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 作者:朱砂
第6节
“不错。”齐峻点了点头,“西南今冬骤冷,单是军中棉衣棉鞋加厚就是一笔银子,户部每年的军饷都是有数的,若是西南这里突然多拨了些,那西北呢?东北呢?”
“这么说——”冯恩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孟侍郎这是——为什么?”孟扬分明是偷偷递消息来的,可是他从前也不是东宫派啊,这突然转变是为着什么?
齐峻淡淡向两仪殿方向看了一眼,唇角挂上了一丝冷冷的笑意:“为了孟婕妤。”孟氏因为唱曲被敬安帝挑中,可她论相貌并不是绝色,入宫三个月之后就不冷不热了,侍寝之后敬安帝按例升了个婕妤,然后就抛到了脑后。
冯恩还是不大明白:“孟婕妤怎么了?”就是不得宠,齐峻也没办法啊,难道他还能帮着孟婕妤争宠不成?
“孟氏今年才十六岁,你道她真想侍奉父皇吗?”敬安帝已经四十了,当孟氏的爹都嫌大些。当初孟氏在池边唱曲,未必就是唱给敬安帝听的,可是偏偏就叫敬安帝听见了,这里头的事,孟家该怪谁呢?
冯恩恍然:“原来殿下让奴婢着人去散播消息,是为了这个?”孟氏女参选,多半冲的是两位皇子,说不定还是盯准了二皇子正妃的位置呢,结果却硬生生被敬安帝挑中,可见叶氏一派对孟家的态度。既是这样,孟家又何必再靠上去呢?何况孟婕妤是家中幼女,孟扬老来得女,听说极是疼爱的。
“机关算尽,也实在是算得太精到了。”齐峻仿佛是在自语一般,“只是忘记了,人非棋子,棋子任你摆布,人,却是有人心的。”他直了直身体,像是突然精神一振,“走,去太极殿见父皇,这军饷的事儿,趁着折子还未递上来,我们先去陪父皇说说话。”
从太极殿出来,已是黄昏时分,冯恩是没资格进入太极殿的,但看齐峻的神情也能猜到事情大约办得不错。他不敢擅自打听,只迎上去笑道:“殿下这会儿——回东宫?”
“回吧。”齐峻心情愉快,“去看看太子妃在做什么呢。”大婚三个月了,说实在的他能陪赵月的时间也真不多,难得今日得闲,也该去陪陪她,毕竟是自己的正妻,日后是要共度一生的。何况他办妥了西北军饷之事,也想有个人说说心中的欢喜。
东宫里自打进了太子妃,确实多了些热闹,齐峻一进宫门,就看见院子里中人们忙忙碌碌在更换已经开败的菊花,摆上刚从暖房里捧出来的新花。别说,东宫原本以松竹为多,一到秋冬便有些冷郁,今年摆了菊花,便格外显得有生气些。
齐峻心情更加愉快了些,快步走进正殿,刚到内殿门口,就听见噼噼啪啪的声音。这声音他自小到大听过无数次,抬眼一看,果然是个小宫女跪在地上正自己掌嘴,赵月坐在上头,满脸的不悦。
“这是怎么了?”齐峻的好心情消散了一些。
“殿下——”赵月连忙站起来,脸上露出了些笑容,随手对小宫女挥了挥,旁边的大宫女立刻将小丫头拎走了,“香药,端茶来!”
齐峻在她身边坐下,随手接过香药奉上的热茶,没有再管小宫女的事——宫里这样的事简直是数不胜数,总归是奴才做错了事惹得主子不悦罢了,他有更要紧的事跟赵月说,“今冬的军饷已经拨定了,西北那边能按九成发放。”
“九成?”赵月睁大眼睛,“妾身记得父亲临行之前还说过,到了西北那边怕是要施恩的,九成的军饷,让父亲如何施恩呢?”
“你有所不知。”齐峻笑了起来,“军饷没有足额发放的时候,能发到九成已然是极好了。”领兵没有不吃空饷的,户部断然不会按着将军们要的数额发放军饷,能发到九成,西北那边就足够每名士兵足额领到银饷,还能再有钱置办厚些的棉衣,多打几顿牙祭呢。
赵月却颇是不以为然:“户部懂什么,当兵就为了拿粮吃饷,没有银饷,谁肯去卖命?殿下也该再催催户部才是,父亲在边关事事都难,殿下也要体谅哪。”
齐峻方才的好心情又消散了一些,只说了一句:“你不懂。”便低头喝茶。这茶不是他平日喝的银针毛峰,却是带着茉莉花香,颇有些不惯,齐峻将茶杯放到一旁,“冯恩,换银针来。”
“殿下不喜这花茶?”赵月连忙对香药摆手,“快去沏银针来,用今早开的那坛荷花露。”
“这几日事忙,你在宫中都做些什么?”齐峻环视四周,他住了十几年的地方,这几个月里已经换了模样。太子妃的嫁妆是宫内置办,务求精美贵重,因是喜庆之事,颜色也多鲜艳明快。从前他摆着青花瓶的地方换了个五彩百鸟朝凤大盘,窗台上换了一盆玛瑙石盆景,连窗纸都换了绘着折枝桃花的高丽纸,瞧着确是十分好看,只是有些陌生。
“也没有什么事。”赵月低下头拉扯着手中的绢帕,“每日都去紫辰殿给母后请安,陪母后说说话,午后用了饭便回来了。”
齐峻听出她话里有些怨气,微微皱眉:“这是怎么了?可是闲着闷得慌?再过几日,怕是就有事做了,宫里进了腊月,忙得很呢。”
“没有。”赵月有几分负气地甩了甩手,“妾身哪里会闲呢?这不是今儿母后才吩咐过,该将殿下的两位良娣接进宫来了,妾身正替他们安排宫室呢。”
26、年下
齐峻微微一怔。这些日子太忙,他几乎已经忘记当初还挑了两位良娣。太子妃比一般皇子正妃更为尊贵,为示尊重,其余的良娣良媛之类,都在大婚之后至少三个月才能入宫,齐峻还真把这事忘了。听赵月的意思,是今日皇后提起了?
“是母后吩咐的?”齐峻声音不由得温和下来,也难怪赵月有些情绪,皇后提起叶贵妃,不也是恨得咬牙切齿么?
“是。”赵月心里委屈,毕竟年轻,不善掩饰,虽然明知不对,仍旧忍不住声音里带了些怨气。
“母后也是怕你在宫中寂寞。”齐峻温声替皇后辩解了一句,随即道,“不过眼看就是年下,到时候你有的是事要做,哪里再能为她们分心?母后那里我去说,你放心就是。”
赵月惊喜地抬起头来:“殿下——说的是真的?”
“自然。”齐峻看她瞬间喜笑颜开,仿佛整张小脸都闪亮了起来,心里也有些喜欢。小的时候他还不懂事,曾经跟身边的宫人抱怨过敬安帝为何要纳那么多妃嫔,宫人回答说敬安帝是天子,按制就该有这么多妃嫔。当时他心里就暗暗想过,若是他将来长大娶妻,一定不会弄这么多女人。现在年纪既长,也知道后宫之事与前朝不可分割,若是后宫只有皇后一人,那实在是不可能之事,但他总会尽量让赵月过得开心一些。
“殿下您去跟母后说……就怕母后以为是我不肯……”赵月笑容才露出来,又敛了下去,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
齐峻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我自有道理的。”
“多谢殿下。”赵月满脸是笑,碍着宫人在侧,只伸手勾了齐峻的衣袖,轻轻晃了晃,“殿下今晚在这里用膳可好?小厨房试制了一道新菜,叫什么虾丸,殿下尝尝?”
齐峻欣然点头,看着赵月喜气洋洋亲自带了宫女去传菜,便点手叫过冯恩:“今日谁去过紫辰殿?”
冯恩跟着太子这么多年,早练就了眼观两宫耳听三殿的本事,闻言便道:“叶贵妃今日去了,似是向娘娘请旨让二殿下的两位侧妃入宫。”齐嶂的两个侧妃也是要避开正妃以示尊重的,不过大概延后一个月也就够了,算算,齐嶂大婚也两个月了,两名侧妃是该进门了。因齐嶂尚未出宫开府,仍旧住在宫中,因此侧妃进门便是入宫,自然也要禀报皇后而后行的。
“猜着就是她!”齐峻冷笑一声,皇后正因为他大婚高兴得乐陶陶的,若不是叶贵妃去提什么侧妃,皇后怎么记得起良娣的事,“你亲自去紫辰殿跟母后回话,就说听说二弟那里要纳侧妃,我是太子,嫡长为重,最好是等太子妃有了嫡子之后再纳他人入宫,若是叶贵妃怂恿父皇跟母后提此事,让母后设法替我挡一挡,免得东宫人多事杂,反生些乱子。”
“这——”冯恩有些犹豫,“不是娘娘让太子妃娘娘把人接进来么?”怎么会反过来挡着这件事呢?
