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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节

    不遇 作者:从此心安

    第17节

    晓星尘满脸情欲,闻言微怔,颇为不满地用胯间孽根重顶薛洋股缝。薛洋ji皮疙瘩从屁股起到脖子,五官都扭曲了,慌乱道:“你他妈冷静点!”

    晓星尘却露出花痴般的欢喜神色,全身罩着宛若往外突突冒着粉色花瓣的迷离气场,如大狗般更加雀跃地扑在薛洋身上,双手胡乱抚摸揉捏。

    是了。薛洋每每在床上索求,也是晓星尘越求,自己越是带感的。

    薛洋咬紧牙关,在沉默中同晓星尘全力扭打,发着情的晓星尘身手清醒有力,不多时便单手握紧薛洋一双手腕,高高抵在薛洋头上。薛洋抬腿便扫出一脚,晓星尘一手握住他的小腿,蛇一般滑到膝窝,用力一翻,将薛洋整个人翻了过去。

    薛洋的脸重重磕在地上,疯狂跳动的心脏有险些被吐出的错觉,尚未回神,双手便被道人粗暴地扭到后背扣住。

    他感受到手腕被人用白绫一圈圈缠起来时,脸色铁青,鱼一般重重扑腾扭动。他甩着头,不敢再出声刺激男人,一双眼睛威慑十足地瞪着一介瞎子,心中想:晓星尘,晓星尘,只要你敢……只要你敢!

    晓星尘兽欲全开,没什么是他不敢做的,双手用力扯紧死结后,俯身张口,将薛洋一只耳朵整个含入口中,吃n_ai般疯狂吸吮。

    耳朵是薛洋的敏感带,薛洋的双眼顿时瞪大,威胁之色一扫而空,瞳孔中全是无措的茫然与刺激。

    他几乎费了全身气力,才挡住了喉中那点呻吟。

    晓星尘十指修长的双手,从身后牢牢环抱住薛洋胸膛,是那样的占有欲十足。巨大的束缚感进一步压迫薛洋气息不足的肺,薛洋有种要被男人活生生揉进血r_ou_的恍然。

    他不住吞咽口水,喉结上下滚动,全身挣扎得愈加激烈,整个人被晓星尘禁锢在怀中,压倒于地面,是沦陷蛛网却不甘束手的猎物。

    晓星尘像饿狼般吞咽薛洋左耳,生理快感从薄薄的耳垂上过电般流窜,火花在一根神经上炫目绽开,激得心脏都砰砰怒放,快活得不识身在何处。

    薛洋咬紧下唇,一滴汗水从鬓侧滑过颈部。

    太好吃了。晓星尘混沌的脑中只有一个食髓知味的念头——

    吃了他。

    两具成熟男性的躯体早已深度契合,空前热情放荡的晓星尘本是薛洋多年来的性幻想形象。两人结为道侣来,几乎夜夜荒 y  作乐,连彼此的肌肤和轻哼都能引燃动情的条件反s,he。晓星尘沾了薛洋便泯灭自制,薛洋被晓星尘如此抵死缠绵,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这头不肯乖乖雌伏的猎物,在生平从未设想过的逆转境况中,被包裹耳垂的火热,和强行席卷自身的热情爱侣而引燃,心不甘情不愿地微微喘息起来。

    被捆紧的双手,僵硬了许久。猛然间,又拼命挣扎起来。

    他要弄断这该死的绳子,他要将晓星尘翻身压到身下,他要将这心眼皆盲的男人吃拆入腹连骨渣都不剩!

    找死。你总在找死。十五岁,你对我寻寻常常地说话,是找死。十六岁,你背我回义庄,是找死。十七岁,你在桌边放下那颗糖,更是明目张胆地找死。

    谁以舌头深入耳道一舔,谁的胯下终究难耐地抬头。

    情欲是那样的沸腾,地面上抵死缠绵的两条人影,足以使周边的空气都弥漫出灼热的气息。

    白衣道人双目紧闭,本在投入地吸吮口中的软骨软r_ou_,可薛洋是如此激烈地挣扎,将他长长的睫毛颠得不住颤动。晓星尘几乎压不住青年,只得粗喘着松口,可他并不停顿,双手果断去扒薛洋裤子。

    胡古月本已悄然走到了两人跟前,料定晓星尘即将扒光薛洋。他本盘算,待那黑色的上衣被剥落,从中摸出y虎符便走,此刻见状,不由吃了一惊。

    薛洋已破口大骂道:“晓星尘,你他妈下来!”

    毫无前戏的侵犯让人错愕至极,薛洋x,ue口被抵住时浑身炸起,竟将晓星尘爆甩开来,在地上双腿蹬动,靠摩擦带起裤子,满脸铁青。

    终于轮到薛洋像看怪物一般地看他人了。

    薛洋方才被晓星尘遮住,衣摆又长,胡古月并没真瞧见什么不该看的。晓星尘的举动实在出乎意料,胡古月不禁寻思,或许是那两人的攻防太过激烈,以至自己想歪错意。

    兽化的男子很是听话,依旧没脱身上衣裤,可高高凸起的裤子,足以显示雄性的欲求不满。

    薛洋微微发抖,坐在地上,尽量不发声音地往后退去。耳力极佳的晓星尘猛然扑下,ji,ng准压倒薛洋,粗暴地将爱人翻过身去,双手乱扯薛洋的裤头。

    并没有看走眼!胡古月大惊,晓星尘他压根就没想去脱薛洋的上衣!

