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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

    第2节

    汉时实行两餐制,在云中城时,赵嘉一直守着这样的规矩。搬出城后,规矩就被打破,由一日两餐改为一日三餐,中间还要加顿点心。

    虎伯对此毫无异议。

    只要郎君长得好,其他都是毛毛雨!

    事实上,因为赵嘉开始抽条,个头疯长,人难免就显得瘦,这让虎伯很是担忧,恨不能让赵嘉一天吃五顿,至少多长些r_ou_。

    赵嘉也很无奈。

    记忆中,赵功曹可是身高八尺,能在马上挥动长戟的硬汉。以他目前的情况,个子或许能达到,其他方面,真心就只能想想而已。

    好歹是功曹之子,去别人家里拜访不能再一身短褐。换上蓝色深衣,束上一条绅带,依旧套上兽皮制的靴子,再披一件斗篷,赵嘉就准备出门。

    提到深衣,就不能不提汉朝没裆的裤子。

    真心是风过走光。

    好在这里是边郡,男子几乎人人都会骑马,赵嘉坚决要在裤子上加档,制成改良版大袴,也就不显得那么另类。

    “今日恐还有雪,郎君当早去早归。”虎伯叮嘱道。

    赵嘉颔首,并道:“如鹤老遣人来问,照我之前所言即可。”

    “诺。”

    健仆本要备车,赵嘉却摇摇头,亲自到马厩中牵出一批枣红大马。

    此时还没有高鞍马镫,也没有马蹄铁,只有一条绳扣方便上马。赵嘉也没想过把这些弄出来。

    道理很简单,匈奴也会学习,他们的骑兵数量庞大,胜于如今的汉朝。马镫马蹄铁都没什么技术含量,贸然做出来,不等汉朝军队大规模装备,反而被匈奴学去,那无疑将是一场灾难。

    赵嘉八岁就学习骑马,马上作战有待商榷,策马扬鞭却没有任何问题。

    又吩咐虎伯两句,赵嘉带着两名健仆离开,朝位于更西侧的一处村寨奔驰而去。

    道上人烟稀少,仅有马蹄踏雪的脆响。

    冷风迎面袭来,掀起赵嘉身上的斗篷,口中呼出的热气凝结成雾,眉毛和睫毛很快就染上白霜。

    奔驰大概一刻钟,前方出现了土垣的影子。

    自从赵嘉证明箭楼土墙可以增强安全系数,附近的村寨也纷纷效仿。

    现如今,沙陵县东北部的一乡十亭,百姓聚居处都有类似建筑,更开始向其他乡中延伸。连临近的阳寿县都受到影响,还有人特地赶来,就为亲眼看一看,回去好仿效建造。

    赵嘉三人来到垣门前,守门的老者认识赵嘉,无需多言,已经让开道路,许三人进入村寨。

    垣内布局和赵氏村寨大同小异,只是屋墙上的瓦当更显ji,ng美,而且家禽数量明显更多。赵嘉策马前行一段距离,就有五六只芦花ji振翅飞过。

    绝对是飞,赵嘉敢对太阳发誓。

    村人大都认识赵嘉,纷纷打着招呼。还有人询问赵氏畜场是否还需人手,他们都有一把子力气,也分毫不惧虎狼。

    “雪融后必要招人。如有意,可往鹤老处记名。”赵嘉答道。

    “郎君恩义!”

    “大家同在一乡,自当彼此照顾。嘉不过尽己所能,长者无需如此。”

    见有年长者下拜,赵嘉连忙翻身下马。众人陆续包围过来,不到百米的路,硬是走了足足五分钟。

    待到卫家门前,一个身着麻布衣裙,外罩皮袄的女仆已经候在门边。另有健仆打开大门,请赵嘉一行入内。

    走进院中,西侧同样是马厩,马厩旁圈出一排篱笆,里面养着十多只芦花ji。东侧是一辆空置的大车,还有一株光秃秃的桑树。

    赵嘉穿过前院,走进迎客的正室。

    一名身着绿色深衣,碧玉年华的少女正坐在屋内。

    少女面前有一座地炉,炉上立有铜架,架上悬有陶盆,盆里正汩汩烧着热汤。

    “阿多,来坐。”