“你去就是。”齐峻笑了笑。若说自己不愿让两个良娣进宫,皇后心中必定要怀疑是赵月说了什么,但若将这事推到叶贵妃身上去,皇后立刻就会像竖起羽毛的母鸡一般把赵月当作自己的小鸡来保护。当然,这事儿也绝对不是冤枉叶贵妃,纵然叶贵妃确实是为了迎齐嶂的侧妃进宫,但顺势能把东宫这潭水搅一搅混,她必定是很高兴的。至于皇后能不能想明白这一点——还好,至少皇后是相信自己儿子的。
“殿下——”冯恩领了命,仍旧没有就走,踌躇着欲言又止。
齐峻瞧了他一眼:“有什么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冯恩自他五岁上就进宫伺候他,说实在的,到如今在这后宫之中,倒是与冯恩说话比与皇后说话还要自在一些,不必有所顾忌。
冯恩把头低了下去:“奴婢说这些话,自知是僭越死罪,可……太子妃殿下——将来殿下登基,后宫嫔妃少则数十,多则至百,太子妃殿下将为后宫之主,若是这样,这样不能容人,那……”中宫皇后,妒是大忌。如今的皇后,在府中做王妃时并不是好妒之人,乃是因叶贵妃得宠后威胁到自己地位方才视她如大敌,如今因为齐峻与齐嶂之争,两边结仇更深。而赵月如今才是个太子妃就容不下良娣进宫,那将来若是做了皇后……
齐峻微微皱了皱眉:“太子妃与我是一体的,冯恩,你确实僭越了。”不过冯恩的忠心也是天日可表,“看在你忠心的份上,下不为例。太子妃如今年纪还轻,又是刚入宫,日后自然会好。”
冯恩不敢再说话,磕头之后往紫辰殿去了。赵月浑然不知二人谈话,笑盈盈地领着宫女传菜进来,亲手替齐峻盛饭夹菜。旁边尝膳的中人眼看被抢了活计,不知该如何是好。齐峻知道这不合规矩,但看赵月喜笑颜开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罢了,刚进宫的女孩儿,日后慢慢教便是,宫里的日子长着呢,何必这时拂了她的好意。
齐峻这一次抢得先机,在西南那边报冬冷的奏折呈上之前,就先行文到户部,将西北今年的饷银拨了下去。过了几日西南那边也上了折子申请加拨饷银,户部的脸色就难看了,来来回回扯皮几十日,直到腊月二十三祭灶那日,仍旧是批了个“如旧”。
盛朝的习俗,祭灶日后各衙门便等同休假,只留官员轮值,若无什么黄河决堤外族破关的大事,一律留到上元节后再行处置。因此这折子发还西南,就等于西南守军这个年就这么寒酸着过了。
因为能想像得到叶大将军接到这批复时的脸色,齐峻这个年底虽然忙碌,心情却颇为愉悦。祭灶日后,他只要每天上午去含英殿走一走,确定没有紧急的折子,便可回去了。齐峻素来不喜欢积压折子,因此虽有惯例,仍旧是要将一日的折子尽数处置完毕的。只是这时候递进来的折子也少而又少,因此也只消半个时辰,他便出了含英殿,往紫辰殿去看望皇后了。
年底宫宴,皇后掌管宫务,自然是十分忙碌的,齐峻过去的时候,正听到皇后与赵月在说话:“今年宫里排了两出新戏,一出叫《洒金笏》,讲的是一家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儿子虽愿读书,但因家贫,只得弃书就商奉养母亲。后来行商途中拾到一块好玉,上头有天然生就的金色斑点。此人知道此玉价值连城,但他不欺暗室,亦不为家贫而动心,找到失主将其归还。失主感激他,要酬谢他金银,他俱不肯收。谁知这失主是替当朝丞相置办寿礼的门人,回府后将此事说了,丞相便下令让这儿子入廪读书,每岁供他些银米养家。之后这儿子勤奋攻书,连中三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此时丞相才与他相认,将那块玉雕成一块笏板送与他,因板上有金色斑点如洒金,故称洒金笏。”
齐峻站在内殿门外听得直摇头。这排的是什么戏?宫里的戏园子,在唱词上或许比外头雕琢讲究得多,但真论起戏文来,那跟外头有异曲同工之妙,就是对自己不知道的事完全胡编乱造。
譬如说这笏板吧,那可不是所有的臣子都能拿的。就算是连中三元的状元,起初最好也不过是翰林院里一个六品编修,别说玉笏了,就是每日早朝他都不能列殿的。在这件事上,后宫那些写戏的女史和中人们,跟外头的人一样无知,盖因他们也从没有资格去太极殿。
至于说到没有功名就入廪拿供米的事,那简直就是比外头的人还要无知了,丞相权力虽大,管不到学道的事,更不可能下令去照顾地方上一个书生。最后,替当朝丞相置办寿礼,却将寿礼丢失,料想哪一个门人也是瞒都瞒不过来,谁会反去禀报呢?
不过——齐峻摇头一笑,皇后爱听戏,据她自己说,从前做姑娘的时候家里虽然败落了,逢年过节也要请班子来唱几出的,入宫之后虽然贵为皇后,但敬安帝不喜欢看戏,因此宫里唱戏的机会反而少了,今年难得有新戏,皇后自然欢喜,至于剧情是否合理——反正是图个喜庆罢了。
“峻儿——”皇后抬头看见儿子,十分欢喜,“来来来,快来替我挑挑,今晚是唱《洒金笏》好,还是唱《拾玉钗》?这个《拾玉钗》啊,讲的是……”
齐峻对戏曲歌舞素来毫无兴趣,一边听着皇后絮絮念叨,一边随手翻了翻单子:“怎么,今年改在清凉殿夜宴了?”清凉殿面临太液池,夏日里荷花盛开清风拂面,着实是纳凉的好去处,可是除夕乃是冬日,清凉殿四面长窗,光里往里头灌风都叫人受不了,如何能在那里守岁呢?
皇后也闻言就沉了脸。清凉殿离叶贵妃的两仪殿极近,夏天她都不喜欢过去,只嫌离叶贵妃太近,何况是守岁呢:“还不是叶氏向皇上说的!明和殿什么都备好了,还要再折腾过去!”
芍药在旁低声道:“想必是为了今年给陛下献舞之事。”
皇后撇了撇嘴:“献舞献舞,除了歌舞她还有什么?哪里像个贵妃,分明就是坊里的歌舞伎一般!”重重哼了一声,“她演她的歌舞,我只管看我的戏!”
这话不能说不刻薄,亦不能说是不合规矩。本来宫中嫔妃须以妇德为重,以为皇家开枝散叶为功,至于歌舞之事,自有教坊司的歌舞伎呢,没听说采选哪个嫔妃进宫是为了让她唱小曲儿的。可是法理之外,还有人情,敬安帝最爱歌舞,叶贵妃正是投其所好,纵然皇后再不齿她的做法,无奈是敬安帝喜欢。
齐峻嘴唇微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讨丈夫欢心,哪怕皇后贵为天下之母,也是应该做的,只会抱怨敬安帝偏宠叶贵妃,却不肯费心自己去讨好敬安帝,这——似乎也实在不能只怪敬安帝与皇后不亲近。
芍药也是做如此想法,可惜她一个宫女,更没有资格指指点点,只得极力委婉地道:“娘娘,其实清凉殿那里看戏不太方便,若不然——叫他们到咱们宫里来唱可好?娘娘自己听,不让她们听!”敬安帝不喜观戏,又何必非要在除夕宫宴上叫人来唱戏呢?
“一个人听有什么意思。”皇后不假思索地否定了芍药的提议,听出芍药的意思,她有些不悦,“怎么,难道我连戏都不能听一场,非得顺着叶氏那贱人不成?”
芍药不敢说话了。齐峻暗暗叹了口气,示意芍药退下去,对赵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话题转开。赵月正呆呆听着他们说话,接到齐峻的目光,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连忙道:“母后,您看我除夕那日该穿戴什么衣饰过去?若是戴红宝石头面,会不会太招摇了?”
这话题齐峻毫无兴趣,但显然皇后很有兴趣,顿时将心思都转了过去。齐峻陪着听了片刻,便告退了出来,径往观星台走去。
虽然到了年下,观星台还是一片安宁,齐峻一走进园子的大门,就感觉四周静谧,仿佛与充满了世俗欢乐的皇宫是两个世界,让人的心迅速就从躁动转为平静,甚至连脚步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观星台更像是一处花园,建在皇宫最高处,四面栽种奇花异草,虽然已是寒冬,仍有些齐峻叫不出名字的藤萝青翠如玉,缠绕在假山矮篱之上,散发出淡淡的异香。顺着五色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可以直达园子深处的宫殿。殿前铺着三层宽宽的汉白玉石台阶,每一层两边都摆着从钦天监里搬来的古仪器,那些擦得铮凉的黄铜球仪或红铜莲花水漏,给这平台增加了无法形容的古意。不过这些东西——咳,秀明仙师是从来不用的。
宫殿里照例没有人伺候,秀明仙师好静,修行更不喜人打扰,平日里中人们都在园子一侧的下房呆着,不经召唤并不出来。齐峻走进内殿的时候,知白正一手抱着星铁,一手抓着卷书,跷着脚倚在短榻上,左手边搁着热茶,右手边搁着点心果脯,好不逍遥。
“你倒自在。”齐峻不客气地拖了把椅子坐下,随手拈起块果脯送入口中,这时候他才想起来,从早晨到含英殿开始,他还一口水都没喝呢。
“嘿嘿——”知白赶紧放下星铁和书,拿过茶壶替齐峻斟茶,“殿下怎么过来了?”
齐峻灌了半杯茶,目光一扫放在他脚边的星铁:“国之祥瑞,嗯?”就这么大咧咧地跟脚丫子放在一起?不过说实在的,比起黑黝黝的星铁,知白的脚丫是要好看得多了。
知白尴尬地又嘿嘿了一声,光着脚跳下地去,打算把星铁送回供奉的香案上。这殿内铺的是黑白山水纹的大理石,黑色多白色少,颜色凝厚庄重,就越发显得知白的脚丫白生生的跟玉石一样。齐峻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他的脚,脱口而出:“怎么不穿袜子?这样冷的天气,也不怕着了凉!”
