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遇 作者:从此心安
第8节
那是今天他装作看房,从思诗轩二楼逮走的一个被烧死的妓女的冤魂。
“去吧!”薛洋将执念咒布在伙计耳畔,“去观音庙附近游荡,等魏无羡来了,你可要好好求他,就能被他放出来了。”
说完一脚踹在已被女鬼附身的伙计屁股上,扬手脱掉布衫,揭下脸上那层老人皮的面具。
乌鸦从上空飞过。
薛洋道:“道长,你说这根骨头够不够香啊。”
晓星尘道:“金光瑶那些手下会不会伤到金凌?”
薛洋懒洋洋晃着手中的大羊排道:“放心啦,有魏无羡在,他肯定会救金凌。”
晓星尘尚在犹疑,薛洋却一把将骨头从墙头往观音庙的方向抛下。
从远处,传来一阵犬吠之声。薛洋并没听见其他人说话,晓星尘却突然一呆,似乎听见什么极其意外的言语,捂嘴忍笑忍得拂尘乱颤。而就在这时,犬吠之中,又响起了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斥道:“仙子,给我闭嘴!你怎么又往回跑了,到底是哪儿?!
乌鸦从上空飞过。
晓星尘道:“我们再不出手,含光君就要走远了。”
薛洋道:“哼。”
晓星尘道:“含光君一走远,聂宗主掐准的时间就会乱了。”
薛洋道:“哼。”
晓星尘道:“阿洋,你说含光君和夷陵老祖曾经欺负过你,可乱葬岗上,我观其为人,实在不像是会无端刁难谁的人……”
薛洋立刻出手,石子打在仙子屁股上,顿时一阵疯狂的犬吠之声响起,一道雅正的白影循着犬吠从天而降。
乌鸦从上空飞过。
晓星尘道:“照你的描述,聂宗主很拼啊,刚被你连抓带踹地打断……就赶快狂奔登船折返清河,现在脸上都是shi淋淋的乱发,也要演到底。”
“他?算了吧,他故意装吓晕,我看仅仅就是为了不让苏涉好过!”薛洋道,“可怜苏涉周身已被暴雨淋shi,面色冷峻,冻得嘴唇发紫,右手持剑,左手里还要提着一个人!”
“……”晓星尘无话可说,最终道:“演技ji,ng湛。”
“道长,你可知道,”薛洋似想起了什么,轻声道,“这演技ji,ng湛的人最怕发疯,发起疯来连自己都骗。”
乌鸦从上空飞过。
薛洋被仙子牵着一路狂奔,终于遇上了正把云梦掘地三尺翻得底朝天的江澄。
江澄在请灵祭时见过这少年,是聂怀桑新收的家仆,他还来不及开口,薛洋便道:“江宗主,我家宗主被苏涉掳去观音庙了!”
江澄立刻一脸喜色,提剑欲走,忽而道:“苏涉?”
以苏涉的本领,江澄自信他无法从莲花坞把人掳走。但那与自己交手的雾面人,确实一身白衣,极像秣陵苏氏“行到水穷处”的家服。
他虽然心中觉得不对劲,但心系道侣,并不打算耽误。可就在此时,仙子极亲昵地绕着薛洋小腿,甩着尾巴,人立而起,shi润的鼻头喷洒热气,哼哧哼哧伸出舌头去舔薛洋手背。
江澄皱眉,冷然道:“既知怀桑被掳到观音庙,你身为他的心腹,又是要去哪?”
物似主人形,仙子是一条色令内荏、对陌生人极爱扮出凶神恶煞模样狂吠不止的黑鬃灵犬。薛洋怎会不知江澄在想什么,心中大为尴尬,总不能说江宗主,仙子是被我方才不断丢r_ou_骨头混熟的。
他神态自然,立刻答道:“属下不才,金光瑶手握y虎符,我要赶去接晓星尘道长来救主。”
晓星尘十七岁夜猎一战成名,霜华一动惊天下,孤身赢了同时猎魇的赤锋尊、泽芜君、敛芳尊、三毒圣手和傲雪凌霜宋子琛,论仙术修为和武功,天下不出前三。聂氏近些年日薄西山,人才凋零,遇见y虎符在手的金氏,不去送死,赶快去请晓星尘救驾确实才是明智之选。
算算聂怀桑从莲花坞被劫走的时间,估估传送符一次能抵达的最远距离,以及云梦和清河所隔路程,晓星尘恐怕还得有半个时辰才能赶来。
想起乱葬岗上群魔乱舞的凶险,江澄什么都顾不上了,立刻御剑往观音庙飞去。
薛洋在后头假模假样道:“传送符是极品仙器,造价惊人,聂氏多谢江宗主慷慨解囊!”
聂怀桑被掳走后,江澄一口气给了聂氏四百张传送符。传送符一纸千金,市价昂贵与缚仙网看齐,江澄同聂怀桑好上不过几天,两样东西已各送了四百份,外加一对上品景德听风瓶,可以说是一掷千金为红颜了。
这种豪爽,除了说明江澄有钱、江澄极其中意聂怀桑外,还说明在江澄心中,聂怀桑是个非常需要保护十分楚楚可怜的弱者。
而怀揣着满腔保护欲的江晚吟,就这般以英雄救美的万丈豪情,伴随着云梦夜空惊雷滚过的巨响闪亮登场,卷携一路从观音庙东路杀到观音庙西路紫电上的火花,猛地将大门踹得四分五裂,凭夺妻之恨的分外眼红,在所有人看清楚情况前,一眼瞄准苏涉,一道灵光流转的紫电正面击中了苏涉的胸口,将他向后掀飞。
想必大家都还记得,他冲出门前正忙于双修,上身仅仅穿着一层外袍,里头光溜溜的。这样的衣服,一旦被打shi就沦为情趣装,十分不成体统,于是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江澄左手撑着一把从街头小孩手中硬抢来的油纸伞,十分注意不被淋shi,只是衣摆的紫色稍微深一些。他就这样任凭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水花飞jian,右手紫电的冷光还在滋滋狂窜,满观音庙搜寻聂怀桑的踪影。当看见shi漉漉且晕死于地的聂怀桑,他脸上神色,顿时比这雷雨之夜更加y沉。
护妻狂魔,悍勇无双,他踹飞庙门,抽翻苏涉,厉喝金凌:“叫!你现在知道叫我,之前你跑什么跑!”
