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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国师 作者:朱砂

    第7节

    小中人吓得赶紧磕头:“奴婢不敢偷懒……”这宫里当差的,谁不是精明油滑,这小中人年纪虽不大,也是跟着师傅混出来的。这些日子宫里到处在抓人杀人,只有紫辰殿和东宫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好不容易被叫到太子妃娘娘面前当差,可不能被打发出去,心念转动之间只想着把自己摘干净,张口便道,“奴婢委实是对冯内监说明了的……”

    “冯内监?”赵月眉头一皱,“你竟未见到殿下?”

    “是。”小中人头也不敢抬,“冯内监说殿下在与仙师议事,并不许奴婢进去。冯内监自去通禀,之后出来,就告诉奴婢殿下要过一个时辰才能过来……”

    赵月咬紧了嘴唇。她很看不惯齐峻身边那几个人,内监冯恩,还有贴身大宫女文绣,这几个人对她十分恭敬客气,但他们与齐峻似乎比她还要亲近些,有好些事她不知道,他们却知道,这让她实在很不舒服——她与齐峻才是夫妻一体,这些个奴婢究竟算什么东西呢?

    “去,把文绣叫来。”齐峻跟那位秀明仙师在议些什么事,文绣总该知道。

    小中人连忙跑去叫文绣,赵月正在等着,殿外便有宫女进来,附耳对香药说了几句话,香药脸色大变,摆手叫她出去,才敢对赵月开口:“娘娘——皇后娘娘说,要准备出了正月就把两位良娣接进宫来……”

    赵月脸色唰地变了:“去——”刚要说去找齐峻,又想起眼下见不到人,不由得焦躁起来。恰在此时文绣低着头进了殿门,一丝不苟地行下礼去,“奴婢给娘娘请安。”

    “罢了。”赵月一摆手,“我问你,殿下这些日子在观星台,与仙师商议什么要事呢?”她此时已没有心思与文绣再兜圈子了。

    文绣从眼角不露痕迹地瞥了赵月一眼,心里微微浮上一丝轻蔑。说实话,赵月实在没有做太子妃的能力,以她的出身,本来不过是做个良娣良媛,能伺候得太子高兴也就够了,如今硬是被捧起来做了太子妃,可是学识能力都根本差得太远,单看说话这些急火火的,就没有丝毫太子妃的庄重涵养,若不是叶贵妃背后弄鬼,有些大臣们又是明哲保身,太子怎会找了个这样的正妻?

    “回娘娘话,奴婢只是伺候殿下的起居,余事奴婢并不知晓。”文绣自觉自己已经足够有礼,但她语气里微妙的不耐烦已经透露了她的心思。

    若是换了平日,赵月未必能觉察得到这一丝轻蔑,但今日,或许是愤怒让她的感觉突然敏锐了起来,也或者她根本就是迁怒,总之她心里就是这么浮上了一个念头——文绣是在敷衍她!她是在嘲笑她身为太子妃,却连太子的事都不知道,居然还要问一个宫女!这念头让赵月的火气陡然就蹿了起来。其实这火种是在皇后宫里点燃的,但是在紫辰殿她只能压着这火闷闷地燃烧,不过现在,是在东宫了。

    “你不知晓?”赵月的声音阴沉,像雷雨来临之前的天空,“你是殿下的贴身宫人,什么都不知晓,要你何用?来人!文绣玩忽职守,杖二十!”

    文绣惊讶得忘记了礼节,抬起头看着赵月:“娘娘,奴婢只是伺候殿下起居的。”这算什么玩忽职守?何况她是太子的人,赵月未进宫前,她已经伺候了齐峻五年,除了齐峻,就算是皇后要责罚她也要留三分的。

    赵月听出她把“殿下”和“起居”几个字咬得很重,怒极反笑:“杖三十!”管皇子起居的宫女,多半也就是被宠幸过的,犹如大户人家里的通房丫鬟,赵月自己家里就有几个这样的。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胸口火辣辣的——外头还有两个良娣要接进来,宫里还有这些宫女,到底有完没完呢?

    “娘娘——”香药眼看着文绣被拖出去,急得连忙上来压低了声音,“娘娘,文绣是殿下的起居宫人,可,可罚不得呀!”那里头有太子的脸面呢。

    “为什么罚不得?”赵月死攥着手,“良娣要入宫我拦不得,难道一个小小宫婢也罚不得了?打!狠狠地打!”

    外头已经把文绣架在条凳上打起来了。谁都知道文绣是太子的贴身宫人,素来是有脸面的,如今太子妃说要打那不能不打,但打成什么样子却是这些行刑的嬷嬷们说了算,于是板子高高抡起,听起来打得啪啪作响,却不用阴劲,不致伤了内里。不过饶是如此,几板子下去文绣也禁受不住,半真半假地一歪头晕了过去。宫人们面面相觑,管事嬷嬷一边叫人去回禀太子妃,一边冲旁边的小中人使了个眼色,那小中人便悄悄退出去,直奔观星台去了。

    观星台内殿里,齐峻放下笔,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臂。虽然不过是皮肉伤,但这么悬着腕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写字,也委实有些累。知白也放下笔,把两人抄好的几卷经放在旁边的托盘中,等着天黑后去焚化,一边歪头看看他:“殿下累了吧?歇一会儿再抄。”

    齐峻觉得他才是面色有些苍白:“我看累的是你,听说你一天就要抄六个时辰?怎么熬得住!”

    知白叹了口气,环视屋中。别人看不见,他却能看见这屋子里到处都流动着一缕缕黑气,都在注视着他们案头上的经文:“枉死之魂魄太多,多抄些经文也能早日超度他们。”有句话他没说出口,经文虽然可以超度亡魂,但此次大杀戮因齐峻而起,他要消解齐峻与这些亡魂之间的因果冤孽,还要另外耗费法力。这些日子,他从前自星铁上吸收的灵力已然耗费得差不多了,真是白忙一场。

    齐峻默然。他也不曾料想到敬安帝竟然会大开杀戒,甚至连不相干的妃嫔宫中也大肆搜捕。

    冯恩在门外看着两人放下了笔,这才抓紧机会回禀:“殿下,方才太子妃遣人来,说太子妃身子不适,请殿下回宫。”

    “身子不适?”齐峻闻言便要起身,“可传御医了?”

    “应该是不曾……”冯恩刚才打发走传信的小中人,就叫人去打听了消息,“太子妃——在皇后娘娘处被训诫了……听说,听说二殿下宫中有了喜讯,二皇子妃有喜了。皇后娘娘——预备出了正月就让两位良娣入宫。”太子妃并不是身子不适,而是心里不适,这时候请太子回去,无非是不愿让两位良娣入宫罢了。

    齐峻没注意冯恩最后一句话:“二弟有了子嗣……父皇怎么说?”好容易制造的机会,只怕如今要打折扣了。

    “陛下……”冯恩把头深深低了下去,“御医为二皇子妃诊脉,说是受了惊扰胎气不稳,陛下下令不再问讯延英殿宫人……”也就是说,这一场调查和清洗差不多要落幕了。

    齐峻沉默着没有说话,半晌才缓缓地说:“让他们逃过去了。”

    “殿下不用着急。”知白忽然说,“此次杀戮皆因二殿下凶心所起,阴德有损,因果尚在,二殿下纵有福缘,也禁不住这样的消耗。所谓作法自毙,又曰‘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皆此之谓也。”除非真明子也有真本事,能消耗修行来消弭齐嶂的冤孽。

    齐峻回头看着他,微微笑了笑:“好。”他正想再说句什么,一个小中人一溜烟地跑到外殿门口,踮脚伸头地看冯恩。齐峻一眼看见,皱了皱眉:“这是做什么?”

    小中人连忙扑通一声跪下:“回殿下,太子妃娘娘发怒,在杖责文绣姑娘呢。”

    31、争吵

    东宫里寂静如死,内外服侍的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内殿里更是山雨欲来的沉闷。半晌之后,御医的脚步声才算打破了沉默:“殿下,娘娘,文绣姑娘伤势虽重,但并无性命之忧,只要好生休养,当可无虞。只是——只是身上免不了要留下疤痕。”虽则行刑的嬷嬷们手下留情,但毕竟是三十板子——文绣不晕过去,说不定她们拖一拖,到太子来了这三十板子也打不完,谁知文绣一晕,太子妃大怒,派了贴身宫人亲自出来监刑,结果后面的板子只得快快下去,到齐峻赶来,三十板子已然全部打完了——皮开肉绽,便是有再好的药也不能完全不留疤痕,更何况文绣不过是个起居宫人,真正的好药她也用不上。

    齐峻摆了摆手,冯恩将御医送了出去,香药惴惴地抬头看了一下齐峻的脸色,还想要留在赵月身边。齐峻额头青筋微迸,冷声道:“下去!若是不懂什么叫规矩,就去宫正司好好学学!”

    香药哪里还敢说一个字,低着头连忙出去了。内殿里空荡荡只剩齐峻与赵月两人,齐峻才沉声道:“为何事责罚文绣?”

