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 作者:朱砂
第5节
知白真想把笔一摔,只是不敢,扁着嘴低头准备听训。齐峻看他委委曲曲的脸,笑得更深。整日里仙师仙师地叫着,他倒真是忘记了知白其实也才不过十六岁,看他扁着嘴的模样,分明还是个半大孩子,倒难为他整日里装着一副仙风道骨。
“坐正。”齐峻随手在知白后背上敲了一下,“立如松,坐如钟,你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如何能写好字?”说着,伸过手臂去握住他的手,“手腕悬空不离方寸,腰直臂平,五指捏笔不松不紧……”
文绣跪坐在一旁,看着齐峻瞠目结舌,若不是还记得不可失仪,几几乎就要忘记了手下的茶炉。她自齐峻十岁就到身边侍候,可从未见过齐峻会把着人的手教写字,就连宫中那些年小的皇子们,兄弟之间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亲密。
自然,宫里的皇子们说是兄弟,可都不是一个娘肚皮里爬出来的,各宫妃嫔们勾心斗角,又怎会让自己的儿子跟别人的儿子如此亲密无间?文绣低下头去分茶,暗暗地想,殿下大约还是太寂寞了,若是皇后娘娘能再生个皇子——便是不指着让殿下在宫里多个膀臂,至少也有个人亲热亲热,免得如今殿下竟对个小道士这样的……文绣忍不住又抬眼看了看那两个紧贴着坐着一起的身影。齐峻教得认真,知白却学得敷衍,一脸的苦瓜相,让人瞧着就想上手扇他两巴掌。文绣在心里轻轻啐了一口,暗骂一句折寿。她可没忘记这小道士曾险些害得殿下葬身蛇口,还想偷星铁呢。这样的人,若她是太子殿下,那是万万不敢用的。也就是这时候宫里实在是没个臂助,才逼得殿下不得不冒这个险起用这等不可信的人。
唉——文绣轻轻地,比呼吸还轻地叹了口气,有些出神地想起前几日听皇后的宫女透出的一点儿消息——也是该选太子妃的时候了,若选一个娘家显赫的太子妃来,也是个助力,只是不知道,皇上和娘娘会选哪一家的姑娘,到时候东宫里又多一位甚至是几位主子,不晓得脾气性情,也不晓得会不会好伺候……
21、围猎
泰山封禅,大祭三日方才结束,泰山附近的州府官员皆到不说,连老百姓都有好些离得远远地来听那钟鼓之声,好不热闹。
祭天大典,自是少不了跪拜起坐,敬安帝连着折腾了三天,若换了从前怕不早就累得筋骨俱疲了,如今却自觉精神竟还健旺,想到月宫里得到的玉屑饭,只觉得自己确是福缘深厚,喜悦之下,连这点疲倦也抛到九霄云外,只歇了一日便下令在泰山脚下围猎。
“殿下真是——”文绣替齐峻整好腰带,稍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目光。
“真是什么?”齐峻微微一笑,扫了一眼旁边的大铜镜。镜中人身姿挺拔,围猎时的衣裳与平日的礼服不同,虽也是玄色为底,却是窄袖短襟,外罩犀皮软甲,腰间一条狮蛮带扣住,便煞出了腰身。虽未及冠,但太子为一国储君与众不同,此时已可戴青玉简冠,这般打扮起来,真是英气勃勃。
文绣微微红着脸,捧过宝剑雕弓来。齐峻是真下过功夫的,虽比不得身经百战的将军们,这口弓也有将近五石之力,比起齐嶂连三石弓都不能拉满来,今日围猎还不必开始,高下已然分明。
泰山脚下,玄色绣金龙的小旗连成一线,圈出了围场,每面旗下都有腰悬宝剑的侍卫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敬安帝本是不能射猎的,但服食玉屑饭后自觉身轻体健,连两臂都觉得有力了许多,遂也拿了一把弓。齐峻齐嶂兄弟均是劲装薄甲,背弓腰剑,骑马分列于敬安帝身后;旁边是东狄二王子,草原人习惯并不披甲,只拿了一柄强弓,腰佩短刀立在一旁;再后头就是那九条獒犬,由獒奴牵着,正为鼓角之声刺激得十分兴奋,扯得铁链子哗啦啦作响。
前头一片喧哗之声,却是先入林中的侍卫们赶出了一群鹿来。敬安帝便开弓搭箭,对准被赶近的鹿群一箭射去。他已两三年不摸弓箭,此时用的是一柄只有二石的软弓,不过侍卫们有意将鹿群赶得极近,那一箭到底还是射中了一头小鹿,只是射在屁股上,并未致命。不过侍卫们都是心照不宣的,一见射中,立刻便有一名侍卫不要命地从马上扑下去,硬生生将那小鹿压倒在地,不顾自己背上腿上被鹿蹄踏伤,将小鹿捆绑起来。一众侍卫抬着鹿直送到敬安帝面前,山呼万岁:“陛下活擒生鹿,箭法如神!”
