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遇 作者:从此心安
第18节
魏无羡乖乖地:“啊——”
那点心径直从他鼻尖掠过,塞到了男人嘴里:“魏哥哥,是不是很好吃?”
魏无羡的表情都快哭出来了,孩子爹看不下去,边嚼边道:“亏你做得出来。”
“我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藏色散人又拿起一块点心,刚要喂给魏无羡,男人已抢先夺过去,生怕女人恶质地戏耍,将点心给魏无羡吃。
魏无羡出生后跟着父母隐姓埋名,过得逍遥有余富贵不足,难得吃到如此手艺,双手捧着点心眉开眼笑,模样十分可爱。他刚要张口,却见刘平坐在轮椅上,顿时爽快地将那块点心掰成两半,递给诸葛平一块:“小哥哥也吃。”
刘平微微一怔,含笑接过点心,与魏无羡一同吃了:“多谢弟弟。”
四人正言笑晏晏,男人腰间挂着的一枚造型古朴的九瓣莲纹银铃突然清脆作响,他顿时脸色一变,从腰间抽出一只墨笛横唇而奏。
藏色散人亦抽出拂尘,道:“刘平快走”,转身临敌。
笛音还在防守响彻,银铃却又安静下来,代表危机已经过去。藏色散人扬声道:“暗中的君子还不出来,就休怪我夫君动真格的请你了。”
“小藏色,”林中一席青衣缓缓浮现,“你又淘气了。”
“胡家主!”藏色散人双眼一亮,伸手止住丈夫的笛子,雀跃地扑过去,“这半年你去哪里了,都不来看看我?”
她语气十分亲热,上前毫不见怪地将手肘搭在胡古月肩头。她丈夫亦放松神色,向胡古月问好。
胡古月自六十年前一鸣惊人,便深入简出,在江湖上除清谈盛会难得一见。可这些年来,他与妻子遇见颇多困境,必有胡古月及时赶到化险为夷,显然与藏色散人是对忘年交。
胡古月年少时杀了延灵道人,延灵道人又是藏色散人的师兄,两人竟能交好,他十分惊讶,可去问藏色散人,妻子又不肯明说。
罢了,反正已爱她到背弃家主执迷不悟的地步,她既不想说,一定有她的道理,于是他也温柔地不问,横竖古灵ji,ng怪的妻子素来不缺奇遇。
胡古月对藏色散人道:“你将抱山位置告诉我,我就告诉你我在做什么,好不好?”
藏色散人以为他在开玩笑,嘻嘻哈哈答应,见胡古月一本正经,才微怔道:“你认真的?我不能说。”
“当真不能说吗。”胡古月道,“你能折辱蓝启仁,又能和害死师兄的凶手交好,还能理直气壮地诱惑丈夫叛逃恩主,可见心中根本没有忠孝忍礼那套,不说定然不是为了遵守对你师父的誓言。”
他道:“怕是你当年下山,闹得十分绝情,你师尊对你再不会容忍,一旦违誓她头个便来算账——你是不敢说。”
藏色散人刚下山便和江枫眠他们纠缠不清,正在她追求心上人屡屡受挫时,胡古月出现,多年来相助次数无计。今日她幸福美满,有胡古月极大的功劳,她从来以为是二人意气相投,自认靠人格魅力得与胡古月忘年交,今日却见胡古月言辞刻薄原形毕露,才心中错愕。
她丈夫此时已将妻子挡在身后,冷冷对胡古月道:“滚。”
“若非银铃示警,方才趁你们松懈心神,我本可偷袭得手。”胡古月瞥了一眼男人腰间银铃,一针见血道,“你拿着江枫眠给的铃铛装逼,当真是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男人原本十分愧疚,可听他以如此粗鄙之语辱骂爱妻,顿时怒不可遏,横笛杀去。
正面交锋胡古月可不是他对手,勉力招架,口中道:“你可知当年你强压情意躲在莲花坞回避藏色散人,她便故意接近江枫眠,好住进莲花坞——”
笛子突兀停住,而藏色散人猛然拔剑朝胡古月袭来。
藏色散人的武功在她丈夫之上,但奇怪的是,虽然胡古月不是男人对手,却对藏色散人的一招一式十分熟悉,好像已经独自演练万千回,一个老人竟不落下风。他在缠斗中掏出一双白绡手套戴上,在又狠又快的剑风中每折断一截剑身每说一句:“你酒后乱性的那次,是她下了药,药是我门下诸葛神医配的。”
“一次便能怀上孩子,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也是药效促成的啊。”
“什么打胎之后无法再孕,全是一场戏而已。”
“就连你们初遇那次……你也该想想,她自幼在山林长大,对山中所有洞x,ue古道都了如指掌,又怎会失足跌落。”
藏色散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美目中ji,ng光一闪,干脆将剑丢了,娇嗔道:“魏哥哥不来救我,我便不会打架了。”全然不接胡古月的话茬,一派气定神闲问心无愧的模样。
胡古月从未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更何况还是一名女子,不由惊住。而男人见爱妻遭人污蔑后要束手明志,自然又是什么都不想了,挺笛而出杀向胡古月,口中关切道:“藏妹,你且退下。”
藏色散人直挺挺站在原地,口中道:“你方才呆在一边,让我独力面敌,是不是错啦?”
紧要关头,她丈夫只得一叠声赔不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娘子快退下吧。”
藏色散人又道:“既然错了,便要发誓,任哪个婊子不如狗不理的乌龟王八来嚼舌根泼脏水,你也绝不多问多想,只当是放屁。”
胡古月骂他们婊子配狗,她便连本带利奉还回去。胡古月本就自负急躁,闻这妖女无耻之言更是怒发冲冠,朝藏色散人袭来。
谁知这正中女子下怀,她夫君本还在犹豫,此时立刻道:“那就听你的,我发誓!”
藏色散人这才长抒一口气,眉开眼笑道:“什么叫听我的,人家又没逼魏大侠。你该说我心甘情愿发誓。”
男人无可奈何道:“我是心甘情愿发誓的。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会反悔。”
藏色散人心满意足,微笑着退下了。
可她刚转身,脸上的笑容立刻消逝得无影无踪,魔怔般左顾右盼,往前走了几步,眼睛充满了血丝。
她几乎要发疯了,咬牙切齿地扑回来道:“把我儿子还回来!”
十月怀胎,当娘亲的哪会不疼爱自己的骨r_ou_。
她横行霸道三十多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慌张过。
魏无羡已经不见人影,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坐轮椅的刘平。
她在揪心中没有发现,丈夫的笛声已经消停很久了。
勉强被丈夫护着逃开一击时,她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们的内力会突然大乱?点心是没有毒的,刘平自己也吃了半块。而一路上我与魏哥哥没遇见任何异常,是从何处中了邪术以至心绪紊乱、无法运转金丹呢。
男人沉着地摇动银铃,随后大惊道:“为何觅灵已响,家……枫眠不予回应?”
