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
第4节
就在这时,人群外响起一道女声。
众人让开道路,卫青蛾从马上落地,一身直裾深衣,发鬓稍显蓬松,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手中攥紧两条麻绳,绳子的另一端捆绑两名满身血痕,显然是被一路拖拽来的矮小汉子。
“阿多,此二人亦是同伙!”
少女说话间,用力一拽麻绳,两个汉子被拽得踉踉跄跄,扑倒在众人跟前。
接下来的事情无需赘言,几名贼人挨不住拳脚鞭子,只能将所行之事全部道出。不只有此次助县令谋夺赵嘉产业,更有早前做下的诸多恶事。
听完贼人的供诉,在场之人无不怒发冲冠。
有脾气暴躁的,当场就要将几人打死,全部砍成r_ou_糜。
乡老、啬夫和游徼皆面有怒色,但思及张通的身份,其中两人没有立即开口,而是转头看向赵嘉,表情中闪过一丝犹豫。
将一切看在眼底,赵嘉微微一笑,并未作出太多表示。他很清楚,将装粮的大车运来之后,这种迟疑会立即烟消云散。
果不其然,在装满粟菽的大车进入村寨时,乡人的愤怒瞬间升级。没有畜场中的牛羊,也不会有这些粮食!没有赵嘉的恩义,会有多少人因缺粮饿死?
思及此,众人怒气更甚,心存犹豫的乡老也不由得面露愧色。甚至有人高声道:“那外来县令谋夺赵郎君家业,可恶至极!某舍去这条性命,必斩其头!”
隔三差五就要和匈奴拼命,造就了云中人爱憎分明、视死如归的彪悍性格。匈奴尚且不惧,区区一个外来县令又算得了什么!
杀官是重罪?
众多汉子挺起胸膛,某上无父母下无妻儿,担下这罪名,报偿郎君大恩,值得!
“某等助郎君守卫畜场!”一名大汉道。
“那贼县令不来则罢,若敢来,我必取他狗头!”
说话间,已有汉子奔回家中,取来弓箭短刀,誓言要为赵嘉守卫畜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该叫那贼县令知道,边郡有边郡的规矩,容不得肆意妄为!”
视线扫过众人,赵嘉后退半步,正身而立,拱手揖礼。
“嘉谢诸位乡邻!”
“郎君无需如此!“
众人连忙摆手,更有人面露惭色。尤其是同黑豸等人素有交往的村寨中人,此刻无不咬牙切齿,恨自己白长了一对招子,竟和这样的恶徒称兄道弟!
“这等忘恩负义的恶贼绝不能留!”
听到这句话,乡老、啬夫和游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达成一致:把这几个贼人当场处理掉!
乡中有人触犯法律,本该递送县中。但以目前的状况,此举明显不合适、
虎伯依赵嘉的吩咐同鹤老低语几声,鹤老又告知其他两名乡老,乡老们同啬夫游徼交换意见,几人很快拍板,贼子该杀,不需要犹豫!有魏太守撑腰,一个外来的县令算个鸟!
看着义愤填膺的乡人,几人面上不显,心中却在叹息,从今往后,这一乡之地,赵嘉之言怕是会比他们更加管用。
经历过整件事,赵嘉隐约猜到,魏悦让他将实情告知乡人,并非只为揭开张通的谋算而已。
想起当吉祥物的那段时日,魏三公子抱着自己当手炉,面前一册《尉缭子》,言要效法先人涤荡草原、灭族之策一类的话,赵嘉瞬间面无表情。
汉朝的如玉君子,其实都是黑玉吧?