虽然知道是侍卫们着意奉承,但敬安帝平日里连二石弓都拉不大开,今日却能射中一头鹿,自己已是十分得意,转头笑向两个儿子道:“朕年纪长了,精神不济,今日就看你二人的了。去吧!”
顿时间猎场之中便热闹非凡。齐峻与齐嶂各领二十名侍卫扑入林中,东狄送的九条獒犬也去凑热闹,到处都是人声呼喝,兽声嘶鸣,真是风毛雨血。
齐峻憋着一口气要压倒齐嶂,真是马踏飞燕箭如流星,一路带着侍卫们扫下来,等到敬安帝那边鸣金之时,马后搭着的猎物已堆成了小山。他不屑射那些兔子野鸡之类的小物,出手便是羊鹿之类,甚至还猎到了一头瘦瘦的灰狼。
虽说开春不久野兽都还瘦,但长成的狼总是狼,尽管身上皮包骨头,硕大的狼头和龇出嘴外的利齿却仍旧教人看得心惊胆战,侍卫们将猎物放下时,便引起一片低声的惊呼惊叹。
齐峻也有些疲乏。他虽是每日都不曾放下弓马,但这样真刀真枪的猎杀也是偶尔为之,两个时辰下来不断地开弓放箭,还要控着马,双臂也有些酸软,但看着地上成堆的猎物,心里也十分喜悦,不引人注目地轻轻活动了一下双臂,便做出轻松的样子望着猎场另一边,等着齐嶂那一队人回来。
片刻之后,齐嶂带着侍卫们也出现了,只消这么远远一看,就看得出齐嶂这一队的猎获远不如齐峻这边丰富。此时负责统计的中人也已然清点完毕,转身便向敬安帝禀报:“太子殿下射杀羊四只,鹿七只,狼一只,共计野物十二只。”
皇后脸上也露了笑容。这围场并不算大,能猎到十二只野物,还有一头狼,可见齐峻的功夫。放眼整座皇宫,还没有哪个皇子能比得上他呢。
敬安帝也含笑点了点头,抬头看见驰马过来的齐嶂,便笑道:“嶂儿猎了什么?若是太少,可要受罚!”
齐嶂也是一头的汗水,在马背上欠身笑道:“儿子猎的都是小物,还真不能与大哥相比。”一摆手,后头几名侍卫纷纷上前,手里抱着几只小羊小鹿,还有两只兔子,总计也不过六七只,虽然身上带伤,却都是活的,有一只还咩咩叫了几声,在侍卫怀中挣扎了一下。
这下连敬安帝也有些诧异了:“这是何意?”