知白根本不以为意:“不冷。”
“胡说!”这大殿里没有地龙,到了冬天怎么会不冷?齐峻小时候也是挨过罚的,大冬天被关在殿里罚抄书,那地板冷成什么样儿他会不知道?站起来几步过去,伸手就把知白腰一夹,提溜起来按回榻上,顺手摸了摸他的脚,“怎么会不冷,难道你是金刚不坏——”
话没说完,后半句没了,知白的脚热乎乎的,确实没有半点受凉的意思。齐峻一片好心似乎都有种喂了狗的感觉,脸色不由得就有点不大好看了。偏偏知白并没察觉,嘿嘿笑着扭了扭脚趾:“虽然不敢说是金刚不坏,可是寒暑不侵也有两三分功夫了。”
齐峻拉着脸没说话,可是目光跟着知白的脚趾动。这小子实在是生得好,尤其这一身儿皮光肉滑的,白里透红。瞧着他瘦条条的似乎风吹得起,可是脚丫倒是颇有点肉,十根脚趾圆润粉红,扭动起来像十个圆圆的小猪仔,十分可爱。齐峻本来有点火气的,看着他的脚趾扭来扭去也不由得好笑:“扭什么!既是这样,你内殿里地龙不必烧了,炭火也能省下,到了夏天冰也省了,几时你能练到辟谷,连供奉都不必了。”
“这——”知白发现牛皮又要吹破,赶紧把得意劲儿压下去,厚着脸皮嘿嘿干笑,“殿下,别啊……辟谷,这委实还没练成呢。”真要是练成了辟谷,何至于在西南山中为了一袋干粮被齐峻逮住?
齐峻哼了一声,端着茶不说也不动。知白往前凑了凑,赔笑道:“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了?”
齐峻端了片刻架子,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声:“有……”
一个时辰之后,冯恩在殿外看见太子殿下走出来时的脸色,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暗暗琢磨——秀明仙师到底说了什么能让殿下脸色都轻松了许多?若是太子妃和皇后娘娘也能有这本事,该有多好啊……
27、歌舞
清凉殿本是夏日纳凉所在,四面都是精致的雕花长窗,虽然糊了窗纸,仍旧会顺着缝隙往里漏风。皇后本来都打算着要去冻一冻的,特意穿了里外发烧的大毛衣裳,还在外头加了貂皮斗篷,谁知进了殿内却是温暖如春,别说斗篷,就连外头的大衣裳都有些穿不住,不由得有些好奇地转眼看着四周,却并未发现多加了炭盆之类。
叶贵妃在敬安帝右手边第一个位子坐着,见皇后四面环视,抿了嘴笑道:“娘娘瞧什么呢?”
敬安帝今年心情极好,比去年迎归星铁和见了长虹贯月的吉兆还要高兴,接口便道:“皇后是不知殿内为何这般暖和罢?你瞧这四边。”
齐峻也顺着看过去,只见大殿四面摆了不少屏风,却是颜色漆黑,赫然正是精铁所铸,其上錾出各色图案,小幅的便是花卉虫鸟,大幅的便是山石流泉,敬安帝与皇后身后更是一架极大的,上头是仿的前朝名画《清溪夜雪图》,只见山峦连绵,一轮明月斜挂峰头,照着下面一条清溪涓涓而过,溪旁那倚杖而吟的诗人有半尺高下,须髯俱现,精致入微。敬安帝笑道:“皇后摸一摸看。”
皇后小心地伸手摸了一下,面露惊讶之色:“热的?”
敬安帝笑道:“里头有夹层,夹了热炭的。”举手指点着,“每人背后都有一架,这殿里才会这般温暖。”
皇后大感兴趣:“是内务司想出来的?果然是好办法。”
叶贵妃笑盈盈地道:“能入娘娘的眼,可见臣妾的兄长没有白费心思。”
一听说这主意是叶家人想出来的,皇后顿时没了兴趣。叶贵妃对她的面色视而不见,只轻叹道:“其实这主意还是臣妾的兄长在军中时,见守粮草的士兵苦于阴寒,可军中没有上好的银霜炭,若折了草木来烧,又怕夜里走了水,故而索性做了些铁箱在其中烧些木柴,臣妾兄长见了这个,才想到能做这铁画屏风贡与陛下和娘娘使用的。”
殿中挤了许多妃嫔,敬安帝与叶贵妃的席位也就是紧挨着,闻言便拍了拍她的手:“叶将军忠心耿耿,难得他总是惦记着朕。”
叶贵妃立刻展开笑靥:“他是陛下的臣子,心里不时刻惦记着陛下,还要惦记谁?都是他做臣子的本份。倒是臣妾想着,那些士兵实在有些苦,听说今年南边天寒,军中连炭都烧不起,这冬天不知如何熬着呢……”
“唔——”敬安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罢,待过了年,再叫户部拨一笔银子去西南罢。”
齐峻稳稳坐着,心里已经在骂娘了。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叶大将军,见了士兵守粮草,居然能想出进献铁画屏风来?他若相信才是有鬼!不说别的,单说这屏风上的铁画水准不俗,小幅花鸟也就罢了,那仿前朝的《清溪夜雪图》,以锤作笔,居然也能仿出七八成笔力来,这哪里是一朝一夕可得?不知叶家为了这铁画屏风,曾经花费过多少心力去搜索良匠,或许还要加以培养,更不知做废了多少,才能呈上这样一殿的铁画屏风来。这其中,说一句糜费都是轻的。叶氏虽为大将军,但细论一年俸禄不过千把两银子,一家人锦衣玉食都有些勉强,哪里来的财力弄这些个?其财源不问可知。虽说是太平盛世,可几次加赋,再有这些官员们在下头刮地皮,百姓哪有不叫苦的?他这个太子,虽然竭力在政事上想有所改善,可是上有敬安帝,下有官员,饶是他尽力竭力,毕竟是身份尴尬,又能做得了多少呢?若真想整顿朝堂、治平四海,最终还是得先坐上太极殿内的那张椅子。
虽说是内宫团圆宴,但照例真明子也是要列席的,今年自然又多了一个秀明仙师。真明子还好,比敬安帝年纪还大,并不必避讳,但知白却是俊俏少年模样,居然也能列席于嫔妃之中,一些新入宫的妃嫔们不免有些好奇,虽然不敢攀谈,却是忍不住要偷偷看他。
守岁宴,照例是敬安帝领一杯酒,皇后领一杯酒,太子再领一杯,也就开始贺岁歌舞了。这时候后宫的嫔妃们,凡有才艺的也都要尽数施展一番,尤其是那些不甚得宠的,更要使出浑身解数,以期能入了皇上的眼,一时间你抚琴我吟诗,倒也十分热闹。
敬安帝面上带笑,看了妃嫔们半日的才艺,才转向叶贵妃道:“贵妃今年难道没有给朕准备的歌舞么?”叶贵妃每年是必定要排演新的歌舞的,往年还要亲自上阵。
“陛下,臣妾如今年纪渐大,不能亲自给陛下献舞了。”叶贵妃也是三十往上的人了,难得这些年还能保持着腰身纤劲舞蹈一番,今年却实在是力有未逮,“不过,臣妾也精心为陛下排演了一支新舞,这里头,还有国师帮忙呢。陛下一会儿若看得好,可要重赏臣妾才行。”
这样明晃晃地炫耀宠爱,皇后在一旁虽然极力抑制,目光中也不可遏制地露出了不屑与嫉妒、恼怒与些微羡慕的复杂神色,那些年轻的嫔妃们城府不深,更是神色各异。敬安帝却全未注意,只是带几分惊讶地道:“还有国师帮忙?好好好,朕更要看看了!快快演来!”