还是顶级那种。
贼子的尸体被丢出寨外,任由野兽啃食。
众人自发组成队伍,备好弓箭短刀,分批前往畜场,接替看守田封的青壮,并按照贼人之前所言,搜寻新垒起的田封,尽数予以损毁。
赵嘉将畜场的事情托付给熊伯,送走卫青蛾,回头在家中宴请乡老、啬夫和游徼。
说是宴请,实际菜色相当简单,唯有分量足够。
豆芽刚冒出尖,赵嘉还舍不得食用,让仆妇料理了整扇肥羊,在炭火上熏烤,佐以秋时腌制的咸菜,主食则是粟米饭和蒸饼。
在赵嘉来看,咸菜搭配烤r_ou_难免有些奇怪。
鹤老等人却一口气将羊r_ou_全部解决,咸菜吃下去半个陶罐,粟米饭和蒸饼更是半点不留。
看着几位乡老花白的胡子,赵嘉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以这几位的饭量推测,廉颇能食饭一斗,r_ou_十斤,似乎真没什么难度。
沙陵县官寺中,张通尚不知要大祸临头,准备明日派人前往赵氏畜场和村寨,将赵嘉同其家仆全部捉拿。
在张县令眼中,赵嘉就是砧板上的r_ou_,随他如何整治。
“拿下那孺子,收回田亩!”
所谓丈量土地不过是个幌子,他要做的是拿住赵嘉擅动田封的证据,将其押入官寺。只要人在手里,逼他认下罪状,圈养和驯牛之法轻易到手,一切再无后顾之忧。
张通坐在屏风前,自觉智珠在握,事情将成,不由大感得意。
“区区孺子,有惠民之法不献,理当惩戒!如其诚心悔过,痛改前非,我可网开一面,容其多活几日。”
“郎主宽厚!”老仆恭维道。
张通又是一阵大笑,挥手道:“且下去安排。”
“诺!”
张通兀自得意,压根不知自己才是落入蛛网的飞蛾。
沙陵县丞和县尉分别接到云中城递来的消息,两人碰头之后,确认消息无误,再看官寺方向,不免都掀起一丝冷笑。
“明日县令如要调人,无妨多安排一些。”县丞笑着看向县尉,口中道。
“自然。”县尉颔首。
两人对视一眼,同僚多年,一切不需要多言。
张通明日不动则罢,若敢轻动,罪名就会再添一层!
“三公子吩咐的东西,你可准备好了?”县尉问道。
“早已备好。”县丞笑眯眯的取出两枚木牍,翻开来,一枚是张县令递给家人的书信,另一枚则记载着牛羊兑换铜钱的数量。
“证据确凿,张通跑不掉。”
第十一章
夜间又下了一场大雪。
雪停之后,天地一片银白,北风呼啸而过,空气都仿佛凝结。
赵嘉天未亮就起身,匆匆用过早饭,虎伯送上一把牛角制的弯弓。
弯弓有些年月,是赵功曹生前所用。
赵嘉接过弯弓,抚摸弓身上的纹路,又试着拉了一下弓弦,所幸他看着单薄,臂力还算不错,勉强达到边郡男子的平均水平。
和识字一样,他的s,he术也是魏悦所教。比不上魏悦百步穿杨,s,he固定靶子完全没问题,移动靶的话,还要试过才知道。
将牛角弓背在身上,箭壶挂上马背,赵嘉跃身上马,率两名健仆飞驰赶往畜场。
“虎伯,家中就托付于你。”
“郎君尽管放心,贼人敢至,仆必取其项上人头!”
目送三骑驰远,虎伯关好院门,留下的健仆每人佩一把弯弓,一把短刀。连仆妇也抓起一把弯弓,数了数壶中的箭矢,准备一同迎敌。
“我等受郎君大恩,休言杀几个狗贼,纵然是舍弃性命又有何妨!”
虎伯没有多言,仅是挥了挥手,健仆纷纷踏石伏上墙头,弓弦张开,短刀出鞘。真有人敢硬闯,必叫其有来无回!
