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遇 作者:从此心安
第7节
他忍不住开口:“敷药也没用,你本来就丑,现在更丑,云深不知处不会要你了。”
蓝景仪眼角的泪花都吓得缩回,扯住蓝思追袖子,充满惶恐与期盼道:“思追!”
蓝思追立刻温柔地抱住好友,轻轻拍打蓝景仪后背,很肯定地安慰道:“不会不要你的。再说,不是还有宗主吗,他可以去请诸葛先生,把你脸上的伤治好啊。”
蓝景仪闻言一颗心立刻放回肚子,冲金凌翻白眼吐舌道:“听见没,大小姐!”
金凌立刻挺身,双目朝蓝景仪一瞪,蓝景就像见到猫的老鼠,一下从蓝思追的怀里躲到蓝思追背后。
金凌乌云罩顶,似笑非笑道:“蓝念,你对本少爷再喊一次试试?”
蓝景仪哆哆嗦嗦地从蓝思追身后探出半个头,牙关乱撞道:“喊、喊、喊就喊,大、大大大大、大小姐!”
金凌盯着蓝景仪,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额头上横着一抹。
蓝景仪小脸立刻涨得通红,一下又缩回蓝思追背后。
蓝思追温和道:“景仪,你在抖?”
“没没没没没,”蓝景仪在蓝思追身后闷声说,“才、才才才没有……”
金凌缩回手,抬头倨傲地将胸前的金色蜀锦镶珍珠发带撩于背后,眼睛盯住蓝思追左上臂。蓝景仪整个人,因比蓝思追矮一点小一圈而全然遁形,唯独五根手指露出来死死抓着蓝思追上臂,犹在瑟瑟颤抖。
忽然,金凌身边一个坐在地上的少年道:“要我说,你当时就不应该只捅他一剑,你为什么不直接抹了他的脖子?”
金小公子本就五y炙热,正愁没处撒火,这不,就有那善解人意的撒火对象往他面前送,两人你来我往没聊几句,金凌便将这名少年笑纳,一大群少年打成一团。
这群世家子弟,被捆仙索一个接一个地捆着,你的左手连在我的右手上,我的右脚挂在你的左脚上,虽然行动不大利索,但好歹还是打得起来的。
突然有人一吼,在伏魔殿中嗡嗡作响,几乎震耳欲聋:“都散开,散开散开!”
扭打作一团的少年们抬头望去,蓝思追看到了来人身旁那个熟悉的身影,喜道:“含光君!”
蓝景仪和金凌本一人一边摁着方才地上发话的少年揍。金凌坐在地上与那少年四脚相缠,相互蹬踹,蓝景仪则跪在那少年背后,从后头用双臂锁住少年脖子。少年双目圆睁,一口狠狠咬住蓝景仪胳膊,蓝景仪疼得抽气,却还在对金凌指路:“上大小姐上!狠狠地踹,踹他jiji!”
别的世家子弟,此时看见魏无羡、蓝忘机和温宁出现在这儿,温宁还将众人身上的捆仙索一一斩断,都逃也不是,留也不是,心道内有夷陵老祖鬼将军和正道叛徒含光君,外有无数嗷嗷待食的走尸,进退两难,只得缩在大殿一角,眼珠一转不转盯着面无表情走来走去的温宁。唯独蓝景仪像做错事的孩子,双手拽着已有些发皱的云深不知处家服衣角,偷偷去瞄蓝忘机。
蓝忘机一双淡如幽湖的眸子也垂看着蓝景仪,只微微启唇,似乎没有说话。
晓星尘却想:蓝忘机在说,云深不知处第七条家规,不得与族中长辈兵刃相接。
过一会,晓星尘又想:蓝忘机在说,云深不知处第九十六条家规,破相者不收。
不一会,他又想:云深不知处第三百零八条家规,斗殴时不得以多欺少。
随后是:第七百条,云深不知处不得以粗鄙之语称呼男子命根。
第一千六十条,过招打斗时不得伤害男子命根。
第两千五十五条,云深不知处禁止校服凌乱发皱。晓星尘刚读完蓝忘机的话,心中不禁紧跟着想,苍天呐,这云深不知处究竟有多少条家规?
好在最后他读到的一句是:回宗领过,好生养伤,一切无妨。
偌大一个伏魔殿,殿外尸影重重,殿内黑压压一片,困着世家子弟上百,还站着魏无羡、蓝忘机和温宁。而在这一大群人的身后,远远的在伏魔殿上方的一条横梁之上,正灵动如鹤地栖着一抹白色。
晓星尘腰佩霜华,双目蒙着白条,侧身在小儿手臂般细小的木梁上似卧似坐。他白色的云袖和发间的发带垂落下来,却身形稳稳,姿态翩然空灵。
当江澄率先打破僵局,一鞭将温宁手臂抽得脱臼重重摔入殿中时,聂怀桑在一旁悠悠叹气:阿澄,你现在越是逞威风,等会法术失效就来得越快啊。
好在薛洋早将金光瑶教授苏涉的邪谱一字不错地窃走,聂怀桑已有防备,一路躲于众人身后,别人在浴血奋战,他的法术全花在抵挡乱魄曲上。
江澄垂着手,站在伏魔殿前,紫电滋滋在他手下流转灵光。他先不动声色往后看了一眼,确定聂怀桑果然乖乖跟在自己身后,这才冷冷地道:“金凌,过来。”
可金凌左看右看,见蓝景仪一直死死跟着蓝思追,心中难抑将这家伙扯过来的冲动,仍是犹豫着没有下定决心。
殿内好戏刚刚上演。
“哼,前日敛芳尊和泽芜君在金麟台被不明人士刺杀,两人都身受重伤至今仍在治疗中,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听闻蓝曦臣“身受重伤”,蓝忘机微微一动,魏无羡也是心中一惊。
蓝曦臣早在一月之前就得了蓝忘机的警告。他素来同自己的义弟打得火热,可这回,金光瑶称病推辞第二次围剿,他却没有上当,不肯给金光瑶搞鬼的机会,早早地就和江澄约定,非要按捺大军等金光瑶一起再出发,分明就是想逼金光瑶同魏无羡当面对质。
除非是金光瑶或别的什么人,使计逼得江澄撕毁盟约,提前发动第二次乱葬岗围剿。不得已之下,蓝曦臣才会只身前往金麟台看住金光瑶,最后却中了圈套。
是什么样的人,非要逼着蓝曦臣亲自尝尝被金光瑶算计的滋味,非要逼着蓝曦臣直面自己识人不清、反被算计的痛苦呢?