藏色散人闻言顿时一副玩脱了的表情。
“哈哈哈,她怕江枫眠受不住你们私奔的打击,你心软又回莲花坞,被人指指点点受窝囊气,于是离开前暗中将江枫眠的那只银铃掉了包,”胡古月狂笑道,“如今落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全是咎由自取啊。”
男人全身发抖,目光中如要喷出火来,大喝:“藏妹,当真是你?你……你……你怎不早说?”
藏色散人自与丈夫相识以来,从来都是她嬉笑怒骂,男人温柔款款,还是第一次被夫君以如此眼神看着。她一惊之下,却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啊,眼神,是那渗人的眼神。
一个时辰之前,被魏无羡惊动的凶尸,凄凉的坟场,那行将就木半截身子已埋入黄土的刘姓守墓人。
仔细想想,刘平眉眼如画,和那面目平淡的守墓人并没有父子相。
晋江墨氏的兵器谱上,魅术师刘氏排名第三,在他二人之前。
一阵剧痛从藏色散人右眼眶中传来,将她从五年前的梦魇中惊醒。胡古月从她眼眶中ji,ng致地拽出眼球,用薄刃一点一点地挑断眼球后黏附的神经以及肌r_ou_,道:“你醒了。”
“你这样活着,其实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平龙岗的刑房里,藏色散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刑床上,陈旧的血污深浅不一,在她周身铺了许多层。从去年起,她身上便不再有铁链或绳索了,因为她已经虚弱到绝对无法下床了。
她的胴体,曾经令心悦之人疯狂情动,是十分美好的,如今却浑身都是凹陷裸露的伤痕。r_ou_被刮了又长,长了又刮,最终经不起任何摧残,全身再也没有一处平整之处可供胡古月下刀。五年前夜猎惊魂时,她在世家美人榜中名列第四,今年她尚不到四十岁,却已憔悴苍老得判若六十出头之人。
被生剜右眼的剧痛折磨得无法开口,她满脸都是生理泪水、鼻涕和口水。
她的惨叫中只有两个音节,已不是人类的词语,更像母兽的哀嚎。但胡古月两年多来与她常在一起,知她反复说的是“杀了我”和“无羡”。
“我问你,”胡古月冷漠地清洗刀具,“后悔下山了吗?”
哀嚎声更响了,这回只有执念入骨的声声“无羡”。
平儿在一旁指导胡古月下刀,叹息道:“你不告诉她儿子在哪里,她不肯让你称心如愿。”
五年前平儿是个九岁少年,如今已是洪武十四年,他坐在轮椅上,除已换上崭新的绣竹叶纹绿袍,声音容貌竟还是当年九岁的模样。
“魏无羡已经死了。”胡古月道,“被野狗咬死,死无全尸。”
藏色散人的嚎叫更加激烈。
“她不信你。她信她儿子能活下来,除非亲眼看见尸骨。她被我们折磨得神智崩溃,还没有断气,全靠看着我这先天不足的样子,自欺欺人将五年前的事想成今年,硬生生忘掉多年折磨,才能撑着。”平儿叹道,“我却没有魏无羡的福分,能遇上这样的父母。”
“诸葛,你不要同情她。”胡古月抚着花白的胡须道,“谁又来同情她师父呢?一个人守着漫长的生命,朋友、敌人、徒儿全都一年年老死,最有可能陪她的两个徒弟一个已经不复存在,还要失去另一个。她对他们倾注全部心血,至于他们,只带给她一颗破碎成粉末的心。”
藏色散人更加悲伤地呜咽起来。
胡古月不顾她的乞求,发狠地继续将她如豚彘般剖解凌虐。她残破的身躯经不住刀片,他现在用的是针扎。诸葛平是神医之后,要保证受刑人最大的痛苦与最长的寿命,便淡淡地在一旁加以指点。
哭求声越来越小,最后变得细若游丝,轻不可闻。
“她要死了。”诸葛把脉探看了一下,禀报说。
“让她回光返照,想起一切。”胡古月冷冷地吩咐,“我有话问她。”
妇人穿着不染纤尘的雪白道袍,道冠上饰有长长的鹤羽,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站在妇人身后的她,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下,仰起那张含泪的脸:“师尊,请您息怒,魏公子是无辜的……师尊,您饶了他罢……”
“我饶了他,谁来饶我?”妇人浅笑道,“我的法器、秘籍也是九死一生换来的,尤其是引魂宝鉴,是我大徒弟晓儿以身祭火煅就,是我的心头r_ou_,为什么他拿着了?为什么?”
妇人站了起来,在殿内走来走去,双手不断抚弄衣袖:“为师同温卯、蓝安是莫逆之交,蓝安的道侣不幸身亡,他一心殉情,我废了多少心血才弄来上古神器引魂宝鉴,可人间的仙气早已稀薄非古时能比,引魂宝鉴损耗灵气,始终无法修复。藏色,你生得很晚,不会理解那个年代徒弟能为师父做到什么地步……晓儿是为师收的第一个徒弟,以后再过百年千年,也不会有第二个这般好的弟子了。为师犯了什么样的罪过,竟连大徒弟留下的最后一件遗物都要失去?”
“师尊!”忽然间,她挺直了身子,高声道,“师父,您不必再怪罪魏公子了,那些外传的法器,是我偷的!”
“是你。”抱山散人向她面前凑过脸去,道,“真的是你。”
“方寸观是被监守自盗的,不是别人,是我。”她大声回答。
“是我从小娇惯宠爱的小徒弟,”抱山散人眼神凄楚,道,“是我希望能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相依为命的你。是我门下天赋最高本领最强的你。”
“是我。”她将头顶的鹤羽道冠解下来放在地上,说道,“师尊,从今天起,我不再是您的徒弟了。”
这个动作极深地刺激了抱山散人,但她为求飞升,修炼讲究绝情断怒,便闭上眼平复着呼吸,淡淡问道:“为什么?”
她平静地站了起来:“师尊,您知道我今年多大年龄?”
“你?”妇人微微一怔,“十五六岁?还是更大一些?这与你的叛逆行为有什么相干?”