    少女抬起头,面容称不上美,眉眼间却带着一股英气,让人移不开双眸。

    赵嘉两步走到近前,拱手行礼,引来少女一阵轻笑。

    “行了,快坐下。这里又没旁人,摆这幅姿态作甚。”

    赵嘉咧咧嘴,坐到少女对面的蒲团上,接过一碗热汤,等着少女开口。

    少女示意女仆来移走陶盆,双手合拢在身前,淡然道:“我父已去三年,我意欲招婿。”

    “招婿?”赵嘉皱眉。

    少女所谓的招婿,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成婚,而是招赘婿。

    简言之,娶个男人过门。

    少女名唤青蛾,其父与赵功曹是同僚,当年曾一同上阵杀敌。在赵功曹死后,没少照顾赵嘉。只是和赵功曹一样不走运,三年前遇匈奴犯边,战死沙场。

    少女的母亲已经改嫁,随夫家移居九原城,母女俩渐渐断了联系。即使汉初对女子束缚较少,在没有兄弟的情况下,少女一人撑起家门也比赵嘉要难上数倍。

    值得庆幸的是,少女目光ji,ng准,气概不输男儿。在赵嘉开办畜场时,将家中近万钱都投了进去。如今牛羊出栏,成本已能逐渐收回。如果发展顺利,今后的回报必然不菲。

    嫁入夫家,如若遇人不淑,很可能面临产业被夺的风险。可即便如此,招赘婿也算不上是个好主意。

    “阿姊,不要着急做决定,或许还有其他办法。”赵嘉道。

    “其他办法?”少女上下打量着赵嘉,最终摇头叹息,“可惜你年纪还小,不能同我生个孩子。如若不然,我哪用得着这样费心。”

    赵嘉正喝热汤,闻言,一口呛在喉咙里,咳嗽得双眼发红。

    “这不能用来说笑……”

    “我没有说笑。”少女叹息道,“前朝时,我祖无氏无姓,仍凭军功得爵。我不愿家门就此泯于众,我子必要姓卫。”

    赵嘉停止咳嗽,正色看向少女。

    “如招赘之人生有他念,该当如何?”

    汉时赘婿地位极低,甚至低于商贾。除必服的劳役之外,每逢战时,势必被第一批征发。运气好的,充当役夫运送粮草;运气不好,发把刀就要充当敢死队。

    这样的身份地位,除非为报偿恩义,或是实在活不下去,但凡有些志向都不会甘愿成为赘婿。

    “我有忠仆,这里亦是边郡,让一个人消失很是容易。”少女挑眉轻笑。

    赵嘉瞬间明白了。

    于少女而言,招赘的目的就是为了孩子。有了孩子,孩子他爹完全可以滚球。自己不愿意圆润,她不介意推上一把。

    这是西汉。

    太后可以称朕的时代,什么夫为妻纲,在董仲舒上线之前,不存在的。

    何况孔孟提的是道德观念和规范,董仲舒却发挥出个阳尊y卑理论,要是他上线的时候窦太后还活着,百分百会像辕固一样被丢进野猪圈,而且没人递刀子。

    “还有一事。”少女收起笑容,正色道,“上月新县令赴任,你当知晓?”

    赵嘉点点。

    “日前乡老前往拜见,获悉新县令曾得代国相举荐。”

    代国相?

    赵嘉的脑筋开始飞转。

    在同代的西汉诸侯王中,刘登基本属于小透明。

    七国之乱过去没多久,有能力有底气的诸侯王基本都在叛乱中露过脸,这位连打酱油的机会都没有,完全被遗忘在角落。

    代王虽然没什么存在感 ,代国相却不一般,姓灌名夫,在七国之乱时立下战功,被景帝重用。

    没印象?

    魏其侯窦婴被斩首弃市,这位可是引子。

    不过,距离这位倒霉还有将近二十年,现如今,他依旧是两千石的重臣。更重要的是,赵嘉曾听官寺主簿言,这位代国相和魏太守有些龃龉。

    简单来说,互看不顺眼,不是一路人。

    新任沙陵县令由他举荐?