叶贵妃微微含笑道:“陛下,臣妾要先将这殿中烛火熄了。”皇帝所在之处,灯火必须通明,以免有人趁阴暗有不轨之举,若不是叶贵妃,怕还真没人敢提出这样的要求。敬安帝却是欣然应允,当下宫人们一阵奔忙,清凉殿中大半烛火便被熄灭,仅剩的几盏也被纱罩罩住,整座大殿里只剩下极微弱的光线,倒显得外面反亮了几分。
叶贵妃轻轻击掌,忽然之间,大殿外头、太液池边,便突然明亮了起来。只见太液池畔已立起了数十盏宫灯,每盏灯后又立一面巨大的铜镜,将灯光反射到池面上,照得一片雪亮。大约就在方才殿内妃嫔献技的时候,太液池面上已经聚集了十余名舞姬,虽然天气寒冷,却是人人都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在水面上摆出飞天仙子的姿势。咚地一声鼓响,丝竹齐鸣,这十余名舞姬就在水面上由静而动,舞蹈起来。
敬安帝眯起眼睛:“这水上——爱妃真是好巧的心思!”那水面上原来都用木板制成莲叶之形,铺在水面上远看如真莲叶一般,这十余名舞姬竟像真是在莲叶上舞蹈了。
叶贵妃嫣然一笑:“陛下还没看到好处呢。”
“还有好处?”敬安帝惊讶起来,“朕倒要好好看看。”
齐峻环视太液池,却已经看出了蹊跷之处。那数十盏宫灯之后并无宫人侍立,每盏宫灯相隔三尺左右,一圈绕下来有数十丈之远,方才却是在一瞬间同时亮起,实非人力所能做到。他也听说过前朝有用丝线涂以油脂串过烛芯,不必人力便可点起数百盏灯火之举。但那丝线燃烧也要有个时间,烛火亦是逐一亮起,绝不可能做到同时点亮。更何况若是细看,每盏灯后那巨大的铜镜竟是微微在转动的,无论那些舞姬前进后退,铜镜总能将灯光恰好聚在她们身周。
齐峻看了片刻,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后背上便微微起了一层寒气,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知白。为示两位方外之人的超然地位,真明子的位置在叶贵妃下首、齐嶂上首,而知白就在齐峻旁边。他正也微眯着眼睛瞄着那些铜镜,片刻之后,红润的唇角轻轻翘起,又带几分不屑地往下一撇,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轻蔑神情。
“是什么?”齐峻端起酒杯遮着脸,低声问。
“五鬼搬运法。”知白很不屑地回答,“小伎俩。”
他还没说完,大殿里已经响起一片轻轻的惊呼,太液池上的一片莲叶忽然凭空飞起,直升到三丈多的高空,而四下的铜镜随之后仰,以一个绝对不可能的角度斜斜立在地上,将灯光聚于半空。那莲叶方圆不过数尺,上面站立的舞姬身材纤瘦,是十余人中唯一穿着宽袖舞衣的女子。此时北风呼啸,她衣袂飘飘立在数丈空中,就在那小小一片莲叶上辗转腾挪地舞动起来。四下丝竹之声更急,忽然间这舞姬左袖向外一挥,只见一朵朵鲜花自她袖中洒出,飘飘摇摇地向地下坠来。
殿中众人发出第二次惊呼,舞姬双袖挥动之间,无数花朵从她衣袖中洒落,刚刚落地便又消失不见,一时间漫天花雨,美不胜收。只是那舞姬身上穿的纱衣极薄极透,谁都看得出来她袖子里根本什么都藏不住,可是偏偏这些花朵像是无穷无尽一般地飘落,引得众人目眩神驰,连窃窃私语都顾不上了。片刻之后丝竹齐寂,只留一缕笛音清越而上,越上越高,那舞姬的舞步也随之越发急促。蓦然间又是一声鼓响,舞姬最后一次挥袖洒落花朵,四面的宫灯齐齐熄灭,一切都消失在黑暗中,只剩下那缕笛音袅袅盘旋,良久方散。
清凉殿内寂然无声,半晌,才听到敬安帝长长了吁了口气,缓缓吟道:“天女散花,缀山林之草树……”
随着他的吟诵,清凉殿的大门推开,齐嶂一手持着紫竹笛行进大殿,他身后跟着那个舞姬,身上的纱衣随着她的走动如水波一般拂动,仿佛随时都能飞起来一般。齐嶂一进殿就长揖下去:“儿臣献丑了。”
“是你吹的笛子?嗯——”敬安帝拈着颌下的微须含笑点头,“果然又进益了。舞跳得也好,赏!”
舞姬盈盈伏地:“奴婢谢陛下赏。”她生得眉目秀媚,声音也是清甜动人,敬安帝不由得仔细看了她几眼:“你叫什么名字?几时进的歌舞坊?”
“奴婢是今年才入宫的,原姓林,贵妃娘娘赐奴婢名为‘纤阿’。”
“纤阿?”敬安帝沉吟着。他好长生之道,自然对这些灵异志怪之书涉猎不少,纤阿是月之御者,联想到在蓬莱的那次梦登月宫的旅程,他对眼前这舞姬自然又多了几分好感,“传旨——赐纤阿为采女,住——”
“陛下,就让林采女住在臣妾的两仪殿可好?臣妾也正想有人切磋一下舞技呢。”叶贵妃适时地开口,眉目含笑。
新宠与宠妃共居一殿,那对敬安帝倒是十分方便,当即就点了头。舞姬纤阿——不,现在要呼为林采女了——含羞带怯地谢了恩,立刻被敬安帝召唤到身边捧壶斟酒了。说起来这种事应该是宫女来做的,但在这时候,能到皇上身边去,却代表了莫大的荣宠,使得底下的低位嫔妃们眼里都带上了嫉恨的神色。
叶贵妃眼里却带上了笑意,转头若无其事地笑问皇后:“听说娘娘今年精心排了一台戏,臣妾从开席就等着看呢,几时才能开唱?”
皇后再笨也知道这时候上戏根本讨不了好。叶贵妃这场天女散花舞实在是精心准备不说,单是方才林采女在半空中舞蹈并洒下无数花朵的场面就够叫人震撼,哪是什么戏能比得上呢?但她又决不能损了皇后的脸面,看着叶贵妃含讥带讽的眼神,脾气一上来了也顾不得什么,当下沉着脸就要叫开戏。齐峻知道不好,咳嗽一声欠身道:“贵妃娘娘想是糊涂了,戏都是宫里班子准备的,岂有堂堂中宫亲自排戏的道理?”
这话分明是在讽刺叶贵妃身为贵妃却自降身份与歌舞伎们行伍,叶贵妃眼神一冷就想说话,齐峻却已经离席而起:“父皇,儿臣倒是准备了一支剑舞,只是不知能不能入父皇的法眼。”
“剑舞?”敬安帝倒有些兴趣,“舞来瞧瞧。”
叶贵妃笑吟吟地道:“太子殿下素不爱歌舞,今日居然要演剑舞,臣妾可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呢,想来定是林采女远远不能及的了。”
齐峻并不回答,只是向冯恩略一示意,冯恩便送上一柄未开刃的剑来。他说准备剑舞倒也不完全只是临时起意,自打知道叶贵妃又在精心排演歌舞,他便私下里也准备了一番。要说服皇后与叶贵妃相争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而他自己确实素不近歌舞,唯有另辟蹊径。好在他没有一日放下过习武,将剑招稍加变化,虽然比不上专门舞剑的舞伎,却有一项好处——没有人敢在宫里演剑舞,万一有人趁机行刺怎么办——就是敬安帝从前在王府里,也没看过剑舞,他占了头一样,就是想说不好也没得比较。
叶贵妃也极快地想到了这一点,心里暗恨齐峻取巧,嘴上却道:“快将灯烛都点起来,好看看殿下为陛下献舞。”
“且慢。”知白忽然笑眯眯地开了口,“方才林采女的舞有国师相助,倒是巧了,殿下的剑舞,贫道也是略有些锦上添花的小技。”
敬安帝顿时大喜:“好好好!朕正要看看仙师的手段!”
齐峻不由得也看了知白一眼,这事儿可事先没商量过。知白却笑嘻嘻地回看了他一眼,左右瞧了瞧,捡了一只白瓷净釉碟子,抬手就往敬安帝背后的铁画屏风上扔去。这举动吓了众人一跳,人人都等着听见碟子落地摔成八瓣的声音,却见那碟子稳稳当当竟贴在了屏风上,而且正正扣在那轮圆月的位置。众人正惊讶间,那碟子已经微微放出光来,且越来越亮,最后竟照得清凉殿中每个角落都是银光闪烁,既明亮又极柔和,仿佛真是天上圆月落进了殿内。
敬安帝连声赞叹,知白却还没完,将自己用的一双牙筷拿在手中,轻轻甩手,一支牙筷又奔着屏风上的碟子去了。这次没人惊呼,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只见那筷子投进一轮银光里去,半点动静都无,片刻之后,银光中心渐渐显出个黑影来,且越长越大,渐渐显出个人形来,瞧着广袖长裙身姿婀娜像是个女子。
没等敬安帝开口询问,知白已经用另一只牙筷敲着自己面前的酒杯,亮开嗓子唱了起来:“击瓯歌,谁人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
从来没人听过知白唱歌,只知道这位秀明仙师平日里说起话来都是缓声细气的,谁知道此刻亮开嗓子,竟然称得上清越高亢,虽然不如专门的歌者那么婉转入微,却自有种不羁的野趣。在他的歌声里,齐峻拔剑出鞘,就在清凉殿的大殿上挥剑起舞。
28、湛卢
清凉殿大殿之内,到处都流动着如水的月华,齐峻就在这月华之中闪转腾挪。他手中的剑虽未开刃,但剑柄上缠着长长的金丝流苏,甩动起来有金光闪烁,十分好看。
知白高踞席上,击箸高歌:“……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上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他越唱越是响亮,简直是声遏行云,清越的声音里居然蕴藏了难以形容的苍茫高阔。齐峻开始还有担忧自己舞的剑与他的歌合不上节拍,可是越听越觉得这歌声似乎是直入胸臆,令人全副心神都沉浸其中,竟与自己的剑舞一招一式都合拍应节,此时别说什么担忧,就连大殿上的众人都被他抛在了脑后,耳边心上只有这豪迈的歌声,似乎是想借着这声音将自己的一腔豪气全都舞出来一般。
知白一边高唱,一边抬手对屏风上的月亮招了招,这一招之下,只见银光中那个人影居然也应节合拍地舞动起来。众人看了这边看那边,正觉得眼睛都不够用的时候,银光中的身影竟然纵身跃了出来,一个尺许长的小美人就那么纵身而下,落地倏然伸长如常人一般,身着轻纱衣裙,周身都泛着淡淡银光。
这女子一入场中,便与齐峻舞到了一处。齐峻全副心神都沉浸在剑舞之中,陡然见了这变化,手上剑势也不过是微微一顿。就是这一顿,女子已经抢入他的剑光之中,与他同舞起来。这女子腰身纤劲更胜林采女,且轻盈如燕子一般,在齐峻的剑光中闪转,竟像是被剑风带起来的一般。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无论她舞到哪里,若不是被齐峻遮住,便是被自己的衣袖遮住,并无一人能看得见她的面目,只能看到她的身姿。整座大殿内,只有知白的歌声、牙箸击打酒盏之声,与齐峻的剑风声,众人莫不看得目眩神摇,没一个敢大声出气的。
知白的歌声唱到末节,齐峻也正好收势,那女子一跃竟踏上了他的后背,在他肩头踏了一脚,纵身跳上了敬安帝面前的几案,就在那些杯盘之间舞蹈起来,直到知白唱完最后一句,银光忽然大盛,众人不由得都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女子已然不见,敬安帝面前的几案上杯盘丝毫未动,只多了一根牙筷横在桌上,而铁画屏风上的“明月”也渐渐暗了下去,须臾之后只听一声脆响,白瓷碟子从屏风上滑落,坠在地上,却丝毫未损。
大殿之内寂静无声,良久,才听到敬安帝轻轻吐了口气,只说了一个字:“好!”