    “她,她对妾身不敬!”赵月心里也有些发虚,却还是梗着脖子。

    “文绣是我的起居宫人,素来不到你面前伺候,是如何不敬的?”齐峻也有些恼怒了。文绣跟冯恩和几名侍卫一样,都是他的心腹,宫里阴人的小手段不少,也多亏有文绣跟在身边,他才不必有后顾之忧,如今却被赵月打得血淋淋的,只怕没有一两个月起不了身,许多事情都做不了,教他如何不怒?

    “她——”赵月梗着脖子,一时却说不出来。文绣的轻蔑掩藏在规矩的礼仪之下,她抓不到半点证据。何况齐峻说得十分尖锐,文绣平日是不会出现在她面前的,若不是她将文绣召过来问话,根本不会有什么不敬的事发生。但她又确确实实感觉到了那丝轻蔑,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妾身只是想知道,殿下与仙师在议什么事,文绣她,她竟说不知!”

    “她确是不知。”敬安帝那里搜捕刑讯,太子却在为杀的人超度,这话传出去让敬安帝怎么想?若是叶贵妃抓住机会,还会将敬安帝的疑心引到东宫来。因此此事只有冯恩知道,文绣则根本没有过问,“她规矩本分,不会问自己不该知道的事。”

    赵月却觉得这话简直就是在指着她的鼻子说她不守本分,不由得恼怒起来:“妾身是殿下的妻子,有什么事是妾身不能知道的?”

    齐峻反问:“那身为太子妃应该做什么,你知道吗?”

    赵月哑了。齐峻有些头疼地看着她:“该告诉你的事,我自然会告诉你,可是你都听了吗?”最初他也曾把前朝的一些令他为难的政事说给赵月听过,可是赵月并不在意,或者说,她根本听不懂。赵镝只有这一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不忍苛求,赵月简直就是不知人间疾苦,即使是对西北边关的军事她都一窍不通,只知道父亲在边关立了功罢了。久而久之,齐峻也没什么话好跟她说的了,可是偏偏不该让人知道的事,她却一定要问。

    “妾身只是——”赵月委屈地哭了,“母后今日说,要把两位良娣都接进宫来,妾身身子不适,去寻殿下,殿下又不回来……”

    “好了,不要哭了。”毕竟是自己的太子妃,又还是个年轻姑娘,齐峻说了几句重话也就不忍再多加责备,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头,“有些事情不与你说便是与你无干,不要多问就是了。”

    “可是母后说——”赵月充满希望地抬头看着齐峻,盼望他能像上次一样去回绝皇后。

    齐峻却并没像上次一样替她挡回那两名良娣:“既然母后说要接进来,你就准备屋子吧。不过是两个良娣,接进来陪你说说话也是好的。”若是有一个略微能干些的,能帮帮赵月也好。

    赵月失望地看着他,声音里不觉带上了怨气:“殿下是早就盼着两个良娣入宫了吧?”

    齐峻皱了皱眉:“你是太子妃,谁也越不过你。”想到皇后,他语气又温和了些,“你自己立得住,谁也不能怎样。”当初赵月刚入宫的时候,他也曾期盼过与妻子琴瑟和谐,可惜两人一直都是话不投机,不过有叶贵妃这前车之鉴,他是断不会让赵月也陷入皇后一般的困境中便是。

    “你身子不适就早些歇着,我去看看文绣。”

    赵月看着他走出内殿,抓起手边的杯子就要砸,被冲上来的香药险险接住了:“太子妃,殿下才出去!”这里砸杯子,他立刻就听见了。

    “怎么办!”赵月眼泪横流,“母后嫌我没有消息,这,这又要接进来两个狐媚子!”

    “殿下不是说了,您是太子妃,谁也越不过您去。”香药心里也担忧,嘴上却还要安慰赵月,“就是接进来了,殿下不许,她们也生不了儿子。”

    “那又怎样?母后也生了嫡长子,可是还不是叶贵妃得宠!”

    香药一头冷汗:“娘娘,慎言!这,这都是皇上的家事呀!”做儿媳的哪能妄议公公,别说是皇宫,就是平常人家里也不行。

    “我知道,这不是只有你在吗?”赵月拭着泪,“我也就在你面前能说说真心话了,殿下他——”

    “娘娘——”香药小声道,“依奴婢看,那两个良娣不算什么。奴婢打听过了,她们出身平平,也说不上是什么天仙一样的美人,纵接进宫来,殿下不去临幸,她们也只能呆在屋子里。倒是这个文绣,是贴身伺候殿下的,对殿下的脾性都熟悉,不得不防呢。”

    赵月烦恼地皱着眉:“怎么防?看殿下这样护着她,今日险些就要跟我翻脸呢!”

    香药低头想了半天:“御医不是说她难免要留疤吗?奴婢去想法子,让她的疤留得再大些,想来殿下再宠爱她,也不会喜欢一个身上有疤的女子。只要没了殿下的宠爱,她一个小小宫婢,还算什么?只是娘娘千万不要再这样沉不住气了,将来两位良娣入宫,娘娘面上也要过得去,不然就是平白招了皇后娘娘和殿下的厌烦。”

    赵月低着头,半晌终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既这样,你去叫人收拾两处屋子出来吧。”

    齐峻出了正殿,就去了文绣住的下房。一进屋就是一股药味混合着血腥气,文绣伏在床上,身后的伤刚刚包好,疼得满脸的冷汗,看见他挣扎着还要起身行礼:“殿下。”

    “你躺着吧。”齐峻按住她,“今日是怎么回事?”

    “奴婢……”文绣的眼泪也像断线珠子一样滚了下来,“是奴婢没有答上太子妃娘娘的问话……”

    齐峻叹了口气:“也不是你的错。”可是那边是眼泪,这边也是眼泪,他实在有些疲倦了。这些日子要忙春耕之事,还要每天抄两个时辰的经文,回了东宫也不得安宁,反倒不如在观星台呆着了。他颇有些身心俱疲的感觉,口气也就直白了些:“太子妃总是太子妃,便是你不知的事,也要细细给太子妃解释清楚才好。如今日这般,不但你受苦,传出去也叫人说东宫里不安宁。”

    文绣的眼泪挂在脸颊上,怔怔看着他:“殿下,奴婢并没有——”

    齐峻按了按眉心:“太子妃或有做得不合宜之处,但她终究是太子妃。”看看文绣的脸色,他放缓了声音,“如今宫里是什么情形你也知道,多亏秀明仙师,算是渐渐有了起色,万不可功亏一篑。此时此刻,东宫绝不能后院起火,你是我身边最得用的人,该是明白这个道理。日后——”他略一犹豫,“总不会亏待了你。”

    “是。”文绣心下稍安,柔顺地低下了头,“奴婢都听殿下的。”

    齐峻舒了口气,站起身来:“你好生歇着,把伤养好了再出来当差。”

    东宫这场小争吵并没有传出去,因为人人都被延英殿的好消息吸引了注意力。敬安帝虽有四个儿子,二皇子妃肚子里这个却是头一个孙辈,因此这场后宫的大清洗终于告一段落,宫人们也可以不必终日提心吊胆了。自然,这样做说起来未免有些对不住太子,毕竟刺客到现在都还没有抓到,所以敬安帝对有了喜讯的延英殿没有赏赐,倒是转手对东宫大赏了一番,什么时新的绸缎、大颗的宝石、、贵重的药材、新样的陈设,应有尽有,光是抬箱子的中人就快站满了一条宫巷。其名义一是慰劳太子的伤势,二是嘉奖太子妃管理东宫有功,三是庆贺东宫又新添两位良娣。

    当然,这些理由都是借口。太子的伤并不重,虽然刺客那一击正中心口,但被陛下赐的长命锁挡住,所以只有臂上那一处皮肉伤而已。当然,那长命锁已被太子命匠人修复后又戴在了身上,满宫的人都在说是敬安帝的福缘帮太子挡了一灾。哦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三个借口之中有一个很让太子妃不喜,因为这意味着敬安帝的赏赐里有一部分必须要分给两名新入宫的良娣,太子妃虽然不心疼那些东西,但她不愿意两名良娣有这个脸面。于是一时之间,东宫气氛沉重,宫人们个个噤若寒蝉,走路都不敢出声音。

    “殿下新接了两位良娣入宫,怎么不在温柔乡里呆着,跑到观星台来做什么?”知白抱着湛卢,笑嘻嘻地蜷在榻上看着齐峻。

    齐峻伸手作势要敲他的头:“取笑储君,罪该杀头!”

    知白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我好怕呀……殿下饶命!”

    齐峻虽然满心烦恼,也不由得笑出了声,随便往榻上一坐,端详了一下知白的脸:“怎么瞧着这几日你脸色不大好看?前日二月二,怎么叫你去外苑踏青都没出来?”