    这明月清风美名在外,看上去如此温柔且内向的男人,发起情来竟毫无前戏,根本不顾床伴感受,挺着凶器便要往薛洋体内侵犯,满心都是直接得手、一步到位。

    倒是同他的剑法一般,单纯耿直,不玩花样地直截了当。

    胡古月眼看薛洋被这份直截了当逼得要疯,因满心不情愿而额头浮现青筋,苦苦抵挡那头要扒掉他裤子长驱直入的野兽。

    百岁老人颇为嫌弃地抽动嘴角。

    以晓星尘的灵力修为,照这种打桩般野蛮的方法,薛洋当场便会被c,ao废。

    他并没有兴趣看龙阳之好。再过上两三个时辰,以晓星尘的体能与欲望,定然还在折磨薛洋。

    夔州小祖半生横行霸道,被道侣c,ao成一团烂泥,才好叫人逐个击破。

    胡古月垂眸,看自己脚边。薛洋的脸沾着汗shi的黑发,双瞳发红,因用力抵抗而左右摆动。

    胡古月的手缓缓朝薛洋衣襟探去。

    又缩了回来。

    倘若在此时去薛洋身上摸y虎符,恐怕刚碰触到,晓星尘腰间的霜华便会一剑刺穿自己咽喉。

    那份疯魔般的占有欲,真是令人咂舌。

    胡古月转身步出内厅,扭动机关,落下一扇隔音效果尚可的石门。

    他守在石门外,目视身边日晷,希望两位年轻人待会弄得满地是血时,别从地面一路荒唐上丹墀,搞得那套家传编钟上污秽难堪才好。

    边想着,便转头又朝室内望去。在石门彻底斩断视线的瞬间,他见薛洋挣脱白绫,猫一般亮出爪子,狠狠在晓星尘脸上一挠。而晓星尘偏过脸,立刻伸手扼住薛洋脖子,亢奋地将道侣压回地面,用更难解的绳结重新绑死薛洋双手。

    “你住手,”薛洋继续挣动手腕,用肩膀去撞晓星尘身躯,“停下来!”

    可晓星尘已将他整个人托着臀抱起,挂在腰间几个箭步,将人野蛮地撞上墙面。一张元式高桌恰好被晓星尘的腿碰到,道人立刻又将薛洋一扯,仰面重重往那桌面一压,根本不管上头有许多足以弄疼薛洋的器物,这些东西“噼里啪啦”砸了满地。有人在两次凶残的撞击中骨头都快散了,那头禽兽却只顾着用双手分开心上人两条又长又直的腿。

    薛洋喘息扭动,手腕在白绫中竭力挣扎,双足在空中乱踢,命令道:“你住手,住手啊!”

    晓星尘将那双腿挂于肩头,已扒下了薛洋裤子,露出青年紧致的两瓣屁股。

    薛洋盯住天花板上没入半截的降灾,耳边是晓星尘急不可耐地解裤之声,嘶声吼道:“住手,滚开!现在别碰我!”

    可是一双手已大力陷在他臀r_ou_中,急色地往两边掰开,在羞耻至极的姿态里,那根色泽白皙如玉,却温度灼热似铁的yang具,猛烈地戳了上来。

    “晓星尘,星尘。”强j,i,an犯不能视物,x,ue口又紧紧闭合,晓星尘戳的那几下力道虽猛,却都没对准。他勉强停下来,喘息着用手去摸薛洋股间,薛洋感到男人手指在摸索、勾开和固定自己难以启齿的私处,恨声道,“你不会这样对我,是不是?”

    晓星尘已摸准薛洋后庭入口,急不可耐地刺了进去。

    手腕终于在此时挣断了白绫,薛洋怒吼一声,直冲着晓星尘腰封处袭来,在后x,ue被顶入的瞬间,拔出霜华将男人逼开。

    他持剑的手因羞恼而颤抖。他上半身虽然凌乱,衣服却一件不少挂在身上,下半身却不着寸缕,模样十分 y  靡和窘迫。

    晓星尘裤子褪于膝盖,被薛洋击倒在地。他依旧喘息着,却侧头细细聆听薛洋晃动的剑尖,毫不犹豫地提起裤子,单手一转霜华剑鞘,再度扑了上来。

    薛洋利剑在手,横着挥过去,晓星尘以剑鞘抵挡,竟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从桌上打到地上,霜华被晓星尘稳稳收回鞘内,借力将薛洋带入怀中,从青年背后将人牢牢扣住。薛洋后脊贴住晓星尘,左手从他袖中飞快扯出白绫,灌入灵力往上飞去,拽出降灾带回。晓星尘双指夹住白绫,下个瞬间,整条白绫纷飞如雪,断成满屋飞琼,像薛洋零碎的那线转机。

    手指差一点便能勾住降灾。

    但终究没能勾住。

    黑剑落在了地上,晓星尘哼了一声,一脚将剑踢开。

    再度被压回地面时,因过于粗鲁而狂野,薛洋轻呼了一声。

    这一记短促的尖叫,足够让晓星尘毫不怜惜地将他占有。

    双手被扣在了头顶。

    右腿被折叠在胸膛。

    男人勃发的性器,稳稳抵住了自己x,ue口。

    薛洋在晓星尘身下百般挣扎不脱,突然不再凶巴巴地怒斥,也不再恶狠狠地威胁。

    他全然冷静了下来,安静地注视着晓星尘凹陷的眼睑。

    他的眼神变得十分诡异,很是亲热地说:“晓星尘,你若进来,日后一定会后悔。”

    这眼神似乎是羞愤、是恐吓、是决绝,但又远不止是这些,寻常人绝不会有的嗜血欲望在那双眼底灼烧,似乎就等晓星尘不知死活地将封印一揭,而晓星尘竟被这隐约的意识染得心浮气躁。

    是晓星尘永远忘不了的那种眼神。

    如今晓星尘是看不见的,何况他此时全然兽化,满脑子除了占有薛洋已没有清明的神智。

    可此时此刻,他眼前偏偏清晰无比地,出现了薛洋的双眼。

    这双眼睛,上次看见,还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金星雪浪遍开的高台上,那眼睛神色诡异至极,牢牢盯住自己,将自己内心搅得一片慌乱,一种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随之而来他永远也回不去了的不安预感油然而生,甚至带些那当年引诱自己下山的,危险而矛盾的憧憬。

    ——“道长,你可别忘了我。咱们走着瞧。”

    ——“晓星尘,你若进来,日后一定会后悔。”

    清明不过昙花一现,晓星尘通灵般的复明又回归永寂的暗夜里。自己所爱的r_ou_体活色生香地敞开在胯下,往前一挺便能采撷占有,晓星尘很快又除了原始本能,什么都置之不理了。

    薛洋闭上了眼睛。

    r_ou_刃毫不留情地用力朝前,破开闭合的x,ue口,即将挺进来。

    晓星尘伏在薛洋肩头,薛洋在他耳边,突然露出了七岁时的委屈表情,呢喃着诉苦道:“好疼。”

    他知道事已至此,是再也没有办法了。但伤害自己的是晓星尘,他便忍不住要对他说。

    “道长,”放弃抵挡的青年,对侵犯自己的男人轻声道,“我疼。”