魏无羡心中一时闪过无数想法,最后只得想是金光瑶自导自演,虽总感觉有丝不对,但眼下火烧眉毛,顾不得了。
“不是你做的?有什么不是你做的?”
“比如赤锋尊被五马分尸,就不是我做的;金夫人秦愫金麟台自杀,也不是我逼的;你们一路杀上山来遇到的这些走尸凶尸,同样不是我控制的。”
“夷陵老祖,我只听说你狂妄,却没料到你还喜欢狡辩。如若不是你,我还真想不出来,世界上还有谁能控制这么多走尸凶尸,逼得我们狼狈不堪。”
“这有什么想不出来的,只要有y虎符,谁都能做到。”
“y虎符不是你的法宝么?”
“这就要问究竟是谁对它这么爱不释手了。就像温宁,某些世家明明怕鬼将军怕得要死,口里喊打喊杀,暗地里却悄悄把他藏起来十几年。奇怪,当初究竟是谁说已经把他挫骨扬灰了的?”
聂怀桑耳听双方阵前相辩,越听眉头蹙得越紧:这苏涉忠心可鉴,奈何是枚蠢货,既然说不过人家,那就不要再送上去节节败退。本想藏锋到底,却不得不提点一二了。
他对李飞音使了个眼色,李飞音便上前几步,对江澄低声谢道:“江宗主宽宏大量,傅三月之事,改日还当特意登门道谢……”
聂怀桑趁机步出江澄身后,至苏涉不远,对带着人皮面具的薛洋颤声道:“成美,你跟紧点。新一波凶尸随时能杀上来,现在是你听聊天的时候么,真是的。”
薛洋默默翻了个白眼,粗着嗓子道:“遵命,宗主。”拖着降灾懒洋洋往聂怀桑那边走。
好在苏涉并非蠢得无可救药,聂怀桑话音刚落,树林之中,又传来簌簌的异响和咕咕怪声。蓝启仁道:“又有新的一波凶尸来了!”当下剑光琴响齐飞,江澄有意无意挡在聂怀桑身前,一鞭子将三具凶尸抽成六段,低头见聂怀桑脸在扇子后朝自己不胜娇羞感激地一笑,心神激荡,转头却对金凌厉声喝道:“金凌!你还要不要你的腿了!”
蓝景仪书香剑已折,聂怀桑递给他的剑提前做了手脚,飞到半路便会坏,正好被提前埋伏的李飞音捉住绑来乱葬岗,此时全靠金凌和蓝思追一左一右在乱尸中护驾。见金凌没有要腿的意思,江澄骂了一声,手腕一转,调过紫电,准备缠住金凌,强行把他拉回来。谁知,紫电鞭身上流转的紫光忽然一暗,片刻之后,熄灭了。
看吧,聂怀桑用扇子敲头,心道,阿澄,果然你是头个法术失效的。虽然早已料到,但眼看两点血滴到了江澄的手掌心中,他还是感到一阵心疼。
形势陡转!
聂怀桑胆小怕事,天赋又差,人还不上进,不好好修炼法器,被摇山震海的尸群逼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一心在几个术法加起来还不及他八成的贴身护卫身后奋力躲闪,顺便看似求助实则助人地猛拉一下江澄衣袖,带他离开尸群攻击。在场英雄好汉无计,全带着新破开的血窟窿味,独聂怀桑毫发无伤。那厢魏无羡和蓝忘机绞尽脑汁想让众人先进阵法避敌,可惜夷陵老祖口碑差极,全场无人买单,看得薛洋小笑不止,马上脑后挨了聂怀桑一记警告的扇子敲击。
肃杀悲壮的氛围中,聂怀桑发出扭转乾坤的有力嘶喊:“诸君!你们到底进不进啊?哎呀不管了,你们不进我先进了,不好意思,走走走走走,大家伙赶紧的!”
话音未落,聂怀桑便干脆利落地领着清河聂氏的一帮门生冲进了伏魔殿,当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旁人登时被他这份坦率惊得目瞪口呆。
金凌见江澄看着聂怀桑背影一时呆在原地,道:“舅舅,进来吧!”
江澄将失了剑光的三毒刺出,恶狠狠地道:“你给我闭嘴!”
骂完却又有鲜血从他口鼻中流了下来。金凌看得焦急,却没有办法,突然背后不知谁伸出手,将金凌朝外猛地一推,金凌登时冲下台阶。
金凌微微愣住,旋即立刻继续奔跑,拽住江澄就强行往伏魔殿里拖。江澄这时灵力尽失,十几岁的男孩子力气又大,竟然就这样被他拖了进去,江家的修士们连忙也随主入殿了。
恰好聂怀桑的声音嗡嗡地从空旷的大殿里传来,大喜道:“诸君!都快快进来吧!这里边装个几千人不成问题!哪位前辈进来帮忙补补地上这个阵法?我不会啊!”
听到他最后一句,所有人心头都是两个大字:“废物!”
江澄本要对着金凌破口大骂,闻言只觉眼前一黑,举手捂住双目。
该进来的都已进来,该清算的开始清算。
魏无羡正说道:“没人的话,那我继续说了。人总不会突然失去灵力,总得有个途径和契机,因此,在你们在上乱葬岗的途中,必然都接触过同一样东西,或者都经历过某一件事。有没有人愿意想一想,究竟这是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事?”
鸦雀无声。半晌,一人茫然道:“……接触过同一样东西?做过同一件事?我们上乱葬岗的时候,好像都喝了水?唉,想不起来,不知道啊。”
一听这声音,众人皆心想:“又是他!”
谁会在这种时候还不识趣地积极响应魏无羡,让干什么干什么、让想什么想什么?也只有那位“一问三不知”聂怀桑了。
有人忍不住道:“上山途中根本没人喝水!谁敢喝这尸山上的水?”
聂怀桑又乱猜道:“那是都吸入了山中雾气?”
众人七嘴八舌,连江澄都忍不住对方才最鄙夷聂怀桑的一名修士冷冷道:“行了。若是杀了走尸之后有什么古怪的粉末或液体喷出,我们还不至于都没觉察到异常之处。”
终于,魏无羡缓缓地道:“……也就是说,就算上乱葬岗杀走尸时,秣陵苏氏弹奏的战曲之中,有一段旋律不对劲,姑苏蓝氏也会见怪不怪,只觉得是他们技陋出错,记岔了曲谱,却并不会留意究竟是失手弹错,抑或是故意弹错的,是这样吗?”