赵嘉三人驰出寨门,双腿夹紧马腹,骏马嘶鸣,速度不断加快。
在行进途中,陆续有青壮和健妇加入进来,还有十多名背着弯弓的少年。
早在战国时期,云中郡就不断受到匈奴s_ao扰,连年战火不断。这里的男子几乎个个会骑马,人人能弯弓s,he箭,有些ji,ng于骑s,he的妇人,英武丝毫不亚于男儿。
这一支队伍拉出去,和正规军自然不能比,挡住张通派来的奴仆却是绰绰有余。
马队疾驰而过,轰隆隆的马蹄声踏碎雪原。
张通根本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踏入深渊,点齐家仆护卫,还以丈量土地为名,从县尉处抽调两伍士卒,一早就从县城出发。
同行的少吏不动声色,眼底却闪过一丝嘲讽。
县丞称病未至,县尉同样没有露面。调兵没有虎符,只有张通的手令,稍对律例有所了解就知道不妥,偏偏张通不以为意。
或许是被利益蒙蔽双眼,也或许是认为事成后送给灌夫的好处足以让他不受惩罚,这位县令大人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触犯了足以杀头的罪名,身为代国相的灌夫,未必就能保得了他。
队伍出官寺后分成两拨,一波赶往赵嘉居住的村寨,一波直奔畜场。
张县令将家仆和护卫派出大半,身为只留两三人,就是为速战速决,一举将赵嘉拿下,阻断他向外求救的所有渠道。
此外,在命人翻阅县中簿册查验税收时,张通也留了一手。虽然把握不大,毕竟每年的税收都有记录,但是,只要强压啬夫,再命少吏更改,赵嘉一样逃不掉。
嘴上说会留赵嘉一条性命,事实上,张通早有决定,为免除后患,赵嘉必须死!
前往畜场的队伍速度极快,行进之间,不断有家仆被派出,查找罪人损毁和伪造的田封。距目的地不到一里,派出的家仆陆续归来,却没带回老仆期待的好消息。
“没找到?什么是没找到?!”老仆惊诧道。
“我等仔细搜寻过,附近确无田封。”家仆倒是想自己垒几个,奈何有县尉派来的士卒盯着,真心没法下手。
张通敢冒风险调兵,除了壮声势,以防赵嘉抵抗,也是为做个“见证”,让罪名定死。结果“证人”没当成,反倒成了不折不扣的阻碍,这就有些尴尬了。
扫一眼队伍中的五名士卒,老仆面色发沉。
他跟在张通身边多年,也算是有些见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倒是没想过贼人尽数落网,只以为对方太过j,i,an滑,不肯出力,拿钱不办事。
“贼子,误郎主大事!”
不过倒也无妨。
老仆冷笑,下令队伍继续前进。
赵嘉不过一个孺子,其父早死,又无族人倚仗,郎主身为沙陵县令,说他有罪,那他就有罪。先把人拿下,证据事后补上就是。
在老仆冷笑时,队伍中的少吏也勾了一下嘴角。目光转向云中城所在的方向,心中暗自估算,三公子就快到县中官寺了吧?
在老仆的不断催促下,一行人很快抵达畜场。
距离不到三百米,老仆就看了用木桩设置的围栏,发现了熊伯刻意留下的种牛和种羊。想到事成后能得到的好处,不由得心头火热。
“来人!”老仆手指在围栏前的青壮和健妇,大声道,“赵氏子损毁田封,侵他人之地,触犯律条,奉张县令之命,将此处庶人全部拿下!”
跟随张通的家仆和护卫纷纷抽出短刀,握紧缰绳,就要策马上前。
同行的一伍士卒却是动也不动,看着老仆在马上大叫,就像是在看猴戏。
甚者,发现对面的青壮和健妇丝毫没有惧色,数人打起呼哨,更多的青壮纵马冲出围栏时,带队的伍长敲了敲手臂上的皮盾,队伍齐刷刷后退数步。
少吏同样知趣,踢了踢马腹,和士卒一同退后。
过程中,少吏和伍长对视一眼,将张通的家仆和护卫全部暴露在队伍前,可谓是相当有默契。
老仆意识到不妙,却已经来不及了。
三百米的距离,对经验丰富的骑手来说,几乎是转瞬即至。
距离五十米,冲锋的队伍突然向两侧分开,行进中放开缰绳,熟练的弯弓搭箭。伴着刺耳的呼啸,箭矢如雨飞落,持刀的健仆接连发出惨叫,纷纷坠马。
老仆更是凄惨,身上中了不下五箭,偏偏全都避开要害,只放血不要命。因疼痛跌落马背,身侧的箭顺势cha入数寸,穿透整条手臂,疼得他连声惨叫。
青壮和健仆没有停手,反而如围捕猎物的狼群,用双腿夹住马腹,双手c,ao弓,箭雨又一次飞落。
在没有马鞍和马镫的时代,大部分汉朝骑兵最擅长也是最有效的攻击方式是弓弩,而非手持兵器对冲。只要马够快,s,he术够ji,ng,甲胄具备相当的防御力,多数还在使用青铜器和骨器的匈奴照样没什么办法。
简单点说就是你砍不到我,我能s,he死你,来啊,互相伤害啊,看谁先完蛋!