    雪白的道袍被解落下去,乌黑的劲装被脱褪下来。

    霜华被人轻轻放在一边,和降灾并列在一起。

    地板上,两道修长的人影,紧紧缠在一起,却始终没有彻底交融。

    薛洋闭着眼,他觉得自己没哭,而晓星尘的手轻轻从他的脸一路抚摸下去,游走到他的左手,捧起来,对待珍宝般虔诚地亲吻那根小指。

    被车轮碾成一团烂泥的断指,昔年惹稚子无人问津的嚎啕一场。

    青年薛洋死了般地躺在地上,他本以为那场钻心之痛今日又要领教品尝。

    “疼。”他呢喃着朝施虐者诉苦,为自己打抱不平,道,“会疼。”

    若天地之间可得放心撒娇的一席安心处,谁又会用七十条人命换一场狠烈而沉默的诉苦。

    晓星尘翻身,将薛洋抱在身上,依旧粗喘不止,沉默而温柔地安抚薛洋脑后的黑色长发。

    薛洋双臂环在晓星尘脖颈,深深埋脸于他锁骨处,亦不发一言。

    在这个人面前,他突然一点也不想忍痛了。

    “嗯。”晓星尘清丽的嗓音因被情欲折磨而嘶哑破碎,缓缓道,“不疼了。”

    怀中的人像猫一般,更紧地搂住了他。

    日晷上的y影还远没有走满预计的格数,胡古月一边等,一边从袖中掏出个布包,摊开后却原来是一整套用以剔骨剖r_ou_的凶恶刀具。

    老人长着斑点的手逐一拂过这些薄刃和尖锋,拇指细细摩擦着一根弯钩上黯淡的血迹。

    离上次这样ji,ng致地虐杀,已有二十五年。那女人一开始是多么的桀骜与嘴硬,到最后几百刀的时候,还不是屎尿失禁,呜咽哀求自己快些杀了她。

    可怜她的喉管cha入三根长针,挑断了吞咽施力的肌r_ou_,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

    “你为什么要违背誓言,负心离弃。”划开的肌肤像花瓣那般朝外翻卷,漂亮的声音是小刀顺着肌r_ou_纹理浅浅剖片的ji,ng湛功底。镊子夹住那片人r_ou_,头发花白的青衫老人放在阳光下打量那薄如蝉翼的透明r_ou_片,铁石心肠地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镊子将r_ou_片放在案上的大圆盘中,与之前几百片r_ou_公整地摆列成花瓣般的队形。

    他实在太老了,不知手还握不握得住刀具。

    这一回受刑的人,罪大恶极,比之前两位,都更该死得多。

    老人眼中流露激烈的杀意,却突然听见一声极凄厉而悔痛的惨叫,穿透石门。

    薛洋是极能忍痛的,如此痛彻心扉的哀嚎,正是胡古月想听的那道声音。

    他一挥袖子收起凶器,又看了下日晷,皱眉道:“清醒得这么快?”

    “来人,有谁在吗?来人,”晓星尘仓皇无措的求助,一声急过一声,泫然欲泣地传了过来,“救人,救人!”

    胡古月扭动壁上机关,开启石门。

    他刚负手走进去,便讥讽地怪笑了一声:“这般不经c,ao。”

    室内弥漫着浓郁的,男人j,,g液的气味。满地都是破碎的白绫,显示方才战况之激烈。晓星尘覆眼的白布又重新绑上,正哆哆嗦嗦地给地上的薛洋拉好衣服,全是悔不当初的神态。胡古月的话语如此刺耳,道人豁然拔出霜华指着胡古月的方向袭来。

    这闻音辨位、一剑封喉的功夫,真是晓星尘得不能更晓星尘。胡古月之前从未和他交过手,却似乎对他招式力道与角度的每一抹细枝末节都熟悉入骨,极熟练地弹开霜华剑身,落脚无声地来到薛洋跟前。

    他嗅觉极好,微微低头,便能闻到薛洋身上j,,g液和血液的味道。或许是被折腾得太过,此时的青年肌肤格外苍白。一个心神激荡的瞎子自然为他穿不好衣服,薛洋的衣襟并未全然拉拢,肩膀上一枚青紫而冒血的咬痕,彰显道侣方才求欢的粗野,真是楚楚可怜。奄奄一息的黑衣青年长发凌乱,糊得满脸都是,他单手撑在脸颊上,手背上是被指甲掐入的深痕,指缝间渗出鲜血,苍白的唇在无声呻吟。光是露在外面的肌肤便有三处伤口,连脸都不放过,也不知薛洋衣服底下,此时是多么凄惨凋零的光景。胡古月只见这后生整个人神志不清,双颊酡红,呼出的白气都透着身心苦不堪言的崩坏,人虽然高大,却因脆弱而显得格外瘦细。

    胡古月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晓星尘持剑四顾茫然,又胡乱扑到薛洋身上,摸索着拉过聂氏的鸦羽外裘,为薛洋裹上。

    他六神无主地摸着薛洋肩上、脸上的伤口,连胡古月轻轻巧巧避开了自己也不知道,整个人、连声音都一起抖得几乎散了一地:“……阿洋……薛洋……薛洋……你还好吗……”

    和义庄崩溃时,神态丝毫无差。

    晓星尘缠眼的绷带随主人源源不绝的颤抖而微乱。他想伸手去碰薛洋受伤最严重的后庭,但又不敢,手伸出又缩回。胡古月听着晓星尘清丽的嗓音,看着晓星尘脆弱悔恨的神态,胸中传来阵阵快意,踩住晓星尘雪白的袖子,弯腰掐起道人的下巴:“你还真是情深,见他受不住,便提前清醒过来。”

    晓星尘刚要开口,却体内y毒上涌,似乎勉力压下喉中鲜血,抿唇轻咳。

    胡古月一字一字道:“我本还等着欣赏,你将自己所爱生生c,ao死后的反应呢。”

    晓星尘猛地站起,同时刺出霜华,胡古月轻声道:“你不是要求我进来医治薛洋吗?”

    霜华不得不止住,胡古月不耐烦地推开喉前的剑锋。

    晓星尘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怎么回事……为什么……”

    他激动之下,体内y毒只能发作得更快,边说边用手捂住口,轻咳不休。

    他掩着口,彻底崩溃了:“你为了什么?!”

    胡古月如他所愿,亮出企图:“不把薛洋弄垮,我如何能杀得了你?”