又智珠在握,惊艳全场,藐视双璧,碾压老祖,用足尖挑起了一名修士跌落的长剑,左手接住这把剑,右手拔出腰间的三毒,双手各持一剑,猛地相交一划——两把剑相互摩擦,发出极其尖锐刺耳的噪声,用难听得仿佛耳朵立即要被戳破的可怕噪音,盖过了邪曲的旋律。
温宁!你看见了没有!江澄硬着一张脸,双手持剑,一边制造这种煞风景的破耳魔音,一边心中桀骜而想,说我永远比不上魏无羡,可这如今,以一己之力大破邪曲,智绝双壁外加夷陵老祖的人又是谁!逼得金光瑶自己捂着耳朵走出来,不战而败的又是谁!
无敌,是多么的寂寞。
天下无敌江晚吟趁势而上,急于解救他那小可怜道侣于倒悬,不欲多言,想着擒贼先擒王,对准金光瑶就是梨花暴雨般的猛杀,金光瑶灵力没他强劲,完全不敢直面迎击,被逼得不断灵活地闪避。
他大杀特杀,金光瑶无论说什么都洗脑成“金光瑶在说萝卜白菜大南瓜萝卜白菜大南瓜”,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既然聂怀桑果然是被金光瑶劫走的,那么莲花坞内,那名徒手与自己过招的盲眼高手,定然还埋伏在此处,蛰伏着伺机而出,将自己擒于掌下。
没错,没错,化人灵力的邪曲,只要用更大的噪音压过就能破解,就算没有趁手的发声之物,自己亲外甥的歌喉他江澄可是一清二楚,金凌随随便便引吭高歌一曲,也能杀得金光瑶片甲不留。这明明是三岁小儿都能想到的方法,经过乱葬岗一役,稍微带点脑子都会心存警觉,可这满庙之人,有的是魔道祖师,有的是一宗之主,有的名列三尊,怎么全都被拿下了?
江澄越想越觉得心虚。论y谋诡计,他自认连魏无羡一半都比不上,越来越觉得金光瑶每句话、每个字都暗藏玄机,都在给蛰伏的那位绝世高手递话,就等最佳时机一到,立刻将他江澄拿下,之前那含光君啊泽芜君啊夷陵老祖啊,定然都是这样一一着了道的。
杯弓蛇影之中,江澄的五官几乎都要错位了,紫电也绽出危险的白光,心神大乱之下,动作出现了一丝破绽。而金光瑶等的就是这一刻的破绽,甩出暗藏多时的琴弦。江澄立即回神迎击,紫电和琴弦缠到了一起,金光瑶感觉手心一麻,立即撤手。然而,他随即轻笑一声,左手挥出另一条琴弦,朝魏无羡和蓝忘机那边袭去。江澄瞳孔猛地缩成一点,劈手转了紫电的方向,去截那根琴弦。金光瑶趁机抽出一直缠在他腰间的佩剑,刺向江澄心口。
他为救魏无羡和蓝忘机而负伤,可满庙之中,只有金凌失声道:“舅舅!”
江澄面色铁青地捂住了胸口。鲜血从他指缝间涌出,迅速将胸前衣物浸成了一片紫黑之色。紫电截住了那道琴弦之后,瞬间化回了那枚银色指环,套回他手上。当主人失血过多或身受重伤的时候,灵器都是会自觉恢复耗损最低的形态的。
至始至终,也只有金凌一人上前扶住了他。
一股莫大的失望在江澄心中油然而生。随后他又暗暗自嘲道,会觉得失望,那便说明本还抱有希望。
而从灵堂里他完全出乎意料地肩上被符篆炸裂血r_ou_开始,他就不应该再怀抱任何希望了。
江澄自行按住胸口x,ue位,止住血流之势,坐下之后,抬起眼帘,看了那边的魏无羡和蓝忘机两人一眼,很快又垂下,面色沉沉时,他想的就是这些。
无人看见,昏迷不醒的聂怀桑,默默握紧了拳头。
娇妻没救出来,英勇之姿娇妻也没看见,倒是搭上自己落得狼狈不堪。屋漏偏逢连夜雨,之后的江澄简直诸事不顺,先是又同魏无羡话不投机吵起架来,随后金凌也要他退让,紧跟着蓝忘机又又又去给魏无羡助阵,而全世界唯一会对江澄说“阿澄,你不欠人”的聂怀桑,依旧不省人事。最后崩断江澄一根琴弦的是蓝曦臣,蓝曦臣他解开了自己的外袍,给聂怀桑披上了!
啊啊啊啊啊要不是自己身上只穿着一件衣服,这事能轮到蓝曦臣吗?
放飞自我的江澄之后说了什么,已经不太记得了。
依稀间他终于替二十年前的他自己,那个小小的孩子,那个作为江枫眠儿子的孩子,讨回了公道:“我们江家给了你多少啊?明明我才是他儿子,我才是云梦江氏的继承人,这么多年来处处被你压一头。养育之恩,甚至是命!我爹我娘我姐姐还有金子轩的命,只留下一个因为你没爹没娘的金凌!”
在请灵祭后,谢紫彤面前,他本以为自己是永远无法为自己讨要公道的。
没关系,纵然全天下人人指责他,人人偏爱魏无羡,现在他江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人,会告诉他:“你不欠人。”
依稀间,他似乎终于说出了十三年前,从魏无羡不打招呼就炼制凶尸在乱葬岗自立门户开始,他就想说的话:“魏无羡,究竟先违背自己誓言、背叛我们江家的人是谁?你自己说说,将来我做家主,你做我的下属,一辈子扶持我。姑苏蓝氏有双璧我们云梦江氏就有双杰,永远不背叛我不背叛江家,这话是谁说的?!我问你这话都是谁说的?!都他妈被你吃下去了?!”