难平与避尘相击,银色的剑身之上,正流转着暗红色的剑光——分明灵力充沛。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唯有一人忍不住笑了一声。
发笑的人是薛洋,他笑苏涉此人太沉不住气,倘若是他,既然要假扮成什么,哪怕刀山火海都会死扛到底,大不了彼此拖死,我接你一剑,你坐实杀人灭口的恶名,哼一声出来就不姓薛。真不知道一别十一年,金光瑶的择友品味怎么会倒退至此。
苏涉亦自知坏了宗主大事,他虽憨钝,但十分忠心,当即咬破舌尖,含了一口血,往地上一喷,试图破坏阵法,自己死了也要满殿之人陪葬,达成所负使命。
密密麻麻的血迹遮盖住了黯淡不清的红色痕迹,蓝忘机顾不得再去与他缠斗,左手在避尘锋芒上一划,试图重绘。但方才缠斗对峙中,聂怀桑和薛洋早已悄悄于阵法上做了手脚,即便蓝忘机本领再高强,他不懂鬼道之术,阵法也补不上去。
苏涉面目狰狞,一步步往后退去,看着满殿等死之人,双目尽是穷途末路后的癫狂之色。晓星尘此时灵巧无声地在房梁上腾跃,落到苏涉上头,从袖中摸出一张符咒,往地下一摔,一阵蓝色的火焰和烟雾滚滚冒起,正好将苏涉罩住。
苏涉不料天降活路,自然顺着传送符夺路而逃。而魏无羡和蓝忘机见状,心中不约而同道:传送符!那多次出现的雾面人,果然就是苏涉!
伏魔殿内,魏无羡声音雄雄响彻:“是。我手上是血债累累。不过,早在十三年前,你们不是已经讨还过一次了吗?”
“你们还想讨还什么?无非是要我下场凄惨、以消自己心头之恨罢了。请问我的下场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你没了一条腿,我碎尸万段,死无全尸;你失去双亲,而我早就家破人亡,被家族驱逐,是条丧家之犬,双亲骨灰都没见着一个。”
江澄坐在人群之中,听到这段话,搭在金凌肩膀上的五指渐渐抓紧。聂怀桑看在眼中,正在摇动的扇子便是一顿。
“说吧。你们还想我怎么还?”
“道长,方才魏无羡那番话,真是十分掷地有声啊!”众人出了乱葬岗,在义城能统御满城鬼怪走尸的薛洋终于能露出手段,一路懒洋洋地解决残存的丧尸开路,道,“明月清风晓星尘,你怎么想?有没有觉得你上辈子总是挂在口中的正邪不两立、天道好轮回什么的,格外可笑?”
在他身后走着的晓星尘手挽拂尘,奇道:“为何我要如此觉得?”
“难道不是吗?魏无羡不听劝告非要叛出莲花坞、他炼成的凶尸温宁屡次失控杀害无辜,姐姐、姐夫直接害死,他依旧不肯毁去。不夜天城那次,被他杀的,啧啧,你刚才也听见了,又是双亲横死,又是缺胳膊断腿的。”薛洋道,“可是你看,刚才哑口无言的是谁,振振有词的又是谁?如果这是一本,我要是读者,看后恐怕要觉得魏无羡才是全书第一正直、可怜、可敬之人,而那些声讨他的全是满口仁义道德、实则ji鸣狗盗之辈!”
晓星尘道:“阿洋,你七岁被常慈安戏耍、碾碎手指。倘若有一天,你知道其实那日的常慈安也是为了救人而不得已为之,你会原谅他吗?你会放弃声讨他吗?”
薛洋道:“道长可别吓我了,这已经不是手指长不长在自己身上的问题了,这是脑子里有没有一丁点起码的中立神智的问题了。”
“正是如此。”晓星尘道,“魏无羡为人亦正亦邪,血洗不夜天城,确实有他情衷。但他自己有缘由,就不准被他杀害的人再来寻仇,说是说他已死过一次。然而,那些被他残杀之人的亲眷,谁关心他是死是活,他们要的只是被害亲朋复活而已。魏无羡夺人性命,既然不能将死人复生,那么即便他自己再死上一百次,那些人也可以继续理直气壮地怪罪于他。是不是这个道理?”
“况且,他对温宁有感情,温宁两次滥杀无辜他都不忍苛责,继续带着温宁招摇过市,却指责他人不肯放下至亲挚爱惨死的旧恨,真是十分地厚己薄人。”晓星尘道,“魏无羡明明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自己说起这等颠三倒四的胡话来,语调十分有底气,一丝也不觉得可笑。”
“谁知道呢。”薛洋双手交叠于脑后,道,“可能因为他长得英俊潇洒、身世跌宕起伏、道侣天纵奇才、口才舌灿莲花,连那写书人都偏爱无比,所以其他配角活该被他轮吧。”
“君子不失口于人。阿洋,纵然魏无羡他们曾欺负过你,你也说得太过了。”晓星尘道,“方才他在万人唾骂之下,几进几出,救下数千人,这份孤勇侠义,世所罕见。”
薛洋立刻一扫满面鄙夷极端神色,乖巧道:“道长真是君心如称,赏罚分明,褒不过誉,贬不相偏。”
晓星尘本就时常被薛洋花样拍马屁,今日又被见缝cha针拍了一长串,只得摇头微笑,转移话题道:“凶尸也杀尽了,算你这回救了几十个人,快些御剑飞去云梦,还要托当地工人给莲花坞送药材和信。”
说到底,还不是手指不长在自己身上,读书的看客们,谁又知道凡胎的疼。
舟行水上,江澄面色寂寥,正在想着两个人说的话。
第一个人的话是对众人说的:“早就家破人亡,被家族驱逐,是条丧家之犬,双亲骨灰都没见着一个。”
江澄越想越觉得内心剧痛。
可第二个人的话,是单单对他说的:“无论什么人,说了什么,你都要记得,s,he日之征时,你背了三个月随便。而至今十三年,你身上还藏着陈情。”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剧痛,才稍微平息一点。
正在思绪不止,船外突然传来金凌的放声大哭。江澄一惊,立刻提着三毒走上船头,只见金凌虽然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却还哽咽着大声道:“这是我爹的剑。我不放!”
这把剑,是他父母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
像金凌这么大的少年,有的都已经成亲,有的都有孩子了。哭泣对于他们而言,是件很耻辱的事。当众大哭,那是心里该有多委屈。
此刻在众人面前嚎啕而泣的金凌,让江澄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江厌离伤心到极处时放声大哭的模样,而他怀里紧紧抱着的,是金子轩那把金光璀璨的长剑。
此时五六艘大船呈包围之势,围住了这条渔船,每艘船上都立满了修士,船头立着一位家主。云梦江氏的大船在小渔船的右方,靠得最近,中间距离不过五丈。江澄立刻出声:“阿凌!”
