沉稳总会给人一种违和之感。

    对于椒房殿,刘彻亲近一段时日,又开始变得疏远,姊弟俩也不常见面。此刻遇见,见阳信似有话要说,刘彻不肯多留,匆匆见礼,拉着曹时和韩嫣转身就走。

    望着刘彻的背影,阳信咬住嘴唇,想要发脾气,想起被关在殿中的时日,到底忍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带着宫人继续前行,行路时脊背挺直,一举一动都似在模仿王皇后。

    翌日,景帝结束朝议,当即前往长乐宫。刘彻要听太傅讲《春秋》,并未跟在景帝身边。

    想起窦太后所提之事,景帝面露沉思。

    皇子的婚事需要早定,几个公主年纪渐长,也需早些看一看人选。

    想起昨日见到的三个少年,景帝心头一动。年纪身份都合适,照其性格行事,长成应会成为太子助力。

    景帝一路思量,走进长乐宫,发现陈娇不在殿中,不由得有些诧异。

    “堂邑侯有恙,娇娇回了侯府。”窦太后坐在屏风前,神情温和。

    景帝没有多说,母子俩又闲话几句,就让宦者打开殿门,召候在殿外的女郎。

    “出塞三十人足矣,另择佳者入未央宫,赐诸侯王。”窦太后道。

    景帝没有异议。

    从吕后时起,就有以家人子赐诸侯王的旧例,窦太后也是因此才入代王府。事情涉及到未央宫和皇帝诸子,本该有王皇后在场,景帝和窦太后却像商量好一般,将王娡彻底忽略,提都没提。

    “入殿!”殿门开启,宦者的声音随风回荡。

    少女们迈步登上石梯,行动间目光微垂,没有轻声细语,更无环佩叮当,甚至连脚步声都低不可闻。

    入殿之后,少女们依宫人教导行礼,齐齐俯身在地。

    “云中郡沙陵县良家子,云姓,父无爵,貌上,擅骑,能开弓。”

    被唤起时,云梅不断告诉自己不能慌,不能乱。可心还是砰砰狂跳,脑子里也开始嗡嗡作响。想起发上的银钗,狂跳的心才慢慢落回实处,依宦官指引,前行三步,再次俯身行礼。

    “云中郡,祖居于此?”窦太后道。

    云梅慢慢抬起头,仍不敢将视线放得太高:“回太后,民女先祖出身燕地,先帝时奉旨徙云中。”

    少女声音温柔,听着极是悦耳。

    窦太后又问了几句,随后满意点头,当场作出决定:“傅亲。”

    刀笔落在竹简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异常刺耳。随笔锋一同落下的,还有少女后半生的命运。

    云中郡

    出塞的队伍已经准备妥当,在出发之前,赵嘉见到了领队和护卫,还有两名乌桓向导。

    看着两个汉话和匈奴话都十分流利的乌桓人,赵嘉莫名觉得眼熟。但一时之间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见过他们。

    直至魏太守一行抵达畜场,两个乌桓人见到队伍中的周决曹,态度恭敬得近似诡异,赵嘉才恍然大悟,这两位不就是随着匈奴使臣到来,然后牵涉进大宛人和羌人互殴,被抓进的大牢的胡商之一?

    不过,他们这态度是怎么回事?

    瞅着乌桓商人的举动,赵嘉不是很明白。转念又一想,以他们的态度,此行应会尽心尽力,不会中途出什么幺蛾子。

    让赵嘉意外的是,魏悦也随魏尚一同到来。

    魏三公子没有任何变化,仍是笑容温和,态度亲切。见到赵嘉,目光微微一顿,突然伸手弹在赵嘉额前,笑道:“我听阿翁说了,阿多做得好。事情既已了结,今后就无需再想。”

    摸摸被弹的地方,赵嘉突然想笑。

    之前不觉得,经魏悦提点,他才骤然间发现,从择选送金到剿灭阳寿卫氏,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的神经一直紧绷,始终没能放松下来。

    神经紧绷他就会失眠,自小就有的习惯。

    如魏悦所言,事情已经结束,他再继续绷着,除了自寻烦恼还能是什么?

    “谢三公子!”赵嘉诚心道谢。

    魏悦轻轻点头,又弹了赵嘉一下,收下这份谢意。

    第四十九章

    临到出发之日,畜场内格外热闹。

    十多辆大车一字排开, 前后数辆均为草原商人常用的高轮车, 装载大批货物。中间两辆样式特殊, 车身略高,车顶有篷, 四周有木板制的车壁,左右开窗,前后有门, 既能用来装货, 也能睡觉休息, 即是赵嘉让匠人制造的“西汉版房车”。

    拉车的马是乌桓商人提供,肩高接近一米五, 脖颈粗壮, 较普通战马更为健壮。可惜都是骟马, 无法作为种马。按照乌桓人的说法, 除非遇到草原部落仇杀,否则很难买到上等的种马。

    得魏太守许可, 大车上除了绢帛, 还有少量的粟和盐。

    粟已经脱壳, 只能吃, 无法作为种子。盐未经加工, 颗粒大小不一,颜色较深,还有种苦涩的味道。不过边民食用的粗盐也差不了多少, 草原上的部落更不会计较,只要商队肯市盐,哪怕里面夹着石子,他们照样肯花大价钱。

    乌桓商人仔细说过草原的情况,魏太守亲自下令,更叮嘱赵嘉谨慎小心,一切照计划行事。

    “此去是为探路,莫要过于深入。遇雪当归,不可迟疑。”

    赵嘉正色应诺。

    这些时日以来,糟心事一桩又一桩,赵嘉的人生目标发生改变,先前制定的计划自然随之变动。出塞北行仅是第一环。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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