可惜的是,这样的战术对训练有相当高的要求,只有ji,ng兵才能和匈奴硬碰硬,大多数汉朝骑兵依旧不是匈奴的对手。
在马鞍和马镫大批量武装军队后,骑兵的攻击方式才随之发生变化。
那个时候的大汉骑兵,已经可以将草原的邻居按到地上摩擦,顺便铲飞一切不服,铲完还问对方爽不爽,不爽就再来一次。
大汉朝的军队就是这样的热心肠,喜欢助人为乐。
这些家仆护卫手持短刀,连把弓箭都没有,一看就是不熟悉马战。别说边郡的正规军队,单是这些武装边民就能教他们做人。
“郎君,都在这里了,一个没跑!”
战斗结束后,青壮和健妇让开一条通道,赵嘉策马上前。牛角弓握在手里,箭壶少去一半,明显也参与了刚才的战斗。
老仆的生命力异常顽强,被扎得刺猬一样,依旧抬头怒视赵嘉,双眼一片血红。
“竖子安敢!你擅动田封触犯律条,我奉县令之命拿你,你竟敢行此恶事!”
“你一个奴仆凭什么拿我?”赵嘉并未发怒,更笑吟吟的拦住开弓的青壮,“至于擅动田封,此事确有,然是几名歹人所为,日前已被悉数抓捕。歹人招供时,乡老、啬夫、游徼尽皆在场。”
赵嘉这番话不只是说给老仆,更是说于少吏和一伍士卒。
“敢问郎君,这几名歹人现在何处?”在老仆吐血时,少吏开口问道。
“其在县中为恶多时,当场招供数起罪状,引起众怒,尽已身死。”赵嘉没有任何隐瞒,也不需要隐瞒。
少吏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随手取出一枚木牍,用毛笔记录下此事。在记录时稍加润色,言贼人作恶多端,被拿住后不知悔过,由此身死。
如此一来,赵嘉完全是一点干系都不必担。
赵嘉看向少吏,少吏笑着收起木牍。
“郎君放心,贼人凶恶且不知悔改,乡人义愤填膺,乡老、啬夫和游徼尽在场,除恶本是理所应当。”
看到两人的举动,老仆哪里还不明白。他想要大骂,奈何伤势太重,意识逐渐开始模糊。
“县丞让我转告郎君,赵功曹战死沙场,沙陵县上下无不钦佩,岂容一外来贼子肆意妄为!”
听到少吏的话,赵嘉当即在马上拱手,对赵功曹的昔日同僚表示感谢。
对方话中有几分真并不重要。
他们和自己目标一致,都是为干死张通,这就够了。
确定赵嘉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少吏向身后示意。始终装背景的士卒终于有了反应,在伍长的带领下,抽出腰间短刀,将张通家仆和护卫的头全部割掉。
“张通庇护j,i,an商,向草原输入铜,犯下大罪。其家仆假做盗匪袭扰乡里,更袭边军,尽斩。”写到这里,少吏看向赵嘉,“郎君以为如何?”
赵嘉能说什么?
只能点头。
就张通的下场来看,体力和智商不在线上,千万别和大汉朝边郡的官拼刀子,也别耍心眼,否则会死得连渣都不剩。
前往畜场的队伍被赵嘉解决,往赵氏村寨拿人的队伍同样踢到铁板。
“无故闯他人家门,杀死不论!”
伴着虎伯的话,墙头飞下一片箭雨。就像是信号,对面的墙后同样飙出箭矢。
士卒早就躲开,独留张通的家仆护卫遭受洗礼。倒地之前,几人恨不能仰天长啸:闯家门?老子压根连门板都没摸到!
与此同时,身在官寺的张通也被士卒包围。
锋利的短刀直抵喉间,张通倒也硬气,大声怒斥:“我乃朝廷任命的沙陵县令,尔等安敢?!”
县丞手持木牍,沉声道:“张通,你勾结j,i,an商向草原输铜,无虎符调动县中士卒,犯下重罪,证据确凿,何能狡辩?拿下!”