    “他原本好端端地在当金麟台的客卿,”胡古月道,“若不是你出现在他眼前,本没有后来又是入狱又是被清理的那许多的事。而金光瑶有这样一位得力帮手,未必会对聂怀桑毫不起疑,说不准他一辈子都在夔州和金麟台上风生水起,背靠仙督好乘凉,又哪会落得今日如此不堪的下场。”

    “你就是一个扫帚星。”他道,“下山之后,害死满白雪观的人,害死常家最后的活口,害死整座义城的人,害死聂怀桑和江澄,亲手捅死来救你的宋岚,断气后还连累薛洋拿自己的阳寿补给你。你不过仗着苦主们喜欢你,就恬不知耻地只顾自己偷偷快活,欺师灭祖地苟且偷生。”

    “无论是对山上你师尊,还是山下所有对你好的人,你都是彻头彻尾的害人ji,ng。”胡古月冷冷道,“而薛洋自从遇见你这祸水,就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当的一声。

    霜华坠到了地上。

    “胡氏与世无争,本也不想逼死当世仙督。”胡古月欣赏晓星尘凄苦神色,道,“可入岗前一番试探,他连佩刀都不愿解,如此心高气傲,老夫真是不敢赌他会在威逼利诱下将你交出。再说,即便他为了聂明玦可以舍你,但此人心有七窍,难免不为你谋个生机之局。”

    “再说了,”他用脚尖轻轻踹了踹薛洋,垂眸道,“无论如何,薛洋都会拼死护下你。”

    “你问我为什么要对薛洋出手,”他道,“是因为你。”

    晓星尘跪在奄奄一息的薛洋面前,抱着头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你要杀我一个人,”晓星尘捂着嘴勉力压下喉中烫意,不可思议道,“竟拿你氏族满门作赌去谋害仙督!你要杀我一个人,竟要将我身边所有人都逼死?”

    他停下质问,用手温柔抚摸薛洋高烧滚烫的额头,伏在薛洋身上,慌乱不已。

    晓星尘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在胡古月脚边缩得很小很小,仿佛变成了很虚弱的一团,单手去拉胡古月衣摆:“你放过薛洋,你要怎么对我都可以,放过剩下这些人。”

    他身怀绝世武功,手握霜华宝剑,本能取胡古月性命于手下。

    可之后他怎么背着薛洋走出平龙岗竹林的迷阵?他体内被y虎符的邪气侵入,又被编钟勾得乱魄,真要动起手来,胡古月若身怀什么恶器,也根本不是对手。

    胡古月冷漠地看着晓星尘,笑一笑,弯腰要去掏薛洋怀中的y虎符。

    可晓星尘突然又横剑将他逼开,一步不让地挡在薛洋面前。

    “饶了薛洋吧。”他边说边痛苦地掩唇,发出呜咽,语调却万分坚毅,“别碰他,我跟你走,绝不反悔。”

    胡古月冷冷看着他,突然甩出一柄飞刀,剜了晓星尘左膝一刀后又飞回老人掌中。

    晓星尘果然直挺挺站着不躲,硬接下那刀,单膝跪在地上。

    胡古月双目全是自负同快乐,施施然从袖中又翻出那个布包,轻轻抖开,转身道:“去刑房。”

    晓星尘抿唇,摇晃着站起来,将地上的降灾拾起,也不去管剑鞘,只塞剑身到薛洋手中,极为珍重而温柔地拂过薛洋混乱的脸,便转过身。

    一只皓白如月的手突然伸出,死死揪住晓星尘衣摆。

    晓星尘一怔,一根根掰开薛洋纤细的指头,跟着胡古月离去了。

    石门落下之前,晓星尘还回头朝地上的薛洋望了一望。男子白绸覆眼,神态、身姿乃至抿唇的细微弧度都文静单纯,虽落魄之至,但举手投足间有种晓星尘独一无二的韵味,明月清风一如当年。

    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

    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

    倾城07.惜霸业情钟,皆成白骨。

    九鼎黄芽栖瑞凤,一躯仙骨养灵芝。

    蓬莱不是凡人处,只怕愚人泄世机。

    ——唐·吕岩《七言》

    ——八十五年前——

    “延灵大哥,那日在南山寺,僧右愚对你甘拜下风,好威风啊!”

    元朝延祐六年,时维己未,岁属肖羊。一列华车宝马的煊赫队伍,正在岐山宽阔平坦的驿道上缓缓前行。

    这行人马穿戴华美仪仗考究,在岐山温氏的地盘上豪气干云地谈笑风生,如闲庭信步般坦然自在。在这群身着ji,ng致炎阳烈焰家袍的世家子弟中,唯独一名方脸青年道袍雪白,正答道:“少宗主莫再夸我了,先仔细看看我从僧主持手上硬要来的这张图。”

    少宗主闻言便低头细细查看手中的图,边看边道:“这是南山寺此次重铸唐朝铜钟的设计图纸。这枚铜钟悬挂在大雄宝殿左角,直径三尺八寸,高五尺六寸,重一千三百多市斤,钟上有僧主持的题铭——比唐朝时阔气得多,难怪要请儒、释、道三家共赏。”

    “不错。”延灵道人点头,“请少宗主再看云南监察寮传来的图纸。”

    “这是上月刚扩建好的圆通寺地图。”少宗主翻看第二张图纸,道,“供着成宗的‘赐玺书嘉’,山顶新建接引殿,气势恢宏有几分我温氏扶桑殿的意思。然而就这些,工程历时整整十八年,实在太夸张了。”

    “陀罗寺在唐朝南诏时代便是江湖中佛道的领袖宗派,是昆明最古老同时也是最大的寺院。铁穆尔非要出资扩建,下旨改名圆通寺,意在从佛道入手,收编汉人的江湖门派。”延灵道人一声叹息,“对抗了整整十八年,佛道终究还是屈服于蒙古人了。”

    “大哥,”少宗主收起图纸,缓缓开口道,“当今圣上,和之前那些蒙古人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尊蒙贱汉、侵我河山、狼子野心。”延灵道人冷笑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仁宗即位后屡屡新政,是提倡汉化的。延佑复科五年了,汉人一样出朝为官。”少宗主犹豫再三,还是对延灵道人温言道,“僧右愚虽修佛道,可和家父是自幼交好的挚友,此人是汉人中的英雄好汉,论对家国同胞的热爱,不会比我温氏少。连他都借口重铸铜钟,邀天下英豪到漳州齐归元廷,可见此一时彼一时,世道已经不一样了。”

    “少宗主,爱育黎拔力八达倚重外戚,启用兴圣皇太后的重臣铁木迭儿为右丞相。”延灵道人面不改色,直呼当朝皇帝的名讳,“他背典忘宗,先是取消了武宗的经济措施,又立其子硕德八剌为皇太子,违背先立和世剌继位、再传位硕德八剌的誓言。这样一个为了皇权,连亲生父亲都能算计欺骗的人,又怎么能指望他会对汉人一视同仁?”