    对赵嘉来说,这可算不上一个好消息。

    第五章

    “代国相之父本姓张,曾为颍y侯家臣,被赐姓灌。新任县令也姓张,又得推举,可请乡老代为打探,是否是其族亲。”

    临近正午,少年少女对坐在地炉前,炉上的铜架被移走,换来新制成的烤架,羊r_ou_和牛r_ou_切成一指长,放在烤架上,不到片刻即受热卷曲,油脂滑落进火中,发出噼啪声响。

    伴着火苗跳跃,烤r_ou_的香味在室内弥漫,边缘处呈现焦黄,撒点盐粒,不需要另蘸酱料,就是难得的美味。

    受到赵嘉影响,少女也从一日两餐改为三餐,连家中奴仆都为之受益。

    别看只是一餐饭,却是弥足珍贵。凡卫家奴仆都甘愿为少女效死。故而少女才有底气说,她有忠仆,可以让居心叵测之徒轻易消失。

    “就照你说的做,我会同乡老详说。”少女用长筷夹起几条羊r_ou_,放在木碟上,等到稍凉才好入口。

    赵嘉没这么多顾忌,直接吹了吹,将r_ou_片送进嘴里。鲜嫩的r_ou_汁冲刷过味蕾,虽然没有孜然辣椒,仍是满足得直想叹息。

    果然美食可以愉悦心情,让人身心舒畅。之前还为新任的沙陵县令心烦,吃下几块烤r_ou_,烦躁立刻少去许多。

    “这个架子我只是说说,没想到你真的做了出来。”赵嘉道。

    “你说的哪样不是好东西?既然听到了,自然要做出来。”少女执起木筷,将微凉的烤r_ou_送入嘴里。

    两人自幼熟识,又没有外人在场,无需讲太多规矩,自然也没有什么食不言之说。见有牛r_ou_烤好,少女更率先抢了过来。

    赵嘉摇摇头,继续翻烤羊r_ou_。

    被人如此夸赞,的确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不过他也在暗中提醒自己,今后说话办事都要谨慎,自己人也就罢了,如果在外人面前说漏嘴,很可能引来麻烦。尤其是沙陵县空降一个新县令,而自己明显和对方吃不到一个锅里的情况下。

    赵功曹曾为魏太守门客,自己身为功曹之子,自然也打上了魏太守的标记。

    如果这位新县令不循私情,只一心做好本职工作,那么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但从少女的话中推断,这种可能性着实不高。

    “阿姊之前说,有人在打探畜场的事?”

    见赵嘉停下筷子,眉心皱出川字,卫青蛾挑眉轻笑:“怎么,怕了?”

    “怕倒是不怕,就是觉得麻烦。”赵嘉嘟囔一声。

    他不过是想养牛养羊,在边郡好好生活下去,麻烦事却是一桩接着一桩。匈奴还在北边虎视眈眈,头上又多了这样一尊大佛,他真想找个巫卜,看看自己是不是流年不利。

    卫青蛾慢悠悠道:“撇开魏使君和代国相的私人恩怨,你那畜场也足够显眼。难保不会被人盯上。”

    “不值得。”赵嘉摇头。

    “不值得?”少女放下木筷,一项项数来,“前几年的确如此,然今岁牛羊出栏,就足够惹人注意。”

    赵嘉神情微顿。

    “朝廷正推广牛耕之法,边郡也在鼓励屯田畜牧。这样大批的耕牛出栏,其他郡县我不知道,但在云中之地,纵观沙陵、原阳、陶林等县,你实是独一份。再加上牛鼻穿环之法,想如你所言‘闷声发大财’绝不可能。”

    “此法前朝早有。我不过是从竹简中看到。”赵嘉道。

    在太守府做吉祥物期间,他没少翻阅典籍。

    始皇帝焚书坑儒,但并未焚烧农牧、医学之类的书籍。魏太守府上就有战国时留下的农书。虽然内容比较杂乱,并且是用篆书记载,读起来很费劲,赵嘉还是咬牙坚持,不惜抱着先秦的启蒙读物抄写,更抱着竹简请教把他当娃娃那位,总算是磕磕绊绊的啃了下来。