“我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藏色散人望着师父如花的面容,悲伤地说道,“虽然跟您修习,得以保持少女容貌,但二十九年来,我从来没有被男人爱过,您也从没有问过我,我是否想嫁人。”
“这……”抱山散人既震惊又困惑,对自己而言年龄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这么多年来,也确实从来没为小徒弟的婚事打算过,“我以为,你会像你之前绝大多数的师兄师姐,心甘情愿地陪我一辈子。毕竟你与延灵,是如此截然不同。”
“您教我,人之一生与道法相比,好比朝生暮死的蜉蝣,即便有短暂的爱欲,也只是痛苦的一场虚无。道法自然地绝情断欲,争取飞升为仙,与日月同寿、在天地遨游才是正道。”她依旧语气平静地述说着,“可三百年来,您所有弟子都死了,自己始终困在道法的第二层境界,与彭祖的修为相当,至今没有突破最后那层,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飞升。”
她的眼睛雾蒙蒙的,闪动着抑止不住的春情:“也是您教我,仙门一代比一代不济,玄门修为退步的速度是惊人的,到了如今,随便一门上古绝学或法器就足以笑傲天下。而在古时,仙门是如此兴盛,人与仙共存,侠客术士得以光明正大地辅佐君王,教祖老子便是太史,先仕周后仕秦。楚汉相争时,太玄童子不仅亲自刺杀秦始皇,更一直辅佐高祖到诛杀韩信才隐退。这样的盛况,天下千年来不复久矣——而我,我没有信心修成大道,我怕人世的欢愉与仙门的荣宠两头皆空。”
“你和蓝安想得一样。”抱山散人皱着眉头,“蓝安原本是我们三友中最有慧根的,他如何死得最早,我没教过吗?”
“您教过。”她不卑不亢地说,“他是因为动了尘心,五y俱炙而自损修为才衰老的。但是我认为,蓝安是宁愿放弃无尽寿数,只求与道侣厮守一世的。”
“愚蠢。”
“是,在您看来,我和蓝安是很蠢。我们心甘情愿地为短暂无常的爱情做了一切,甚至出卖了各自的师门。我和您相依了近三十载,您对我有养育和救命之恩,但我竟然因思慕山下儿郎将您出卖了……师尊,既然我偷窃方寸观宝物的事已经败露,霜华是无论如何不能到手了,那我从今往后,便再不会回来。”她低下了头,“去年我在抱山上看见了夜猎的他,他真的和您指给我看的蓝安画像万分神似。若不是他穿着江氏紫色的家袍且没抹额,我一定以为他是蓝氏的世家公子。”
抱山散人跌坐在妆台之侧,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发落她。
“您自幼给我说蓝安的故事,我对他神交已久,十分倾慕,就想随心所欲地爱一个人,也被这个人所爱,我不要在修真的道路上断情绝欲。”她的声音发着抖,却听不出来悔意,也许,她真的心甘情愿背叛师门,只要能在他怀中两情缱绻,她什么事都能舍弃,“从小到大,我做事从不后悔,且认定的道路永不回头。我走了,师尊——不,是抱山散人,您好自珍重!”
抱山散人依旧呆呆地看着她,而随着她最后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语,她竟猛然用内力震碎了雪白的道袍,露出一席黑色的裙装!
她从袖间取出一根鲜红夺目的发带,利落地绑好了披散的长发,转身便走。她的动作是那样准,那样狠,那样迫不及待……
“你要知道,你与延灵的下山性质不同,我永世不愿见你与你的后人。”抱山散人安静地说,“如果再出现在我面前,再来s_ao扰我,哪怕是和旁人提起方寸观的事,我都要叫你和你那心悦之人永世不得超生,且子子孙孙死于乱尸撕咬。”
她微微侧了侧头,笑了一笑,轻声说道:“我在做出那些事的时候,早已料到今日……”
她的声音渐渐轻不可闻:“但我抗拒不了心中的感情,和那样的一个人……引魂宝鉴他发现后觉得来路不明,竟没有带走。当时夜猎去过那片林子的有聂氏,还有蓝氏,究竟被谁拿了,我也不知道。”
“抱歉,”她道,“我食言了。”
她的身影慢慢消失了,抱山散人仍然坐着,一动不动。
这是我数百年来最优秀和聪慧的弟子,资质与脑力尚在延灵之上,她当然清楚,按照我的心性,是绝不忍对她为难和下手惩处的,毕竟我曾对她报以了多么巨大的期望,对她的出手首先是对自身血淋淋的羞辱和打击。延灵离开时尚且涕泪四流百般不舍,对我磕头磕到血染青砖,可这孩子如此寡廉鲜耻,师徒一场,末了竟只有一声轻飘飘的“抱歉,我食言了。”
数十年的等待和信任,几代人的恩义与生命,竟连让她内疚一刻都做不到。这是多么金贵的一个人啊。
我记得很清楚,那年她还是个很可爱的幼女,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遇见一条狗都会找我撒娇喊怕,感觉多么爱我这个师父似的。我将她抱在膝头逗弄,问她以后如果要下山找个道侣成家,那就不用拜在我门下,毕竟我收徒弟也不是闲着没事干,是希望有人陪我的。
当时,她毫不犹豫地对我说:“以后你是我师父,我当你徒弟辅佐你,山下氏族有儿女我方寸观就有师徒,我一辈子不嫁人!”
我竟然真的相信了。
“她已经死了。”诸葛平劝道,“家主保重身体。”
“可她死前依旧说不后悔!”胡古月激动地在刑房走来走去,向上举起双手,狂怒地说道,“她已经想起了五年来经历了什么,包括三年前她丈夫为了护着她惨死眼前,她难道还不够痛苦吗,她为什么不后悔?!”
“她当然是痛苦的,死前嘴硬只是不想让你痛快,家主别上了这妖女的当。”诸葛平道,“家主故意让她得到想要的一切,幸福了五年,随后又剥夺掉她的一切,让她痛苦五年,一分不少地报复她惩罚她。恕我直言,她五年来没被活活虐待死,坚持到今日才咽气,已经是令属下刮目相看了!”
语调仪态,哪里是个九岁男童。
“是么?”胡古月突然冷笑,对诸葛平道,“或许她死前没有悔意,是因为始终未曾看见儿子的尸体,还不够痛吧。”
诸葛平脸色一变,道:“家主,你知道以德报德、以直抱怨是我一贯的信条。”
“就因为魏无羡分了你一块点心,”胡古月颇为不悦道,“你竟始终护着他,不让我杀了他。”
诸葛平惨然地捶着自己无知觉的腿:“对于家主或其他寻常人而言,这点小恩小惠或许不值一提。可对于我这个被命运诅咒、被父亲遗弃的人而言,每一点滴水之恩都是值得涌泉相报的。”
“家主,父亲和温神医比了一辈子,也平了一辈子。十多年前,两人妻子同时怀孕,便约定将毕生医学传给孩子,让两位孩子再比个高低,看到底是南阳还是岐山乃医术天下第一。”他悲凉道,“温神医诞下的是女儿,父亲高兴得很,认为男强女弱自己赢定了。谁知不久之后,生下了我,是个残废。他一生救人无数,说能起死回生也不为过,偏偏不能治好自己的独子。”
他拍着轮椅扶手吼道:“就算我丢尽他的颜面,他何以如此歹毒地待我!今年温情已经出山自己行医了,可他却对外说我和母亲一同难产死了!他治了我九年都治不好我的腿,怎么不想想或许我是天生聪慧禀赋过高才命犯三缺的?难道我的医术不如温情吗!我九岁生辰那日,他听说温情第一次出手看诊大获成功,竟不顾我的苦苦哀求,对我下蛊让我永远活在九岁模样,省得我日后说是他儿子丢人现眼!”