他不仅说了,还越说越激动:“结果呢?你去护着外人,哈哈,还是温家的人。你是吃了他们多少米?!毫不犹豫地说叛逃就叛逃!你把我们家当什么?!好事都被你做尽了,做了坏事却每每总是身不由己!逼不得已!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苦衷!苦衷?!什么都不告诉我,把我当傻瓜一样!!!
“你欠我们江家多少?我不该恨你吗?我不能恨你吗?!凭什么现在我好像反而还对不起你了?!凭什么我非要觉得这么多年来我他妈就像个丑角?!我是什么东西?我就活该被你的光辉灿烂照耀得睁不开眼睛吗?!我不该恨你吗?!”
蓝忘机猛地站起身来,金凌惶恐地挡在江澄之前,道:“含光君!我舅舅受伤了……”
金凌!是他一手拿n_ai一手尿布、把屎把尿亲手带大的金凌!现在不帮着江澄破口大骂反而一副请求对方宽宏大量鹌鹑模样的金凌!
江澄一巴掌将这样的金凌拍得趴下了,道:“让他来!我怕他蓝二吗!”
金凌,魏无羡,蓝忘机,蓝曦臣,全都不动了。
是了。依稀间,他哭了。
而且一边从眼中流下泪,一边咬牙切齿地道:“……凭什么……你凭什么不告诉我!”
江澄捏紧了拳头,像是要砸别人,像是要砸自己,最终,还是砸在了地上。
江澄哭得无声,泪水却已横七竖八爬了满脸。
当着人前哭得如此难看,这于曾经的他而言,是绝不可能的事。而且从今以后的每时每刻,只要这颗金丹还在他体内,还能够运转灵力,他就会永远记得这种感受。
永远记得聂怀桑对他说的:“阿澄,屠戮玄武那回,若不是你一刻也没有休息,将十日的路程硬生生压到七日,魏无羡已横尸窟底。”
他哽咽着道:“……你说过,将来我做家主,你做我的下属,一辈子扶持我,永远不会背叛云梦江氏……这是你自己说的。”
永远记得聂怀桑说过:“阿澄,你不欠人。”
“……”沉默片刻,魏无羡道:“对不起。我食言了。”
江澄摇了摇头,把脸深深埋入手掌之中,“嗤”的笑了一声。
魏无羡这个人,天生英雄主义作祟,他做任何事都从不回头,且认定自己一定选择的是最对的那条路。
他难道还指望魏无羡能回来,实现他“云梦双杰”的誓言?
半晌,他闷声嘲讽道:“都这种时候了,还要你来跟我说对不起。我是多金贵的一个人哪。”
江宗主出言总是带三分讥讽,只是这一次,嘲讽的却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他嘲讽自己居然还指望魏无羡这样的家伙,他嘲讽自己如果聪明,就该将魏无羡彻底放下了,形同陌路。
忽然,他道:“对不起。”
他对不起他自己。
在他小时候,父亲逼着他将狗送人的时候,他就应该据理力争,让狗留下来。狗的神智只相当于三岁的孩子,它们什么都不懂,它们没有求着主人去养,是主人主动去养它们的。三条狗被送走后,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跑回来,有一回妃妃跑回莲花坞时,一只耳朵都被外面的野狗咬掉了,四肢全都磨出血泡,对着江枫眠和江澄一边流泪一边哀嚎,江枫眠甩开江澄,御剑将妃妃送到了外省。
在合理的范围内,不应该是狗去适应人,而是应该人去适应狗。魏无羡怕狗,秦愫难道不怕狗吗?金凌养了仙子,她秦愫是矫情到一命呜呼了,还是脆弱到活不下去了?
在他小的时候,父亲举起魏无羡时,他就应该说,为人父母,既然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那还不如不再生养二胎。我也是你儿子,如果你这一辈子下定决心要对我笑也不笑、摸也不摸、抱也不抱,更从来不会将我举高逗弄,那就请你至少,不要当着我的面,这样去抱起魏无羡。
难道我的心就不是r_ou_做的,难道我就不会疼?论起来,我比魏无羡还要小上两岁!
屠戮玄武之后,当江枫眠夸赞魏无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时,他就应该站起来,直视江枫眠的眼睛,大声地、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是我一刻不停地跑来搬救兵,你夸赞魏无羡的同时,是不是也应该稍微肯定肯定我?还有你生为人父,把已经脱力的我直接忘在窟边抛弃,若不是聂怀桑赶到,后果不堪设想,你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还有我的母亲、你的妻子!你既然娶了人家——江澄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父母常年感情不和分居而眠,那,那是怎么做到一年抱两生了一个又一个的?
江澄感情洁癖,对于不喜欢的对象,哪怕碰碰嘴唇都恶心得要命。江枫眠感情洁癖的程度只有更高,那,那,那江厌离和江澄是怎么来的?尤其是江厌离,那是江枫眠和虞紫鸢第一个孩子,名字也是江枫眠起的,厌离厌离,这不就是“白首不相离”的意思吗?
江澄这边还在思绪万千,那边魏无羡却愣了愣,无意识摸了摸下巴,道:“……你也用不着说对不起。就当我还江家的。”
江澄还在被江枫眠变态级别的深藏不露所震撼,暗戳戳想着是否江枫眠一直更偏爱的儿子其实是自己,毕竟莲花坞覆灭那日,江枫眠让紫电缠上江澄后,只对江澄说了“阿澄,你要好好的”,根本没管魏无羡。思绪纷飞没回过神,听魏无羡搭腔,这才抬起脸,眼球布满血丝,红着眼眶看他,哑声道:“……还我父亲,我母亲,我姐姐?”