“我没有,来人,来人!”张通骇然大叫。
奈何家仆护卫都被派出官寺,留在身边的两三个根本不是边军对手。别说护着他逃出去,连杀出去送信都办不到。
张通拼命挣扎,县丞却不给他机会,士卒翻过短刀,直接用刀背砸在他的身上。
砰地一声,张通吃痛倒地。
“绑了,暂且押在官寺,记录下口供,再递送长安。”
“我无罪!小人休想得逞!”张通破口大骂。
“押下去。”
县丞再不理他,和县尉商议之后,直接将张通关入牢房。
张通不招供没关系,反正手中有证据,按照罪名逐条写下来,让他画押就是。此外,抓来的商贾都没那么硬气,一顿鞭子下去,势必会争相举发。
送入长安会翻供?
同样容易解决。
此处距离长安甚远,又是寒冬腊月,常有盗匪野兽出没,想让一个人彻底闭嘴又不留痕迹,并不是件难事。
人证物证俱全,有没有张通,案件都可以继续审理。毕竟此案牵涉的不是张通一人,而是整个张氏家族,被告没有成百也有几十。
张通被拖到门外,正好撞见站在廊下的魏悦。
“你?!”张通总算聪明一回,瞬间了悟自己为何会落到如此下场,目龇欲裂。
魏悦低头浅笑,目光落在张通身上,浑似在看一只蝼蚁。
第十二章
张通被押入囚室,其家仆护卫全被诛杀,一个不留。
内关押的头两天,张县令依旧硬气,坐在只铺着干草的昏暗房间里,对县丞和县尉破口大骂。送饭狱卒没留神,被一只木碗砸到头顶,热汤洒了满身。
狱卒怒瞪双眼,当场就要发火。
张通更是不依不饶,将余下的木盘和木筷全都扔了出去。
“黑七,我说什么来着?”另一个狱卒手握铁索,口中啧啧有声,“早提醒过你,没好处的事,还会惹来一身麻烦。你倒好,不听劝,偏要往上凑。亏得汤凉了些,否则就要满脸开花。”
“晦气!”黑七用衣袖拭脸,再看张通,眼里就带了一股戾气。
“再提醒你一句,张县令犯了大罪,县丞和县尉都盯着。以往帮忙传递消息,从人犯家里捞好处,这次不行。”手握铁索的狱卒沉声道,“最一定要闭紧,有人找上门也不能起心。要不然,你一家老小都得人头落地!”
擦掉头上的热汤,不去管衣服上汤渍,黑七弯腰捡起盘碗,抓起沾染泥土的筷子,恶狠狠道,“不想吃就别吃了,糟蹋粮食,饿几顿死不了!”
张通坐在囚室中,终于不再言语。
黑七溜到无人处,从碗底抠出一块指头大的金子,放到嘴里咬了咬,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处收了,帮忙送信?省省吧。
谁不知道这位张县令死定了,听上边的口风,一家老小都得断头,他干嘛要把自己搭进去。再者说,代国相那样的人物,是他一个狱卒能见到的?到相府门口就会挨一顿棍子,何必自找罪受。
当日再无人送来饭食,连水都没有半碗。
隔日县丞来提审,狱卒才送来一碗浑浊若泥浆的冷水。
张县令自然不会喝。
县丞将一切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
又是两天过去,张通只得了半块能咯掉牙的死面饼,还有半碗冷水。张县令想要继续高傲,奈何身体的本能却和意志唱反调。
收了他金子的黑七再未露面。听其他狱卒闲聊,说是突染风寒躺在家里。张通还以为对方是借口送信,心中不由得升起希望,抓起石头一样的硬饼,就着冷水吃下肚,过程中差点噎断气。
听到囚室内的动静,狱卒探头看了一眼,发现人没死,也就丢开手,继续和旁人cha科打诨,根本不在乎张县令趴在地上发抖。
关押近六日,张通怀揣希望,继续闭口不言,视问话的县丞如无物。
县丞倒也不恼,任他在囚室中枯坐,转而提审抓到的j,i,an商。鞭子棍子齐上,没到两天,记录供词的竹简就装满了两个木箱。
对照几人的口供,细节处有些许差别,大体上却没什么出入。
随着越问越深,县丞的脸色也愈发难看。
“须卜氏?你们竟向须卜氏输铜钱?当真是胆大包天!”