    知白懒懒地笑:“那时候殿下不只要陪着太子妃,还要照看两位良娣,我怎么好去添乱呢。”

    “胡说八道!”齐峻屈起手指轻轻给他来了一下,“你跟太子妃和良娣们如何相提并论!”说完了,他又不无担忧地追问了一句,“究竟是哪里不适,为何不传御医?”自打抄完经文之后,观星台内殿的怨气终于烟消云散,那似乎能钻入骨髓的寒气也消散殆尽,加上已是二月,观星台的园子里也是春暖花开,整个宫里的人都像又活过来了似的,偏偏只有知白反而恹恹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不管什么时候他过来,都只看见他抱着湛卢蜷在榻上似睡非睡。

    “御医无用。”知白蠕动了一下,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缩着。四下里灯烛的光落在他脸上,却缺了从前那种玉雕一般的润泽光彩。齐峻俯下身去仔细看着他,发现他眼下也微微有一片青黑:“是抄经累着了?”在冤魂阴冷的怨气中每天抄两个时辰的经文他都觉得格外疲倦,更不必说知白一抄就是六个时辰。

    “唔——”知白又有些犯懒,含糊地答应一声,眼睛就又想闭起来。

    “这才什么时辰就睡?”齐峻轻轻摇摇他,提高声音问外头,“仙师这几日用膳如何?”

    观星台的小中人顿时一颗心提到喉咙口,却又不敢不答:“仙师……用膳不香,今晚只用了半碗粥……”秀明仙师素来好伺候,再说也没听说仙师还会生病的,所以虽然连续几天都吃得少,他们也没在意,难道这一时疏忽,今天要挨罚了?

    齐峻顿时恼了:“仙师不用膳,你们就干瞪眼瞧着?统统拖下去,一人二十板子,扔到宫正司去!这里重新换人伺候。”

    小中人们吓得跪倒了一溜嘣嘣地磕头,正要开口求饶,就听仙师在内殿里含着笑说了一句:“殿下别跟他们生气,都是伺候我的,自然我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了。你们都下去吧。”

    小中人们还不敢就走,悄悄抬眼都去看冯恩,却听太子怒道:“仙师说的话没听见?还是都想挨板子!”连忙一个接一个地滚了。

    齐峻回头皱眉看知白:“这样不经心的奴婢,还要来做什么?冯恩,快去传御医!”

    “不用。”知白懒洋洋地伸手扯着他的衣袖,“仙师生病传御医,说出去该多丢脸啊。想来国师在宫里这些年,也是不敢生病的吧?”

    齐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觉得他说得实在尖刻,只得道:“我私下里请人来,不叫父皇知道就是了。御医处我也有一两个信得过的人。”

    知白睁开眼睛冲他一笑:“多谢殿下,不过真的不用,我并无大碍,御医纵然来了,也不过是脉相正常,殿下逼死他,他也只能开个太平方儿吃吃。”

    齐峻不相信:“脉相正常何以这样没有精神?”

    他刨根问底,知白被他问烦了,只得道:“不过是前些日子超度费了些修行,自然没有精神。”

    齐峻顿时把眉头皱得更紧:“不是有湛卢么?”

    “湛卢之神与星铁灵力大相径庭,”知白懒洋洋地解释,没精力去详细说明,说实在的他也没有料到超度这些冤魂最后竟耗费了那许多灵力,一块星铁等于是白废了,现下都还有些补不过来,委实的不大划算,“总之此次为了殿下大计,贫道真是鞠躬尽瘁——”他装哭,“不但耗损修行,只怕还要折去几年寿命,殿下——”

    “折寿?”齐峻脸色大变,一把抓住他的手,“如何还会折寿!你还说并无大碍?已至折寿如何还是并无大碍!这要如何是好?快传御医来!”

    “呃——”知白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开个玩笑,没想到齐峻反应如此强烈,情知装过了头,张口结舌片刻连忙叫冯恩,“慢着慢着!这个——这个,并不会折寿,我是——我是与殿下玩笑的……”

    “你——”齐峻气结。知白连忙低头做听话状:“一时口误,殿下莫要生气……”眼看齐峻抬头,硬着头皮闭上眼睛准备挨一下重的。

    只是这一下到底都没落下来,知白悄悄睁开一只眼睛,见齐峻已然收回手起身就要往外走,脸色阴沉得如锅底一般,连忙扑上去抱住齐峻的腰鬼哭狼嚎:“殿下,我知错了……”

    “放手!”齐峻冷着脸。知白虽然在敬安帝面前吹嘘自己已经活了几百年,但其实不过才十六七岁,别看宫里人人视他如神,在齐峻看来,他不过还是当初那个脏兮兮的泥猴儿,与常人无异,因此说到折寿,实在把他吓了一大跳,此时还觉得胸口里砰砰乱跳。自然,究竟是吓的还是气的,这就不大好说了。

    “殿下——”知白死活不放手,“我知错了,殿下别生气啊……再说,我当真是损了修行啊,当初从星铁中吸取的灵力已全部耗费了,就连从前的修为也损了些,若是真这样损耗下去,十几年的修为耗尽之后,就真要折寿了……”所以他只是夸大了一点而已,并不是全部说谎啊。

    齐峻狠狠吐了口气,回手毫不客气地在他头上凿了个暴栗:“你该打!”

    知白被他这一下凿得头昏脑胀,摸着脑袋眼泪汪汪:“殿下,我说的都是实话……”

    齐峻瞪他片刻,返身坐下:“星铁中的灵力都耗费殆尽了?这要如何是好?”

    知白继续捂着脑袋,闷闷地回答:“这却无计可施,星铁乃是千百年难见的灵物,又无处再寻一块……”他灵机一动,悄悄从眼角觑着齐峻,“不然——殿下若是能设法让我跟在陛下身边……”

    齐峻抬手吓唬他:“父皇正在杀人,你去了,小心再被那些冤魂缠上!”

    “陛下如今已经不杀人了……”知白小声嘀咕,见齐峻一眼横过来,连忙咧嘴陪笑。

    齐峻拿他毫无办法,叹道:“除了父皇,还有什么能助你修行的?”

    “还有二殿下——”知白一句话说出来,连忙又补充,“不过二殿下身上的龙气近来颇有些减弱,跟着他也无大用。”

    齐峻倒没有注意他的后半句话,只道:“他恨不得杀了你呢,哪里能让你跟在他身边,还不如我另外设法替你寻些古物来可有用?”

    知白摸摸头:“古物虽多,内有灵力可用者却少之又少,只怕难寻。罢了,此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殿下不必格外在意。如今已近亥时,我得去露台上服气修行,殿下也该回宫安置了吧。”

    齐峻根本不想回东宫。这两位良娣也只是进宫的头一夜他去陪了陪,后面就再不曾过去。毕竟他还是想要嫡长子,并不想让侧室先生子。只是去了正殿,赵月又总是一脸的不高兴,不然就是要哭不哭的样子,活像他欠了钱一般,教他实在不愿过去:“我也去露台上瞧瞧。”

    露台在宫殿后面更高处,是汉白玉铺就的一个圆台,四周有雕着青鸾白螭的护栏,中心处又有更小的一个圆台,仅容一人盘膝而坐,上头放着个蒲团,乃是知白打坐之处,伺候的宫人是万万不敢踏入的。

    齐峻在台子上转了一圈,倚着栏杆仰头看上去。这里是皇宫最高处,天空似乎都近了许多。今夜晴朗,夜空澄明,一轮弦月远远挂在天际,倒显得明星烂烂,仿佛举手就能摘下来一般。一道银河自东而西横跨中天,望之似有银光流动,再看上片刻,便觉胸中浊气全消,不由自主地深深呼吸起来。

    知白已经盘膝坐上了蒲团,看齐峻看得出神便笑道:“殿下——”话犹未了,忽然夜空之中一颗大星自银河中脱了出来,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向西北投去,在天空中划出一条明亮的弧线,没入西北边的地平线下。齐峻心头猛地一动,转头看向知白:“这个——会不会也有星铁?”

    32、边关

    西北边关深灰色的城墙高大厚重,远远望去仿佛一条灰色的巨龙蜿蜒在地,护卫着身后的大好河山。

    不过,靠近边关的地方都是荒地,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有些地方长出了草,有些地方还是光秃秃的,看起来好像被狗啃过一样疤疤拉拉,实在不甚美观,只要一阵大些的风吹过,就会卷起一片黄土。

    齐峻打开水囊喝了一口水,顺便漱了漱嘴里的细沙土。在这里,你就算把嘴闭得再紧都没用,总会觉得牙齿间有些不该有的东西,至于脸上身上的细土,那就更不用提了。望一望前方那条灰色的长龙,他转头在身边的马车上敲了敲:“要到陵口关了。”

    马车里传出有气无力的回答:“真的假的,昨天殿下就说过这话了。”

    齐峻掀起帘子往里看看,知白趴在车里,见光线透进来才有气无力地抬了抬头:“到底还有多远?”

    齐峻看他的惨样儿,想笑又忍了回去,索性下马也上了车:“还疼得厉害?”