这个字像是打开了众人的嘴,顿时议论惊叹赞赏猜测之声纷纷而起,宫人们重又点起灯烛,齐峻将剑抛给冯恩,走上前来跪叩行礼:“儿臣愿父皇春秋永盛,四海升平。”
“好好好!”敬安帝满脸欢喜赞叹,“赏赏赏!”略一思忖高声道,“来人,去取内库那柄古剑来,还有朕那支翡翠玉笛,另取今年广东新贡的两领象牙席!”这是要连着两个儿子和两位出家人一起赏了。
叶贵妃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内库中的那柄古剑她是知道的,那当真是前朝传下来的一柄好剑,名为湛卢。据典籍载,这柄剑倾城量金尚且不可得,敬安帝虽不爱武,却也视之如宝,今日竟赐给了齐峻。且天子赐剑意义又自不同——想到还有“尚方宝剑”这么个词儿,叶贵妃便觉得胸头似乎堵了口气一般,上不来下不去。相比之下,翡翠玉笛虽然是敬安帝心爱的,偶尔还会取出来吹奏一番,但比起湛卢宝剑来却又不算什么了。
王瑾亲自去开内库,片刻之后就将几样东西都取了回来。敬安帝亲手将古剑和玉笛交到两个儿子手中,又吩咐宫人将两领象牙席分别送到真明子的道观和观星台:“此物说来也无甚稀奇,只是据称冬暖夏凉,两位仙师打坐之时,或可一用。”
叶贵妃压下心中的恼怒沮丧,含笑道:“陛下,林采女也为皇上献了舞,皇上好歹也赏点什么呀。”其实林采女升做采女已然是大赏了,可是叶贵妃实在看不得皇后脸上的笑容,无论如何都要再刺皇后一下才舒服。
皇后却是撇了撇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其实皇上把那支牙箸赏给林采女就是了,倒是像得很呢。”
说起来,一位皇后说这样的刻薄话未免有些失了身份,可是皇后这句话说出来,一众妃嫔们的眼睛却都落到林采女身上,有几个已经掩口而笑。敬安帝也不由得转眼看了看林采女——为了跳起舞来身姿轻盈,林采女确实极其纤瘦,这样的身材,穿着舞衣十分好看,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林采女跟一支筷子确实有点像……顿时,敬安帝也觉得对这个新美人没了什么胃口。
因为有了这两段奇绝的歌舞,还没有出来献艺的嫔妃们都缩了回去,宫宴颇有几分草草收场的意思,只有皇后满脸笑容,连敬安帝要去两仪殿歇息都没能让她心情变糟,一路笑吟吟地乘着凤辇回去了。明日大年初一,她还要去接受内外命妇们的朝贺,她的儿媳会跟她一起去,她的儿子还要跟着敬安帝去谒太庙,这些,统统都没有叶贵妃什么事儿!
齐峻倒没有皇后那么得意,在他心中,一国储君,便是得敬安帝的赏赐也该是因处置政务,而并非是为献了一曲歌舞。不过他毕竟是好武之人,得了一把宝剑终究也是欢喜的,将湛卢仔细端详了半晌,颇有些心情复杂地叹息了一声。
他现在是在太子的车辇之中,知白就在他身边,却是探过身子来眼巴巴地看着湛卢古剑,一脸的喜爱。齐峻瞥他一眼:“喜欢?可惜是父皇赏的,不然送给你也无妨。”
知白的身子都快趴到他腿上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湛卢剑,半天才吁了口气感叹:“昔日秦客薛烛善相剑,越王正聘欧冶子作名剑五枚,湛卢为其中之一。薛烛相湛卢,曰‘衔金铁之英,吐银锡之精,奇气托灵,有游出之神,服此剑者,可以折冲伐敌,人君有逆谋,则去之他国’。后越王献湛卢于吴,吴公子子光逆弑其君王僚,湛卢便去如楚。楚昭王得之,召风胡子问其值,风胡子答曰‘虽有倾城量金,珠玉竭河,犹不可与’。今日得见,其中灵气内蕴,金英外露,真是宝剑。”
“是么?”齐峻将湛卢反复又看了看,“好剑确是好剑,但珠玉竭河之值——我倒宁愿换些皮甲刀枪回来,也免得军中捉襟见肘,净拿些朽烂之物充数。”
知白摇头:“殿下不曾明白我的意思。湛卢之剑,贵在有神。其剑不但可增服剑者之威势,更有趋直避逆之灵。”他抬头仔细看了齐峻一会儿,然后徐徐道,“若是殿下能一直保有此剑,则可知殿下所为,皆为正道。”
齐峻眉梢一跳:“什么意思?你是说——只要湛卢剑一直在我身边,就证明我做的——皆为正道?”即使曾经有过不想让知白为敬安帝延寿的不孝之念?
“或许殿下谋求大位之心,并非大逆……”知白伸手摸了摸湛卢,“也或许——只要殿下未登大位,湛卢就不会飞去……”
齐峻额头上青筋一跳,这简直是废话!不过,这倒提醒了他一件事:“湛卢,不能无故飞去!”若是湛卢在他手中消失,且不说遗失了皇上所赐之物本就有罪,单凭湛卢的神性,若是遗失了,还不知叶贵妃会在敬安帝面前编造出多少谗言来。可是谁知道湛卢究竟会不会认可他争夺大位的行为?知白说过他身无龙气——虽然他并不以为然,纵然湛卢真的会因此飞去,他也不会停止自己的脚步,但是——湛卢还是不能飞去,因为那会给他带来太多麻烦!
“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确保湛卢不会飞去?”
“这——”知白挠起头来,半天才道,“这实在是——闻所未闻……”
“罢了。”齐峻一摆手,“由它去吧。”本来他就觉得因歌舞而得赏赐有些丢人,结果居然还弄了个烫手山芋,整整一个年末因西北捷报而愉快的心情全完蛋了。
知白偷窥一下他的神色,偷偷把湛卢从他膝上拖走,齐峻有些烦躁地靠在辇车里闭目养神,感觉到他小鼠一般的动静,将眼睛睁开一线看看,只见知白抱着湛卢满眼喜爱,简直像是小狗见到了肉骨头,似乎恨不能扑上去咬一口。他心中一动,凉凉开口:“该不会是这剑上亦有什么灵力,能助你修行罢?”话音未了,见知白堆出一脸讨好的笑容来,顿时一怔,“难道说对了?”
知白嘿嘿地笑:“殿下有所不知,欧冶子炼此五剑之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洒道,雷公发鼓,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太一下观。这五剑乃是取天地之精而造,其中所蕴者何止灵气……那个,倒确实是对修行略有所益。”
齐峻哼了一声,一手将湛卢抽回来:“略有所益?那你还是去抱着星铁吧。”
“别别别——”知白整个人都扑在湛卢上,死皮赖脸地抱着不撒手,“那个——星铁——嘿嘿……”
齐峻停下手,斜瞥着他:“星铁怎样了?”
知白嘿嘿了半天,终于老实交待了:“星铁的灵气已将殆尽,所以……”
“已将殆尽?”齐峻有些惊讶,“为何?难道是被你——”尽数吸取了?
知白嘿嘿又笑了一声。齐峻往后一仰,像看怪物似地看着他:“你,你莫非是——莫非是吸人精气的狐狸精不成?”
“啊?”知白没想到齐峻会下这个结论,眨了眨眼睛才连忙分辩,“怎么会!何况即使是精怪,若是吸取天地之气修行也是正道,只有吸活人精气乃至害人性命的,才是邪道!”
齐峻想的是另一件事:“如此说来,星铁岂非无用了?”灵气被吸尽,不就成了一块废铁吗?
知白抓抓头:“本来,本来此物于国朝也无用啊……”
虽然早就知道真明子说什么迎归星铁只是个阴谋,齐峻还是气结:“合着我折腾了半天,就是替你寻的星铁!”
知白低下头,嘴里小声嘀咕:“若是殿下不去折腾,我早拿着星铁回山中修炼了,也不劳谁替我寻啊……”
“什么!”齐峻一把掐住他的小细脖子,“你是说我在白折腾?若是没我的干粮,你怕是早就饿死在山里了吧?还有——”他从牙缝里嘿嘿笑了一声,“还有那条巨蛇,你打算如何对付啊?秀明仙师——”
知白眨眨眼睛。虽然齐峻的手捏着他的脖子,但他小兽一样的直觉却知道齐峻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怒气,这动作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玩笑,于是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小牙:“殿下还记着这事哪……”
齐峻哼了一声,威胁地收紧手指:“一辈子都忘不了。”
知白很配合地歪头吐舌做出一个被勒死的鬼脸,齐峻嗤地一声破了功,松开手顺便在他脸上狠捏了一把:“早晚有一天惹恼了本殿下,叫人勒死你!”
知白揉着被捏红的脸,腆着脸皮凑上来:“殿下,湛卢可否借我观赏几日?”