谁料魏无羡按了按太阳x,ue,宽宏大量道:“算了。过去的事了。都别再提了吧。”
他、他该不会以为……自己刚才那声对不起是对他说的吧?
屠戮玄武,江澄救了魏无羡和蓝忘机两命。
就在刚才,江澄又救了魏无羡和蓝忘机两命。
究竟是多么的自我感觉良好,才会以为,得了一颗金丹,江澄就对不起他了。
江澄张了张口,觉得就在今天,那个疯狂找人拔剑,满脑子伤情的自己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云梦双杰,更是恍若隔世。
算了算了,魏无羡就这个脾气,蓝忘机也就这个德性,改不了了,不如不提,不如不辩。
就在魏无羡按着蓝忘机猛亲,江澄恨不得自戳双眼之时,聂怀桑悠悠转醒过来。他哎哟哎哟地小小叫了几声,勉强爬起,睁眼看到这副画面,当即一声惨叫。
这惨叫既挽救了江澄的一双杏眼,也从观音庙的大殿后召来了一阵怪异的嗤嗤之声。
晓星尘和薛洋来到观音庙。他们如约前来接聂怀桑,掐着聂怀桑给他们划定的时辰。聂怀桑的事也如约办妥,竟和他筹谋的时刻不差毫分。
金光瑶已穷途末路,奄奄一息。
他恨恨地道:“我居然是这样栽在你手上……”
他强撑着想走到聂怀桑那边去,可一把剑还贯穿着他的心口,走了一步,立即流露出痛苦之色。蓝曦臣既不给他致命一击,又不拔剑,脱口道:“别动!”
金光瑶也确实走不动了。他一手握住胸前的剑锋,定住身形,吐出一口血,道:“好一个‘一问三不知’!也难怪……修为差怕什么,会写信送信煽风点火不就够了!”
听到“修为差”三字,薛洋和晓星尘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一直紧紧站在聂怀桑身边的江澄,撑着负伤的身体,顶着晚娘脸正想上前开口,聂怀桑却抢先跨出一步,挡住江澄身影,哆嗦道:“信?信?什么信?曦臣哥你们信我,我刚才是真的看到他……”
金光瑶面色狰狞,喝道:“你!”
他又想朝聂怀桑扑去,剑往里又cha了一寸,蓝曦臣也喝道:“别动!”
由于之前他已经吃了金光瑶无数个亏、上过他无数次当,这一次也难免心怀警惕,怀疑他是因为被聂怀桑拆穿背后的动作,情急之下才故意反咬,只为再次使他分神。金光瑶轻而易举地读懂了他目光中的意思,怒极反笑,道:“蓝曦臣!我这一生撒谎无数害人无数,如你所言,杀父杀兄杀妻杀子杀师杀友,天下的坏事我什么没做过!”
薛洋呼吸突然滞住。
而晓星尘则想,现在全天下人人皆知秦愫是金光瑶亲妹,蓝曦臣对金光瑶称秦愫也以“你妹妹”而不是“你夫人”相呼。但人之将死,金光瑶仍然说的是“杀妻”。
不知方才观音庙中,蓝曦臣有没有质问金光瑶为何要娶秦愫,又不知金光瑶有没有痛苦地落下泪来。
金光瑶确实落下泪来,那是他在今夜观音庙第一次落泪,因为蓝曦臣提到了秦愫。
但那个全世界唯一永远不会瞧不起他的人,已经被他亲手逼死了。
金光瑶的肺似乎被刺穿了一片,吸了一口气,哑声道:“可我独独从没想过要害你!”
蓝曦臣怔然。
金光瑶又喘了几口气,抓着他的剑,道:“……当初你云深不知处被烧毁逃窜在外,救你于水火之中的是谁?后来姑苏蓝氏重建云深不知处,鼎力相助的又是谁?这么多年来,我何曾打压过姑苏蓝氏,哪次不是百般支持!除了这次我暂压了你的灵力,我何曾对不起过你和你家族?何时向你邀过恩!”
听着这些质问,蓝曦臣竟无法说服自己去对他使用禁言。金光瑶道:“苏悯善不过因为当年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就能如此报我。而你,泽芜君,蓝宗主,照样和聂明玦一样容不下我,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给我!”
这句说完,金光瑶突然急速向后退去,脱剑而出。蓝曦臣两步上前,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再次擒住。金光瑶现在这个样子,跑得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就算是金凌蒙上眼睛也能抓住他。何况他多处受伤,又中了致命一剑,早已无需防备了。
聂怀桑冷眼看到这里,心中不胜狂喜,几欲成魔,一颗心在狂吼道:好!好!直到江澄从背后将手按在他肩上,他才意识到自己激动之下,浑身发抖。
金光瑶断肢上的血淌到了那口棺材之上,淅淅沥沥的鲜血爬过魏无羡原先画过的地方,破坏了符文,顺着缝隙流进了棺材。
已经被封住的聂明玦,猛地破棺而出。棺盖四分五裂,一只苍白的大手扼住了金光瑶的脖子,另一只,则探向了蓝曦臣的喉间。
金光瑶不是要逃跑,而是要拼着最后一口气把蓝曦臣引到聂明玦这边,同归于尽。
然而,就在那只手还差毫厘便也可扼住蓝曦臣脖子时,金光瑶用残存的左手猛地在他胸口一推,把蓝曦臣推了出去。
聂怀桑心中的欢呼叫好以及狂喜,顿时突兀停下,那欢喜来得太急去得太快,以至于双耳嗡嗡作响。
他因多年希望猛然落空而不由自主地转身闭目,一只手握住江澄手臂。
金光瑶,他一个人,被聂明玦掐着脖子拽进了棺材里,高高举起,就像举着一只布偶。金光瑶痛苦地挣扎了两下,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异常残忍且清晰的一声“喀喀”。
晓星尘心神俱震。
他实在不懂这个世道,久久太息,问身边的薛洋:“我不懂人之将死,为何还要用演技将自己未泯的良善伪饰成丧心病狂。”
这演技ji,ng湛的人最怕发疯,发起疯来连自己都骗。
薛洋咬牙,但最后却扯出一丝嘲笑,回道:“你懂什么?好玩呗。”
晓星尘却牵住薛洋的手,温柔道:“阿洋,你在难过吗?”