    如此,他才能知晓,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人用牛耕田,而且在牛鼻穿孔,用来驯服耕牛。

    可惜的是,到本朝立国,许多方法都失传了。

    真正耕田的人不识字,看不到这些竹简。而拥有典籍之人,除非对农牧特别感兴趣,也未必会翻阅此类杂书。

    之所以没有上报魏太守,不过是想等犍牛出栏之后,先在自家试验,得到成效之后,再于郡中推广。仅凭一卷竹简,实在太没有说服力。

    不想第一步还没迈出,畜场就被人盯上了。

    “麻烦了。”赵嘉喃喃道。

    “的确啊,麻烦了。”少女端正神情,“你那畜场可是有我一份,我还指望借此积攒钱帛,助我孩儿重振家门。所以,你可千万要小心,万不能被旁人夺去。”

    听到少女提起这话,赵嘉忍不住的嘴角直抽,只觉得气氛都严肃不下去。

    “阿姊,你还没招婿。”

    “总要未雨绸缪。”

    “……好吧。”

    赵嘉十分清楚,少女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不提其他,单是大规模圈养和驯养犍牛的方法,就足以让人眼热。

    他之所以能顺利创建畜场,和继承自赵功曹的土地人脉分不开关系。

    但事情有利有弊。

    打上太守府的标签,势必会被魏太守的敌对势力看在眼中。正如新任的沙陵县令张通,说不得为了报答灌夫的知遇之恩就要拿他开刀。

    “正如你所言,如能将驯养犍牛之法上报长安,的确是不小的功劳。”

    听到赵嘉的话,少女神情微沉。

    “没有办法了?”

    “办法倒是有,把我家中老仆送给魏使君……”

    话到这里,赵嘉突然顿住,想起日前同魏悦相遇,后者对他说的一番话。

    是巧合吗?

    还是刻意提点?

    少女都能知晓新县令来历,身为魏太守从子,已经半脚踏入政治圈子,难道会不知道?用脚趾头想都不可能。

    “说不定还真要再欠人情。”

    “人情?什么人情?”

    “没什么。”赵嘉摇摇头。

    事情尚未确定,不好轻易下结论。正如他们对张县令的推测,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站在哪个阵营,在没有图穷匕见,真正动手之前,一切就只能停留在推断层面。

    “防备还是要防备的。”少女道。

    “这我明白。不过也无需太过紧张,无论如何沙陵县治于云中郡,张县令即便要动手,也不可能毫无顾忌。”

    再是嚣张,魏尚终归是他的顶头上司。

    灌夫的确权利不小,可也不能随便捞过界,以一个诸侯国丞相的身份cha手边郡。要是他真这么干了,绝对是在找死,估计魏太守做梦都会笑醒。

    “总之你心中有底就好。”少女轻舒一口气,发现碳火不如之前旺,当即令女仆将烤架移走,并送上新碳和热汤。

    “放心吧。”赵嘉笑道。

    “你这么说,我就信。不过要是真丢了畜场,我可是会找你要那一万钱!”

    “是,阿姊放心!”

    见赵嘉正色拱手,少女又被逗笑,转而道:“你日前说生豆芽,还要制造石磨,可有了计较?”

    “正在准备,只要有结果,必然先给阿姊送来。”

    “我这里不急,得了好东西,先送魏使君府上。”少女叮嘱道。

    “我明白,必不会忘。”赵嘉凝视飞跃的火焰,眼底映出两枚橘红。

    “对了,三公子回来了吧?”少女话锋一转。

    “阿姊如何知道?”赵嘉讶然。

    “日前骑兵入云中城,我家健仆去市盐,恰好见到。”少女说道,“我记得三公子待你极佳,你的字都是他教的。去城中时,不妨当面拜会,年少相识,总不好就此生疏。”

    赵嘉没出声,只是一脸古怪的看着少女。

    “为何这般看我?”少女奇怪道。

    “如此叮嘱,不似姊姊,倒似阿母。”

    少女瞪圆双眼,抄起拨碳的火钳就要丢过去。

    赵嘉连忙举袖遮头,佯装害怕道:“阿姊,不能扔,会破相的!”