金凌泪眼朦胧的,一见舅舅,立刻胡乱抹了一把脸,吸吸鼻子,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最后落到面前一脸错愕的蓝景仪脸上,咬牙飞了过去,落到江澄身边。
此时另一艘船也行了过来,聂怀桑在上头一边吃枣子一边笑,对身旁护卫道:“当年在云深不知处求学的时候就是这样了,这么多年,老……蓝老先生对魏无羡还是这么深恶痛绝。嘿嘿。”
其他家主看他吃枣看戏兴高采烈,尽皆无语:“这人居然和我们一样是家主……”
唯独原本晚娘脸的江澄,被聂怀桑逗得微微一笑。
下船后众人刚进内厅,还未落座,晓星尘与薛洋差人送上的药材同信便登场了。
并非是谁想给云梦江氏的家主写信就能送到的,而且还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聂怀桑显然考虑到了这一点,附上一批名贵药材让负责接收的客卿不敢怠慢。
聂怀桑对江澄的性子了如指掌,见江澄单手接过信来,便知大事已成,很快这信就会先传到蓝启仁手中,再由蓝启仁传遍在场所有家主,于是不再看着江澄,只看着魏无羡,似笑非笑。
过了一阵,他听见江澄道:“令人作呕,毛骨悚然。”
聂怀桑想,果不其然呢。
他耐着性子,等所有人传阅完毕之后,还留出一点时间,供众人花来消化,这才愣愣地道:“……这送信的人是什么来头?”
一语既出,惊涛骇浪,魏无羡尽管屡次试图让群情冷静,但毫无作用。
聂怀桑耳听众人将金光瑶批得猪狗不如,心想:天下终究没有两全的美事,我只恨不得蓝曦臣分成两个,留一个在这里,耳听这些话,作何感想。
过一会又想,可惜成美不在这里,不然听大家纷纷称赞晓道长“霜华一动惊天下”,不知多开心。
好不容易哄睡了金凌,江澄负着手出来,却见聂怀桑立在门口。
他道:“怀桑,今日我有事。”
聂怀桑看着他,伸手俏皮道:“你背后藏着什么好东西,我要看。”
江澄叹息道:“我真有事。”
聂怀桑将手缩回来,道:“阿澄,今日我又给哥哥丢脸了,还给你丢脸了。”
江澄沉重道:“是够丢脸的。”
聂怀桑如遭雷劈,江澄悠悠走过他身边,突然弯腰在他脸庞亲了一下,柔声道:“表扬你做得好。”
然后极其害羞,在聂怀桑轻声的“啊”中,发出笑声,绕过他跑走了。
聂怀桑回头看他,心中甜蜜。
他今日万分脓包,颜面扫地,但勇于偷生,猛于自保,不强出头,努力求护,所以江澄夸他做得好。
那是全家逐一在眼前死绝的人,所特有的一种欣赏品味。
“唉,没拦住你。”聂怀桑甜过之后,担忧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你拿着陈情,这样急吼吼地出门,难道就不怕再次自取其辱么。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江澄道:“魏无羡,你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带人就带人。可还记得这里是谁家,主人是谁?”
江澄道:“要走请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在莲花坞里再让我听到或者看到你鬼混。”
江澄道:“言辞?我看你们更该注意举止吧。”
“你确实应该好好跪跪他们,平白地到他们面前污他们的眼、辱没他们的清净。”
“上香?魏无羡,你就没半点自觉吗?你早就被我们家扫地出门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也带来给我父母上香?”
“你忘性真大。那我就来提醒你吧。就是因为你逞英雄,救了你身边这位蓝二公子,整个莲花坞还有我爹娘都给你陪葬了。这样还不够,有了第一回 ,你还要来第二回,连温狗你都要救,拉上我姐姐他们,你真是好伟大啊。更伟大的是,你还如此宽宏大量,带着这两位前来莲花坞。让温狗在我们家门前徘徊,让蓝二公子进来上香。”
“魏无羡,你以为你是谁?谁给你的脸,让你随意带人进到我们家的祠堂来?”
“在我父母灵前侮辱他们的究竟是谁?!我请你们二位弄清楚,这是在谁家的地盘上。在外面拉拉扯扯不知检点就够了,别到我家祠堂我父母的灵前乱来!好歹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你爱怎么胡来滚到外面去胡来!随便你在树下还是在船上,要抱还是要怎么玩!”
他这话尖酸刻薄,身子却纹丝不动,并不符合三毒圣手一贯说话简短、下手毒辣的作风,但魏无羡恐怕已经忘记江澄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今天一忙完就来找魏无羡,本来想说一些难以启齿、连怀桑都不愿告知的话,如今恶语连连,实在是眼看魏无羡和蓝忘机有染,一时之间,心头的不可思议、怪异感、还有轻微恶心感加起来,居然超过了恨意。
魏无羡的父亲,是为了私情背叛江枫眠的。背叛了还不够,几年后来了个好兄弟和心上人生下来的孩子,直送到江枫眠眼前。
江澄想过魏无羡是为了正义、为了正义或为了正义才累死江氏满门、累死金子轩,云梦双杰留他一人踽踽独行。
但他实在没有想到,仅仅是为了……私情。
见魏无羡把蓝忘机带进了祠堂,诸多动作,压抑许久的愤怒又渐渐弥漫上来。
前尘往事交织起来,江澄忍不住冷嘲热讽道:“那我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朋友。但凡你们两位有点廉耻,都不该到这个地方来……”
而魏无羡何曾是个乖乖挨骂的主,甩手飞出一道符篆:“你够了没有!”
那道符篆飞得又狠又快,贴中了江澄的右肩,轰的一炸,炸得他一个踉跄。
在江澄父母的灵堂,在养育叛主家仆之子魏无羡的两位江氏老宗主的灵位里,魏无羡竟率先打了江澄。
纵然魏无羡生前恶名满天下,但说他寡恩自私至此,江澄是打死也不信的。可魏无羡的确就这般突然出手了,江澄毫无防备,灵力也没完全恢复,被轰了个正着,肩头见血。
他撑着负伤、灵力未复的身体,咬牙勉力唤出紫电从他指间飞出,滋滋地乱闪着抽了过去。
可避尘出鞘,蓝忘机挡下了这一击。
三人在祠堂之前混战,这是云梦江氏的祠堂,是江澄刚才在船上做主,收留了他们在此休养。魏无羡刚刚还跪在这里,向江枫眠夫妇祈求他们的保佑,现在却居然当着他们的面前,和蓝忘机一起攻击他们的儿子。
江澄已痛得快不知心痛是何滋味了。但即便如此,当他看见魏无羡双眼发晕时,立刻面色一变,收住鞭势。
魏无羡突如其来七窍流血。这样的惨状,江澄一度是很熟悉的,在许多年前,魏无羡常常用这招来恶作剧。他见两人要走,突然想到方才送上来的那一批名贵药材,立刻扬声道:“站住!”