    “说到皇权之争,我们汉人也有发动玄武门之变的李世民,他爱民如子恰是小妹最为崇拜的人。”少宗主忽而似笑非笑,悠悠道,“高位自当有才者居之,而不以繁文缛节定论。爷爷传宗给父亲时,也要父亲答应他,立兄长为下任宗主。当时兄长年幼,我也还没出生,如今兄长年过三十一事无成,我虽是幼女,却是温氏上下公认的明主,于是父亲改立我为少宗主。以幼凌长,是否就是大哥口中的背典?以女逾男,是否就是大哥口中的忘宗?”

    延灵道人两年来在温氏受尽上卿礼遇,人人对他都是恭顺有加,突然被少宗主不冷不热地逼问,顿时一怔,僵硬道:“属下失言了,请少宗主原谅。”

    “延灵道人在抱山上长大,不谙人情世故,不知者无罪,我不会怪你。”一身贵气的温氏大小姐对延灵道人递上一卷图纸,柔声道,“你也看看我派人弄来的图纸吧,这是合阳监察寮今日快马加鞭送过来的。”

    夜很深,温氏扶桑殿内,有一名白衣道人在挑灯查看图纸。

    “这上头画的是,元廷在合阳刚刻好的蒙汉合文碑。此碑高二又三五米,宽一米,厚三十一厘,座长一又四米,宽七厘,高三十三厘,暗合五行八卦,定然有道家高手暗中指点。”延灵道人口中缓缓说着,手指搁在桌面上,他的眼睛似在望着图纸,又似什么都不在看,“碑圭y纹,篆刻‘御宝圣旨’四字,两边为y线刻缠枝蔓草纹,碑文上为蒙文下是汉文,内容为元代诸帝保护寺院的谕旨。碑y有文,除年月和落款有别外,其余都与阳面相同。”

    远处墙角的y影里,有名青衫少年正冷冷地盯着他。

    他知道。虽然他没有向那边看过一眼,但十分熟悉那冷冷的目光。

    他就是在对那名少年说话:“看如今的局势,汉人正在逐渐被蒙古人驯服,就连统御百仙的岐山温氏,也自甘下贱,要步佛家的后尘,心平气和地去当蒙古人的奴仆了。”

    两年前,他怀抱满腔雄心壮志,不惜抛弃恩师,从抱山上踌躇满志地入世。他本领高强,有心逐鹿,一下山便人人称赞,几次出手都震慑群豪,很快便被统御百仙的岐山温氏奉为上卿。如今在江湖之上,佛、道、儒无人不对他顶礼膜拜,自己也成为了晋江墨氏兵器谱上排名靠前的大英雄——在世人眼中,他已经实现了为之下山的宏愿。

    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吗?

    延灵道人叹了口气,暗自摇头。

    什么兵器谱上榜,就算是天下第一的武功高手,终究囿于江湖草莽之中斗气争强,今日占个山头自诩仙府,明朝截条河道托大为帮,还不是要乖乖朝当地的王侯纳赋行礼?运气好的混成宗主,也要对从二品的郡公卑躬屈膝,若不幸只是个小门小派,连个正六品的县尹都能颐指气使。武林人士自己画些圈圈道道斗得热闹,千年后除了道听途说的传言,庙堂之上的青史传记,根本留不下只言片语。当然了,他是修仙之人,历代都有完善的史仙制度用以记载和传承玄门史料,但那终究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

    他还想怎么样?天下之大,还有比投靠温氏更好的出路吗?

    说实在的,温氏对他很不错。寄人篱下,他却从没有受人白眼。他只是替自己的雄心壮志而可惜——岐山温氏自先祖温卯在穷奇道一战成名之后,越做越大,如今在江湖上已只手遮天,想在哪设立监察寮便设立监察寮,连当地官府和富绅都从来不加干涉,可谓豪富一方权倾天下。他下山后观温氏运势,紫气充沛正当其时,起码还能有五十年的鸿运。他原想退而求其次,在温氏好好效力,倚靠温家的平台与资源,闯出一番事业,可现如今因为那名少女,他忽然觉得有些迷茫无助了。

    “延灵道人心怀家国天下,何不将那甘当亡国奴的丫头除去?”角落中的少年,突然冷冷开口。

    “丈夫立世,行王道而谋其志,不与侠道一般见识。”少年道,“这是你的信条。”

    是啊,男儿丈夫当行王道。他一直相信,凭他的才华,终有一日会获得足够的权势和财富,来驱除鞑虏,匡扶圣主,光复汉室。但下山后,他发现这世道以门第论英雄,往往一个人只要投胎在钟鸣鼎食之家,即便成天混吃等死,祖荫的成就也足以一介寒士呕心沥血几辈子都无法抵达。元廷的统治正在逐渐稳固,那些宋朝志士在颠沛流离中一点一滴泯灭了宁折不弯的志气。而江湖之中,人人鼠目寸光,任凭温氏独步天下,他无门无派,唯一令人刮目相看的师尊,又因他违背誓言坚持下山而恩断义绝。在裙带关系错综复杂、世家子弟抱团瓜分地盘的天下,除了为温氏效力韬光养晦,他竟然没有任何其他的出路……

    然而现在,这块蒙汉合文碑,让他开始怀疑起来:自己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至今也没有丝毫预兆表明,他的志向会有什么出头之日。

    在其他江湖人士眼里,他的志向算是什么呢?侠道和王道自古以来泾渭分明,儒道讲究“君君臣臣”,佛道讲究“今生果前世因”,道教更是一心飞升不屑俗事。一群只会打打杀杀的人物,对各种武功秘籍争来夺去,却对崖山海战十分冷漠。如今他们人人都在争清谈会的榜单、兵器谱的排名,甚至是公子榜的先后!他一无是处,凭什么指望能得到江湖人士的协助?