    屋外的女仆听到声响,小心往门内观瞧,发现自家女郎面上带笑,显得ji,ng神奕奕,重新将门关上,回到原位,紧了紧身上的短袄。

    片刻,一只芦花ji突然从墙头飞落,显然是从前院过来,女仆迅速起身,一把抓住ji翅膀,倒提在手里,动作干脆利落,熟练异常,显然已做过无数次。

    掂掂芦花ji的重量,女仆决定今日晚膳为女郎熬制ji汤。

    赵嘉的担忧没有错,他和卫青蛾谈论新任沙陵县令时,这位话题中的人物也在研究自己。

    沙陵县官寺建造于高祖年间,几次遭遇战火。虽得以重新修缮,仍不免有些破败。

    官寺外的土墙都呈斑驳之色,尤其是靠近大门的部分,一段采用秦朝夯土之法,另一段则由泥土堆砌,显然是不同时期制造。

    走进官寺大门,和民宅一样都是土路,屋顶上的瓦当也十分朴素。

    进到正堂,才能感受到官寺应有的肃穆气氛。再到二堂,能见县中少吏在搬运竹简,不时扬起一团灰尘。

    二堂之后则是县令的居所。

    屋内并未点灯,略显昏暗。

    一张矮几摆于室内,上面堆有十数卷竹简,数片木牍,并有刀笔置于一侧,墨块则随意的放在一边。

    张通坐在矮几后,没有戴冠,仅以布巾裹住发髻。双手展开一卷竹简,看着其中内容,眉心越锁越紧。

    少顷,张通将竹简放下,唤来守在门外的老仆。

    “区区一个孺子,手握善法,其贪而不欲惠民,我当取之!”

    第六章

    用过午饭,同少女商妥一应事宜,赵嘉起身告辞。

    卫青蛾亲自送他到前院,并道:“你言之事,我会请乡老代为办妥。我父曾救他子性命,此事无需冒太大风险,他必不会推辞。”

    “人心总归难测,阿姊务必小心。”赵嘉从健仆手中接过缰绳,对少女道。

    “我自有计较。”少女展颜笑道,“快些把牛羊市出,雪融后多开田亩才是正经。还有,别忘了去太守府拜会,三公子那里莫要生疏。”

    “我知。”

    赵嘉踩上绳扣,纵身上马。单手拉住缰绳,骏马踏动前蹄,后退两步,口鼻间喷出白色热气。

    “五日后我再来看阿姊,阿姊那万钱必定妥当!”

    话落,不等少女瞪圆双眼,当即挥动马鞭,骏马扬开四蹄,早奔出一段距离。

    距垣门不到五十米,突然飞出两只芦花ji,一前一后,即便是飞在半空,依旧高声鸣叫,脚爪相对,打得分外热闹。

    一只恰好撞在马头上,骏马被惊了一下,发出嘶鸣。好在赵嘉的骑术还算熟练,稳稳c,ao控缰绳,没有发生意外。

    芦花ji飞上院墙,立刻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踩着石头爬上墙顶,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抓住目标。

    芦花ji很是彪悍,翅膀脚爪一起挣动,扭头就啄在少年手上,伤口很快渗出血丝。

    少年吸了吸鼻子,眼圈红都没红,看向站在墙下的母亲。见后者点头,当即将一只芦花ji丢下去,另一只抓住翅膀,单手一扭,咔嚓一声,刚刚还挣扎不休的芦花ji被扭断脖子,再不见之前威风。

    “给郎君压惊。”

    少年从墙上跃下,将芦花ji送到赵嘉马前。

    赵嘉本想摇头,看到少年单薄的麻衣和表情中的期盼,又将话咽了回去。示意健仆接下芦花ji,然后翻身下马,从袖中取出一只布袋,直接递给少年。见少年不动,干脆塞到他的怀里。

    一只芦花ji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却是一户农家的重要财产。不能推却对方的好意,但也不能平白收下。