然后,他听到了蓝忘机的声音:“滚开!”
随后是避尘挟一股狂怒的气势袭来,江澄立即一道紫电游出,两人交手不久,眼看蓝忘机要被紫电伤到,江澄立即撤鞭。
就在他撤鞭的同时,有人cha了进来。
江澄定睛一看,这突然cha进来的不速之客竟然是温宁,登时勃然大怒:“谁让你到莲花坞里面来的?!你怎么敢!”
别的人他都还能勉强忍,这条亲手把金子轩一掌穿心、断送了他姐姐幸福和性命的温狗,他却是万万容忍不得。只要看他一眼,都有杀之而后快的冲动。他竟然还敢踏足莲花坞内部的土地,当真是找死。
可这欠着江澄两条人命的温宁,此刻却直面着江澄,几乎要把随便的剑柄捅到他胸口里去了,声音高扬,喝道:“动手,拔!”
随便雪白的剑身被江澄一把抽出剑鞘时,一旁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可江澄听不到。
江澄此时,已什么也听不到了。
温宁道:“你的金丹根本没有被修复,它早就被温逐流彻底化掉了!你之所以会以为它修复了,是因为我姐姐,岐山温氏最好的医师温情,把魏公子的金丹剖出来,换给你了!”
温宁道:“不错!你以为他为什么后来再也不用随便,为什么总是不佩剑出行?真是因为什么年少轻狂吗?难道他真的喜欢别人明里暗里指着他戳说他无礼没有教养吗?因为他就算带了也没用!只是因为……如果他佩剑去那些宴会夜猎等场合,不免有人要以各种理由要和他用剑切磋,要和他较量,而他没了金丹,灵力不支,一拔出剑,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江氏灵堂之前,一叠声质问的人,转眼已换了人。
江澄不由自主接住了随便,他没有动,而是六神无主地望向魏无羡那边。
蓝忘机的目光直勾勾逼视着他,那目光恨不得让他周身发寒,恨不得使他如坠冰窟。
温宁道:“你拿着这把剑,去宴厅,去校场,去任何一个地方,叫你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来拔这把剑。你看看究竟有没有谁能拔得出来!你就知道我究竟有没有撒谎!江宗主——你,你这么好强的一个人,一辈子都在和人比,可知你原本是永远也比不过他的!”
江澄一脚踹中温宁,抓着随便,跌跌撞撞地朝宴厅的方向奔去。
他边跑边吼,整个人状似疯狂。温宁被他踹得撞在庭院里的一棵树上,慢慢站起,忙转去看另外两人。
“啪!”
一记耳光抽在温宁左边脸上。
温宁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啪”,又是一记耳光抽在温宁右边脸上。
接下来毫不停息,立刻是耳光抽在温宁左边,随后又马上抽在右边,不过一眨眼功夫,温宁左右脸上已经一口气挨了十几记耳光。
“别打了。”聂怀桑看到现在,才出声提醒道:“谢姑娘,凶尸这东西,是感觉不到疼的,你只会累着你的手。”
方才紫电和避尘,两样神兵相击,发出刺耳的长鸣。被这长鸣声一震,原来已有人匆匆赶到这里,只是江澄那时以一敌多,这些敌还腆着脸轮番上阵,句句诛心,哪里还能察觉到。
“云深不知处第三百零八条家规,斗殴时不得以多欺少。”聂怀桑道,“含光君,你倘若信得过我,就快抱魏兄上船救治,谢姑娘和鬼将军由我调停,稍后便送鬼将军出来。”
他毕竟是此次围剿的领袖之一,魏无羡昏迷不醒,蓝忘机转身走了。在转身间匆忙的余光中,蓝忘机似乎看见那名唤作成美的少年,抱剑立在远处,随时等待聂怀桑的召唤。
“你这是什么眼神?你是不是也想一掌将我的心贯穿,就好像你当年杀江澄姐夫一样?”在聂怀桑说话的同时,谢紫彤美目圆睁,厉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江澄不知好歹、对魏无羡恩将仇报,你忠心护主,是值得嘉奖的事情,所以问心无愧,根本没有做错?”
“你这只记得魏无羡恩情的东西,纵然现在一脸凛然,恐怕转身走出莲花坞,就要去苦求蓝忘机别将你刚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告诉魏无羡吧?”谢紫彤道,“呵,其实你何必担心,当年你穷奇道杀了金子轩魏无羡都没打你一下,后来不听魏无羡劝,非要去不夜城,又搞死了一大片人,魏无羡还是视你如弱子如宝玉。无论你做了什么,魏无羡都觉得你是有苦衷的,就像无论魏无羡做了什么,你都觉得他是有苦衷的,而别人的苦衷,因为看不见魏无羡的苦衷,所以都不是苦衷,而是贪嗔痴三毒俱全!”
“我问你!当初魏无羡父母双亡时,收养他的是谁!后来江家覆灭,引祸上门的又是谁!s,he日之征后,江澄十五岁少年苦苦恢复江家,背信弃义抛弃江澄,今日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中,大言不惭自己是被家族驱逐的人,又是谁!”谢紫彤大声喊道,“就算魏无羡不佩剑是有苦衷,但害死江澄唯一姐姐的人,是不是魏无羡!是不是江澄屡次要魏无羡别管你了、别修鬼道了,魏无羡非说自己能控制住,结果他控制不住,江澄姐姐才死的、魏无羡自己才被反噬而死的!”
“魏无羡直接间接,杀了江澄莲花坞三百人,其中三人是江澄骨r_ou_至亲,一人是江澄姐夫,最终也是死在自己手上,江澄在自己无法做主的情况下得他一颗金丹,骂他几句、捅他一刀、大梵山为了找他而抽他一鞭子,魏无羡哪里来的脸去还手!何况以我对晚吟哥哥的了解,恐怕先动手的是魏无羡吧!”
她看见温宁脸色,冷笑道:“哈哈,我说对了。”
“这可是江氏灵堂。s,he日之征后,你心中忠义两全的魏无羡,有没有为江家光复出过一丝力气你心中有数。”谢紫彤喝道,“江家全靠江澄一人撑起,魏无羡、蓝忘机和你,三个人闯入他的灵堂,在他父母尸骨面前把他逼得状若癫狂,你是不是很得意啊?”