    他自问不是庸碌之辈,可仔细想来,他下山来到底是为什么!他鄙视打打杀杀的剑客游侠;他讨厌矫情做作的舞文弄墨;他不屑做个驱邪夜猎的道士;他没有锱铢必较的商贾手腕……啊!这山下所有的道他条条不愿屈就,居然还妄想……

    “你想要放弃。”青衫少年看透了他的想法,语调犀利道,“你后悔下山了吗?”

    他或许是太心不在焉了,又或许只是不愿意回答少年的提议。他叹了口气,将图纸合上:“温氏待我不薄,温卯在南宋灭国时更是死守襄阳,我从小听师尊讲他故事,神交已久。少宗主年纪虽小,却对我比她亲哥哥还好,更是颇有几分我师尊的风采,我不想杀她。”

    “这几年,说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也不为过,”少年尖锐地说,“从你违背誓言,不顾师尊伤心失望也要抛弃她下山,为自己而活的那天起,你已不配再自称抱山座下弟子了。”

    烛火的微光在不断跳跃,他看着那名神秘少年。

    是的,抱山散人为了他的背叛伤心欲绝。他虽然敬爱恩师,但到底还是更爱自己一些。

    只是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在离开抱山散人时,已将鹤翎道冠解下归还,以示彼此恩断义绝,可自己多年来却始终穿着方寸观白色的道袍,不肯换上昂贵的炎阳烈焰家袍。

    “做得越多,错得越多。”他终于说了实话,“这几次杀人,已经有人觉察端倪。如果我对少宗主都出手,恐怕总有一日东窗事发,会被乱刀砍死。”

    一年前,在自己为了少林主持前往岐山亲自游说温氏宗主放下蒙汉成见而烦恼愤怒时,是这名青衫少年踏月前来,ji,ng准地说中了自己的抱负,撺掇自己动手杀了慧肃禅师。

    他本就是抱山散人门下最优秀的弟子,虽然是第一次滥杀无辜,却做得十分成功。

    诸恶开头易。杀过一个人后,他自然就会去杀第二个、第三个。他在这名少年的蛊惑之下越陷越深,到后来为了斩草除根,连任何有可能泄露风声或日后寻仇的家眷与路人都不放过。

    他曾十分恼恨师尊明明说自己是她教过的最好的徒弟,却不肯将方寸观的至宝霜华剑传给他。那待他亦师亦母的妇人,目光在投向霜华清冷的剑身上时会变得极悠远而晦涩,好像在透过剑上ji,ng美的霜花图案看着一位经年不归的故人。

    他当初下山,心底多少也带了点要向抱山散人证明自己的决绝。

    可如今,他倒真庆幸自己没有让皎洁如月的霜华变得鲜血淋淋。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少年从袖中拿出一本书,从黑暗中走出来,道,“你去杀了她,我将《九鼎策》给你。”

    延灵道人的眼眸突然涌现贪婪的火焰,瞳孔猛地缩紧了。

    他真的一筹莫展吗?

    不,不是的。

    他本可以仪仗一位有倾人城国之能的高人,如果不是她固步自封、不肯出山相助……

    你这样的想法,和温卯当年如出一辙,他都战死在了襄阳,并没有阻挡住蒙古南下的铁骑。妇人有些忧郁地看着他,你这份心志注定是镜花水月无法实现的,孩子。

    怎么会呢?师父。上回我亲眼看见的,满山都是走尸,而您只是挥一挥衣袖,他们就全都灰飞烟灭了!那可是足足三千具走尸啊!只要您肯出山助我,一人扫平千万军队不成问题,徒儿到时候只要让宋朝义士看见您的本领,我们再集结军队挥师北攻,汉家大业指日可待——

    你虽然天资过人,但年岁太小,在我身边终究只学到皮毛。每个王朝都有自己的命数,当年秦国龙运当头,留侯在博浪沙作法用上百斤的铁锤击杀始皇帝都不中,他可是最终飞升成功、位列仙班的真人——南宋气数已尽,无论是谁都无法扶大厦于将倾。元朝也有自己的国运,若你肯好好在我身边修炼,达成我的修为,百年后自然也能看见元朝倾覆的那日……唉!妇人见他神态,叹了一口气。

    师父您总说,修真也好,其他侠道也罢,江湖人士的武功造诣是一代不如一代的,而且退步速度惊人。连温卯和蓝安都没有修成师父的修为,双双死去,我又怎么能活到几百岁呢!再说了,自夏商周以来,哪个朝代不是迟早要灭亡的,千百年后元朝的灭亡,又怎能和如今我们汉人自己匡扶家国相提并论!

    延灵,你是我亲手养大的。你天赋很高,或许能陪我比任何人都更久的时光。就当报答为师的恩情,你留下来可好……

    不,不对,师父。父母是必须爱孩子的,因为他们决定生育子女之前,子女并没有出生,自然谈不上幸或不幸,全是父母为了自己的长远幸福,出于自私自利的心态才将孩子带来人世,孩子并没有求他们给予生命。所以当父母的,天生必须爱护孩子,而孩子要不要爱父母,则视表现而定。你抱养我上山,是因为漫漫的修真之路,近乎永生却并没有飞升曙光的生命太过漫长和寂寞,希望我来陪你,是为了你自己好,不是吗?

    可我是一个有血有r_ou_的活生生的人啊!我还那样年轻,本该成为一把利剑。可剑在土里埋得太久,就会生锈,就会死亡。我宁可下山去碰撞得头破血流,试一试自己的锋芒,也不愿像个活死人一般在方寸观与您了无生趣地虚度此生。

    师父到底为什么不肯跟他下山呢?她抱残守缺,而且还那么严厉,那么苛刻。难道她不明白,一个人满身本领却全是屠龙之技,这恩泽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痛苦吗?

    啊,誓言,还有那个绝情的誓言。

    临走之时,师父让他立誓:向她归还方寸观的鹤翎冠,决不能再回抱山,更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山中的人事,否则她便废掉他的金丹,她绝对有这个本事。

    “能倾覆城国的,不是只有你师父一人。”少年转动手中的《九鼎策》,“当年你不愿杀害慧肃,我以九鼎为条件你才动手。而只要配合《九鼎策》所记载的术法,你的王图霸业,指日能成。”

    “少宗主少年老成,是个女中豪杰。”延灵道人商量道,“我可以说服她。”

    “谁要你说服她了?”少年道,“我偏要你杀了她。”

    “她和慧肃不一样,她还是个孩子!”延灵道人拍案,叫道,“元朝建立以来,少林寺空前壮大,甚至诞生大量僧官。到了今日,少林寺僧众多达二千余人,真是空前荒唐。这些酒r_ou_和尚,一个个都是朝廷鹰犬,慧肃的得意门生古岩普就,在家乡置庄开田,光仓库就有足足五十余间——”

    少年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杀我就给你,否则免谈,不要再说那些大道理。”

    “我在抱山上有师弟师妹,”延灵道人痛心道,“三年来她和我极亲厚,就像我的妹妹一样!你为何总要诱惑我杀掉自己有感情的、最亲近之人?”