    少年捧着布袋,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有些不知所措。

    “我见你面生,可是投亲来的?”赵嘉问道。

    对这座村寨,赵嘉十分熟悉。

    离开云中城后,他得卫青蛾之父的照顾,其后又同少女联合创建畜场,彼此常来常往,对这里的村人也能认得七七八八。

    少年明显面生。

    “回郎君,我出身北地郡,阿翁同匈奴战死,无族人帮衬,家中没有生计。大父在沙陵屯田,故同阿母前来投亲。”少年道。

    赵嘉点点头。在边郡之地,类似的事并不罕见。况且事情很容易查清,少年没必要说谎。

    再看一眼少年被冻得通红的脸颊,赵嘉不免叹息,如果没有赵功曹留下的土地和人脉,他的境况未必会比少年好多少。

    “可识字吗?”赵嘉问道。

    “不识字,不过我会放羊,还能种地!我有力气,曾经击退三个恶少年!”

    “来我家中做事,可愿意?”

    少年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当场就要下拜。

    “谢郎君!”

    赵嘉没有拦他,只有受下这一礼,这对母子才会安心。

    “五日后我会再来,安置好家中再来找我。”

    待赵嘉再次扬鞭,少年抓着布袋快跑几步,大声道:“郎君,我名公孙敖!郎君恩义,我必全力相报!”

    公孙敖?

    赵嘉猛地拉住缰绳,回望站在雪地中的少年。

    是史书记载的那个救了卫青的公孙敖?

    公孙敖依旧站在原地,用力吸了吸鼻子,觉得不管用,干脆举起袖子抹了一把,然后对着赵嘉咧嘴。

    赵嘉表情顿住。

    不,这一定是凑巧。

    然而,想起张次公那个二货,赵嘉又不能十分确定。如果真是那样……看着挂着两管鼻涕,笑容格外憨厚的公孙敖,赵嘉再次生出史书不可尽信之感。

    走出垣门,天空又开始飘雪。

    赵嘉拉紧斗篷,扬起马鞭。

    骏马嘶鸣一声,猛地人立而起,旋即撒开四蹄,向来路飞驰而去。两名健仆紧跟赵嘉,三骑很快化作三个黑点,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三人离开不久,一支商队由反向行来。

    大车和牛羊排成长列,车上有裹着羊皮的奴仆挥鞭,两侧有健壮仆役防卫。健仆骑着高头大马,身形剽悍,腰佩短刀。打头两人更背有弓箭,马背上挂着装满的箭筒。

    张次公骑在马上,身披狼皮斗篷,行在队伍最前方。

    交上足额罚金,平安离开官寺,他便不打算在云中之地久留。清点过市来的牛羊,便带着奴仆和护卫启程前往长安。

    他早年曾为盗,好不容易摆脱贼名,自要做出一番事业。

    好男儿当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一身本领奈何为贼?

    想起当初抓到他又放了他的边郡太守,张次公握紧缰绳,目光坚定。此去长安,他必要出人头地,扬名立万!

    队伍之后还有为数不少的行商。

    起初只有两三人,随着队伍一路前行,人数越来越多。张次公也不令人驱赶,只是在休息时令健仆严守大车和牛羊,以防发生意外。

    “遇贼倒是不怕,就怕被狼群困住。”

    张次公打开水囊,就着冷水吃下一块硬饼。听到狼声越来越近,令健仆严守大车,驱赶牛羊继续前进。

    行商能跟上就跟,跟不上的就只能自求多福。行走边郡的商人都知狼群危险,不需要催促,纷纷起身,跟着张次公的队伍在风雪中加速前行。

    队伍离开不久,果然有一群狼跟了上来。

    不等头狼发出指令,一枚弩箭穿透风雪,准确钉入它的右眼。

    头狼发出一声哀嚎,更多的箭矢从半空飞来。

    狼群呲出獠牙,却是无济于事。转眼之间就有七八头狼被s,he杀在地。余下的受饥饿和血腥驱使,竟凑近狼尸,撕咬起昔日的同伴。

    十余名骑士从风雪中跃出,战马踏碎冰雪,环绕狼群飞驰。弓弦声不断,又是一阵箭雨,剩下的草原狼陆续倒在血泊之中。

    有两三头被激发凶性,双眼赤红,却狡猾的隐藏在同伴的尸体后。一名骑士翻身下马,抽出马背上的长刀,舔了舔嘴角的伤疤,一瞬间煞气弥漫,竟逼得恶狼发出呜咽之声。

    “魏武,速战速决。”

    “诺!”