“这件事也怪我,闻询赶来时蛊虫已经种下了,事后虽重重责罚了诸葛神医,也于事无补。”胡古月沉痛而安抚性地蹲下,握住诸葛平的手,“诸葛,今r,i你父亲已经病逝了,主人一死你体内的蛊虫自然死去,你可以回归正常的生老病死了。”
“家主对我恩重如山。一个父亲都不器重的孩子,本是去哪里都抬不起头的,可你一直很喜欢我,是我父亲冥顽不灵。我被下蛊后万念俱灰,你亲自请了故友让他收我为徒,教我魅术。我发誓,你的恩情我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平感激涕零道,“家主,你还记得那段时日,九岁的我已有轻生的念头,你是怎么开导我的吗?”
胡古月慈祥地微笑道:“当然。我用淮y侯韩信的故事激励你,说韩信连胯下之辱都能忍,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又有什么不能忍的。”
“对,你希望我当韩信,可韩信不仅仅是只有胯下之辱。”诸葛平道,“一饭之恩,千金相报。我要当韩信,自然也要学这个。”
胡古月慢慢收起笑容:“说了这么多,你还是要给那妖女的儿子求情。一个这样肆意妄为背叛恩师还不知悔改的女人,能生出什么样的孩子?”
“我也觉得她教不好孩子,但江枫眠大概能教出知体统、懂家训的孩子吧。”诸葛平道,“我当年放走魏无羡时对他施针了,他只会迷迷糊糊地记得父母大概死于夜猎,不会连累胡氏的。家主,他已经流浪五年了,若非我暗中帮衬,根本活不下去,请家主配合我演一出戏,救救这孩子吧。”
他不住求情,最终胡古月只得道:“好。我器重你,本来最看中的也是你知恩图报的性子。”
——此时此刻——
石门落下,晓星尘跟着胡古月来到胡氏刑房。空气中弥漫着这当今天下最古老氏族千万年来沉淀的死与血的气息,怎样都洗刷不尽。晓星尘虽看不见周围各种可怖的刑具,但他的嗅觉并没毛病,便以左手微微掩住口鼻,十分不安地四下张望,正在这时,胡古月停在了一面落地镜前。
这面镜子形制奇特,宽四尺,高五尺,似金非金,似石非石,正好被胡古月挡住镜面。胡古月突然大喊道:“晓星尘!”同时身子往旁一侧,在晓星尘闻言专注地抬头看向前方时,正好让镜子与晓星尘打了个照面。
这镜子里有鬼!
不,镜子里的东西比鬼更可怕。只见里面照见的并不是白衣如雪的道人,而是一副活生生的骨架血脉和内脏!在这面镜子里,看见的是血液如何流转、脏腑如何蠕动,一截又一截的肠子在腿骨上方盘来盘去,头颅皮相尽去暴露出白花花的牙齿和两个空洞的眼窝,真是一幅骇人至极的恐怖画面。胡氏将此面镜子布在刑房入口,犯人猛然之间撞见,心志薄弱的当场便疯,哪怕是无法无天的藏色散人,当年被拽着头发拖进来,猛地将头压在镜子上,看见自己红颜成白骨,也是吓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是秦王照骨镜。古书《酉阳杂俎》记载:“舞溪古岸石窟有方镜,径丈馀,照人五藏。秦始皇号为照骨宝,在无劳县境山。”胡氏与世隔绝,家臣诸葛一脉却神医辈出,这面镜子功不可没。胡古月曾在这间刑房,在诸葛平的指点下折磨了藏色散人数年,刀刀避开要害,也都依仗这面镜子。
胡古月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里晓星尘的反应,却见晓星尘的心脏跳动平稳有力、血脉流动节奏不乱,十分平静。他刚感到失望,却突然自嘲般想起来:晓星尘已经瞎了,当然吓不到他。
而且,猛然之间与如此诡异恐怖的画面对视,晓星尘的表情却只有困惑和安静,并没有一丝恐惧或者惊愕掺杂在内。他的反应已经可以完全证明,他的眼睛并没有复明,也并不是由什么别的人戴着面具假扮而成。
除非演技超群。
大概是体内邪气涌动,他原本白得发亮的肌肤有些黯淡无光,唯独那身从来雪白的道袍,依旧如皎皎明月般显示男子的心志与师承。
胡古月一边想,目光却还在镜中一丝不苟地看着晓星尘的五脏六腑。这些念头流转不过弹指之间,在这极快的一刹那中,他突然觉得镜子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与此同时,镜中晓星尘微微动了一下。
他猛地回首,原来也只不过是晓星尘左手举累了,放下后负在腰后,换右手微微遮掩口鼻。
胡古月又回头去细看镜子。可是这一回,他连晓星尘每根手指骨头都认真看了一遍,再也发现不了什么异常。
那就不想了吧。
刀已出手。
“啊——”先被割破的是右手手腕,晓星尘手腕巨震却依旧没有放开霜华,胡古月又是一刀,晓星尘这回及时用手背相挡,他欲抽出霜华反抗,但稍微运功又是一口热血上涌,艰难吞咽后无力再战,被胡古月伺机夺走霜华,背后又被一刀刺得扑倒在刑床上,痛苦不已地呻吟道,“啊……”
胡古月看着霜华宝剑,手抖得与晓星尘不相上下,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晓星尘低声问着,不顾体内伤势,踉跄着循声过来,伸掌欲夺,却只听胡古月大喝一声“为什么霜华给了你?你怎么配!”被一刀捅在腹部,又被人一脚深深踹在刀柄之上,直踩在尘埃中去。这几下痛彻心扉,他并不是个极能忍痛的性子,当下惨呼出声。
可虽然惨呼,却依旧在满地尘埃中挣扎着跪爬起来,膝行上去猛地拽住胡古月的手。老人原本抱着霜华不断试图抽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被晓星尘的穷追不舍弄得极烦躁,反手便是连续几刀刺出,刺破衣料扎在血r_ou_中声声狰狞,晓星尘痛苦地闷哼痛呼不断,那双手却不仅没有松开,反而往上攀去,胡古月只得自己用力退开,晓星尘却运功拼命去夺霜华,拉扯间他因不能视物没有准头,错拽下胡古月的家主外裘,同时周身大震扑在地上,黑发散了一地剧烈抖动双肩,伏面于袖中萎顿着作呕血状。
他洁白的道袍此刻已被鲜血染上颇多触目惊心的红色,显得十分软弱无力。胡古月鄙夷地将霜华挂在自己腰间,弯腰去拾起地上的外裘,晓星尘却突然发难,徒手生生拔出腹部的短刀,横手朝胡古月刺去。胡古月心知他要夺回霜华,立刻用戴着白绡手套的双手去拦护腰侧,又cha了晓星尘肩膀一刀便全身退开。但盲人却是胡乱摸索着扑上来的,再度失了准头,挑破老人胸前数层布料,在两人交手的极快的一瞬间,摸到了老人贴身藏着的一样东西。
胡古月见状,后知后觉地乱抚胸口,脸色大变地盯着晓星尘。
“书?”晓星尘低头,胡乱翻过几页,便挫败地将书往自己身边一丢,无力地将手撑在身后,其中右手刚好压在书封面“九鼎策”的“策”字上,气息急促地茫然抬头。
见晓星尘一副典型的瞎子反应,胡古月微微放下心来,却忌惮着那只压在《九鼎策》上的手,不敢贸然再上。
若他不是个瞎子,方才翻书看见了些什么,又看了多少?