    知白哭丧着脸抬手摸了摸屁股:“还疼——”

    这已经是钦天监报大星惊紫微之后的第十五日了。虽然知白对什么“惊犯紫微”的说法嗤之以鼻,但敬安帝却将此事与前些日子宫中的杀戮联系了起来,颇为重视。闻说此星极可能坠于西北边关处,立刻就打算派出钦差前往西北寻找——当然,名义上是为了押运一批军饷以及顺便巡视边关防务。

    本来这个差事是要交给户部的人,但最后齐峻把这机会讨要到了手中。考虑到前次在西南就是他成功迎回了星铁,虽然又有人在耳边煽风点火说什么西北边关统帅就是太子妃的父亲,若是太子前去或许会对边关军情报喜不报忧,但敬安帝还是将此事交给了齐峻。

    押送军饷并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的轻松活计,齐峻也不打算搞什么特殊,所以刚出京城的时候是根本没有马车的,大家都是骑马。这样走了五天之后,知白倒了——他从来没有骑过这么久的马,虽然这小子对于控马极有天赋,才上马就能让马儿乖乖听话,但他的屁股却并非久经考验,五天之后屁股和大腿全部磨破了皮,再也不能坐在马鞍上了。齐峻只得临时从途中驿站另调了一辆轻便马车,把他和一些杂物一起装上了这辆马车,驶往边关。

    “既然不会骑马,胡乱逞什么能。”齐峻伸手撩起知白的外衫,露出下面光溜溜的两条腿,还有圆圆的小屁股,顿时一股药味扑面而来,黑绿色的药膏抹了一大片,看着真是狼狈无比,好像在哪里摔了一跤,沾了一身脏泥一样。齐峻嫌弃地皱皱眉,低头仔细看看,嘴里还不忘数落着,“让你呆在京城等着,你偏偏不听,何苦出来受这个罪。”

    知白把头枕在手臂上,可怜巴巴地扁了扁嘴:“其实我控马还是很不错的,谁知道马鞍那么硬……”

    齐峻哼了一声,在他没抹药的地方打了一巴掌:“磨伤了就该早说,谁叫你死撑着?”

    “还不是殿下说,边关马上就要到了……”知白低声嘀咕,结果又换了一巴掌,“殿下,再打就要打死人了!”

    “胡说八道!”齐峻又来了第三巴掌,不过一下比一下轻,“当初留在京城多好。”知白身上滑溜溜的,且这小子看着瘦,几巴掌拍下去就知道是肉乎乎的,十分有趣。

    知白咧嘴嘿嘿一笑:“殿下替我来寻星铁,我怎么忍心让殿下独自奔波嘛。”

    “油嘴滑舌。”齐峻笑了,又轻轻给了他一巴掌,将外衫替他盖好,“堂堂的秀明仙师,这副模样进边关,我都替你丢人。得了,你好好歇着,横竖我们也不着急,先把你的——养好了再说。”

    知白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等他出了马车,自己托着腮想了半天,到底又摸出七枚铜钱来,郑重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哗啦一声抛了出去。七枚铜钱在他面前或正或反地掉了一地,他挠着头端详了半天,懊恼地拍了拍额头:“果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那时候师父教占卜的时候就该好生学学才是!”他把铜钱一枚枚收起来,苦恼地喃喃自语,“要么就是算错了吧?或许卦象不是这么解的也未可知,不过是来巡视边防,殿下又不用领兵上阵,该不会有什么刀兵之灾才是啊……”

    齐峻并不知道知白出京并不是为了寻找星铁。陵口关就在前方,负责验收的军官初时只当是寻常押送粮饷车队,大咧咧骑着马过来,直到听说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就是当今太子,惊得几乎从马鞍上滚下来,一面忙着行大礼,一面叫小兵连忙滚回去禀报主将,于是车队进了陵口城关的时候,赵镝已经领着军士们在城门口相迎,且城里也已经安排好了住处。

    知白屁股上还带着伤,无论如何也不宜这样露面,只得先被齐峻打包塞进了城中的宅子里,好在随行虽无宫人,赵镝却准备得十分周到,宅子里自然有厨娘整治了一席酒菜,让他在屋里独自大快朵颐。

    屁股上有伤并不妨碍知白吃。只是厨娘并不知他吃素,一席酒有十六道菜,一多半都是荤菜,齐峻进屋之时,正见知白一边拣着素菜吃,一边对着荤菜流口水,不由得好笑:“这是做什么?”

    “殿下怎么回来了?”知白歪着身子坐在椅子边上,“不是有接风宴么?”

    “接什么风。”齐峻摆了摆手,“骠骑将军倒是提起,但军中不得饮酒,自是不能因我破了规矩,再说将士们还要巡夜值更,都聚到一起饮宴成个什么样子?若是因此耽误了军务,岂不成了我的罪过。我不过与骠骑将军一起用了饭罢了,”扫一眼桌上,“说起来,还没你吃得自在呢。”

    “那殿下再吃一点?”知白连忙招呼他,“这菜多得很,我正愁太过糜费了。”

    齐峻确实没吃好,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看看那一道道鸡鸭鱼肉都不曾动过,便笑道:“其实也无人知晓你的身份,吃几口也无妨,我不会说出去。”

    “这怎么行!”知白赶紧放下筷子双手合什念了一声无量寿佛,“罪过罪过。”

    齐峻觉得好笑:“你这道士做得坑蒙拐骗,居然还怕开荤么?”

    知白一脸认真:“这可不同,杀生之事非同小可,因此救命之功德才如造七级浮屠。若不能亲手救命,那么茹素以减少杀生之事亦是功德,所以……”

    “所以你把本殿下扔去喂蛇,修了多少功德?”齐峻一边挟菜,一边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顿时把知白的话都堵回了嘴里。

    “这个——”知白结巴了半天,终于堆起笑容,“殿下怎么总是旧事重提啊……”

    齐峻哈哈大笑,给他挟了一筷子豆芽:“省得你讲起经来就没个完,烦得我头疼。明日我得与骠骑将军去巡视边关,你再歇一天吧,赶紧养好伤。”

    这一路上齐峻急着赶路,虽然不致风餐露宿,但大部分时间也是啃干粮果腹而已,蔬菜难得,又不能做成干脯随身携带,算是把知白熬得不轻,因此这一顿直吃了个肚儿圆,才心满意足爬去睡觉,第二天一睁眼已日上三竿,齐峻早已出门去了军营,只留下两个侍卫给他。

    在高床软枕上睡了一夜,知白自觉屁股已经差不多好了,初来边关,他也想看看北地风光,便笑问两名侍卫:“我也想出去瞧瞧,成么?”

    齐峻留这两名侍卫就是为了陪着他出去走动的,自然对他惟命是从,几人略一收拾便出了宅子,在城里随意逛起来。

    西北风情与京城大不相同,便是城中来往行人,都颇有些穿着异族衣裳的,知白看得津津有味,一直逛到城墙下头,却被把守城墙的军士拦住:“将军有令,闲杂人等不得上城墙,还请这位公子见谅。”

    跟随的两名侍卫正要上前交涉,便见一行人从城墙上下来,为首一人身穿薄铁将甲,披着大红披风,威风凛凛,旁边正是齐峻,头戴青玉冠,身穿玄色长袍,身形挺拔,虽不如那将军魁梧,却自有少年人的一派英气,只是神色肃然,像是有些心事。齐峻远远见了他,面上便泛起笑意走了过来,道:“果然呆不住。来,见过骠骑将军。”

    知白也料想此人就该是赵月的父亲赵镝,笑嘻嘻单手打了个问讯。赵镝微微一怔,随后猛然明白:“这位便是秀明仙师?失敬失敬。”说着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齐峻,心想这样一位活了数百年的半仙之体,如何长成这副模样,难怪太子殿下这般亲昵,毫无敬畏之意呢。

    知白并不知道赵镝在想些什么,事实上他都快忘记了自己曾在敬安帝面前撒过那个弥天大谎,因此也毫无自己已然有五六百年寿数的自觉,只管笑嘻嘻地对齐峻道:“殿下,城墙上风景好么?”

    齐峻一本正经地回答:“北地风光,自有一番风味。”事实上风景会好才怪,他在城头上站了这半晌,已经吃了一嘴的尘沙,连身上新换的袍子也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黄色,知白这家伙,分明是看见他这灰扑扑的样子才故意调侃的。

    知白笑嘻嘻正要说话,忽然墙角红影一闪,众人目光都投过去,却见城墙拐角处伸出个毛毶毶的脑袋来,居然是一条大狗,毛色却是极其怪异的火红色,摇头摆尾地往众人面前凑了过来。

    赵镝颇为诧异:“这是何处来的狗?”他在边关这里半年多,从未见过红色的狗。

    大狗将众人嗅了一嗅,便扭过身摇着尾巴跑了。齐峻一眼瞥见知白盯着狗看,便对身边侍卫道:“追上去瞧瞧是哪家养的。”

    侍卫连忙应喏,几名随行的军士要讨好殿下,抢先跑去,只是半晌都转了回来,各人都是一脸沮丧:“属下跟得慢了,那狗不见了。”

    齐峻不由有些诧异:“不见了?”也不过是那狗一转身的工夫,他就吩咐了人去跟随,侍卫和军士们动作都极快,如何竟会跟丢了?