    骑士应诺,刀光劈开风雪,更熟练斩下两颗狼头。

    猩红的血飞jian而出,在半空中凝固,形成大团暗红的冰花。

    魏悦收起弓弩,看着遍地狼尸,直接翻身下马,找到被一箭s,he死的狼王,单手抓住狼王的后颈,轻轻松松提了起来,放到马背上。

    “不到十里,这是第二群了。”魏武抓起一把血,擦掉刀上的血迹。映着刀光,脸上的疤痕更显得狰狞。

    “今年的雪灾比往年都严重,草原上怕是早没了猎物。要不然,这些畜生也不会跑到这么远。”

    长刀还鞘,看向狼王的尸体,魏武又多嘴一句:“公子s,he术愈发ji,ng进,可惜这头狼虽大,皮毛却有些杂色,算不上顶好。”

    听到魏武的话,魏悦动作微顿,看看原先还能入眼的灰狼,这一刻突然觉得不满意。当下解开绳子,将狼王的尸体丢给魏武,在后者诧异的目光下,口中发出一声呼哨。

    散落四周的骑士立刻加快动作,将狼尸捆绑上战马,实在破碎没法收拾的,直接用绳子一栓,拖在战马的屁股后边,待到远离人烟的地方再丢掉。

    “往西搜寻。”

    命令既下,骑士扬起马鞭,战马口中喷出白气,马腹贴地,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

    魏悦单手控缰,想起在城门前遇到的少年,黑眸终于不再冰冷。

    他决心猎一张白狼皮。

    从草原进入边郡的狼群,注定要遭到灭顶之灾。

    接下来两日,赵嘉一直老实呆在家中,搜刮脑海中的记忆,将生豆芽的方法讲给老仆。但也提前说明,他不确定能一次成功,大概要多试几次。

    有些事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就像养殖野兔,对这群可能有食r_ou_基因的兔子,赵嘉真心没辙。

    虎伯认真记下,找来在庖厨整治肥羊的仆妇,把事情吩咐下去。仆妇将手在布裙上擦了擦,表示没问题,当下就去挑选大豆。

    对于赵嘉的吩咐,虎伯从无半点疑虑。而虎伯一旦发话,家中奴仆绝不敢说半个不字。赵嘉只需要动动嘴,等着豆芽送到面前就好。

    实事求是的讲,他很想亲自动手,这样更有成就感。

    奈何虎伯坚决不答应,仆妇也堵在门口。

    “郎君放心,仆等定能做好!”

    赵嘉只能放弃,披着斗篷来到前院,绕着石料转悠两圈,盘算该做多大的石磨,或许再顺便做个碾子?

    健仆站在一边,见赵嘉围着石头转圈,手不停比划,嘴里还不时嘟囔两句,都没有出声打扰。

    他们早习惯了赵嘉一些奇怪的举动。每次郎君出现这种状况,家中都会出现一些新奇东西,村寨中也会生出不一样的变化。

    “季豹,我记得你会凿石……”

    不等赵嘉说完,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

    健仆上前应门,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站在门口,双手拄着膝盖,口中急喘,明显是一路跑来。等喘匀了气,才开口道:“郎君,鹤老让我来送信,县中佐史送出消息,县令要重新丈量土地,近几日就会派人!”

    丈量土地?

    边郡地广人稀,不客气点讲,野兽都比人多,丈量哪门子土地?

    赵嘉让少年进院,问道:“还有其他消息吗?”