“胡家主,”晓星尘以袖掩口,轻轻压制咳声,缓缓道,“在下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以至于你非要致我于死地……从我猎魇成名,世人知我是抱山散人下山弟子后,平龙岗便盯上我了吧。”
胡古月此时微微一惊。
“子琛说,那年他刚出义城便遇见胡童。”晓星尘道,“所以,你想杀我,不是我复生后的事。我魂碎了,但阿洋想方设法要救我,你无法靠近,只得在暗中窥伺,直到锁灵囊落在子琛手中,才有机会得手。你见我确实魂魄碎得毫无转机,才终于放了心。”
他最后几句话说得极甜蜜,竟在唇边浮现一抹笑意。
胡古月方才对薛洋说,他将晓星尘看得极紧根本无法下手,指的也不光是这几日的事。
笑意逐渐退去:“换而言之,无论是义城倾城为我陪葬,还是世家子弟们在义城遇险,你都是冷眼旁观的。胡氏的家训是中立不依,你对救人济世那套,十分冷漠,所以你要杀我,一定不是因为义愤或公道。”
“那么,是因为私仇吗?”晓星尘自问自答,摇头道,“也不是。”
“从我夜猎成名,一直到义城玉碎,足足有四年时间,你却冷眼不发,任凭我一步步自取灭亡。如果是私仇,一定是要手刃仇敌的,不会坐享其成。”晓星尘答道,“想来想去,你只是要我越痛苦越好,只要能让我付出最大的代价,以什么方式,由谁动手并不重要。”
胡古月道:“不错,我得知你下山后,立刻赶赴幽州要亲自动手,你却已只身前往夔州缉凶。我赶往夔州时,见你和薛洋两人那番神态,便觉得由薛洋来伤你,效果会比我动手好得多——你之后难道不是痛彻心扉吗。你横剑自刎的刹那,薛洋对你说你不该下山,你敢说你不悔吗?”
这位晓星尘原本一言一行极笃定且有准心,此时却微微一怔,似也拿不准那一刻可曾后悔。他停顿的时候,胡古月正说道:“你们当时年少无知,并弄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可我却是位尝尽人情的老者,自然是一眼就看清楚了。我看着你在白雪观被宋岚骂得嚎啕大哭,我看着你失去双目,可惜抱山周围布了阵法我在你下了聂氏驿道不久后便跟丢了……你以为你真能捡到薛洋么,是我将他放在草丛中的。你一直躲开宋岚躲得好好的,是我引宋岚撞见阿箐的。”
晓星尘不知在想什么,竟有片刻失神,胡古月却突然指着他,一耳光抽在他脸上,骂道:“谁知你这贱人居然还能起死回生!自甘堕落的孽畜,为何你去求她,她便听你的话,还帮你换眼睛!当年延灵被我逼得心志大乱折磨了一年,藏色更是受了五年活罪,她也绝情断欲一如往昔,不闻不问的啊!”
他一刀极狠地要从上到下划过晓星尘胸前,晓星尘却回过身子,单手一把握住了老人手腕,恨声道:“如此说来,延灵师兄和藏色师姐是你害死的!”
晓星尘激怒之下,冲动地站起来要与胡古月拼命,胡古月厉喝道:“晓星尘,你别忘了薛洋还在隔壁,你敢反抗我,薛洋就等着死吧。”
晓星尘与他近距离对望,忽而又是邪气上涌,捂着口弯腰一阵猛咳。
胡古月y森地拿起凌迟刀具,恨毒了晓星尘的样子:“脱了衣服,自己躺到刑床上。”
晓星尘却侧对着老人,在y影中缓缓抬起来脸,道:“九鼎。”
胡古月一惊,下意识去望地面,却见原本落在地上的《九鼎策》已经不见了。他一边用目光胡乱在四处搜索,一边老气横秋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世人都说,‘得九鼎者得天下’。九鼎由禹集九州之金铸成,象征天下九州。”晓星尘清清楚楚道,“可为什么得到便能得天下,谁也弄不明白,毕竟它们已经消失几千年了。”
“不过是九个象征皇权天命的礼器,哪能真的左右天下易主。”胡古月道,“至于那些荒诞不经的村野传言,根本不值得浪费时间去推敲思索。”
“胡家主,你若以为我这么好打发,当年我就不会靠着一人之力能在金麟台和敛芳尊周旋了。”晓星尘道,“从古流传至今的预言传说,难道真的不可信吗?秦时传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后来阿房宫岂不正是被楚霸王付之一炬的么。往近了说,世传‘聂氏命格,贵不可言’,后来聂怀桑真的当了仙督。若一声荒诞不经便能让我放弃,常家灭门案我又如何能破案缉凶。”
“如果九鼎真的只是礼器,为何所有的古籍、史册都明确记载着,历代君王在祭祀中从没拿出它们来示人?为何当年楚庄王轻描淡写过问了一句鼎的分量,便有了问鼎中原这个成语?为何秦灭六国,周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竟然是销毁九鼎呢?历朝历代,礼器何其多,唯独九鼎象征权柄,以至于秦始皇要在泗水中打捞,武则天和宋徽宗要特意重铸,而张仪夸海口只要给他九鼎便能号令诸侯?”
“这些王侯将相的事,”胡古月不耐烦道,“与我何干?晓星尘,你是想学你的师兄吗?修道之人,要紧的是飞升,管这些作甚!”