    侍卫也是十分不解:“那拐角之后是一条巷子,两边皆是高墙,并无人家门户,实不知那狗究竟跑到何处去了。”他们连墙上有没有狗洞都看过,可是那狗如同凭空消失一般,只差掘地三尺了。

    赵镝看齐峻神色似有些不悦,忙笑道:“殿下若喜欢狗,这关内也有不少人家养着凶猛的獒犬,只是方才那条颜色有些怪异——也说不准是谁家染来玩耍的,叫人去另寻几条好的来如何?”

    齐峻是看知白似乎挺喜欢那狗才说这话,但要让人为一条狗再去大费周章却非他所愿,忙推辞了。赵镝军务繁忙,今日抽出半天时间来陪他巡视城防已是难得,齐峻自然明白,说了几句话后便请他自去中军,赵镝便也并不客套,两拨人在城墙脚下分道扬镳。

    一直回了住处,齐峻见知白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随手揉了揉他的头,笑道:“若是喜欢那狗,回头让侍卫们再去打听打听,想来那般稀罕的红色必不多见,倒也易寻着。”

    知白却一抬头瞧着他问:“殿下,是不是要打仗了?”

    “什么!”齐峻蓦然色变,连忙回头左右一看。幸而此时已进了屋子,连侍卫们都留在屋外,并无人能听到他们二人的谈话,这才微松口气,紧盯着知白道,“你怎知道?什么人与你说的?”

    今日在城墙之上,赵镝遣散身边军士,对他说了一番话,就是这番话让他从城墙上下来之时还是心事重重,赵镝说:要打仗。

    自然,西北边关这边年年都是要打仗的,但都是羯奴伪装流匪入关劫掠的小仗,而赵镝说的,却是要打一场大仗。自他来了边关,几场小仗都打得还算顺利,可是始终不能对羯奴伤筋动骨,就因为羯奴来袭扰的马队至多不过数百,来去如风,不可预知其究竟会袭击何处,而边关则是大军驻扎,调动起来总不如羯奴迅速,因此对京城虽屡有捷报,赵镝自己却明白,这般做法大费周章而事倍功半,若是时间再拖下去,军士的锐气也会被生生拖垮,到时他与前面那几任将军们,也就无甚差别了。

    赵镝的意思,是要借着此次太子前来巡视边关的机会,将消息放出去,以齐峻为饵,诱使羯奴前来,然后打一场伏击。如今是三月,瞧着是草长莺飞的大好春日,其实在边关这里却是青黄不接之时,羯奴的劫掠也愈加频繁,几乎是倾巢而出四处劫掠,若是能放出太子的消息,吸引到的也许就是羯奴主力。若是能打一场漂亮的伏击,就能伤到羯奴的元气。

    这计划如今还只在赵镝心里,出得他口,入齐峻之耳,并无第三人知道,知白却是如何知晓的?难不成在军中有奸细?

    知白被他突然的疾颜厉色吓了一跳,怔了一怔才道:“没有人与我说什么,只是——今日那条狗,殿下难道没有看见?”

    这下轮到齐峻莫名其妙了:“狗?”难道那条大狗有什么不对之处?

    “那是天狗。”知白微微皱起了眉,“所到之处必有刀兵之祸。它出现在边关,必是有仗要打了。且天狗——颇有几分不祥,若真是要打仗,恐怕是败多胜——”

    最后一个“少”字还没说出来,齐峻已经捂住了他的嘴:“禁声!在军中不得出此颓丧之语,否则就是动摇军心的罪过!”军中不比京城,就算他是仙师,有些话也不可随意出口。齐峻想了一想,还是将赵镝的话低声复述了一遍。

    “以殿下为饵?”知白吓了一跳,伸手就去袖里摸铜钱,“这万万不可!”

    “并非是真要我以身涉险,不过是寻人假扮罢了。只要你我做一场戏,装作秘密外出寻找星铁——对了,骠骑将军已对我说了,十数日前确有长星坠落,若有星铁,将在关外百里之处,如此一来,羯奴多半是深信的。”

    知白不听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摸出铜钱就往地下一扔,定睛看了半天直摇头:“殿下,这主意实在是——不行也罢。这卦象委实不吉,且兵者本即凶也,凶而不吉,实不宜行。”

    齐峻不由得皱起眉头:“可我瞧着,这计划可行哪。”赵镝今日的话确实令他也动了心,赵镝虽封骠骑将军,但因身为外戚,朝中颇有微辞,若是有这一场大胜,一则堵了众人之口,二则于他也是大大的助力。更何况此时叶家行刺之嫌疑尚在,正是机会。若是天长日久,再被叶贵妃哄得敬安帝回转,又要多费一番手脚了,“你这卦……必然准么?”

    “这——”知白也不敢说自己一定是准而又准,毕竟他于占卜之术并未精研,可是一听齐峻说了此事,他便有种不祥之感,“殿下务必慎重啊!”

    齐峻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罢了,既是如此,明日你与我同去见骠骑将军,再行商议。”

    33、送行

    “仙师是说,出兵不吉?”赵镝的中军帐内,他看知白的目光十分怪异,“仙师,军中可不能——擅出此语啊……”若是换了个别人说这话,他早就叫拖出去砍了,这不是妖言惑众动摇军心么。

    齐峻也有些左右为难。知白的神术他是见识过的,但那些毕竟都与出兵不同。虽然为皇后延寿,喷水降雨救昭明殿大火确实都是神乎其神,但不得不承认,这些其实都是小术,毕竟皇后再尊贵也只是一人之命,而昭明殿即使真被火烧了个精光,于国祚也不见得有何妨碍。而刀兵之事却是国之大者,何况羯奴表面归顺,实则包藏异心,若是能一举伤其元气,不但于赵镝是大功一件,更于盛朝基业十分有利。于公于私,他个人其实都是希望赵镝此举能够成功的。

    知白很是认真:“赵将军,我并非想要动摇军心,可卦象委实不吉。兵者凶也,将军更要谨慎才是。”

    赵镝险些就想骂出来。这还不叫动摇军心,什么才叫动摇军心?他平生其实最不相信就是这些所谓的“江湖神算”,当初在东南任职之时,没少见识过这等人物。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敬安帝富有四海,笃信佛道,到最后还不是找了个欺世盗名的国师?享着丰盛的供奉,没见做出什么有利于百姓的大事来。至于这位仙师——因听说曾为皇后延寿,他本来还是敬重的,想不到如今这一张嘴也是卦象——真要是算卦就能左右天下大势,那国家何必养官吏,何必养兵马?只要都养跳大神的,每天在自己国中施法镇压他国就是了。不过看在太子的面上,他还是强压了压火气:“仙师神卦自然有道理,只是这用兵之道却非卦象所能左右——恕镝冒昧问一句,仙师可曾卜过,我盛朝国祚如何?”

    知白一怔:“这个——虽未卜过,不过观京城之气,国祚绵长,未见颓势。”

    赵镝心中暗暗冷笑——谅你也不敢说盛朝国祚不长,说来说去,也不过都是些装神弄鬼之辈——脸上却肃然道:“既是我盛朝国祚绵长,镝之用兵自有陛下福缘护佑,岂有不吉之理?”

    这番话倒是有些不好回答。并非赵镝所言无可辩驳,而是一旦辩驳,便要扯到本朝国祚之上,知白就算再不通世情,到底是在京城里住了这几年,也知道这话题不好再说下去。正在踌躇之时,猛然间听外头狂风大作,吹得营帐门都不断晃动,风声呼啸之中隐约听见刺啦一声,仿佛是什么东西被撕开了。

    此地常有大风,赵镝也不以为意,倒是知白神色肃然地静听风声,直到那呜呜之声渐渐低落,才道:“此风有异,乃是示警,将军不如去瞧瞧,究竟此风过后,有何异象?”

    赵镝心中冷笑,昂然举步便出了营帐。一出帐门,便见几名亲卫站在中军大旗之下,正指指点点。赵镝抬头一瞧,却是一面大旗被狂风吹卷,从中撕作两半。未曾用兵而中军大旗被风吹破,齐峻也不由得有些犹豫:“将军,这——”这确实不像是吉兆啊。

    赵镝却哈哈大笑起来:“仙师所说异象便是这个?”

    “将军三思。”知白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是不相信的,只得努力做最后一次劝说。

    赵镝将手一摆,断然道:“仙师不必再说,殿下亦不必担忧,中军大旗被风撕开,正所谓‘旗开得胜’,乃是大大的吉兆!”