    “张县令让人翻阅簿册,查找当年赏赐给赵功曹的土地,还寻乡中三老和啬夫,询问田地是否耕种和每年赋税。”

    少年一口气说完,见赵嘉没出声,又补充道:“鹤老说这事透着古怪,明显是有意针对郎君,却又想不出对方要做什么。还说最近有生面孔出现在畜场附近,让郎君早作防备。实在不行就去云中城找魏太守,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外来的在沙陵肆意妄为。”

    “我明白了,烦劳给鹤老带话,我明日将往城内,请他继续留心县令消息。”

    见赵嘉神情严肃,少年点点头,很快离开,去给鹤老送信。

    赵嘉无心再研究石磨,转身回到屋内,坐在矮几前,串联起得到的消息,眉心越皱越紧。

    第七章

    转眼就到军市开市之日,天未亮,赵嘉就被虎伯唤起身。

    火盆燃烧一夜,盆底只剩余烬,很快被虎伯端了出去。风从门缝透入,即使隔着屏风,赵嘉还是激灵灵打了个哆嗦,恨不能把兽皮被再裹回身上。

    “郎君,先用些粟粥。”

    等赵嘉咬牙净面漱口,虎伯送上一碗粟粥,两张烤得外层焦黄、内里暄软的热饼。仆妇制的饼都是发面,在云中郡算是独一份。只是目下边民多以粟米和大豆为主食,除了卫家和太守府,发面饼的做法尚未推广,也没有那个条件。

    用过早饭,赵嘉重新穿上短褐,套上狼皮短袄。

    虎伯观察天候,认为今日不会下雪,至少不会下大雪。但风依旧冷,甚至比雪大时更冷。

    赵嘉特地在短褐内加了一件羊皮制的背心,皮靴内也垫了羊毛。在地上跳了两下,觉得浑身都带了热气,这才令健仆备马,前往距村寨大概十五里的畜场。

    送赵嘉离开后,虎伯关上木门,架好门栓,前往用来生豆芽的偏屋。

    屋内仅开有一扇小窗,木门也稍显低矮,哪怕是白日,也难免有些昏暗。

    之前的摆设已被移走,地上放着两只水缸,水缸边是五六只陶盆。盆中装有之前泡好的大豆,有的已经发芽,有的却已经腐烂。

    仆妇拿起一方沾水的细布,仔细盖在冒出尖牙的大豆上。随后将腐烂的端起来,准备连陶盆一起送出屋外。

    “出芽了?”虎伯让开门口,容仆妇通过。

    “出了四盆,剩下的都烂了,可惜这些大豆。”仆妇将陶盆抬到虎伯面前。直径超过半米的陶盆,加上大半盆的水和豆子,分量不轻,仆妇却是轻轻松松,好似没多少分量。

    “这是加水的?”

    “对。”

    虎伯看一眼盆内,又仔细看过出芽的,对仆妇点点头。

    “再多泡些大豆,寻有裂缝的陶盆,到库房去取细布。你仔细看管,这事成了,我会同郎君说,让你儿跟在季豹身边学习本事。”

    仆妇满脸欣喜,连声道谢。

    “不过我也丑话说在前头,这法子是郎君所授,非得郎君许可,不可道与他人。郎君心善,我已半截身子入土,没有诸多忌讳。谁敢吃里扒外,我定不容其性命!”

    仆妇脸色微白,喜色渐消。

    “你无话同我说?”

    “我……”仆妇咬咬牙,终于道出其继舅登门,话里话外打探畜场和家中之事。她觉得不对,全都含糊过去。但也将事情隐瞒下来,没有告知他人。

    “确实如此,无半句虚言?”

    “奴绝不敢!”仆妇脸色更白。

    “如再有此类事,不可隐瞒!”

    仆妇连连应声,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却知晓前事已经揭过,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回去。至于继舅那里,她已经无心去管。想到对方可能牵累自己一家,一股怒意从胸中腾起,如果对方再敢登门,绝对会让良人大木奉子打出去!又非她亲母兄弟,断了关系也好!

    虎伯满意点头,令仆妇仔细照管豆芽,自己往前院制作木牍。

    赵嘉有意让乡人以工换粮,口头约定总不稳妥,仔细定下章程,记录到木牍上,届时依木牍换取粟菽,自是一目了然。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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