“现在的道友,大概都认你这套理论。”晓星尘不为所动道,“可我师父是北宋中兴的三友之一,她亲历过许多朝代,清楚地记得,古时侠道和王道是不分家的,并且教授给了我。”
“嗯。”晓星尘自顾自道,“于是我只能推断,九鼎不是礼器。它是真正能号令天下的东西。延灵师兄并不是坏人,他的胸襟和格局也比藏色师姐高许多,他后来变得杀人不眨眼……联系他毕生的志向是收复中原,大概被你用九鼎诱惑了。”
胡古月哼道:“无稽之谈。九个青铜器皿,如何号令天下。就算真有其事,你连九鼎都没见过,也永远推断不出来。”
“推断罢了,何妨一试。”晓星尘思索道,“九鼎在夏朝诞生,在周朝遗失,只要看看历朝历代在这段时期有什么明显的不同,或许能有线索 。”
胡古月眼神一动。
晓星尘听力极佳,立刻道:“胡家主,我此刻已是砧板上任你宰割的r_ou_,你何必急着动手。我想你大概也有事要问我——比如为何同为叛徒,师尊却将霜华给我?”
胡古月面色铁青,缓缓放下了飞刀。
“啊,想到了。”晓星尘恍然大悟,“是国运。是王朝的寿数。”
“从夏朝开始,朝代的寿命突然延长。禹传子,家天下,夏四百年,商五百年,周八百年。论贤明,夏商周的君王比唐尧虞舜差远了,八十多位帝王,除去禹、汤、武,个个都是昏君,却能安享太平。”他道,“秦始皇雄才大略,公子扶苏贤明能干,秦却二世而亡。之后历朝历代,多有三国、五代、十国之短暂,长些的也不过一二百年。”
胡古月无话可说。
“还有寿命。”晓星尘道,“在人们遗落九鼎之前,君王和真人的寿命似乎都很长。大禹治水,如此c,ao劳都活了一百多岁,而如今的医术、饮食、住宿都比古时好了多少,但放眼今世,如胡家主这般长寿的,却找不到别人了。”
晓星尘道:“胡家主,我师尊长寿是修了绝情断欲的法门,你又是如何得以长寿的?”
“胡氏的家训是中立不依,在你之前,世人都不知道平龙岗的存在。”晓星尘是极能推理的,越说越顺,不由微笑道,“如果我告诉他们,胡氏之所以避世,是因为有既能保人长生不老又能号令天下的九鼎,恐怕没有人稀罕y虎符了。”
“当然,在江湖群豪竞相对胡氏出手之前,朝廷会先派兵来的。”晓星尘边咳边低声道,“我听仙督议事时说过,皇帝明年计划派一行船队下西洋,可能是找什么东西。这皇帝连自己侄子的江山都能抢夺,这片竹林大概挡不住他的铁骑。”
胡古月狠狠地看着他,忽而笑了,道:“你说了这么多,不过还是延灵道人死前那套。”
“延灵道人被我砍死前神智混乱,非说我欠了他一本《九鼎策》。这些话被清谈会上的百仙听去,最后以讹传讹,还像模像样地查证出,《九鼎策》记载着驱动九鼎的指南之术,九鼎启动后分别可c,ao控九州的气象和灾害,移山填海战无不胜。”胡古月道,“但只有术法,没有法器,有本书也没用。”
“因为你胡氏只有策没有九鼎,”晓星尘总结道,“所以不会惹来滔天大祸。”
“刚才在外面听蓝曦臣说《九鼎策》,”他道,“可算弄明白是什么东西了。”
“世人说你断案缉凶能和诸葛比,昔年破常氏灭门案技巧ji,ng湛,今日一见,还算有几分你师尊的风采。”胡古月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道,“你为何要抛弃她呢!”
他又将晓星尘反压在刑床之上,刀刚要落下,晓星尘文文静静道:“这话你大概也问过我师兄师姐,我与他们也差不多。”
“不会!”胡古月神色狂乱道,“延灵道人深感壮志未酬,藏色散人唯恐年华老去,这两人都是年近三十才最终下决心离去的,你当年才十七岁,哪会这么想!”
晓星尘微微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胡古月却没察觉自己被他套了话,表情都扭曲了,叫道:“何况你师尊对你多么容情!霜华给你了,眼睛为你换,明明是你背弃了她,她为什么还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袒护你?”
他料定晓星尘忌惮薛洋,绝不会反抗,刚要下刀,却听身下晓星尘幽幽道:“你若再敢动我一下,我便碾碎手中的《九鼎策》。”
胡古月震惊之至,压着晓星尘还不放手,许久之后,才缓缓道:“你随我入刑房,生受我那些刀,装作要夺霜华,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早就想好智取《九鼎策》来脱身的计策。”
他尚不愿意放开晓星尘,道:“若非你方才极擅推理,这份心机我简直要以为你同外面那位换了个人。”
晓星尘停了停,道:“或许外面那位,才是真正厉害的。”
“薛洋?”胡古月嘲笑一声,连连摇头道,“他这种卑贱出身之人,恐怕连书都没读过几本,哪有你这般的学识和见解。”
晓星尘道:“或许是方才在外面,他将这些话推断出来,告诉我的。”
“不要转移注意力,”胡古月突然一刀挨在晓星尘脊椎之处,“反正我也没有九鼎,一本书而已,你毁就毁了——你受死吧。”
“你有九鼎。”晓星尘道。
胡古月额上冷汗淋淋,口中却冷笑道:“仙督用乌鸦这些日子已经将平龙岗摸透了罢,你们哪里能看见鼎。”
“当年周天子隐匿九鼎,大概不会销毁,而是传给了身边亲信,让他世代保管,以图哪天卷土重来。”晓星尘道,“但既不能销毁,秦始皇翻遍天下又都找不到,那么这些鼎去了哪里。”
胡古月艰难道:“你想说什么便直说好了。”
晓星尘道:“有什么东西,以青铜制成,体型庞大,又不突兀呢。”
“方才说过,在那个年代,仙门之人和王侯将相是不分家的。”晓星尘道,“南阳胡氏平龙岗,是最古老的仙门世家,但家训居然是中立不依,传给家主的法器,是青铜制成的编钟。”
胡古月瞪大双目,晓星尘则道:“我说过,外面那位可是比我厉害得多的。”
胡古月放开晓星尘,扭动机关冲了出去。
晓星尘勾唇一笑,满脸都是毫不在乎的神色,拖着血淋淋的身子刚跳起来,却突然双膝一软顷刻跪倒在地上。道人的脸十分错愕,却很快站起来,连一声闷哼都无,跟着冲出去。
只见薛洋手持降灾,背对胡古月,剑锋已抵在了最中央那个最大的编钟之上。
要活着走出竹林,薛晓二人不能杀胡古月。
而胡古月现在面临的,是一家之主的责任和个人毕生执念的抉择。
正在静谧无言之间,九鼎室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三人从窗口望去,只见君子道的方向燃起了绿色的信号弹。
“诸葛平!”胡古月怒喝一声。
他一怒之下,目光却看见是门旁的晓星尘,因为侧身面对窗口,身体的左侧正好被照在了秦王照骨镜中。
晓星尘的左手垂在身旁,胡古月惊愕地望着镜子中的白骨。
九鼎黄芽栖瑞凤,一躯仙骨养灵芝。
蓬莱不是凡人处,只怕愚人泄世机。
倾城08.黑白莫问,难辨雌雄。
日照澄洲江雾开,淘金女伴满江隈。
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
——唐·刘禹锡《浪淘沙九首》
“诸葛平!”胡古月怒喝一声。
他震怒之下,目光一动却撞见门旁的晓星尘。因为侧身面对窗口,道人身体的左侧正好被照入了秦王照骨镜中。
晓星尘的左手垂在身旁,胡古月惊愕地望着镜子中的白骨。
电光火石之间老人出了手,晓星尘料定他要袭向自己袖中捏着《九鼎策》的右手,故意身右侧空门毕露卖了破绽,早拟好他夺走书时如何奇袭,见状唇角微微勾出一抹狡黠,左手去掏胸口——谁知胡古月将计就计,根本就是冲他心口而来,因先发制人抢一步夺走了他身上的尸毒粉。
变故急发,晓星尘一惊,左手顺势游上胡古月右臂要去夺那锦囊,胡古月沉着地将锦囊抛于左手,灌入灵力往背后掷出。晓星尘无心恋战,抬头大叫:“你收剑——降灾兄,停住、停住!”