薛洋不料被晓星尘听了出来,沉默许久,缓缓道:“他刚才说,杀友。”
晓星尘等他说完。
“据我所知,金光瑶杀过的人中,能勉强称得上友的,不过一人。”薛洋笑道,“十恶不赦,一双恶友。”
有你这样的一位很有名的朋友,我感到十分开心,以及荣幸。
早知如此,那些年在金麟台,我就不往你茶壶中丢舌头了。
晓星尘更紧地牵住薛洋的手,无声陪伴。
蓝曦臣怔怔盯着被七根琴弦封缠的那口棺材,尚在失神。聂怀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悚然道:“……曦、曦臣哥,你没事吧?”
蓝曦臣道:“怀桑,刚才,他真的在背后想偷袭我吗?”
聂怀桑道:“我好像是看到了……”
听他期期艾艾,蓝曦臣道:“你再仔细想想。”
聂怀桑道:“你这么问我,我也不敢确定了……真的就是好像……”
蓝曦臣道:“不要好像!到底有没有!”
聂怀桑为难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聂怀桑一被逼急了,就只会重复这一句。蓝曦臣把额头埋进手里,看上去头痛欲裂,不想再说话。
他永远也无法知道真相了。聂怀桑要将这个秘密带入自己的坟冢,让蓝曦臣下半生都在猜测、煎熬、期盼却全都不可得的痛苦中度过。
晓星尘走过去时,挨过他一拂尘的魏无羡早已将结交之心散成烟雾随风而逝,只拦着聂怀桑。
聂怀桑慢条斯理地把一缕被暴雨淋shi的头发理到耳后,状似无奈地道:“我怎么知道?魏兄啊,你何必一直这样?你再怎么问,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
魏无羡盯了他一阵,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
魏无羡可能怀疑到了聂怀桑,但他推测再天衣无缝,毕竟也只是推测。谁都没有证据。
况且,就算找出了证据,又能证明什么?能达到什么目的?打倒什么人?
为自己的兄长报仇,处心积虑地策划了一系列事件,听起来无可厚非,至少没有明显的可谴责之处。纵使在这过程中,把旁人当做棋子,视其他家族小辈们的性命如无物,可毕竟最后都有惊无险,并没有造成实质伤害。
所有的罪孽,都随着金光瑶的死亡,而牢牢由金光瑶承担。要想为他洗刷那部分聂怀桑栽赃的冤情,唯一可以调查出蛛丝马迹的地方,是明明y虎符在握,可今夜金光瑶却没有使用本能让他逃之夭夭的y虎符。
但魏无羡说不定会想,要么是y虎符的复原品又坏了,或者使用次数有限制,要么就是在使用过程中,金光瑶也遭受了一些反噬,觉察到此物危险,不可滥用了。
无论如何,他一定一定,想不到是金光瑶曾与那暗中陷害他于万劫不复之地的凶手交过了手,被损毁的y虎符,是金光瑶能自证清白的唯一证据。
聂怀桑看过晓星尘夜猎时的风采。
霜华一动惊天下。晓星尘此人,性若蒲苇,心若磐石。
如果派薛洋去当金光瑶的暗哨,七夕那日,晓星尘必会去兰陵。
把y虎符毁了,看你还如何背水一战,逃出生天。
对外示人时,身为聂氏家臣及客卿的薛洋同晓星尘,是一定要跟着聂怀桑的。聂怀桑三言两语打发了魏无羡后,立刻扶住江澄。姗姗来迟的众家中,江氏一族因宗主是掀翻五六人顶着冒血的肩膀和未恢复灵力的身躯出门的,自然带上了无数名贵的药品。
聂怀桑亲手为江澄敷药,一样又一样价值连城的药材被他温柔地使用、材质最为上好还画着九瓣莲暗纹的绷带被他熟练地缠绕,江澄是被服侍得满心舒坦了,聂怀桑在心疼道侣之余,ji,ng打细算的本性作祟,实在忍不住在心中道:江澄,真是有钱呐。
薛洋道:“宗主,能否劳请江宗主,让医师也给晓道长看看。”
聂怀桑赫然转头道:“晓道长受伤了?!”