齐嶂笑嘻嘻地翻身下马:“儿子方才见父皇一箭中鹿,却只射臀腿,本来不明白父皇的意思,直到进了林中,看见母羊带着小羊,方明白父皇深意。春为生时,草木萌发,禽兽繁衍,此时猎杀有违天和,是以父皇虽射而不杀。故而儿子进了林中,也不曾射杀,待御驾还京之时,这些野物都放归林中,也是父皇天恩。”
敬安帝刚才一箭射在鹿屁股上,哪里是什么射而不杀,根本就是准头欠佳而已,否则这些侍卫们也不会拼了命地去扑,好全皇帝的脸面。可如今被齐嶂这么一说,倒成了敬安帝仁慈宽厚,连野物都不忍射杀了。而且,一句“此时猎杀有违天和”,还把齐峻也捎带了进去,他那些丰富的猎物,此时全是有违天和肆意杀生的明证了。
皇后的脸色就阴了下来,四周的官员们个个低头看地。东狄二王子左右看看,便满脸堆笑地上前一步:“陛下仁厚,德被草木,真是万千百姓之福。两位皇子一位武勇一位仁慈,真是相得益彰,真乃盛朝双璧!”
他这马屁拍得敬安帝很是舒服,也给了旁边的官员们跟着拍的机会,顿时大家都活跃起来,盛朝双璧的话语也是此起彼伏。敬安帝心里高兴,还伸手在一只小鹿头上摸了一下:“既是这么着,都先养起来,等回銮之时都放生了罢。”
齐嶂笑着答应,亲手去侍卫怀里接过一只兔子,笑道:“儿子这就送它们——咝!”他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手提着兔子的耳朵,另一只手倏地抽了回来,掌心上一道鲜红——兔子显然不能领会天家恩泽,被齐嶂提得不舒服了,后腿一蹬正蹬在齐嶂掌心上。
别看只是一只兔子,但那爪子是用来扒土的,十分有力,这一蹬之下爪甲划在齐嶂手上,顿时开了一道口子。
若不是刚刚自己说过要放生的话,齐嶂肯定就把这兔子摔死在地上了,此时他却只能借着侍卫的遮挡将手在衣摆内侧蹭了蹭,抹去了血迹,满脸笑容地提着兔子走了。
这一场围猎可算是圆满结束,因为有放生的话在,每次围猎后用猎物做的烤肉就免了,不过皇上的份例本就吃不完,宴饮并未因此而略有逊色,照旧能让人醉饱而归。
敬安帝心情极佳,这一场宴饮直到深夜方才结束,齐峻一出宴饮的大殿,远离了那些檐下的灯笼照耀的范围,脸色就阴了下来。这一晚“盛朝双璧”的话简直是不绝于耳,听起来仿佛真是十分美好,可是齐峻心里明白,单说两人的身份,他是太子、国之储君,齐嶂不过是个庶出的皇子,按礼法来说,他是半君,说起来还要算是齐嶂的主子,这样也能称双璧?更不必说,东狄二王子当时是如何说的——一位武勇,一位仁慈,而他刚刚颂扬过敬安帝仁厚,那么这两位“双璧”,究竟哪一位更肖似敬安帝,不是明摆着的吗?