    这话听起来似乎也很有道理,齐峻转头去看知白,却见他抬头看着旗杆顶上的旗子,微微摇了摇头。赵镝也看见了知白的动作,冷笑道:“仙师大约不知,镝从前在东南任海防之职,曾有一次欲出海剿匪,亦是如此大风,将中军之旗撕作两半。当时亦有僧道之人谓镝以不吉,幕僚以此言答之,嗣后分兵出海竟获大捷,乃知此僧道之言不足信也。”

    齐峻不由得皱起了眉。赵镝这话说得不太客气,简直就是在直斥知白之言不足信了。但现在听起来,旗开得胜的话似乎更有道理一些,他只得轻咳了一声,缓声道:“秀明仙师亦是谨慎起见,毕竟用兵是件大事。”

    赵镝哈哈一笑:“自然自然,镝是粗人,言辞有冒犯之处,仙师勿怪。”却比当初在城墙脚下初见知白之时已少了敬重之意。

    齐峻明白他的意思,暗暗叹了口气。说起来,若非敬安帝笃信佛道,宫中封了国师又封仙师,否则以知白这么个山野小道士的身份,根本进不了赵镝的中军营帐,更不必说还要讲什么出兵不吉的话了,凭他这一句话,赵镝就能将他拖出去砍了头。用兵之事,最忌举棋不定,左右摇摆,也难怪赵镝不信知白了。

    赵镝见知白不再说话,也不欲与他多做纠缠,含笑道:“仙师可还有甚指点之处?”

    到了这会儿,知白哪里还会说什么指点,摇了摇头。赵镝便笑道:“如此,容镝送殿下与仙师出营,镝还有军务在身,不能作陪了。”

    齐峻怎么会让他亲自送出来。虽然两人有君臣之别,又有翁婿之份,但在这城关之中,他却绝不会自恃储君身份,有意摆这些架子的。

    知白一路上都是沉默不语,直到出了大营,他才抬头问道:“殿下,骠骑将军在东南之时,中军用的是什么旗帜?”

    今日跟随来的侍卫们虽不知道营帐里说了些什么,却也看得出来仙师被骠骑将军驳了脸面,因此个个都极自觉地退开几步跟随,并无人能听见他们说些什么。齐峻也道是知白被驳斥了心里不快,便温言答道:“东南之地,原本应是双鹰之旗,自叶氏接手之后,便改绣单鹰擒蛇图案了。”说起来盛朝政务,他这个太子比敬安帝明白多了,各地驻军所用旗帜各有不同,虽然这不算什么重要之事,但齐峻对军事格外注重,东南又是叶家盘踞之处,自然是重中之重。别说中军大旗,就连军营中共用几种旗帜他都一清二楚。

    知白轻轻吁了口气:“那殿下可看见了,骠骑将军如今中军用的是什么旗?”

    “是蟠虬旗。”虬亦龙类,但并非真龙,故而军中可用,“可是——有什么蹊跷之处?”

    知白又叹了口气:“所谓旗开得胜,亦不无道理,只是势如流水,无时不在变化,故而世事无不易之理,便是同为旗开,也要看是何情势。骠骑将军在东南时用的是双鹰旗,旗分两半,各有一鹰,乃是分兵之意,故而他兵分两路,便获全胜。可是西北军旗为蟠虬,旗上只有一虬,从中分开,一半有首无尾,一半有尾无首,乃是首尾不能相顾之相,这——”

    齐峻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这话,你方才为何不说?”

    “殿下看,赵将军还愿听我的话吗?”知白深深一叹,“只怕殿下劝劝他还听得进去。”

    齐峻眉头紧皱:“若是这样的说法,只怕我说什么也是不成。何况此举若是成功,西北当可有两三年的平安,对我朝大有好处。我曾听说厄运亦可设法禳解,你可有办法?”

    知白睁大眼睛:“殿下这是从哪儿听的?”

    齐峻不觉有些尴尬。这些话自然是从前京城里满是佛道之士的时候,他从这些人嘴里听说的。当时敬安帝自觉身体沉重精神懈怠,那些钻营的假和尚道士们不知说了多少因果出来,少说也提出了百八十种所谓的禳解之法,虽然齐峻也知道这些人都是胡说八道,但听得多了,倒把这两字不觉记在了心上。

    “所谓禳解,乃是解孽缘之法,两国交战与孽缘全无干系,若是禳解能打胜仗,哪里还需要将士用命呢。”

    齐峻干咳两声,摸了摸鼻子:“不成便罢了,说这许多做什么。”他回头望望旗帜严整的那片营帐,抬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我再去与赵将军谈谈吧,只是……”这样的理由,是说不服赵镝的,事实上,如果他是三军主帅,也不会相信知白的这番话。

    知白自己心里也明白,老老实实答应了一声,两人沿着街道往前慢慢走去。齐峻想了一想,又道:“那流星坠地之处,赵将军只是知道大约在西北山中,只是确切之处还要我们自己细细寻找。你不是说你能观气?可知道在何处?”

    知白抬头悄悄看了他一眼,支吾了一声。齐峻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追问道:“什么?”

    “那个——其实……没有星铁……”知白眼看搪塞不过去,只得道,“昨夜我就看过了,此地并没有灵气,所以……并无星铁。”

    “怎会?”齐峻大为诧异,“明明众人都见有大星坠落……”

    知白干咳了一声:“其实——其实流星亦有多种,那夜所坠乃为扫帚星,其星体纯是一团虚气,未及坠地就已燃烧殆尽,纵然偶有些小碎块坠落,也蕴含不了多少灵气……”

    齐峻登时丧气:“你怎不早说?”若早说他或许就不跑这一趟了,知白也不至于被马鞍磨得屁股开花。

    知白抓抓头,嘿嘿一笑:“我是觉得,殿下当时似乎——也不想留在宫里?”

    齐峻微微一怔。他当时确实不想留在宫中,不想再周旋于赵月和两名良娣之间,左右为难。只是他想不到,知白竟然看出了他隐藏的心思。

    “而且——扫帚星为不吉之兆,直坠西北,我也觉得殿下来边关看看更为稳妥。”

    “不吉之兆不吉之兆!”齐峻烦恼地抓了抓头,“只有这些话,可让我如何跟赵将军说……算了,你先回去,我再去找赵将军。”

    齐峻与赵镝一直谈到天黑,才回了宅子。知白瞅瞅他的神色:“殿下——不成?”

    齐峻摇了摇头:“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况赵将军所做计划十分缜密,我亦不能强命他不许出兵,只能请他更加谨慎而已。”他叹了口气,“既是做戏便要做得全套,这几日我们便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出关。”他看了知白一眼,又有些犹豫,“不然你且留下,我一人去也就够了,只要你不在人前露面——毕竟你身上还有伤。”

    知白马上反对:“我自然得跟殿下同去!”

    齐峻瞧着他,片刻后微微一笑:“好。”

    赵镝的计划是齐峻巡视过边关之后,假称回京,却悄悄出关前往西北山中。当然,这消息是通过混入城关的羯奴奸细传出去的,为了给他们一点送信的时间,才让齐峻延后数日出发。自然,只要一出城关,前往山中的就是一名替身侍卫,赵镝的心腹副将率三千精兵紧跟在后,赵镝本人则另率五千人去断羯奴的后路。自打去年来了边关,赵镝便悄悄派出斥侯,将方圆数百里内的地形都不动声色地摸了一遍,最后确定了伏击的地点。他在地图上详细给齐峻讲解过,老实说,齐峻至少是看不出破绽的。须知羯奴平常派来袭扰的人马一队也不过数百而已,便是大举出动,有这八千人也足以对付了,唯一的问题便是边关之内不免有些空虚,不过依赵镝的意思,羯奴并无可能越过他的五千人与副将率领的三千人这两道防线直扑边关,便是他们真这样做了,己方两批人马也可反包围回来,到时前有易守难攻的边城,后有八千精兵,羯奴也一样是个死。

    做戏就要做得像,太子殿下来时没有接风宴,巡边完毕要返回京城,怎么也得有个送行宴,城关内大小将领均到了场,就在露天燃起篝火,烤起整只的牛羊,甚至还有从城内召来的几名舞姬助兴,只是不能纵酒,每人不过三杯而已。

    西北风气与京城不同,连舞蹈都少了京中的缠绵,更多出边地的粗犷豪放,齐峻不爱京中歌舞,看着这个倒觉得有趣,不由多注目了几眼。其中一个舞姬约有十七八岁,身材修长矫健,生着一张满月脸,眼如水杏,肤色晒得如同蜂蜜一般,舞蹈起来却是腰身柔韧有力,眼波亦是妩媚大胆。齐峻正看着她一个旋身,身上短短的纱裙飘起,露出小巧的双足,脚踝上戴着的金铃因踏足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便听旁边有人笑道:“殿下看着这舞姬可还能入眼?”

    齐峻一转头,就对上了一张大脸,火光映照着脸上的油光,还有谄媚的笑容,顿时让他一阵反感,淡淡道:“郑将军说什么?”