“这么多年来,你自己厚着脸皮、昧着良心苟活于世,继续作魏无羡的尸仆,心中是充满愧疚的。魏无羡心中也是愧疚的。”她道,“江澄性格刚烈,不善言辞,你们抓着他处理不够体面的地方不放,可以名正言顺地告诉江澄,其实他欠着你们的清,你们内心深处就能解脱了,就能觉得自己没有错了,就能觉得错的是他江澄一人了!”
温宁听到这里,不住摇头否认道:“我没有、公子没有……”
“没有!哈哈哈!”谢紫彤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温宁,“方才大声对江澄说,江澄原本是永远也比不过魏无羡的人,是不是你?”
温宁哑口无言。
“什么叫比不过?我听说以前有个号称夔州小祖的薛洋,出身非常低下,全靠自己,便能复原y虎符。他既然是小祖,那肯定是比不上夷陵老祖的,但天下人都知道,他的这种比不过,吃了出身的亏,若和蓝忘机一样的家世,恐怕谁也不是他对手。”谢紫彤道,“所以所谓谁比谁强,并不是单看天分,而是看天分、后天教养和机遇加起来所造就的本领。”
“如果没有江家,魏无羡父母双亡,顶多就是又一个薛洋。”谢紫彤道,“你觉得魏无羡天下第一,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可知道,如果没有江澄父母,魏无羡原本是永远也比不过江澄的!”
温宁浑身大震。
“没错,你和你姐给了江澄金丹,对江澄有恩。可江澄有求你们吗?江澄他压根不知道此事!不知者无罪,你不会不明白吧。”谢紫彤道,“何况就算魏无羡要报恩,杀了凶手也已足够,他非不听劝告,还要将你复活。复活之后,还不知足,又要炼成凶尸。这恩已经报够了,他却还要守着你,不肯回莲花坞扶持江澄。”
“若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谢紫彤道,“那江澄对他的恩,他为何不曾涌泉相报?”
“我有时也会觉得,苍天待魏无羡,何其厚。”她道,“我知道你要说,魏无羡命运多舛,但命运不好的人有很多,而除了给金丹外,魏无羡的灾难都是自己选择的。我羡慕他运气好,比我、比江澄、比很多人都好的原因是,他似乎很招人喜欢。”
“蓝忘机天纵奇才,多能而近假,他爱魏无羡。江枫眠和江厌离,也偏爱魏无羡到死生不顾的地步。你也喜爱魏无羡。”谢紫彤放缓声音,“连被他害成这样的金凌和江澄,也还是,喜欢魏无羡的。”
“江澄对你恨之入骨,”她道,“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不想去恨他。”
谢紫彤,本是c,ao着一口东北方言的人,为了让温宁听懂自己的怒骂,一口气说下来,全是标准官话,毫无停顿。
她说完了,恢复了那娴静美丽的样子。
温宁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谢紫彤狠狠一声“呸”,吐出一口唾沫飞到温宁脸上,然后拿着泣露转身离去。
“也不要让我再见到魏无羡。”谢紫彤道,“这天下不是只有你们三个有心有肝,懂得护短与偏爱。”
“如若见他,必唾其面。”
“你可以去打她。”聂怀桑对温宁道,“你甚至可以杀了她。反正你已经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多杀一个你认为不可理喻的人,应该也无所谓了。”
他当然知道温宁很有所谓,但他偏要让温宁难受。
“大哥在世时,我随他去过很多次众家聚会。有一次江澄不在,魏无羡闯进来要救你,众人质问他越过江澄目无主上,魏无羡马上当着众人之面,放话说江澄来与不来又如何?他来了自己也不会有任何收敛。那时候江澄才十六岁,在莲花坞同魏无羡相依为命,天下对他的敌意和轻慢像潮水一般前浪推着后浪,他正是需要立威和脸面的时候。”聂怀桑摇着扇子道,“后来魏无羡去了乱葬岗,万人唾骂,又是一次聚会,大家把江澄喊来理论,告诉他魏无羡当时说的话,说他根本没有考虑到江澄。”
温宁听在此处,心中咯噔一下。
那回上乱葬岗,他自己是当事人,十分清楚。从头至尾,魏无羡确确实实,千真万确,没有提过一个字江澄。就算后来安顿下来,以魏无羡的性格是不足与外人道苦衷,可复活自己的当夜,魏无羡正在发狂,真情流露,不会有假。
他魏无羡,确实,在那件事上,至始至终,根本没有考虑到江澄。
“可我亲眼看见,江澄听了之后,只是淡淡说魏无羡这个人狂妄惯了,连我父亲都拿他没办法。他此言一出,金光善立刻道:枫眠兄是拿他没办法吗?枫眠兄,那是偏爱他。”聂怀桑道,“都说推己及人,但其实没有切身经历,谁也无法感同身受。你的姐姐对你宠爱有加,我的哥哥也一样,坦白说我也不知道有江枫眠那样一位清奇的父亲是什么感受,你大概也不能明白。但总而言之,应该是很难受的,魏无羡父母和江枫眠之间的故事,天下人都知道。”
聂怀桑道:“这话一说,连我哥都以为江澄要怒。可脾气这么暴躁的江澄,闻言只是说,金宗主不必再说。”
“我不知道你听完这些事后,是会觉得金光善讨厌,还是依旧觉得魏无羡无错、江澄无知。”
“但我如果是你,就会立刻出门,跟着蓝忘机,好像谢姑娘没有出来,我也没有出来。”
“不如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你还是那个可怜可爱忠勇温厚的温宁,他还是那个可恶可恨三毒俱全的江澄。”聂怀桑道,“去吧。”
不如05
这剑我曾背过三月,当时便有预感,你是要离我而去了。
“你!拔出来!”面目狰狞、声嘶力竭、从来一丝不苟的那络长刘海十分蓬乱,“拔出来——立刻!”
在莲花坞的酒后,天子笑的酣畅随垂柳摇摆,你摘下一片柳叶放于唇畔吹响,那悠然的曲调,许多年了,常在梦中回响。
“不要碰我,不要管我肩膀上的血,来!”对面来人的瞳孔中映出疯子般的脸,“拔这把剑。我叫你拔剑!”