“哼!”齐峻往后一靠,按着额角,“今日的酒太烈了……”
“殿下——”知白马上狗腿地凑过来替他揉着两边太阳穴,十根手指在浓密的黑发中穿行,点按揉捏各处穴位,“只是观赏几日……”
齐峻半闭着眼睛让知白揉按了半天,低声下气地叫了好几声殿下,这才掀掀眼皮:“今夜那纤阿之舞,你说什么五鬼搬运之法,那是什么?”
“就是驱鬼之术罢了。”知白一心惦记着湛卢,随口答道,“民间用此法偷取他人财物,不过是小术而已。国师能同时驱使数十小鬼,不过是将五鬼搬运法略做变化而已,横竖这宫内也不缺魂魄。”
齐峻微微皱眉:“能同时驱使数十小鬼?那他岂不是有许多法子害人?就譬如千秋节上——”
“这是两回事。”知白漫不经心,“千秋节上他用的是厉鬼,今夜不过是用些野魂残魄罢了。至于舞姬袖中的散花,还是障眼法,不值一提。”
齐峻这才放心,轻轻吐了口气:“这也罢了……”看见知白还在一脸渴望地看着自己,唇角不由得微微弯了弯,随手将湛卢剑推给他,“借你观赏几日,记得还我。”
知白立刻眉开眼笑地抱住,看样子恨不得把脸凑上去蹭蹭。齐峻看得好笑,随手捋了捋他的头发:“你师父说你天资过人,难道就是靠这些灵物?”
“这也是福运。”知白理所当然地点头,“福运亦是天资之一种,我若无这样的天资,也就遇不到这些灵物。总之只要修行起来事半功倍,便是我的成就了。”
齐峻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想到自己,笑容又沉了下去,看了一眼湛卢剑:“你说的也不错,有福运也是难得的。”自嘲地一笑,“譬如今日,我这里一曲剑舞,倒是又给你挣了件灵物来。”
知白嘿嘿地笑。齐峻看他一副涎皮赖脸的模样,忍不住手痒又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傻笑什么!”
这一下掐得不重,知白也不在意,只道:“殿下也是彩衣娱亲,这是孝心,亦是人间正道,最无可挑剔的。”
齐峻苦笑一下,喃喃道:“孝心……”他哪里是为了对敬安帝的孝心,分明是怕自己这边又被叶贵妃一党压下去。自从懂事以来,他在宫中就是这样时时处处地勾心斗角,实在无趣之极。而他自小的志向,却是平定四海,让百姓安居乐业,究竟要到哪一天,他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呢?他注视着被知白抱在怀里的湛卢剑——剑长三尺,柄缠淡金软丝,外有暗绿色鲨鱼皮鞘,嵌金错银,还镶着数颗红绿宝石——这剑鞘大约是后配的,极尽华美之能事,与样式平平的剑身并不十分协调。齐峻轻轻吟出了声:“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一柄剑,它是喜欢被配上华美的剑鞘放在库中,还是喜欢连剑鞘都没有,却能饮血斩人头呢?
“……直是荆轲一片心……”齐峻喃喃地重复着,“直是荆轲一片心……”
知白没听明白他念的是什么,只听见了荆轲二字,便顺口道:“荆轲是有才而无运,逆势而行,难免有绝命之厄。”
齐峻转眼看着他:“难道要视秦王残暴而不顾,才算顺天而行?”
知白连忙摇摇手:“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若无荆轲一刺,燕地未必灭亡如此之速。荆轲虽然一心卫燕,焉知天意生他不是为了亡燕呢?”
齐峻怔了一怔,想要张口说一句荒唐,却想起了自己读过的书,不由得低声背诵了出来:“……向使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也……”他忽然转头看着知白,“说来说去,你还是在劝我?”还是在劝他不要争夺这个大位,焉知他自以为的与天命相搏,不是天命正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知白倒怔了一下:“劝?我?没有啊……”
齐峻怀疑地看着他。知白抓了抓头:“我觉得殿下现在这样也很好啊……”
齐峻更怀疑了:“是么?”
知白嘿嘿地抱着湛卢剑只管笑。齐峻猛然明白过来,这小子觉得他好是因为给他挣来了湛卢剑吧?啪地一个暴栗凿下去,知白抱着头装模作样地惨叫了一声,齐峻忍俊不禁,终于也笑出了声。
不远处是齐嶂的车辇,车中安静得像个坟墓,伺候他的中人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隐约有一声笑声从外头传进来,齐嶂手一挥,一个茶杯连着滚烫的茶水都摔在中人身上:“谁在笑!”
中人战战兢兢回答:“是,是太子的车辇里……”
“那小道士!”齐嶂牙咬得格格响,“万事都坏在他身上!”他收紧五指,像是恨不得手里攥的是知白的脖子,“不能再留着他了!”
“殿下——”中人是他的心腹,大着胆子说了一句,“秀明——那小道士,他有真道行哪,只怕——”叶家的刺客武功再高强,怎么能跟有仙术的人比呢?
齐嶂阴鸷地笑了一声:“你是说杀不了他?若他真有那样的仙术,为何在西南时被舅舅的人追得那样狼狈,还死了几名侍卫?”他若有所思地撩开一点车帘看着前面,“所以他虽然有些道行,却必定是不能用来杀人的。跟他比术法,那是没办法,可是若比杀人——”想起知白喷在他脸上的那口水,他的眼色更加阴沉冷酷,“他——非死不可!”
29、元宵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照例是花灯满街金吾不禁,不管高门还是小户,家家都要出门去看花灯,走百病。皇宫里的人虽然不能上街去看灯,但宫里也扎起了无数的花灯,将整座皇城都映得七彩辉煌,供妃嫔和宫女们在皇城内观赏。
“殿下您看,妾身今晚戴这套头面可好?”赵月兴致勃勃地在首饰匣子里翻着,时不时询问一下对面的齐峻。今晚要走百病,按例大家都要穿白色的衣裳,也不分是妃嫔还是宫女,所以只有在首饰上做个比较了。
齐峻正在想心事。因为在守岁宴上被夺了风头,叶贵妃这些日子似是十分老实,可是除了叶氏一门之外,他还有更多的烦恼。别的不说,今年自进了腊月就没怎么下雪,所谓瑞雪兆丰年那是有理由的,今冬不下雪,明春这地是必要旱一旱的,这水渠灌溉之事都要着紧起来,否则误了春耕就要耽误一年的庄稼,如今眼看着四夷蠢动,万一打起仗来粮草万不可短缺,那就得从眼下便开始着手,若是真等到仗打起来再去筹措粮草,可就晚了三春了……
“殿下——”赵月略有些不耐的声音打断了齐峻的思索,他也略有些不耐烦了:“什么事?”
“殿下有没有在听妾身说话呢?”赵月嘟起了嘴,“妾身方才说,今晚戴这套头面,殿下看如何?”
齐峻对这些首饰衣裳的事素来不感兴趣,连看都没看便道:“不错。”
“殿下都没有看呢。”赵月有些委屈,自来女为悦己者容,她很希望齐峻能看到她梳妆打扮的用心之处。
“这些吃不得喝不得的东西,戴哪件有什么打紧。”齐峻真有些不耐烦了,“太子妃,你又不是以色事人的妃妾,何必如此在意?与其想这些,不如帮着母后打理一下宫务也好。”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赵月顿时红了眼圈:“殿下,妾身是想打扮得齐整些,也是殿下的脸面……”
“东宫的脸面不靠这些东西来撑。”齐峻叹了口气,“太子妃,你将来是要入主东宫的,这些首饰衣料不是你该费心的事——”他实在不知该怎么把这话说出来,“叶氏——宫里的情形,你都知道么?”
“那妾身该做什么呢?”赵月也很苦恼,“妾身知道叶贵妃得宠,可是,可是皇上的事,妾身也做不了什么啊……”
齐峻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这个太子已然做得辛苦万分,但至少他还知道做什么,而太子妃该怎么做,他实在也不知道。想了半天,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罢了,你多陪陪母后,帮着母后打理一下宫务,莫要出岔子也就是了。我还有事,一会儿你自去母后处,陪着母后看灯吧。”
出了东宫,齐峻站在宫门处向前看了一眼,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闪烁的灯火,将整座皇城照耀得如同白昼。既然是这样明亮,皇城里的树自然不能让它光秃秃地亮在灯火之下,凡是道路两边的树木上,都系着彩缎彩纱堆成的花叶,乍一看当真是栩栩如生。就这么一朵纱花,单是纱料就要费上钱把银子,一棵树上数十朵纱花绢花,差不多就是一户农家一年的嚼用,一盏花灯的耗费就更要数以倍计,这一路逶迤亮丽的花和灯,就是上万的银子堆出来的……
“殿下——”冯恩有些担忧,“此处风大……”
“去观星台!”齐峻回过神来,拔脚就走。此时此刻,想必也只有观星台没有这样火树银花的吧。
观星台里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虽然多挂了几盏花灯,但比起各宫的奢华来简直有天壤之别。齐峻一直穿过幽暗的花园,才觉得胸口那口浊气消散了,等到走进内殿的时候,他说话的口气已经轻松了许多:“又在做什么?没有出去看花灯么?”
知白正在写字,应该说,凡是齐峻布置的功课,他再不情愿也会老老实实去完成,因此现在这笔字已经能看得多了。听见齐峻进来,他才放下笔,回头龇着小白牙一笑:“殿下怎么没去看灯?”