    这郑将军是前西北主帅的副将,着实是个平庸之辈,只是据说奉迎拍马颇有一套,居然也稳稳在西北呆了十几年。自然,品级说起来并不高,但领兵的人也不在那点儿俸禄银子,只要能领兵,便自然有别的法子生财。加上他资历甚深,在此地也算盘根错节,就是赵镝虽然不喜他,却也轻易不能贬斥。打从齐峻来到陵口关,他本是在附近小陵关镇守的,闻讯便匆匆赶了过来,齐峻看不上他的巴结模样,但也不能就对他冷脸相向,敷衍得实在不耐烦了便躲着他走,想不到今晚送行此人不但来了,还不知几时又凑到了身边。

    郑将军搓了搓手,嘿嘿一笑:“此女名叫新月,虽是舞姬却不曾卖身——自然比不得京城女子,但也勉强可看得。末将已与她的妈妈谈过,拿几百两银子替她赎了身,如今已算是良家子了。若是殿下能看得入眼,便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齐峻心中一阵厌恶,只想把手中的盘子扣在此人脸上,不过到底是压了下来,淡淡道:“如此,恭喜将军得了佳人,只是峻要返回京城,便在这里贺过将军纳宠之喜了。”不等郑将军反应过来,便扯了知白一把,“峻略有酒意,说不得要少陪片刻了。”

    知白正看歌舞看得开心,被他扯着稀里糊涂地只得跟了出来,茫然道:“殿下是内急么?”

    “内急什么!”齐峻屈起手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只是不想看那姓郑的嘴脸罢了。再呆一会儿,只怕明日启程之时那舞姬就会在车队之中了。”

    知白咂了咂嘴:“其实那舞姬还是挺漂亮的。”

    “那我去向姓郑的讨来给你算了。”齐峻翻个白眼,“你不是说过有什么双修之法么?”

    “双修啊……”知白仰着脸琢磨起来。齐峻不过是说笑,看他居然真像是在认真考虑,莫明便有些不悦:“怎么,你还真想弄个女子回去?我不管你说什么双修,可是若被叶氏知道,在父皇面前必然要说你是个假真人!到时候没你的好处!虽说是修仙,也得先留着命才能修吧?”

    “哦——”知白也不知听没听进去,随口答道,“其实那舞姬一身俗骨,也不是能双修之人,殿下放心。”

    “这么说,若是有那不一身俗骨的,你就当真预备双修了?”齐峻觉得他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那个——”知白终于听出他语气不对,连忙瞅了瞅,龇出小白牙一笑,“哪能呢,其实京城之内龙气充沛,也并不真需什么双修……”

    齐峻觉得这句话也不那么让人痛快,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得暗地磨了磨牙,大步往前走去。这里已然走出了篝火所在的场地,知白连忙跟上:“殿下这是还要去哪儿?”

    “解手!”齐峻本来并不内急,却被他这几句话说得当真肚子有些发胀,恶狠狠答了一句,大步往前走。

    “殿下等等我。”知白追在他后头嘿嘿笑,“我也想解手了。”

    侍卫们都是极有眼色的,只是远远坠在后头,齐峻也就少了顾忌,一直走到黑暗处,解开裤子就地方便起来。知白也跟他并肩站着,两人一起哗哗起来。齐峻斜眼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个什么心理,特意尿得更用力了一些,眼看着自己喷出的水流比知白的要远些,心里才痛快了些,随即又觉得自己此举实在可笑,脸更阴沉了些,提上裤子就往前走。

    知白可不知道他心里想了些什么,还是跟在他旁边。稍远处是条小河,河岸高低起伏,且杂草丛生足有半人高,一脚下去没什么声音,倒是能飞起一片细小的蠓虫来。齐峻也就停了脚步,正想回转,忽听不远处“嗯”的一声,竟像是人的呻吟之声。

    这里离营帐远,那边的声音都不大传得过来,一片寂静之中就愈显得这声呻吟清晰可辨,齐峻猛地站住了脚,便听到几声急促的喘息,有人断续地道:“轻,轻些——”随即便有另一个声音喘着气道:“好些日子没见你,忍不得了——”

    这一刻,齐峻像被雷劈了似的呆立原地,因为这两个声音虽然有高有低,却一样都是低沉的男声,也就是说,在这河边缠绵的两人,俱是男子!

    34、绮念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虫声唧唧,所以不远处河岸凹地中纠缠的两人声音简直是清晰入耳。齐峻下意识地往前又走了一步,便陡然发现,从他的所立之处,恰好可以看见那正胡天胡地的一对儿,其中一个还是他识得的人——乃是赵镝麾下一名俾将,姓贾,品级虽低,却是赵镝从东南那边就用起来的人。

    月光如银,远离了篝火的照耀更加显得明亮,柔和地投在缠绵的两人身上,照着青年男子沁着汗水的麦色肌肤,勾勒出矫健有力的轮廓,照着两人迷醉的脸,还有——那相接之处……

    齐峻心里头一个跳出来的念头便是“淫乱”,只是他张了张嘴,却没喝斥出声。他也是有了妻妾的人,可是妻妾们在床上都是柔顺有余热情不足,只知道闭着眼睛一副隐忍的模样,眼前这两人那心醉神迷的神态,竟是他从未见过的。

    齐峻自幼就被立为太子,皇后对他的管教一直都十分严格,但敬安帝素好女色,宫中也就免不了有些东西私下里流传。齐峻也是有好奇心之人,多少也看过一点儿,总见那些东西里讲男女之乐乃是人间至乐云云,可是据他自己娶了太子妃和良娣们的经验来看,实在也——只是平平,真不知敬安帝为何如此耽迷女色,倒是此时看见这两名男子缠绵,恍然似是有些明白。只是他从未见过男风,今夜乍一看见,颇有雷从天降之感,一时间只会直直站着发怔,简直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袖子上轻轻的拉拽让齐峻回了神,转头便见知白扯着他的衣袖从他身侧探出头去,正看着津津有味,而且看那样子,似乎恨不得再走近些细看看。齐峻脑袋顿时又大了几分,不由分说一手就捂住他眼睛,压低声音道:“非礼勿视!”

    知白却扒着他的手还想看,也小声道:“双修,是龙阳双修!”

    “双修个——”齐峻几乎要爆出粗话来了,最后一个字到了舌尖又硬生生咽回去,按着他蹲下,“胡说八道!不许看了!”

    此时那缠绵的两人已到了雨散云收之时,贾俾将发出一声低吼,底下的青年军士身子一阵痉挛,两人都放松了下来。贾俾将喘了几口,伸手摸了摸身下人的脸,随手扯过扔在一边的军裤替他擦拭,口中道:“这几日怕是又有仗要打了,我得跟着将军出战,若是——若是回不来,你晓得我这些年攒的饷银都在何处,拿了回乡去过日子罢。”

    那青年军士猛地睁开眼睛攥住他手:“休说这样的话!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替你报仇!”

    贾俾将摸了摸他汗湿的头发,叹道:“你原可留在东南的,那边儿有叶大将军在,又会跟海匪们打交道,想来这阵仗也少些,何必跟着我跑到西北来。我是有将军在,拼死也要跟随的,你——”

    他话未说完,已被身下人截口道:“你要拼死跟着将军,我自是拼死也要跟着你,休得多说了,便是出战之时,盼你英勇杀敌,凯旋归来。若不然,你想办法把我调到你手下,我跟着你上阵!”

    两人唧唧哝哝又说了几句,才双双穿了衣裳,分两边走了。齐峻按着知白蹲在长草里这半晌,直蹲得腿都麻了,知白哎哟哎哟地叫着,龇牙咧嘴地扒着齐峻肩膀站不起来。齐峻比他强些,虽然脚上也是如蚁咬一般难受,却还能维持着面不改色,伸手将知白提起来,见他还伸着脖子往两人离去的方向看,不由沉着脸道:“圣人云非礼勿视,你怎么不知羞!”

    知白缩了缩脖子,喃喃道:“殿下还不是也看了……”

    齐峻只觉脸腾一下热了,恼羞成怒道:“胡说!”

    知白偷窥一下他的神色,识趣地闭上了嘴,站在那里活动血脉不通的双脚。齐峻站了半晌,眼前似乎总是晃动着那两具结实的身体,脸上的热度退了上上了退,好一会儿才勉强控制住,才发现身边的知白正挥着手似乎是要往自己脸上打,不由一皱眉头:“这是干什么呢?”也没叫他掌嘴啊。

    “有蚊虫!”知白一边挥手驱蚊,一边在脸上脖子上乱抓,一会儿就是一道飞起的红痕。齐峻这才觉得自己脸上似乎也痒了起来,连忙转身往回走。远处的侍卫隐隐瞧见二人忽然蹲下,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但因未听见招呼也不敢过去,在外头着急了半天,总算见两人出来了,连忙迎上前来,就见太子殿下脸色有些发红,小心翼翼道:“殿下——”

    “回住处。”齐峻瞧着远处篝火已暗,想来这送行宴也差不多了,眼角瞥见知白痒得像招了虱子的小猴一般,无心再留,“去与赵将军说,就说我不胜酒力,先回去了。再找些止痒驱蚊的药水来。”

    虽有月光,但毕竟不够明亮,所以齐峻回了宅子,点起灯烛来才发现知白被咬得不轻。眼角、面颊、耳根、脖颈,足足被咬了七八个红包,已经被他自己抓得一道道的红痕。他本来是白如玉雕,现下添了这几道红痕,倒是如同美玉上带了胭脂,平空多出一分艳色来。齐峻拿了药水替他涂抹,忍不住便骂:“你是蠢的?不会打吗?”