薛洋道:“七夕那日,迎敌受伤。”
聂怀桑当然知道晓星尘是被y虎符所伤,但他预料中的晓星尘,完全可以一剑挑中y虎符,又怎么会被y虎符伤到:“以道长的灵力和武功,狭路相逢应当完胜。”
薛洋双目y沉道:“本可完胜,但另有人在暗中出手,道长才不慎负伤的。”
这一回,连素来料事如神的聂怀桑也毫无头绪了。
他立刻转身对晓星尘郑重承诺道:“道长,明日我便带你去南阳,请诸葛先生为你根治。”
晓星尘正将一截手臂露出来,微笑着让江氏一位医师把脉,闻言摇头浅笑道:“不必。就算要去,也等我和成美将要办的事办完再去。”
这事三个人心知肚明,是去复活阿箐和宋子琛。
薛洋道:“我又不用你陪,咱们兵分两路——”
“如果你回不来。”晓星尘还是文文静静,柔声直接道,“我也不用治了。”
这话中有殉情之意,聂怀桑大惊失色,一旁薛洋的呼吸顿时粗重几分。聂怀桑看着薛洋和晓星尘两人的神态,觉得站立不安,ji皮疙瘩起到胃里,实在只想离这两人越远越好,而且一路还要装作四处观望风景。
他心中清楚,薛洋今夜一定是晓星尘在哪他就在哪,一步也不离开了,而自己毕竟身为一宗之主,与江澄两人双目天雷勾动地火、情意绵绵也已多时,还是要克制克制自己,便柔声对江澄耳语一番,说得江澄面上忽而浮现一丝红晕,才抿唇一笑,摇扇回到聂氏阵营,点兵点将一番。
他点兵点将的时候,发现聂氏门生人人战战兢兢,乌晚风两兄弟干脆直接横剑在前,一副随时豁出去护主如临大敌的样子,才发现角落里乖乖巧巧立着一人。
说人也不大恰当,因为那是鬼将军温宁。
“你想通了?”聂怀桑道,“你想通了。”
方才是温宁挡在墙角,挡在江澄面前,两只手抓着聂明玦那条钢铁打造般的手臂,慢慢将他从自己胸膛中拔出来,留下了一个硕大的透明窟窿,没有流血,只掉出了一点点黑色的内脏碎渣。
温宁实乃一个妙人,竟然沦为凶尸了,还能叫聂怀桑从他脸上看出软懦羞涩的神态,看得聂怀桑嘴角抽搐。而那软糯羞涩的温宁道:“谢姑娘和聂宗主提点得好。”
聂怀桑道:“既然已经想通了,以后不要老是把自己当尸仆了,你学学宋道长,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温宁目露茫然之色:“可我……我不知道除了跟随公子,还能去哪。”
温宁是魏无羡重要的帮手,魏无羡是蓝忘机的道侣,而云深不知处,是聂怀桑第一个要铲除的对手。对于鬼将军,聂怀桑是一定要让他离开魏无羡的。
扇子指了一指旁边,聂怀桑笑道:“喏,看这边。”
那是蓝景仪、金凌和蓝思追站在一起。其实蓝景仪和金凌明显戏最多,尤其是蓝景仪,那就是个戏ji,ng,那边情境相当有可看性,但温宁眼中是只有蓝思追的。
温宁突然朝聂怀桑道:“我明白了。”
聂怀桑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微微欠身,对温宁郑重施以一礼。
从此以后,世间将少了一个只会为魏无羡而活的鬼将军,却多了一个会为自己而活的凶尸温宁。
他姐姐温情的那把佩剑“皎峣”,应该是放在金光瑶的藏宝室里,日后看情况,一旦需要拉拢收买,聂怀桑就将皎峣赠还温宁。温情被挫骨扬灰,没有留给弟弟一丝念想,皎峣对温宁的意义之大可想而知。
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
像极了温情的一生。
装有聂明玦的棺椁被众家抬走了。
聂怀桑看着几名家主把它抬出了观音庙的门槛,望了一阵,低头拍拍衣襟下摆肮脏的泥土,似乎看到什么东西,定了一定。聂怀桑弯腰把它捡了起来,这才悠悠地朝门外走去。
薛洋同晓星尘正站在树下亲密地说着一些话,薛洋一开口,晓星尘就笑。
大战已过,尘归尘,土归土。众人虽然疲倦,但都怀揣着一种莫名的激动之情,议论纷纷。唯独蓝曦臣神色凄凉,一言不发,急着离开。聂怀桑用脓包到极点的语气,顶着无比惶然纠结的表情,小跑着去追要御剑离开的蓝曦臣:“二哥等等我!封棺大典在哪家办?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身上还披着蓝曦臣那件雪白的云深不知处家服,江澄闻言气闷难言,道:“聂宗主,方才我们被打断的那件事,你还跟不跟我回莲花坞议了?”
可聂怀桑已先被魏无羡搭住肩膀:“小家伙,你魏哥哥回来啦,惊喜不惊喜?不如猜猜,我是怎么被献舍的?”
聂怀桑被魏无羡搂住,却先对江澄兴高采烈地挥了挥手中方才在地上捡的东西。
江澄见状,脸上五颜六色,一个转身就走了。
魏无羡还搂着不放,聂怀桑声音都带上哭腔:“我真的不知道啊!”
“诶诶,可别忙着走啊,今夜如此一波三折,你就没什么疑惑一同探讨?”
聂怀桑沉默了片刻,确定江澄已经再也看不见人影了,才忽而“呀”了一声。
他靠近揽他肩头之人耳畔,摇开折扇挡住口舌,微不可闻道——
“魏兄,晚吟兄方才说当年是你跑回莲花坞救他,可……可他从来体能、身手都不如你,怎么未能被你在半途追上呢?”
魏无羡先是微微一怔,似乎不懂为何明明是他来问聂怀桑问题的,聂怀桑却不答反问。
但逐渐的,他的表情起了变化,竟越来越像,温宁告诉江澄金丹之事后,江澄那副表情。
在魏无羡和聂怀桑之间,传来物件落地之声。聂怀桑叫了起来——
“没摔坏吧?江宗主替你保管了十三年,可要拿稳。”
魏无羡又听见这一句话,原本要去捡起陈情的手,竟停在半空,六神无主地望向江澄方才站立的地方。
江澄早已不见了。
魏无羡离开云梦后,后来又交了很多朋友。温宁是他好友,但凶尸是不能陪他一起喝天子笑的。晓星尘是他想结交的好友,但刚攀上话,就莫名其妙挨了人家一拂尘。
聂怀桑将魏无羡已经松动不堪的那只手,用折扇轻轻柔柔地从自己肩上挪下来,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碰触到魏无羡。
他和魏无羡擦肩而过,道一声:“云深不知处有很多兔子,好想去看看。那时候我们一起求学,蓝老师教《诗经》,你得了灵感,还捉过两只去逗含光君呢。”
蓝启仁当时教的是《茕兔》。
云深不知处有的是兔子,他就是要让魏无羡,每一次看见兔子,都想起这句话,想起本可以和双璧齐名的云梦双杰,想起江晚吟。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当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仙子开心地打转,哈哈吐舌时,金凌看见江澄站在观音庙门口的一棵参天古木之下。
金凌道:“人呢?”