“有什么意思,不过靡费钱财罢了。”齐峻随便拉了张椅子坐下,拿起他的功课看了看,“这个来字写得不错,逍遥二字也写得好,比从前强多了。还当你又抱着湛卢呢,没想到做功课还算勤奋。”知白自打“借”了他的湛卢宝剑之后就赖着不还,看起来恨不得都抱着睡觉,这时候居然肯放下湛卢来写字,倒确实有点出乎他意料之外。
知白倒是一脸正经:“我最近才发现,佛家有云,‘穿衣吃饭俱是修行’,这话委实是有些道理,便是写字绘画,其实也能修行,意随笔动,笔划圆转之时亦是气行周身,同样——”
“停停停!”齐峻连忙打断他,“听得我头疼。你既是不用湛卢了,我便拿回去了。”他早看见湛卢挂在墙上,这时便作势起身要过去拿。
“不!”知白一跃而起,一个恶虎扑食扑到齐峻身上,死死箍住他的腰,“殿下,再借我观赏几天吧!就几天就行!”
齐峻本来也不是真要拿走,强忍着笑正要说话,忽听呛地一声嗡鸣,悬在墙上的湛卢宝剑突然一颤,竟有半段剑身自行冲出鞘外,雪亮的剑锋映着烛光,闪耀着冰冷的光华。齐峻惊在当地:“怎么回事!”
知白也惊住了,放开了抱着齐峻的双臂,像见了什么稀世奇珍似的一步步挪了过去:“龙泉壁上鸣——原来真有实事!殿下,这,这像是,像是示警!”
“示警?”齐峻蓦然一惊,目光迅速一掠周围,拉住知白就往外冲,“示什么警?莫非你这里有什么灾祸?不要多说,先离了这里!”
知白也是一头雾水,被他拉着一路走出了内殿才反应过来:“殿下,这,这也不是办法啊,总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齐峻现在也冷静了下来,略一思忖就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在观星台中会有什么灾祸……这宫里,不过是人祸罢了……”他在瞬息之间就打定了主意,“很好,正愁没有机会揭破此事……冯恩!”这一次,绝不能再忍气吞声了。
今夜观赏宫灯最好的地方还是在御花园,赵月和皇后打扮停当,在紫辰殿里等了半晌都不见齐峻过去,只得不等了。因为耽搁了这一阵子,两人到御花园的时候里头已经满是观灯人,皇后远远看见就不禁皱眉:“这许多人——”
话音未落,猛听里头轰地一声乱了,宫人的尖叫、中人的大喊,似乎还有侍卫们的斥喝,响成一团乱成一团,有的地方甚至有火光闪动起来,好好一个御花园,瞬间就乱成了一锅沸粥。在这锅沸粥发出的声音里,皇后隐约听见有人在高喊:“太子遇刺了!”
皇后腿一软险些跌下去,这时候赵月倒镇定些,武将家的姑娘到底身体结实些,拼命架住皇后,对身边的宫人大声喝斥道:“快去前头看看,叫侍卫救驾啊!”
今夜出来观灯走百病,皇后身边带的都是宫女,这时候御花园里乱成一片,还有人在拼命往这边逃,这些宫女们哪里能挤到前头去,护着皇后和太子妃不被人冲撞已经极好了。折腾了半天,场面总算被控制住了,赵月搀着皇后拼命挤到前头时,敬安帝也已经到了,一群人都围着地上的齐峻。皇后一眼看过去,只见齐峻右臂鲜血淋漓,左胸处衣襟裂开一处,也有鲜血渗出。因今夜走百病,齐峻穿的是一套素色道袍,四周宫人又举着许多宫灯,那鲜血在灯光之下显得格外刺眼,皇后一看那伤处正在心口,顿时耳朵里又是轰地一声,险些就晕了过去。耳边模糊听见敬安帝大吼:“御医呢!快传御医来!”
“父皇——”齐峻由冯恩和知白左右撑着要坐起来,“父皇母后不要着急,儿臣并未受重伤。”
皇后听他说话中气还算足,并没有重伤将亡的样子,轰轰作响的头才静了一些,软着脚扑过去:“峻儿——这,这是怎么回事!”
齐峻用未受伤的左手拉开衣领,拽出一面长命锁来,苦笑道:“幸而戴着这个——”
敬安帝盯着那长命锁。那是一面赤金祥云纹的长命锁,有婴儿巴掌大小,中间镶着一块上好的翡翠,四周还嵌着小颗的金刚石。这东西他还记得,乃是当初齐峻落地之后他叫人制的,这样大小当然不能戴在婴儿的脖子上,是为了挂在摇车上给孩子压命之用,没想到齐峻年长之后竟还贴身带着。细想一想,自己赏给他的东西虽也不少,但这样的贴身亲近之物倒真是只有这一件。
敬安帝此刻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不过不及细想,他就发现长命锁中间镶嵌的那块翡翠已然碎裂,连着整个锁面都向内凹陷,可见受过重击。联想到齐峻心口处衣裳的裂口,敬安帝脸色阴沉至极——若不是齐峻戴着这面长命锁,恐怕利刃就正正刺进他心口了!
“什么人行刺?”这几个字是敬安帝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宫内竟然混进了刺客,侍卫都是做什么的,竟然让太子被刺!”
“两名刺客都是中人打扮,”齐峻让人扶着站了起来,“儿臣伤了一个,只是猝不及防之下未能抓住。”
敬安帝阴沉着脸:“中人打扮?好得很哪!”
“陛下——”两名侍卫拖着一具尸体过来,战战兢兢跪下,“臣等护卫不力——这刺客自尽了……”
“自尽了……”敬安帝一脚就踢在那侍卫胸口,“他自尽了!另一个呢!”
侍卫不敢答话。这皇城之中宫人何止千百,今夜为了走百病,大家都穿得差不多,若不是这个中人被太子打伤瘸着腿,只怕连这个他们也抓不到,至于另一个,根本连影子都没见过,到哪里去抓?
“搜,搜他的身,看看究竟是不是中人,还有没有什么线索!”敬安帝呼呼喘了几口气,在王瑾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搜完了,拉出去鞭尸!”居然有刺客混进了皇城,他们今日能刺杀太子,焉知明日不会刺杀他这个皇帝?
侍卫们连忙滚过去搜身,既要查检是否是中人,自然要把裤子扯下来,一名侍卫拉着刺客的腰带用力一扯,腰带是扯开了,里头紧裹着的一样东西也滚落出来,叮一声落在地上。灯光下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面小小的铜牌。侍卫不敢自专,连忙捡起来呈给敬安帝,敬安帝厌恶地就着他的手看了看,铜牌只有桃核大小,顶端穿了个孔,像是本应用绳子串过,一面铸着三个小字:壹壹伍。侍卫将铜牌一转,亮出来的另一面浮雕着一片叶子。跟在敬安帝身边的叶贵妃瞳孔猛然收缩,一张描画得宜的脸瞬间褪了血色,惨白如纸……
中元节上有刺客行刺太子,并在刺客身上搜出一块铸着叶片的铜牌,这消息虽然上头不许乱传,但当时在旁观看搜身的宫人有多少,怎能压得住呢?还不是像野火般呼地就燎起来了?行刺的刺客确实是个中人,可那身上的铜牌是什么意思?铜牌上铸的是片叶子,叶……这是什么意思?反面的号码是壹壹伍,那岂不是说,这刺客至少还有壹百壹拾四个同伴?是都在皇城中么?
不过这消息传了两天之后,就没人再传了,因为传消息的那些中人宫女们已然自顾不暇——侍卫们在宫中大肆搜捕,中人们首当其冲,不知有多少被拉走,说是审讯,直接就再也没有回来;宫女们稍好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谁知道前头那一百多个同伙里有没有宫女呢?这一切,都起于那行刺太子的刺客,起于那块铸着叶片的铜牌,若是没人行刺太子,没有这块铜牌,大家如今还过得好好的呢,又哪里会有牢狱乃至生死之灾?怨怼的情绪也如野火一般,随着各宫被拉走的宫人哭喊的声音,烧遍了皇城每一个角落。
两仪殿里,叶贵妃一记耳光掴在齐嶂脸上,胸口起伏:“蠢材!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蠢材!谁叫你在宫里找人行刺的!”
齐嶂捂着火辣辣的脸:“母妃,我只是让人去杀了那小道士,并没有行刺太子!”
“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区别!”叶贵妃气得两边太阳穴都一阵阵地跳着疼,“随便你行刺的是谁,还不都是一样!”只要能在皇城内行刺,敬安帝就会忧惧,就会疑心,刺杀齐峻还是刺杀知白,有什么区别吗?
“可是——可是儿子实在觉得那小道士太过碍事……而且,儿子用的人身上绝没有那样的铜牌,那是,那一定是太子做的假令牌!”叶家虽然在宫里有人手,但也不过是几个中人,顶天了买通个把侍卫递递消息,至于叶家的死士,实在还没有这个本事渗透到内宫里来。齐嶂用的这个中人,不过是家中曾受过叶家的大恩,只得拿命来报答罢了,既不是叶家的心腹,自然不会有什么令牌。
“那令牌是真的。”叶贵妃沉沉地说,握紧了手。叶家的私兵已经建起十年之久,虽然兵士们死死生生换了好几批,令牌却是一直沿用的。一块使用了十年的铜牌,和新铸出来然后做假的,怎么可能完全一样?何况敬安帝在鉴别古物上颇有眼光,究竟是真是假难以瞒过他的眼睛。虽然铜牌上没有写着叶家私兵的字样,但一块已经使用多年又铸着叶片的铜牌,已经足够让敬安帝疑心了,而帝王的疑心,就是一把悬在头上的、随时会落下来的铡刀。
环视已经空了一半的两仪殿,叶贵妃的心直往下沉。这几天,除了中宫和东宫之外,其余各宫的中人和宫女都在大量减少,有些甚至连人手都不敷使用了。她的两仪殿里,连总管内监和管宫宫女都被叫出去讯问过,总算敬安帝还给她留着面子,这两个人最后都活着回来了,但下头的宫人却是被杀掉了一半,另一半也被换上了新人。敬安帝虽然没有说此“叶”即彼“叶”,但显然心里是已经怀疑上她了。一切都坏在这块铜牌上,可是这东西,叶家私兵只要身亡,同伴拼死也会将铜牌收回的,这块编号壹壹伍的牌子,究竟是怎么落入齐峻手中的?难道在西南时,兄长派出的人会犯下这样愚蠢的错误?