是凛冬过境冰封淅沥春雨化寒刃万丈,是帘外醉里吴音转眼为冤魂夜啼诉短命,是我从一场南柯大梦中醒来,枕边还放着邀你来看的书简,只是一番览卷挑灯,我心知,你不会来。
你永远不会回来。
好一世游园惊梦,媚语耗尽,在经年的午夜剩我辗转于旧故的贪恋,渡过成百上千个无人诉孤苦的漫漫长魇。我在宴厅找人拔剑,从阿爹和阿娘身体中依次穿过,他们从前总是在争执相吵,这回却含情脉脉执手依偎,亦不怪责我的莽撞,阿娘伸手想顺顺我的衣衫,阿爹对我微笑,道:“儿子又长高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我在校场找人拔剑,姐姐从门外端着食盒提裙匆忙赶来,柔声唤我:“阿澄,阿澄,别跑这么快了,又摔着怎么办呢?姐姐给你熬了莲藕排骨汤,是偷偷给你一人做的,别人都没有,你快趁热来尝尝,乖。”我又跑过很多地方,找很多人拔剑,那群猴子一般的莲花坞子弟嘻嘻哈哈跟在我后面笑:“师弟又找错人了,剑总是拔不出来。”
无论前半生是如何的落寞与不堪,我却总是幻想着与你重逢的时刻,在云梦热闹的街头,在酒酣耳热后的家宴,在落花时节莲花湖畔的扁舟,你摇摇手中瓶罐,笑道:“师弟,一起喝酒。”
“江宗主是疯了么?”“这口中怎么还喊着爹娘姐姐?他、他不是全家死光了吗。”“出现幻觉,走火入魔。”
又一只颤抖的手拔不出随便,江澄爆喝一声将人推开,他想抽剑转身,一只坚定有力的手突然横出来,紧紧抓住随便,以巨力将江澄扯回来,一把抱住。
江澄百般挣扎不脱,内心暴戾,扬起紫电便在那人背上抽出一道。换旁人已应声倒地,可那人仅仅是浑身一震,没泄出一丝痛哼,反而更紧地搂住了江澄。
“江侍卫,将在场之人领出去各自安置,伤不重的世家好生安排船只送出,至于伤势重的,我记得莲花坞西厢有足足九进客房,供清谈会待客。”这声音虽然温和悦耳,却条理分明、透出不容抗拒的气势,“江总管,去江宗主从灵堂出来后一路到过的所有地方,解释情况,安顿客人,说魏无羡和蓝忘机以及鬼将军,闯入江氏灵堂,江宗主上前阻拦,以一敌三,所以负伤。”
“蓝老师,你最是德高望重,江宗主受伤与含光君有关,由你出面做好各大宗主家主工作,免去日后飞短流长,对两家都好。”他临危不乱,原本慌乱无措的江氏门徒迅速各归各位,纷纷离开,喧哗的莲花坞逐渐恢复秩序。
蓝启仁郑重点头,率蓝氏门徒率先离开,并示意如战败斗ji般的金氏及其他家族随之一道。聂怀桑特意在潇湘苑众人经过身边时,对谢紫彤耳语道:“封嘴这事,懂事的靠蓝启仁,有些不懂事的,就有劳你了。”
谢紫彤先是微微一惊,随后醒悟过来,眉宇间浮现一层冷冽,点头后离去。
世界安静了,聂怀桑怀抱着还在挣扎的江澄,在沉默中与江澄角力。
江澄的头一直埋得很低,透过凌乱下垂的碎发,能看见他眼睛瞪得极大而瞳孔缩得极小,因而双目露出四边眼白,无声地喘息。聂怀桑稳如泰山无法撼动,他逐渐放轻了抵抗,一只手在这时温柔地抚摸上他的头顶,柔声道:“阿澄,我在这里。”
在江澄的僵硬与沉默中,聂怀桑抚摸江澄长发,沉声道:“阿澄,屠戮玄武那回,若不是你一刻也没有休息,将十日的路程硬生生压到七日,魏无羡已横尸窟底。”
沉默依旧,僵硬却陡然松动。
聂怀桑的嗓音天生自带笑意,面上又有酒窝,他平时哪怕不带情绪地说话,听上去也像含笑,此刻他说得慢条斯理而字字千钧,天教风流的嗓子隐隐透出一把华丽高贵的腔调:“阿澄,你不欠人。”
江澄的瞳孔恢复正常尺寸,撑裂的双目逐渐又成雄姿英发一对杏眼。他身边弯腰抚他后背的江厌离消失了、并肩站在他旁边的江枫眠和虞紫鸢消失了、或坐或蹲围着他撑下巴玩笑的那群江氏子弟也消失了。
当最后那提着两坛天子笑的身影也摇头晃脑地消失殆尽后,江澄双手回抱住聂怀桑,将脸埋在聂怀桑胸前,唤道:“怀桑。”
江澄身长八尺,时人云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三毒圣手,生得高大英俊,以晚娘脸示人,行事刚烈正直,管理宗室大开大合、杀伐决断,凌厉得就像一条雷霆霹雳。可聂怀桑此时抱着他,却感觉到他是那么弱小无助,如同终年得不到父亲一个拥抱的稚子。
江澄的声音已平静寻常,淡淡道:“怀桑不要看我。”
一语毕,便抬起右手,严严实实遮住了聂怀桑的双眼。
聂怀桑没有说话、没有动作,维持抱紧江澄的姿势,任凭江澄一动不动地埋胸。
画面越拉越远,这屋子里的灯火逐渐被宏大背景中的夜色吞噬,化为越来越小的方形。灯火的中心,是一对相拥的男子,无人发出一丝声响,无人做出任何动作,此时的无声是世间最好的温柔。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江澄是否在哭。
一只乌鸦飞过莲花坞上空。
乌鸦落满思诗轩画搂的栏杆、垂脊、庇,薛洋从一根通天柱后绕出来,双指夹着一张符篆。
他来到了熟悉的场景,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畅自在,长长的黑发划过夜空,符篆一出便无火自燃,卷起一角化为灰烬落在地上。
而落在地上的一瞬间,思诗轩陈年群鬼顿时被薛洋齐齐唤出,朱阁焚狱火、万鬼共嘶鸣,那是足以使魏无羡产生共情的怨灵执念,瞬间从二楼席卷一楼,将楼内两道人影包裹。
满搂冤魂走尸,听我号令!薛洋运指如飞,狠厉y气排山倒海被他唤来,一浪接着一浪累成高墙百丈,却偏偏在背后留出风平浪静的一隅,晓星尘安静站在阵中,被薛洋珍重呵护,不让一丝鬼道邪术沾染受y虎符反噬而无力抵抗y咒的道人。
“这些原先并不危害人身的怨灵却在此刻突然之间凶悍程度倍涨,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两道身影中的一道,终于从不断推理的思绪中开口,笃定道,“害死他们的凶手,到这附近一带来了。”
另一道身影微微一动,并没有说话。然而晓星尘立刻道:“他说,金光瑶。”
薛洋两手以指为剑,猛然收势交叠于胸前,语调上扬道:“前几日,我在金光瑶面前暴露魏无羡行踪。今日,我又在魏无羡面前暴露金光瑶行踪。这样两面挑拨、一生反骨,是不是很可恶?”