    少年道:“真稀奇,你当年抛弃抱山散人时,可曾有一丝悔悟?如今落得孑然一身,就当报应呗。”

    延灵道人刚要发怒,少年道:“你要逐鹿江山,本就不该有软肋。”

    延灵道人将ji,ng神集中到那轻轻转动的书本上。

    真的不能再杀人了吗?

    是的。

    再杀最后一个也不行?

    是的。

    可这是为了家国同胞……

    少宗主说得没错,如今汉人过得很好!算了,全都算了。

    那我就这样默默地以客卿身份度过一生?

    是的,是的,是的!

    可如果他命该志向难伸,上天又为何要派这名少年来为自己指点迷津?为何要让他得到九鼎?为何又将《九鼎策》送到他面前……

    延灵道人仰头望天,早已泪流满面。

    他天人交战,十分痛楚,却不知自己这番受尽煎熬的神态,看得那少年满心欢喜。

    “好。”他哽咽着说,“三日之后,少宗主必死,到时你将《九鼎策》给我。”

    说完抱头痛哭起来:“这一年来,我每晚都睡不着觉,昨夜还梦见义兄找我索命!”

    “那也没办法嘛,”少年懒洋洋地安慰他,“谁叫你我密谈时,我不小心发出动静被他察觉跟踪,听见你就是一年来作恶多端的那个大恶人?”

    这少年每每诱惑他行差踏错,总是开出他无法抵挡的巨大诱惑,而且从不食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原本好端端的正道大侠,和魔鬼做交易,以为能全身而退,却深陷污泥,过得十分痛苦。

    他在山上只有几位同门相伴,本觉得十分单调,可自打遇见这少年,他虽然身处茫茫人海之中,但身边之人总是被他亲手杀死,以致如今他稍对谁有结交之意就先把自己吓个半死,竟是比山中岁月更加寂寞孤苦。

    师尊啊师尊,您的孤独还能怨徒儿,而徒儿的孤独,又能去怨谁?

    少年一副自负而孤僻的神态,将头上斗笠的黑纱重新放下,转身欲走。

    “你是窝阔台汗国皇室的后人吗?”延灵道人突然在他背后问。

    青衣少年一怔:“什么窝阔台汗国?”

    “蒙古四大汗国之一你都不知道?成吉思汗传国给三子窝阔台。”延灵道人面沉如水,“十年前,武宗海山同室c,ao戈,与察合台汗国瓜分了窝阔台汗国,这个国家从此灭亡。”

    “等等!你以为我是那种想着复兴故国的亡国遗老?” 少年瞪大了眼,“我难道长得不像汉人吗?”

    延灵道人默认了,他一直是如此揣测这名少年的来历:“可你到底是谁……”

    “我说过,你可以叫我胡古月。”少年冷笑着扔下一句话,渐行渐远。

    见他毫无停下脚步的意思,延灵道人喃喃道:“但天下之大,并没听过什么胡氏啊……”

    胡古月还是没有停步。

    三日后温氏少宗主被人离奇杀害,死前没有反抗,定是信任的熟人所为。那夜胡古月如约而来,因为太过悲痛,又因为太过激动,延灵道人着了道,被这名十六岁的黄口小儿击倒,不仅没有得到《九鼎策》,反而连九鼎都不翼而飞,从此之后近半年,胡古月如人间蒸发。

    延灵道人大受刺激,在惊、怒、悔、惧等多种情绪交加中,度过了生不如死的小半年,期间因丧女之痛而一病不起的温氏宗主,在生命垂危之际依旧对他礼遇有加。在岐山温氏他每多呆一日,心中的悔恨就更多一分。

    他终于开始后悔下山,他想回到抱山散人身边,如倦鸟归巢,可惜那只是一个毕生无法实现的美梦了。

    为什么人在年少之时,总是不懂得珍惜。

    温氏宗主临终前托孤,将不成器的大儿子立为宗主,拜同岁的延灵道人为亚父,留下秘嘱若新主不服,延灵道人可取而代之。

    延灵道人悔不当初,一夜之间大彻大悟,动手削发明志,洗心革面投身侠道。

    他原本可以开始崭新的人生。

    直到胡古月在百家清谈会上现身,南阳胡氏登上仙门舞台。新任的温宗主本就对延灵道人视若生父,听闻曾经要夺走他宗主宝座的妹妹是延灵道人杀的,更是一味偏袒。延灵道人将他那副嘴脸看在眼中,只觉得心如刀割。

    胡古月已将延灵道人折磨透了,没有再留活口的道理,拔出一旁聂氏宗主的佩刀,直接将延灵道人乱刀砍死。

    死前延灵道人对他破口大骂,一世英名,毁于旦夕。

    “吾悔当初不听师尊言!”这是他死前最后一句完整的话。胡古月刀法刁钻,刀刀让他承受锥心之痛,是典型的不得善终的惨死。

    他死前连呼三声“悔!悔!悔!”,可是悔什么呢?图谋虚无的王道,背弃原本宁静喜乐的隐士生活,残杀了无数亲朋无辜的生命?无人知晓。

    但被后悔包裹的人,注定是极端痛苦的。无论他后悔什么,总之他后悔自己下山了。

    胡古月将刀丢回给傻眼的聂氏宗主,转身离去时,唇角带着甜蜜的笑容。

    —二十五年前—

    “魏哥哥,你看看我和无羡啊!”