叶贵妃越想越是愤怒,越想也越是担忧,总算在敬安帝大肆杀戮之前她已经派人把这消息传去了西南,但愿兄长冷静镇定,处置得当。
“母妃——”齐嶂宫里的人也被换了个差不多,他顺风顺水了十几年,到这时候也有些慌了,“咱们——怎么办?父皇会不会——”
“住口!”叶贵妃厉声喝断了他,“你什么都没做,心虚什么?不过是东宫自导自演了一出戏来陷害我们母子,我们既不心虚,有什么可怕?”
齐嶂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那令牌——”方才母妃不还说那是真的么?
叶贵妃用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把他后半句话盯了回去,自己亲自起身到门口看了看,确定没有任何人能听见他们的话,这才沉声道:“听好了,犯过一次错误,就不要再犯第二次!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担忧宫内是否有刺客潜伏,妄图行刺皇上!这些日子,你要多随在皇上身边,时时警惕,卫护好你父皇!记着,你所要做的,就是像从前一样,做一个好儿子!”
这些话是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叶贵妃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放在袖里的手已经将自己掌心掐出血印来。因为从一开始就比皇后落后一步,她是正妃,而她只是侧妃,因此皇后和齐峻天然就比她和她的儿子站得更高。就为了这一步差距,她努力了许多年。
刺杀不是不能解决问题,问题是绝不能在宫内行刺。她手里的人难道不比齐嶂的人多?可是她能做的只是把齐峻逼去西南,让他死在外面。敬安帝迷恋女色、笃信佛道,可并没有对她宠爱到言听计从的地步。说到底,敬安帝还是个帝王,外戚、大位,这些都是他要考虑的事情,绝不会因为她叶贵妃得宠,他就会随便废掉皇后,扶她上位。这些,她早在几年前就看明白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齐嶂把齐峻比下去。敬安帝不能随便废后,可是立储却可以立贤,一个宠爱的女人做不了的事,一个宠爱的儿子却能做到,因为那是敬安帝的血脉。这一点齐嶂做得很好,再加上真明子的旁敲侧击,她们母子已经越来越靠近目标了,这一点,从敬安帝始终没有打算把齐嶂分封出去就可见一斑。但是这么多年的努力,恐怕都要被齐嶂这一次冲动毁掉了!
“要担忧你父皇,却也不能荒废了功课。”叶贵妃勉强压制住心里的怒火,伸出手来替齐嶂轻轻扯了扯弄皱的衣襟。齐嶂还是没经过事,她不能再把儿子吓坏了,“还像从前一样去做就好,记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齐嶂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母子两个正怔怔相对,忽然有个宫女从外头小步疾行着进来,脸上带了喜气:“娘娘,殿下!”
“什么事?”叶贵妃正是烦躁的时候,险些就要沉下脸来,转眼看见宫女的喜色,勉强压制住了。
“给娘娘和殿下报喜。”宫女一屈膝,“皇子妃诊出喜脉了!”
30、子嗣
“什么?王氏有了身孕?”皇后听了宫女的奏报,眉头瞬间打成了个结。这些日子宫里杀了太多的人,连正常的生活都耽搁了,虽然中宫大部分宫人没有动,但光处理因为人手不足引起的麻烦,就够皇后受累了。正在忙碌之中听到这个消息,实在不是让人愉快的事。
“是——”宫女小心地看着皇后的脸色。本来这些日子皇后心情就很不好,表面上不说,私下里还埋怨过皇帝不立刻将叶氏一门拿下,被齐峻拉下脸来说了几句才算不吭声了,现在听见齐嶂的正妃有了身孕,如何能开心呢?
“咣!”皇后果然砸了一盅茶,“下去!”
宫女连溅到身上的茶水都不敢擦拭,连忙退下去了。幸而天冷衣裳穿得厚,也烫不坏人。
赵月在旁边坐着,见状连忙起身去捧了杯茶过来:“母后别动气。”
皇后没有接茶,反而转过脸来盯着她看:“你还没有动静?进宫也好几个月了吧。”
赵月一怔,脸色有些发白,低了头没有说话。皇后脸色越发不悦,转头问跟着她的宫女香药:“你们主子的换洗是什么时候?”
香药只得照实回答:“刚刚来过……”
那就是说确实没有身孕,皇后一脸的失望:“延英殿那边大婚比你还晚一个月,怎的如今那边都有动静了,你还没有?你是太子妃,为峻儿开枝散叶才是最要紧的知道么?真不知你整日都在忙些什么!”
赵月被骂得咬紧了嘴唇,眼圈有些泛红却不敢落泪,强忍着听皇后数落了一番,这才退了出来,才一上翟车,眼泪就雨点般落了下来。香药连忙递上帕子,忍不住埋怨道:“娘娘说话也太过了,太子妃进宫这还没半年呢,何况咱们殿下要忙着政务,哪像二殿下有那许多工夫……”
这话说得虽然有些刻薄,但确实不错。自从大婚到现在,齐峻哪天不是处理政务直到晚上?腾出时间来还要去紫辰殿陪一陪皇后,到赵月这里来的时间自然要减少,细算一算,差不多是隔一两日才来一次。而齐嶂不过是在北宫读书,每天不过午后就可回延英殿,所以他的皇子妃先有孕,实在也——顺理成章。
赵月不语,眼泪掉得更凶了。香药不敢再多说,陪着主子落了几滴眼泪,才听赵月哑着嗓子道:“殿下呢?”
“说是一早去了观星台……”香药想起自己听到的那些闲话,心里一紧。
赵月不由得皱起眉头:“去观星台做什么?去,派人请殿下回来,就说,就说我身子不适。”
香药连忙答应,探身出车外,找了最近得用的一个小中人过来,嘱咐道:“去观星台请殿下回来,就说太子妃身子不适——记着,别说是被皇后娘娘责骂了。”毕竟那是太子的亲生母亲,在儿子面前告他亲娘的状实在不明智。
小中人喏喏连声,转身提起衣角一路小跑去了观星台。才到宫门口,就见冯恩带着两个小中人站在大殿外。这位太子身边的贴身内监他是认得的,如今到了观星台才不过站在大殿之外,连内殿都进不去,可见秀明仙师的地位。
小中人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轻手轻脚走过去,先给冯恩行了礼,才把太子妃不适的事说了,规规矩矩垂手站着:“太子妃娘娘请殿下回东宫呢。”
冯恩为了难,想了想道:“你且等等。”也轻手轻脚进了大殿,走到内殿门口看了一眼,张了张嘴没敢出声。
内殿里点着香烛,知白和齐峻都盘膝坐在蒲团上,认真地抄着经文。冯恩知道那抄的是《地藏经》,这几天,每天太子都会来观星台抄上两个时辰的经文,而秀明仙师更是每天都要抄上六个时辰,好为这次刺杀事件之中死于非命的宫人们超度。
冯恩站在内殿门口看了片刻。正是大白天,内殿里的长窗上糊的都是极薄的好纸,透进明亮的阳光,殿内还烧着地龙,又是正月底,理应是温暖胜春才是。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就这么站在门口,就觉得扑面而来的是隐隐的阴寒之气,就连内殿里似乎都被雾气笼着似的,齐峻和知白明明离他不远,他却怎么也看不清这两人的脸。
“殿下——”冯恩终于还是小声叫了一声,试探着想进去。但他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就觉得像踩进了一桶冰水里,本能地倒退一步,把脚飞快收了回来。屋里齐峻和知白还在抄着经文,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冯恩站了片刻,脚上那冰冷的感觉才消退了一下,他不敢再尝试,只得退了出去,对小中人道:“殿下有要事跟仙师商议,大约,大约总还得一个时辰才能回东宫。先叫人传太医为太子妃娘娘诊脉要紧,待殿下议完事,咱家自然立刻将太子妃娘娘的事回禀殿下。”
小中人虽则新受太子妃任用,但比起冯恩来根本算不得什么,不敢反驳,只得唯唯应了,转身回东宫复命。赵月本来也没有什么不适,不过是想让齐峻回来罢了,闻言气得又要落泪:“有什么要事商议!不过是个道士,殿下有什么要事要与他商议!”
“娘娘可别这么说——”香药连忙把屋内的宫人全部遣下去,“如今,谁敢得罪仙师呢。”
“谁要得罪他了!”赵月又是伤心又是生气,“可是殿下与他有什么事要商议?难道政事也要他出主意不成?你去,你再去请殿下,就说我快死了!看殿下回不回来!”
“娘娘——”香药连忙阻拦,“这还没出正月,娘娘万不可说不吉利的话呀!殿下既在仙师处,娘娘就稍稍等等也好……”
赵月是武将之女,最是个直脾气,哪里忍得住?何况自她入宫以来,齐峻对她一直十分温和关切,她不信齐峻知道她身子不适还不来看,怒冲冲向那小中人道:“究竟是殿下不来,还是你办事不力未曾禀明殿下!”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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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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