他边说边回眸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少年贪玩,恣意张扬。
江澄胡乱地将聂怀桑就地推倒,又吻又抓他的衣扣,繁复的盘扣江澄解了几次没解开,便将聂怀桑翻过来,一遍遍亲吻他背后被紫电抽中的地方。
聂怀桑开口道:“阿澄,你真的要这么做?”
江澄懒得理他,一遍遍吻那道伤口,将紫电伤害的那线肌肤,吻得红肿不堪。
聂怀桑耐着性子等他吻了半天,又道:“阿澄,你真的要这么做?”
江澄十分不满聂怀桑的气定神闲,伸手朝聂怀桑胯下揉了一把。这下连聂怀桑都有些气息不稳了,道:“那便却之不恭了。”一下转过身来,一手就拔下了江澄发间的九瓣莲银发饰,他扯开江澄腰带丢掉,迅速解开江澄各处衣带,转眼便将江澄三层衣服扒光。江澄对聂怀桑的热情主动十分满意,与聂怀桑r_ou_搏互啃,双手不住隔着衣服抚摸聂怀桑背脊。
聂怀桑一手揉着江澄尊臀,翻身便将江澄压于身下,在接吻的时候,江澄哑声道:“怀桑,今日别离开我。”
聂怀桑报以沉默。
江澄不满聂怀桑的回答,道:“你——”便想撑着坐起来,双肩还未离地,聂怀桑凶狠地将他一把摔回地上躺平。
江澄万万没想到聂怀桑将自己摔回去了,用力起身,聂怀桑却又一根指头将他摁回原处。
江澄愕然望着聂怀桑,聂怀桑朝他意味不明地笑笑,百忙之中抽手拍拍他的脸,随后俯身,沿江澄腹肌一块块舔过去。江澄顿时如坠云中,手cha在聂怀桑脑后,道:“怀桑,今日别离开我。”
聂怀桑依旧不予回答,却突然抬眼看了看落在窗口的一只乌鸦,只有相当短暂的犹豫,便继续去舔江澄腹肌。
江澄扯起他的头,同他接吻。聂怀桑刚闭上眼,又睁开眼去看第二只落在窗口的乌鸦。
“畜生碍事。”江澄挥出紫电。
聂怀桑握住江澄的手腕,止住那一击:“上天有好生之德。”
江澄面露不快,刚想搂住聂怀桑压回去,聂怀桑却突然惊呼道:“谁!”
江澄抬手穿好外衣飞身出去,迎面与一雾面人对上一掌。江澄被击得倒退一步,冷笑道:“好内力。看剑!”
三毒出鞘,那雾面人却并不亮出自家兵器,弹指便将剑锋点开,竟徒手占了上风。江澄咬牙又刺,雾面人这回连剑都不用点了,灵动地避开。
江澄心想:这样的身手,天下武功能排进前三!金麟台几时有这等家仆客卿!
正觉得棘手,对方却不慎踩中地上那九瓣莲发饰,本能地做出稳定身形的姿势。寻常人此时会扶一把,这人却是摸了一下。
江澄道:“瞎子?”
对付瞎子的巧招素来很多,江澄摸着指上紫电,心中顿时一喜。可就在此时,聂怀桑的声音传来:“你抓就抓,踹我干什么!啊?休得诋毁,本宗主是耽于美色便忘了正事的人么?”
若换个场合,江澄心中只会重重应上一声“是!”可如今他哪里还管得这么多,连雾面人也不理睬,口中边发出警告边拼命追去,但只见莲花坞内一切如旧,再也没有聂怀桑的人影。
“你灵力尚未恢复,肩膀还在流血。再说就算要找,也得有个方向。”
江澄面如寒霜,充耳不闻,提着三毒就要走,五六个人勉强才能暂时按住他:“宗主,莲花坞素来戒备森严,谁能在莲花坞中将人掳走,何况还是在你面前!”
“除非……除非,是那个人自己走的。”
“胡说!”又有人道,“虽然莲花坞固若金汤,但金凌小公子和蓝念不就是被掳走的吗?”
江澄闻言豁然回头,道:“金凌,你们究竟是怎么被掳走的?”
他看见的金凌,脸色苍白,一双清澈的眼睛慌乱地注视着江澄,似乎因为刚才听到某句话而大受震撼,有什么蹊跷终于被发觉。
江澄见状,一颗心直直下沉:“你们该不会真的……是自己走出莲花坞。”
金凌咬牙,转身狂奔出去:“仙子!”
一条灵犬飞快地蹿出,和他一起奔出。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江澄也一下挣开众人,撑着负伤未愈的身子,御上三毒,流星般逐出。
薛洋道:“他脾气差。”
晓星尘道:“你脾气也不好。”
薛洋道:“他上的东西不甜。”
晓星尘道:“你点的是花生米和茶水。”
薛洋又道:“他在我就着茶水吃花生米的时候,表情恹恹,无ji,ng打采,呵欠连天,二楼更是直接上了一把大锁。”
晓星尘道:“生意差嘛。”
薛洋道:“老子拣了张桌子坐下,半天都没人来招呼。开口喊伙计,这家伙慢腾腾地过来,我点菜了都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给我上的茶杯,杯底还不如小瞎子洗得干净,问他二楼是做什么用的,他耷拉着眼皮,反倒问我说门外写着了,一楼酒食,二楼住宿,你不识字?我付了钱才肯带我上去,我说不住了,他——”
“我这就退钱、马上退钱、双倍退钱!”被薛洋拎着衣领提在手中的伙计立刻高亢叫道,“是小子狗眼不识泰山,怠慢了老英雄,还请您老前辈不记晚生过!”
晓星尘对薛洋挑了挑眉。
薛洋满脸恶质,指着那伙计道:“钱就算了,不如你叫我几声爹,把我叫舒服了,就放你一马。”
晓星尘还来不及制止,那伙计已一叠声喊道:“爹!亲爹!老祖宗!我那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亲爹啊!”
晓星尘无奈地摇头作罢。
“好咧,乖儿子张嘴!”薛洋一下自腰间掏出锁灵囊,趁伙计张口求饶,一股脑将一股汹涌的绿焰全倒入伙计口中。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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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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