胡古月出手发出催功动静的瞬间,挟剑九鼎的薛洋实在忍不住回身便是极快的一剑刺向胡古月后背。胡古月看都不看便将锦囊往后一丢,薛洋却和没瞧见似的。听见晓星尘的急吼,黑衣男子却因嗅见浓重的血腥味而有所迟疑,剑势缓而不收。
眼看乌黑的剑锋即将破开锦囊,倾洒漫天尸毒粉被人吸入,桀骜不认二主的降灾却听命于晓星尘,猛然停住。喂血宝剑和充沛内力两相较劲,薛洋被这把邪剑带得右臂用力朝上一扬。
晓星尘松了口气,立刻凶恶地劈掌杀向胡古月,刚要飞起一脚,却无缘无故双膝俱软,掌风疲软间被胡古月以飞刀抵喉冲了几步用力压上秦王照骨镜,力道之大使晓星尘本能地左手撑镜。冰凉的镜面上,道人与颅骨脸贴着脸,血r_ou_俱全的皮相上神情桀骜而反叛,穿着仙气飘然的白衣有种奇异而另类的反差感。
避开剑风的锦囊软趴趴跌落地上,降灾也直挺挺cha入地板。单膝跪地的黑衣男子弯腰握紧剑柄,蹙眉的模样依旧是文静而优雅的,他毫不停顿地拔剑回身,抿唇要将胁迫晓星尘的那柄飞刀隔开,却听见从头到尾背对他的胡古月道:“收剑。”
飞刀毫不犹豫地浅浅刺入晓星尘喉管,一丝鲜血流了出来,再深一点嗓子便废了,人恐怕也活不了。这么痛的一刀,晓星尘却没发出一点声音,是新鲜的血腥味让薛洋将降灾猛然收回身侧,向下斜指着地面。
胡古月不耐烦地又吐了两个字:“归鞘。”
薛洋脸色苍白,满脸都是焦急,立刻用内力将地上降灾的剑鞘吸到左手里,优雅地一挥右手将剑身全没入鞘中。
他身上穿着玄鸟纹劲装,箭袖束得很窄,那归剑入鞘的一手却相当养眼,和穿着宽大云袖似的。晓星尘在镜子中看着他的动作,轻声笑了出来。
黑衣薛洋听见他笑,知这人是个安然或垂危都漫不经心笑笑的性子,根本放心不下。他张了张口,极想出言询问,却不敢出声,正如他身体前倾极想向前,但又不敢妄动。
一只向前伸出却缩回的,微微发抖的手。
“我说死老头子,”晓星尘忽而变了一种少年气十足的清亮嗓音,将眼上的白布缓缓在镜面蹭开,咧着虎牙道,“你是怎么发现换人的?”
白布折叠着落到雪白的道履旁,露出了一双神采飞扬的明亮眼睛——薛洋的眼睛。
他顶着胡古月越来越重的压制,任飞刀薄刃横着划出更长血痕,坚持扭头朝身后穿黑衣的盲眼男子抛了个媚眼,发自肺腑地大拍马屁:“道长,你穿这套好看!回栖鹤院也穿给我看。”
晓星尘闭着眼睛。他的身段包裹在黑色绣金线暗纹的劲装里,没有宽大道袍的遮掩,细腿、翘臀一直到腰线的美好曲线都纤细而清丽地突显出来,肌肤更是亮成义城昔年最大的那场雪。他墨黑的长发被红色的发带高高束紧,拖下很长的一把高马尾,脸上有薛洋方才拼命反抗时抓出的五道伤痕。
表情是紧张而关切的,开口的声音都在颤抖:“阿洋,你被伤得很重么……”
他一脸要哭出来的神态:“你流了好多血。”
胡古月神色十分古怪和诧异,手下那把少年味道浓郁的嗓音便和小鸟一般欢快地飞了起来:“道长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闻到血味就非得是我被捅了啊,你就这么看轻自家道侣的本事么!真是的——”
晓星尘一脸完蛋了的泫然欲泣:“你这样若无其事的,肯定是又痛又伤了……你是越ji毛蒜皮越会撒娇喊痛的……”
他实在无法忍耐,便在身前举起双手,要不顾一切地循声奔过来。
薛洋顿时语塞,胡古月回过神来立刻“唰”地一声在薛洋胸前划了一道。薛洋依旧一声不吭,只是眼珠子明晃晃冒火,恶狠狠地逼视胡古月,默斥道:你他妈没看见我在哄人吗,你还敢继续吓他?!
晓星尘乖乖地站回原地,这次他连问都不敢问了,唇抿着抖成一线,连长睫毛都在簌簌颤抖,看上去是真的要哭了。
“别别——憋着,可不准哭啊!别让我再瞧见你一脸血的样子!”薛洋见安抚不住,耍流氓般嚷起来,胡古月心想这都是些什么事啊,单手将薛洋那脖子都要扭断的脑袋用劲抵了回去,薛洋还是坚持威胁完,急道,“我可是有心理y影的,你想让我难受就——哎呀道长,我真没事,他老胳膊老腿的,还没你踹命根的那两下狠呢。”
晓星尘虽然一脸泫然欲泣,却还是绷不住“噗”了一声。
他微微仰了仰头,再低下来时已经勉力将泪意收了回去,一脸安静而专注的样子。
薛洋暗中松了口气,更觉得全身都火辣辣痛楚不已。他目光微微松弛,便看见了脸侧的左手,忽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态,小指俏皮地敲了敲镜子。
胡古月用刀抵着薛洋喉头,对晓星尘道:“你就问这个——薛洋疼不疼?”