匈奴是草原民族,在头曼单于——也就是冒顿的亲爹之前,一直处于松散的部落联盟状态。直至冒顿横空出世,干掉亲爹又教训了东胡,紧接着,陆陆续续征服了氐、羌、丁零等部落,疆域达到最大,气势也达到顶峰。
在这个过程中,匈奴的贵族封号和国官号逐步确立,其中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合称“四角”,身份高于其他贵族。而四角之中,又以左贤王地位最高。
由于匈奴谓贤为屠耆,左贤王又称左屠耆王,常由匈奴的太子担任。
在冒顿的子孙之外,地位最高的则是三贵种,须卜氏就是其中之一。
更重要的是,须卜氏是边郡的老敌人,魏尚没少同其打交道。在袭扰云中郡的匈奴之中,须卜氏是绝对的主力,双方的血仇可以上溯几代人。
对边民而言,只要有机会,必须干死这支匈奴,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商人常年在边郡行走,清楚自己犯了大忌。扛不住鞭子,该招的都招了。
从被抓到的那一刻起,商人压根没想过保住性命,只求能死得痛快点。至于家人,最好的下场就是花钱赎罪,发去做苦役。没法赎罪,那就一起上路。一起享受他赚来的家业,陪他一起死也算是公道。
事情查到这个地步,县丞无法独断,和县尉商议之后,将供词呈送魏悦。
魏悦没有耽搁,第一时间就去见了魏尚。
“须卜氏?”
魏太守翻开舆图,凝视位于云中郡东北方的大片草原,神情凝重。
“铜钱数目可知?”
“不下二十万钱。”魏悦跽坐在魏尚对面,视线落在舆图上,“阿翁,此事当报于长安,宜早不宜晚。”
“我明白。”
魏尚比魏悦更加清楚,二十万铜钱输入须卜氏代表着什么。同样也明白,暗中向草原输入铜钱的绝不只这么一家!
案卷和供词递送长安,张氏逃不开灭族的命运。
朝廷必须杀ji儆猴。
如若不然,任由他们继续发展下去,胆子越来越大,继铜钱之后,是不是还会向草原偷运铁器?
“j,i,an贼当杀!”
边军苦战匈奴,多少青壮死在战场?
这些人赚的钱都染着边郡军民的血,全都该腰斩弃市!可惜当朝天子不会使用车裂之刑,否则的话,这些j,i,an贼都该绑起来活撕!
收起舆图,魏尚怒气难消,当日就写成急奏,派飞骑送往长安。
押送张通和商人的囚车也紧跟着上路。
只不过,张通注定无法抵达长安,至于会落进野兽腹中还是死于盗匪之手,就只能看他的“运气”了。
沙陵县中,赵嘉正忙着寻找木匠和铁匠,为改制农具做准备。
畜场要继续发展,增加粮食产量也要提上日程。
没有张通在一边虎视眈眈,赵嘉终于能利用出售牛羊赚到的第一桶金,逐步展开计划,在发家致富的道路上撒丫子飞奔。
“三公子遣人送信,明日将来畜场,使君也会亲至。”赵嘉站在围栏边,看着青壮将牛羊赶入新圈,用力搓搓手,呼出一股热气。
“魏使君是要观驯牛之法?”熊伯问道。
“对。熊伯可要亲自动手?”赵嘉转头笑道。
熊伯哈哈大笑,拍着胸口保证:“郎君放心,必不会出半点差错。”
赵嘉继续哈气,看向空旷下来的草场,仰望难得放晴的天空,只觉心胸开阔,很想扯开嗓子吼几声,要么策马跑上一圈。
有熊伯在一旁,前者是别想了,后者倒是没什么问题。
想到就做。
赵嘉兴致上来,快跑几步,来到栓马的木桩前,从腰间解下布袋,倒出两块冻得硬邦邦的饴糖,送到枣红色的大马嘴边。
听虎伯说,家中的马多是从乌桓人手中买来,基本都是匈奴马,要么也有匈奴马的血统,体力耐力堪称一流。
提起匈奴马,赵嘉就不免想起蒙古马。
同样都是生活在一片草原,为嘛前者长得高大挺拔,四肢粗壮,肩高能超过一米五;后者肩高顶天一米三多一点,连一米四都达不到?