    “这也是杀生……”

    齐峻额头青筋乱迸:“以血饲蚊?你倒是慈悲!”

    “佛祖有割肉饲鹰,舍身饲虎,我施些许血液也没有什么……”知白发现齐峻脸又黑了,声音越说越小,最后还是闭了嘴。

    齐峻用力给他擦药,恨恨道:“你在山里呆了那么些年,怎么也没被蚊虫吸干?”山里的蚊子比草原上的还要肆虐,若依知白说的,天天喂年年喂,舍出他这一身血来也不够!

    知白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山中有驱蚊草,拿来佩在身边,蚊虫自然远避。”

    “如此说来你也并不慈悲嘛。”齐峻嘲讽他,“难道就忍心看见这些蚊虫饥肠辘辘竟不予施舍?”

    知白无话可说,嘿嘿傻笑。齐峻简直不知是气是笑,抬手在他手背上用力打了一下:“挠什么挠!已经涂了药,忍过一时便好,再挠便要挠得破了,房中可没蚊虫,你这血便要虚费了。”

    知白忍不住痒,刚才在外头已经挠得两只手都不够用了,这会儿虽然被齐峻打了手,仍旧想往衣领里伸。齐峻没好气地道:“都涂过药了,蚊虫难道还能钻进衣裳里去咬你不成?”但看他痒得难受,还是伸手去替他解衣扣。这一解开才发现,除了蚊子之外竟还真有虫子钻进了知白衣领里,在他脖子上一路向下,咬出了一排小红包来。齐峻吓了一跳,也不知是什么虫子钻了进来,忙道:“把衣裳脱了我瞧瞧!”他虽未来过西北,却听说过有些虫子叮咬之后十分厉害,甚至会致人患病,知白虽是修道之人,却不知能不能百病不侵。

    知白这会儿觉得全身都痒了,忙不迭宽衣解带,几下就把上衣全脱了下来,只见一排小红点沿着颈子一路向下,直钻到腋窝里又转向后背。齐峻将他推转过去,果然发现两只黑色小虫巴在他后背上,当即一巴掌下去,将两只小虫打了个稀烂。

    知白痒得不行,两只手忙不迭乱抓,齐峻给他涂药便涂了个满头是汗,怒道:“你老实些!”

    知白苦着脸:“痒得很……”

    齐峻索性抽下他腰带把他两手捆在一起:“忍忍便好,这不是在给你涂药么!”

    知白痒得还是扭来扭去。这黑色小虫比蚊子咬人似是更厉害些,治蚊虫叮咬的药水涂了竟不大管用,只要挠下去,那小小的红点便迅速肿成一个大包,痒得更加厉害。齐峻没了办法,只得把药全部涂了,再把知白硬按在椅子上不许他抓挠,转头叫外头的侍卫:“把这死虫拿去给军医瞧瞧,究竟是什么东西,有没有对症的药!”

    知白难受得直哼哼,可怜巴巴地看着齐峻。齐峻对上他水汪汪的眼睛,心里一软,摸了摸他的头发:“一会儿就不痒了。”

    知白丧气地垂下头,在他肩头蹭了蹭脸上的小包。齐峻觉得他这动作颇像自己的座骑,每次他给马喂糖,马总要跟他亲热一番,时常做的就是把脑袋放到他的肩头挨挨蹭蹭。于是他下意识地抱住知白,在他肩背上轻轻摸了摸以示安慰。

    触手处是一片光洁滑润,比马儿梳理之后的毛发还要滑溜,因为刚才的挣扎扭动出了一层薄汗,令肌肤似有一层吸引之力一般。齐峻摸了几下,脑海之中突然又浮现出小河畔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尤其是在下方的那个,双眼紧闭,神情瞧不太清楚,但向后仰起的颈项却有个诱人的弧度,微张的嘴唇里溢出略带沙哑的呻吟。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齐峻心头——若在下面的那个人是知白,会是如何一番风情?

    扑通一声,知白哎哟了一嗓子,齐峻蓦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把知白推到地上去了。因为双手被反绑着,知白摔了个四仰八叉,跟乌龟翻身似的正在地上挣扎呢。

    齐峻怔了一怔,伸手想拉他,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知白好容易坐起来,莫名其妙地仰头看着他:“殿下推我做什么?”刚才还在他背上摸得怪舒服的,下一刻就把他摔地上去了,他毫无防备,结结实实一屁股坐在地上,险些把屁股摔了八瓣儿。

    齐峻只觉得脸上发烧,支吾着不知说了句什么,才算找回了舌头:“突然记起有件事忘记与赵将军说,我先出去一趟。”站起身来像有鬼撵着一般往外疾走。

    知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摔门而出,再低头看看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一时间饶是他清修十余年,等闲不会动气,也不由得很想跳起来拿个茶壶追出去往齐峻脑袋上来那么一下子。只是他两只手还被捆着,又撕又扯地挣开,已经累得一身汗,倒是药水起了作用,身上的肿包渐渐消退,不再奇痒无比。这时候他那点行凶的心思也随着汗水挥发殆尽,知道砸齐峻脑袋这种事是永不能干的,只得悻悻滚到床上,权把被子当成齐峻拳打脚踢了一番,就抱着被子睡着了。

    齐峻并不知道知白在想象之中已然把自己揍了个鼻青脸肿,只觉得脸上滚烫,连看都不能再看他,一路走出了院子,直走到大门外才稍稍冷静。暗骂自己这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居然会想到知白……

    可是有些事情,越是知道不该想,就越是禁不住自己的心思。记忆里那具青年军士的身体,已经变成了知白的,玉石雕出来一样的,如果放在月光之下,涂上一层银色,会是什么样子?就算会带着可笑的虫子咬出来的小红包,应该也……还有他光溜溜的两条腿,又直又长,脚踝纤细,一直往上就是滚圆的小屁股,涂满了黑绿色的草药,却并不妨碍那圆润的曲线,显得腰格外的劲瘦。

    齐峻觉得脸上像能着起火来一般,连耳根子都滚烫了。他忽然想起来,其实知白的身体他是见过的,早在西南山中那个小湖旁,他就远远看见知白脱得光溜溜的在水里浮上潜下,只是被水波遮挡着,倒是两只白生生的脚丫儿特别记得清楚;之后就是在叶氏死士的追杀中跌入深穴,知白把裤子都脱下来装月光,就露着两条光溜溜的腿;再然后是马车上,他还在那他屁股上拍过好几巴掌;最后就是今晚,知白薄薄的肩头还带着少年的青涩,细细的腰,还有胸前暗粉色的两个小点……其实他身上从上到下,也没有多少他没看过的地方了。说起来,知白的肌肤比赵月还要细致,摸上去像是稀罕的暖玉,令人爱不释手……

    齐峻把脸贴在门边冰凉的石砖上,试图冷却自己的脸和内心汹涌的念头。敬安帝虽好女色,却忌男风,皇子们身边随侍的中人都不要那等面貌过份清秀的,且对东南沿海一带结契弟的风俗十分厌恶,当初叶大将军为讨他欢心,去了东南后还在军中狠狠煞过这股风气。就是圣人都只说“男女”之事,人之大伦,则这男子间的交媾,显然是不该的,可是为何贾俾将和那青年军士却那样热情,甚至比他和赵月还要……

    齐峻果断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截断了所有念头。他这一耳光抽得很是及时,因为他刚刚定下神来,便看见之前遣出去寻药的侍卫回来了。侍卫没防着会在宅子门口见到太子殿下,但他自然不会问什么不该问的话,只道:“属下去问过军医,说这虫子毒性确是比寻常蚊虫更厉害些,只是极少咬人,故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药,只有以薄荷膏涂上先行止痒,容它渐渐养好。属下便只得带了一瓶薄荷膏回来……”

    “给仙师送过去吧。”齐峻镇定了一下,自觉声音已然镇定如常,便淡淡吩咐了一句,自己也转身缓缓向院子里行去。

    他走得慢,才走到院子中间就见侍卫从知白房里退了出来,见了他略有几分尴尬地道:“仙师——睡了……”

    睡了就睡了,这是什么神色?齐峻略略一顿,脚下终于还是转了向,结果一进房门,就看见知白光着上半身,抱着被子睡得如同小猪一般,一条腿大大咧咧地横在被子上,整个人不好好枕着枕头,却蜷在枕头下面弓成一团,把光洁的后背弯成了半个圆形,薄绸的亵裤被他扭得紧紧缠在身上,勾勒出了腰以下的那个小一点的半圆形……

    齐峻怔了片刻,突然转头,几乎是仓皇地退出了房间。一定是酒喝多了,圣人云“酒能乱性”,果然古人诚不欺我!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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