江澄道:“走了。”
金凌失声道:“你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江澄想起聂怀桑手中的东西,心情相当不好,讥讽道:“不然呢?留下来吃晚饭?说够一百句谢谢你对不起?”
金凌急了,指着他道:“难怪他们要走的,都是因为你这个样子!舅舅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
闻言,江澄怒目扬手,骂道:“这是你对长辈说话的口气?还像话吗!你找打!”
金凌脖子一缩,仙子也尾巴一夹,江澄那一巴掌却没落到他后脑上,而是无力地收了回去。
他烦躁地道:“闭嘴吧。金凌。闭嘴吧。咱们回去。各人回各人那里去。
金凌怔了怔,迟疑片刻,乖乖地闭嘴了。
耷拉着脑袋,和江澄一起并肩走了几步,他又抬头道:“舅舅,你刚刚是不是有话要说?”
沉默半晌,江澄摇头道:“没什么好说的。”
要说什么?
说,当年我并不是因为执意要回莲花坞取回我父母的尸体才被温家抓住的。
在我们逃亡的那个镇上,你去买干粮的时候,有一队温家的修士追上来了。
我发现得早,离开了原先坐的地方,躲在街角,没被抓住,可他们在街上巡逻,再过不久,就要撞上正在买干粮的你了。
所以我跑出来,把他们引开了。
可是,就像当年把金丹剖给他的魏无羡不敢告诉他真相一样,如今的江澄,也没办法再说出来了。
第二日,聂怀桑只带着薛洋和晓星尘两人,来到云深不知处。
他为蓝曦臣带来了一份礼物,那是聂明玦写给弟弟的家信。
他此行前来的目的,是劝身为下任仙督呼声最高的蓝曦臣,他的二哥,出山主持封棺大典。
“二哥,你就出关主持封棺大典吧。”他言辞恳切,“你和兄长盟誓同生共死,兄长被三哥百般欺骗、日日激发戾气、大卸八块,残躯碎体未有方寸安葬,沦为凶尸厉鬼,永无安宁之日,你是我最后的哥哥了。三哥犯了糊涂,你尚心疼三哥断臂之痛,亲自为他保驾疗伤、嘘寒问暖。泽芜君是最珍视手足情谊的高洁之士,是不是?怎么忍心不去送三哥和兄长最后一程呢?”
他跪在泽芜君身前,抱着大腿恳求泽芜君不要再消沉避世,可只听见信纸不断发出“簌簌”之声,泽芜君的手越来越抖,终于掩面而泣,信纸洒落一地,就像三尊最终支离破碎的缘分。
“怀桑。”蓝曦臣将脸从双手中抬起来,道,“你句句话都在挑我痛处,究竟想说什么。”
聂怀桑惶恐道:“曦臣哥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不要再说不知道……不要再说真的不知道!”蓝曦臣豁然站起来,“就算那时金光瑶夜夜为大哥弹奏清心音时,你私下里跑来找过我,说你觉得大哥戾气越来越重,恐怕有蹊跷,邀我在金光瑶赴不净世弹奏时躲在暗处确认时,是我蓝曦臣拒绝了你,信誓旦旦让你绝对放心。”
蓝曦臣道:“就算在大哥走火入魔而亡的前一个时辰,我和金光瑶交谈时被你撞见,你当时不知意识到了什么,想去找大哥时,是我挨不住金光瑶的苦苦哀求,对你使了禁言。”
蓝曦臣越说,反而越加心如刀割,素来温雅的气势好不容易强势一回,又逐渐软弱下去,坐回椅子上,哑然失笑,惨然道:“哈,原来,害死大哥的,也有我一份。”
“曦臣哥哥为什么这么说?你说的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啊。”聂怀桑惊讶道,“难道因为这两件事,你内心深处一直怀疑,怀疑哥哥的死自己也有一份罪过,十分愧疚。所以哥哥葬礼时,你才会那么劳心劳力,我在扶棺下葬的中途御刀飞出时,你才会那么愤怒,扬言要祭出聂氏家法来惩治我——是因为你在用对我的斥责,来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谴责和内疚吗?”
蓝曦臣双目睁大。
“曦臣哥哥,你开口啊。你开口反驳我啊,我肯定都说错了,是不是?”聂怀桑道,“含光君和魏无羡当时找到残缺的《乱魄抄》,证据确凿你却维护金光瑶,是不是也是因为愧疚?因为一旦承认了金光瑶就是幕后凶手,那么你也就是帮凶?”
其实这件事是在藏书阁的禁书室发生的,聂怀桑能说出来,已经露了馅。
但蓝曦臣此时已经心乱如麻,神智无法清明运转,并且那天他们一行人到禁书室时,地上的毯子是好好盖上的,里面不可能不是一间无人的密室。
蓝曦臣木然道:“怀桑,你恨我。”
聂怀桑道:“曦臣哥!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会恨你呢?!”
蓝曦臣观察聂怀桑的神色,确实情真意切,充满兄友弟恭,一点也不似伪作。
他突然不敢确定,喃喃道:“是啊,因为什么事,你会恨我呢。”
他问聂怀桑:“我可有做过什么,让你不满。”
聂怀桑弱弱道:“不满倒是没有,就是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蓝曦臣闭目,气若游丝道:“说。”
“二哥,当初你我突然看见哥哥遗体,被大卸八块,头颅尽去,如此凄凉,如此歹毒,你并没有十分悲痛失常。”聂怀桑道,“为何观音庙里,面对金光瑶,你却十分悲痛失常。”
“我哥哥当时也在观音庙里啊。”
“他在看着你啊。”
蓝曦臣闭上的眼睛,重新滚出泪水来。
聂怀桑踩着满地的信纸走过去,楚楚可怜道:“我可是聂氏唯一的独苗了,真怀念以前大哥在的时候,若他在,仙督很可能是他,我如今过得,不知几多快活逍遥。”
那满地的信纸,每一页的最后,都在告诉聂怀桑,要帮着二哥,提防三哥。
“怀桑当视曦臣弟如亲兄,若某日曦臣与三弟相对,怀桑定要信曦臣,防三弟。”
“曦臣待兄长,亦是如此。”
聂怀桑只喊蓝曦臣二哥,每次他喊曦臣哥时,都是为了让蓝曦臣想起曾称呼自己为曦臣弟的聂明玦。
蓝曦臣伏在满地信纸里,想起观音庙里处处对金光瑶容情的自己,发自内心地自我唾弃。
但这种自我唾弃也无法让他欺骗自己。
就算事到如今,他还是在……因金光瑶的去世而心痛怜惜。
这样的二弟,又有何面目,继续于朗朗白日下,口称正道呢?