等到枣红马卷走饴糖,咬得咯吱作响,赵嘉抛开心中的念头,笑着抓了抓马颈,引来一声轻嘶。
饴糖吃完,大马低头顶了顶赵嘉,赵嘉不由得笑出声音,抓住缰绳,单脚踩住绳扣,利落的跃身上马。
“走,跑一圈!”
骏马似懂得赵嘉的意思,迈开四蹄,嗒嗒的跑了起来,速度由慢及快。
冷风呼啸而过,赵嘉的耳朵冻得通红,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不断策动缰绳,骏马加快速度,迎着凛冽的北风,从未有过的畅快。
看着赵嘉策马飞驰,熊伯的表情中闪过一抹怀念。直至远处传来一阵呼哨,三骑飞驰未来,才骤然间回神。
“阿多!”
听到风中传来的声音,赵嘉连忙拉住缰绳,开始减慢速度。
转眼之间,一匹青色母马追到近前。
“阿姊?”赵嘉诧异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别提了!”卫青蛾打马走在赵嘉身侧,甩了一下马鞭。
“前番和你提的事,一点眉目都没有,留在家中憋闷,不如出来走走。对了,我还带了一个人来,他说他叫公孙敖,你应了他,许他到你家中做事。”
“对,是有这么回事。”赵嘉颔首道,“我本想让季豹去接他,阿姊既然把他带来,正好先留在畜场和熊伯作伴,帮忙照看一下牛羊。”
公孙敖说他会放羊,不妨先安排在畜场。如果得了熊伯的眼缘,也能多学些本事。对于这个笑容憨厚的少年,赵嘉的印象还算不错。
赵嘉和卫青蛾说话时,公孙敖已经下马,快步走到赵嘉马前。单薄的麻衣外加了一件皮袄,略有些破旧,却足够保暖。笑容依旧憨厚,和上次见面没有任何区别。
让赵嘉感到新奇的是,他身边还牵着一个小孩,大概五六岁的年纪,肤色略黑,眉眼却是英气十足,长大了绝对是个英俊少年。
赵嘉看向卫青蛾,这谁?
“这孩子先前藏在一个商队的大车里,说是在父家不如奴仆,想要回到母家。结果商队中途改道,他不知道,想要跳下车,被商队中的护卫发现。”见到赵嘉的神情,卫青蛾解释道。
“那护卫见他可怜,便将他带在身边。不想中途生出意外,护卫染急病死了,商队的领队不放他走,一路带来沙陵县,要将他卖做田僮。我恰好遇到,听其言姓卫,不欲他再受磋磨,就将他买了下来。”
了解过大致情况,赵嘉看向小孩,温和道:“汝名为何,母家在何处?”
大概是感受到赵嘉的善意,小孩松开公孙敖的手,上前两步,像模像样的行礼,口中道:“回郎君,我名卫青,母在平阳,为平阳侯家僮。”
卫青?!
赵嘉一个激灵,差点掉下马背。
第十三章
汉朝的人口以千万为基数,重名算不上稀奇事。如淮y侯韩信和带着太子投奔匈奴的韩王信。
但是,名叫卫青,生母是平阳侯家僮,生父是县中小吏,这样的身世背景,除了日后的大司马大将军,赵嘉实在想不出第二个。
“且近前来。”
赵嘉翻身下马,朝卫青招手。又取下腰间布袋,倒出几颗饴糖,自己含了一颗,剩下的送到卫青跟前。
大概很少有人对他如此和善,卫青看看饴糖,又看看赵嘉,眉心拧紧,像只警惕的小动物。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就是日后横扫草原、封邑万户的长平侯。
看到赵嘉的举动,卫青蛾不由得轻笑出声。待赵嘉回头,干脆趴在马背上,一边笑一边道:“阿多喜此子?”