晓星尘难得满脸都是对他人的厌恶,却不得不答道:“嗯。”
胡古月极不可置信地:“再没有了?你真的不想问别的?”
晓星尘一脸困惑和厌恶,薛洋却怪笑一声,道:“胡老头,你以为全天下人人都稀罕你的破鼎么?”
荆、兖、雍、青、冀、徐、豫、扬还有梁!那可是足足九州!一块倾城之能的y虎符就能引来两代人的刀戈与窥伺,何况是c,ao控一鼎便能夺取一州的九鼎!控天下九州如探囊取物般容易、长命百岁且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样的诱惑,连延灵道人都抵挡不住,难道不值得全天下人人都稀罕么?
胡古月半晌后才勉强道:“晓星尘,你智谋过人,你向薛洋推断的,他方才说给我听,的确都是对的。现在薛洋在我手上,降灾又不认主,你毁不掉九鼎,更无法威胁我。”
可晓星尘还是根本没将九鼎放在心上的模样,看得胡古月十分失望。
薛洋cha嘴邀功道:“何止这些,道长我还套出话来,你师兄师姐是为什么下山的——”
胡古月烦薛洋聒噪,想割去他舌头。薛洋是割舌头的祖宗,他手腕一动便知道要干什么,头皮发麻立刻闭嘴了。
他也不知道为何,不过和晓星尘分别了短短两刻,却十分思念,只想多看看他,多和他说说话,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了也无法控制自己。
胡古月狐疑地打量晓星尘:“你知道了九鼎的秘密,却不想要九鼎?”
晓星尘奇道:“我为什么要它们?”
胡古月叹道:“我方才还说你聪明绝顶,原来是个傻的。”
晓星尘道:“山下聪明人很多,我实在心平气和地知道,我一点也不聪明。”
“你能独自破解几千年来没有人解出的九鼎之迷,还叫不聪明?”胡古月觉得晓星尘十分虚伪,道,“那你倒是说一说,谁才是聪明人?”
“子琛下棋想赢就赢、想平就平,我拼命背棋谱都下不过。仙督以柔克刚,谋划大业能将诸事预测得时间分毫不差,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金光瑶演技ji,ng湛,在观音庙发起疯来连自己都骗过去了。诸葛先生医术神乎其神,我那点医道比之如萤火照于明月。阿洋更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晓星尘平平静静道,“论聪明,他们都比我强得多。”
薛洋边听边在心中赞同道,道长还挺有自知之明的,他就是傻乎乎的。这时胡古月怒道:“这些聪明人都没能和你一般破案,你还说自己愚钝,岂非骂所有人都是猪么!”
晓星尘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面对暴躁的胡古月,文文静静地说:“胡家主,你觉得一个盲人,缝衣、做饭、修门难不难?”
胡家主道:“你在夸耀自己连瞎了都是瞎子中最聪明的吗。不能视物,怎么会不难!”
“我没瞎的时候,也常听大家说很难。可是我总想,那些说话的人都是健健康康的,真正苦难而残疾的人,却从来不会将这些挂在嘴边。”晓星尘道,“后来我也瞎了,果然发现这些事情一点都不难,只要心无旁骛就可以了,和子琛教我的下棋道理一样。”
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
胡古月闻所未闻,重复道:“心无旁骛?”
“正是。”晓星尘道,“我缝衣衫的时候,就一心想着缝衣衫,我修门的时候,便只想着要将门修好。很快便能上手,一点都不难。”
晓星尘道:“别人破常家灭门案时,总想着y虎符多么可怕。查找九鼎时,还没找到已想着如何将共事之人灭口。”
胡古月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你之所以断案缉凶十分厉害,不过是心里只想着破案这件事本身么。”
“嗯。”晓星尘道,“我破常家灭门案时,心中只想知道谁是凶手,很快便找出来了。推测九鼎时,只要想着九鼎有什么用,很快便能想通。”
他有点赧然,轻声道:“不过现在不行了,我总是无端端想着阿洋。”
薛洋立刻在心中大声道:我一样啊道长!
胡古月半天说不出话,许久才佩服至极道:“宋岚放不下傲气,聂怀桑执着权势,金光瑶挂怀出身——这些比你聪明的人,正因为用心不纯,反倒落了下风。”
“好你个晓星尘,”他朗声道,“不愧是她的徒儿,当真有一番真知灼见!”
晓星尘无奈道:“我并没有这些意思。山下人听人说话似乎总爱想上许多别的。”
胡古月不再纠缠,厉声道:“晓星尘,你可愿告诉我抱山的位置!”
晓星尘凛然道:“我不会说的。”
胡古月一连说了数个“好”字,又道:“你为什么下山,为什么背叛师门?霜华剑怎么来的?”
晓星尘道:“我不会说的。”
薛洋心想:这件事我也问过,还问过许多回,我都问不出来,你这糟老头子怎么可能撬得开道长那张嘴。
他爱晓星尘,巴不得晓星尘永远别回去,对他为什么离经叛道地下山本也不在意。只是但凡晓星尘神秘兮兮不肯告诉他的东西,他就亢奋得非要逼晓星尘在自己面前毫无保留才爽得过瘾。
于是他用了许多办法“惩罚”他,晓星尘每每被他在床上——或者地上、屋顶、窗台等处——惩罚得也挺可怜,他将道侣可怜的样子看在眼中,更是对探究晓星尘下山的前因后果充满激情。晓星尘是尿也尿了,晕也晕了,哭也哭了,但无论如何死活不肯说。
到了后来,晓星尘被调教得怎么说呢,那“惩罚”已经于他是享受了。有时薛洋见他可怜,有些迟疑,道人反而会拉着他的手,坦率地扭动腰肢,更是再也问不出来。
胡古月充满恨意道:“你既然不说,那便等着给薛洋收尸吧!”
薛洋刚要开口,却被霜华清冽的剑光划过瞳孔。
是晓星尘隔空将胡古月腰间的霜华唤了出来,稳稳架上脖颈:“胡家主,你恐怕真正想杀的人是我。”
薛洋疯狂挣扎起来,左手成拳不断狠砸在秦王照骨镜上,可他双膝不争气地发软,怎么样也无法脱身。
“……”胡古月倒是对这次下山的人有一分刮目相看了,道,“不错。延灵道人和藏色散人也都是由我所杀。”
“是么……”晓星尘惨笑道,“师兄和师姐真傻,他们本是为了活得更好才非要下山的。”
他道:“那我让你如愿以偿,你别再连累其他人了。”
薛洋狂吼道:“晓星尘!你敢!你怎么敢!”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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