    大明洪武十四年,时维辛酉,岁属肖ji。夜猎归来的山林古道上,俊美男子牵着一头毛驴,驴背上盘腿坐着一名怀抱幼儿的黑裙美妇。

    男子柔声应道:“好。”

    “无羡也能盘腿坐在驴背上啦。”妇人乌黑的发髻中系着鲜红发带,笑得神采飞扬,有寻常女子难以企及的潇洒英气,她五官明艳动人,男人这么朝她一看,便再也移不开目光,“无羡,快给爹爹表演一个。”

    说完她便松开了扶着的双手,驴背上的男童立刻一脸发懵地往地上倒栽葱——他爹身手极快地将孩子捞起来,架在脖子上,男童十分机灵,双手一扑,搂住男人的头。

    “魏哥哥好俊的功夫呀,”女子热烈地拍手道,“藏色散人多谢魏大侠救子之恩!”

    “不要老这样玩孩子,”男人正色道,“摔坏了怎么办。”

    “他是我和魏哥哥的孩儿嘛,哪会那样不济。”女子嘻嘻笑着,声音如黄莺出谷,用手指一圈圈去绕男人胸前的发梢,“再说了,我生孩子就是想拿来玩的啊。”

    这对夫妻性情截然不同,当娘子的桀骜不驯,做夫君的却颇为雅正端方。只见那紫衣男子并没有被女人糊弄过去,握住儿子脚踝,口中犹道:“方才夜猎,是无羡贪玩才惊动走尸的。墓地看守的儿子也大不了几岁,双腿残废,他才离走尸更近,为何你先去救无羡?”

    “这四五年,你和方才那样行侠仗义、出手救人多少回了,明明是当世一流高手,却每次都不肯露脸,我若不激一激你,你哪里肯出面显身手。”女子略微心虚地转眸,顷刻间便换了一副古灵ji,ng怪的神态,理直气壮道,“你是我男人,特别特别好,我不希望你满身的才华侠义无人知晓。到时候你比温若寒都威风,成为天下人人称颂一呼百应的大英雄,多好啊。”

    “藏妹,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男人微微一怔,有些难过道,“跟着我在山野间籍籍无名地生活,是委屈你们母子了。”

    “……”女子忽而偏头,灿若玫瑰地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魏哥哥怎么当真了?你若让我亲一口,夫妻间谈何委屈不委屈的混话。”

    她边说边改盘腿为夹住驴背,凑过去亲男人。男人脸上微红,身子没动只低声推却道:“孩子在看呢。”女子目光朝上一瞥,那颇为伶俐可爱的男童便拿双掌捂住眼睛,男子叹息一声将脸送过去,女子的吻却突然一偏,十分撩人地轻咬男子上唇。男子迅速露出沉迷的表情,什么也不想了,低头朝女子红唇上吻了下去。

    一番亲热完毕,气氛清欢如常,两人继续前行。男子手中为妻子编着个花环,看似温柔专注,心中却想:在云梦,因我夫妻二人闹出的事,枫眠成为世家子弟间偌大一个笑话。这些年他娶了虞夫人,好不容易才淡忘那些伤痛,我这个不忠不义的师兄,有何面目到处出风头,给他难堪和失落。

    藏色散人撑头笑看丈夫,不时伸手拿根长长的马尾草逗弄魏无羡,对丈夫的心思心知肚明,面上却若无其事,只是心中想道:魏哥哥,人活一世保全自心喜好才是天下第一要紧的,我若和你一般笨,当年抛弃恩师下山逍遥,岂不是要羞得自刎谢罪,又哪来今日与你夫妻恩爱、逗儿膝上的无上快活?今日我能逼你露面,往后自有手段慢慢让你闯出名堂,这都是娘生的,凭什么有人天生便是家主、有人却只能为仆,枫眠本就永远都比不上你,你何必内疚。你尽管躲,可我要为你抱不平,不让你我变成全天下最风光无限的道侣,我名字便倒着写好了。

    只有小儿无知,被父母宠爱得呵呵直笑。

    三人一驴正在尽享天伦之乐,忽而有人在后头喊:“两位、两位大侠留步——!”嗓音稚嫩,气喘呼呼。

    回首便见守墓人刘氏之子平儿,推着轮椅拼命向前追赶,见二人回头,高兴地连连挥手。

    若不是藏色散人贪玩,走走停停不肯好好赶路,这样一名双腿残废的九岁稚子,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毛驴脚程的。藏色散人挑眉道:“这孩子心眼真够实在,只是脑子不大好使。”言罢忽而一夹驴腹,转眼便来到刘平跟前,而她丈夫抱着儿子后发先至,站在妻子身边。

    却见刘平对夫妻二人方才的搭救感激涕零,从怀中十分宝贝地掏出一个食盒,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些是我祖母的拿手点心,我跑去屋里一拿,谁知两位大侠已不辞而别了。”

    藏色散人挠头道:“我儿子弄坏了你家一块坟,你爹那眼神又如此渗人,怕你爹找麻烦,才催着魏哥哥跑路的……”

    “就为了送份点心,”男人打断藏色散人的嘀咕,礼数周全但十分防备道,“你追了半个时辰。”

    刘平赧然道:“二位方才也看见了,家父的身子很不好。我娘在生我时难产而亡,若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真是——大恩不言谢!”

    他竟要从轮椅上挣扎着下跪,男人连忙扶住他,却还是皱眉道:“你年纪极小,又是山野村人,用词遣句却颇为文雅老成。”

    刘平还未开口,藏色散人已掀开了食盒,惊喜道:“魏哥哥,这点心好香,看上去真不赖。”

    她和寻常人不一样,从前在方寸观中成天游戏作乐,但任何门类的比试都遥遥领先,是被上天眷顾之人。下山的这几年,由于聪明潇洒、明艳仗义,更是主角般人见人爱,江枫眠为她五迷八道,公子榜排第二的翩翩君子她手到擒来,温氏诸小辈横行霸道偏偏纵容她,她去蓝氏折辱了一番蓝启仁,可蓝启仁的哥哥竟喜爱她喜爱得要命。总而言之,这人无论去哪里,虽然群众对她十分嫌弃,但那些稍微重要一些的人物,个个失心疯般护着她、喜欢她。

    这样我行我素的天之骄子,面对出格的感激与善意是习以为常的,没有防范之心。

    男人还来不及阻止,她已送了一块给魏无羡:“想吃吗?”

    魏无羡眼睛都亮了,重重道:“嗯!”

    藏色散人迅速将点心朝自己口中一送:“娘也想吃。”

    魏无羡都看傻了,她却赞不绝口道:“可以啊刘平,你祖母的手艺比梁氏铺子的大师傅都强。”

    “别我一个人吃,”她说完后见魏无羡连连点头,又拿起一块点心,朝身边送去,“张嘴——”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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