“确喜。”赵嘉拉过卫青的小手,没有孩童的柔软,手心手背都十分粗糙。指腹生有茧子,手指和手背还长了冻疮,最严重的地方已经红肿开裂。
“无需怕。”赵嘉干脆蹲下,尽量和卫青的视线平齐,“汝可愿留在此处?若是不愿,我可以遣人往平阳送信。”
他和平阳侯府搭不上线,对魏悦应该不是问题。反正债多了不愁,人情欠就欠了,大不了日后想办法再还。
“郎君留下青,可是要青做田僮?”
“当然不是。”赵嘉笑了,拿起一块饴糖塞进卫青嘴里,看着小孩瞪圆眼睛,脸颊鼓起一块。
“你才大多,拿得起耒耜吗?”
小孩眉心皱得更紧。
“你若愿意留下,可以同他在一起,在畜场帮我照看牛羊。”赵嘉示意公孙敖近前,将剩下的饴糖都给了他。
卫青点点头,貌似松了口气。
这样的智商和情商压根不像个五岁孩子。可细想他的身世和生活环境,又觉得理所应当。一个五岁小孩能偷偷溜进商队,藏在大车里,走了一段路才被发现,没有一定的智慧和行动力,未必能够做到。
公孙敖接过饴糖,想吃又舍不得,用力嗅了嗅香甜的味道,就从麻衣下摆撕下一条,小心的包裹起来,揣入怀中。
“谢郎君赏。”
“为何不食?”赵嘉问道。
“母携敖投奔大父,衣食皆仰赖大父,至今未能有回报。这些饴糖,敖想送回大父家中,分给弟妹。”
听完公孙敖的解释,赵嘉正想说话,一个枣红色的马头突然探过来,直接咬去他装饴糖的布袋,在嘴里嚼了起来。
“枣红,这不能吃!”
赵嘉连忙抓住缰绳,用力将布袋从马嘴里扯出来。好好一块细布,已经被咬出数个窟窿。
单手抓着布袋,赵嘉瞅一眼骏马,后者当场打了个响鼻,又低头蹭了蹭他。
赵嘉面无表情。
谁来告诉他,这是马还是二哈?
甭管枣红马是什么性子,被这么一打岔,赵嘉之前想说的话就没能出口。转头再看公孙敖和卫青,发现一大一小手里又多出几块饴糖。
卫青蛾收起布袋,笑着对他道:“阿多喜此子,便留下吧。我家中诸多烦心事,媪也是忙得脱不开身,倒是无人能照顾他。”
赵嘉点点头,打了声呼哨,又朝前方招了招手。很快有两名健妇策马奔来,到了近前,看到站在一起的公孙敖和卫青,视线一齐转向赵嘉。
“他们暂且留在畜场,找两件厚实的皮袄给他们换上,再找两双靴子。”
“诺!”
健妇答应一声,一人一个,将公孙敖和卫青分别抱上马背。
卫青还是个四头身,妇人抱起他时,下意识掂了掂,口中道:“怎的这般轻,怕还及不上一只羊羔。”
公孙嗷好歹是个十二岁的少年,被妇人抱起时,颇为不好意思。
健妇爽朗笑道:“休要扭捏,我子比你大上一轮。老实坐好,莫要乱动。”
待到两骑飞驰而去,赵嘉收起轻松的笑,对卫青蛾道:“阿姊来畜场,不只是为了散心吧?”
“到底瞒不过你。”卫青蛾笑容微苦,跃身上马,“陪我跑一圈,然后告诉你。”
“好。”
马蹄声隆隆,一红一青两匹骏马如利箭疾s,he而出,眨眼的功夫已到百米外。
赵嘉刻意让了卫青蛾一个马头,少女却大声道:“阿多,尽全力,不用你让我!”
少女的声音在风中撕扯,赵嘉握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枣红大马撒开四蹄,瞬间超出半个马身。
“痛快!”
绕着草场跑过一圈,两人才渐渐停住。
卫青蛾骑在马上,大口的呼出热气,仰头看向天空,恰好有雄鹰飞过,发出一声嘹亮的鹰鸣。
“阿姊,好点了吗?”过了许久,赵嘉才开口道。
“好多了。”卫青蛾收回视线,笑道,“说起来也是我自寻烦恼。那些烦心事又不是才有,还是我自己想不开。”
“可是卫氏族人又来了?”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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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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