接下来这段时间,天下发生了许多怪事。
首先是主持封棺大典,蓝曦臣居然闭关不露面,而那个素来推却任何主持事宜的聂怀桑,却毛遂自荐。这个一问三不知,主持封馆大典却有模有样,丝毫不比蓝启仁差。
而且封馆大典结束后,蓝曦臣竟然依旧闭关。蓝忘机带着魏无羡去云深不知处赴家宴时,他勉强出来致辞,也神情恍惚,说得颠三倒四,错了好几处地方。
眼看仙督大选即将到来,蓝曦臣竟然在闭关中放出话来,他堂堂蓝氏宗主、三尊之一退出选举,但是力荐清河聂氏的聂怀桑!
而更诡异的是,呼声第二高的云梦莲花坞江澄,竟立刻赞同蓝曦臣,并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无其事地,弯腰给聂怀桑系鞋带!
对于江氏的做法,按理说江氏的世交长沙潇湘苑谢氏会反对。当年莲花坞覆灭,是谢氏鼎力支持派兵助江澄东山再起,所以,如果谢氏反对江澄退出,江澄出于报恩可能会出任仙督。就在全天下人人等着看热闹时,谢氏在长沙闭门谢客,举行家族会议商量此事。会议讨论激烈,两种意见针锋相对,足足僵持了一个月,最后是谢紫彤用自己日后好好说话不c,ao方言为代价,换来了谢氏对江澄做法的默许。
金氏的宗主是金凌,这个宗主还是江澄霸道地提着紫电在金麟台上走一圈换回来的。江澄素来护短成性,不过护短出来的宗主,是不适合成为仙督的。
而南阳平龙岗胡氏,自古以来一心研究飞升,从不参与任何团体。连s,he日之征都没有他们的份,两次围剿乱葬岗更不加入,“中立不依”是他们的家训。
这样一来,仙督宝座的竞选者居然落到了蓝忘机、魏无羡和聂怀桑身上。而蓝忘机和魏无羡纷纷表示不要不行不用多谢后,又是蓝启仁和聂怀桑成为最大的竞争对手。
而这时,天下人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原本对聂怀桑爱理不理的黄河一带的玄门家族,纷纷拥护聂怀桑,其中以邯郸海上居乌氏兄弟和廊坊阳春谷李飞音立场最坚定。尤其是邯郸海上居,三代忠良,满门忠烈,上一辈的所有人全牺牲在s,he日之征,只留下当时尚还幼小的乌弄影和乌晚风,昔年秣陵苏氏依靠金氏而势大直逼蓝氏时,只有乌弄影当众怒斥,如今金苏两家身败名裂,乌氏说话非常有分量。
而李飞音,她能从扶桑殿恐怖的祭祀中活下来,多年来颇有建树,众人也不敢小觑。
接下来,又发生了第二波怪事。
先是魏无羡和蓝忘机夜猎时,遇见仙家敌手。按理说,以含光君的水准,那敌手是活不过避尘三招的,但那敌手竟然就这么全身而退地逃跑了。魏无羡问怎么回事,蓝忘机道:“他方才用的是,蓝氏绝学。”
就像一颗石子打破了湖面上的薄冰,汹涌的暗流再也不能遮掩,各地纷纷出现了蓝氏绝学现身的事。有这样一个笑话在诸侯间传开:两名修士在独木桥上相遇,谁也不肯退回去让路,都想着一击将对方打倒,但他们同时发出的一掌,既不是这家的绝学,也不是那家的绝学,而是一模一样的一招蓝氏绝学。
甚至有一天,蓝氏心字辈的小辈们出门云游、行侠仗义,遇见蛮人。蓝景仪想对那群人用禁言,却反而被先一步用了禁言,好在蓝思追少年早成,最后堪堪赢了对方一头,到底是他们将对方给禁言了。
这样的事越来越多,多到蓝氏不得不承认——禁书室被人闯入,蓝氏秘籍全都失窃外流了!
连含光君和魏无羡都赶回来了。足足一个月,他们盘点禁书室,发现宝物没少,但是书卷古籍,都被撕毁了。
而掘地三尺,也只发现了几根金光瑶的琴弦。
魏无羡觉得不对,如果窃书者是金光瑶,观音庙那天,金光瑶垂死挣扎,必然会将浑身解数使出,为何却没有一招露馅?
但就像他想不通y虎符为什么会被金光瑶弃之不用,他也想不出这件事的原因。
紧接着,各地出现许多传言,有人说当年s,he日之征结束不久,有位农夫锄地时挖到了一块石头,上面写着聂怀桑是下任仙督。金光瑶当上仙督实乃逆天而行,难怪天下大乱。
又有人说,就在几年前,猫叫彻夜不止,叫的是“聂氏命格,贵不可言”。还有人说,聂怀桑娘怀他时梦见各种星星入腹,他诞生时天降祥瑞……
总而言之,天降祥瑞,白鹿出林!
不是没有人猜出聂怀桑种种真龙之象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可晓星尘复活,请灵祭显灵的事,众目睽睽,大家都看见了。
晓星尘名满天下,他已是聂氏座上宾。
于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在江氏宗主和蓝氏宗主的力挺扶持下,玄鸟纹高悬九州,聂怀桑成为仙督。
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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