“殿下——”冯恩亲自提了一盏灯笼替齐峻照着路,既是出京在外,少不得也要少些排场,一切精简了,“可是去皇后娘娘处?”皇后因猎场之事十分不悦,只来略坐了坐就借口身子不适离席了。
齐峻叹了口气:“这时候晚了,母后大约也歇下了。”皇后的性子真是让人有些无奈,今日敬安帝高兴,她便是有再多的不高兴,也该掩饰才是。若不是这样的宴饮皇后不在反更方便些,且叶贵妃也不曾跟着出来,恐怕皇后这一时的任性,又要在敬安帝那里被记一笔了。
冯恩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从敬安帝还是王爷的时候开始,皇后就总是端着嫡妃的架子,敬安帝登基后,齐峻被封太子,皇后就更不能忍受叶贵妃的欺侮,却又没有能压制叶氏的手段,更不能放下中宫的身段去邀得敬安帝的宠爱,结果就是齐峻除了空有太子的身份之外,在内宫中简直是孤军奋战。冯恩虽然心疼主子,可他一个中人,天子家奴罢了,又能做什么呢?就是这时候,也只有微微躬下身跟着齐峻的脚步走,过了片刻才低声提醒:“殿下,这边不是——”不是往齐峻的屋子去的路。
齐峻也是无心而行,冯恩一提醒他才发现,站住脚略略辨认了一下:“这是往秀明仙师那边去的?罢了,就去瞧瞧。”
比起那边宴饮的热闹,知白这里就十分幽静。齐峻进去的时候,知白正拿着毛笔在窗纸上画乌龟呢。桌上摆着敬安帝国库里找出来的前朝名人法帖,笔墨纸砚一概都是御用的精致之物,他却窝在窗户底下,拿着那青玉杆的狼毫往窗纸上乱涂。
行宫的窗纸用的是象牙色的桑皮纸,上头还绘着岁寒三友,笔力虬劲,也是出自名家之手,知白的乌龟就画在梅花枝下,笔法拙劣,看得齐峻又好气又好笑。眼看他画了一只还不满足,竟是打算把乌龟画到梅花枝桠上去,便将门一推,没好气道:“又在糟塌什么东西呢!”
知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要把毛笔藏起来,结果笔脱了手,笔锋在他脸上一弹,鼻尖上顿时泼开了一小片墨迹,被他随手一抹,抹得如花猫一般。齐峻本来一肚子的心事,见了此景也不由得笑了,转头对冯恩道:“去给仙师打盆水来。”自己往桌前一坐,随手拿了知白写的字看了看,摇了摇头,到底也鼓励了一句:“比前些日子有些架式了。”
每天写五篇大字,那是齐峻安排的功课,知白不好好练习却跑去画乌龟,偏偏又被拿了个现行,自己也有些尴尬,拿水随便抹了抹脸,就逡巡着凑到齐峻身边,赔着笑嘿嘿了两声,便把话题转开:“宴席到这时才散?听说殿下今日在围场上十分英武——”
这话说了一半,他就看见齐峻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赶紧闭上了嘴。齐峻默然坐了片刻,自嘲地一笑:“英武?只怕是滥杀吧。”见知白一脸的莫名,便将猎场上的事徐徐说了几句,末了终于忍不住长长一叹,“或许你说得对,我命中委实与大位无缘,再作努力怕也是徒劳罢了。”
这还是十数年来头一次,齐峻对太极殿上那张龙椅露出了疲倦和退缩的意思。冯恩站在门外,听得人都僵住了,想说话,又碍着自己奴婢的身份不敢开口,只能干着急,大着胆子伸出头去给知白递眼色,盼着他能出言劝一劝。
知白却并没看到冯恩递的消息,从齐峻说完,他便一脸的若有所思,直到冯恩急得要自己张嘴了,他才抬起头来:“二殿下猎来的都是幼羊幼鹿,那母羊母鹿呢?”
齐峻嗤笑。要猎到幼羊幼鹿,那自然要把保护它们的母亲先驱赶甚至是射杀,要生擒一只幼兽,只怕被杀死的成兽要有两三倍之多,齐嶂这完全是在沽名钓誉,可怕的是敬安帝并无知觉,而下头的官员们却是乐得装做不知。只要齐嶂得敬安帝的欢心,只要叶氏一门煊赫,齐嶂就离那张龙椅更近一些,哪管他是否不问民情,哪管他得了大位之后是否外戚为患,又哪管他将来是不是能治理好天下!
“所以杀生更多的其实是二殿下。”知白歪头想了想,“二殿下说御驾回京时将这些幼兽放生,没有母兽护着,放进林子里也无非是入了猛兽的肚腹罢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齐峻有几分烦躁,“二弟分明是故作仁慈而已,但父皇喜欢,众臣工们都……”最可悲的正是这一点,“或许这便是你说的天数时运吧。”
知白摇了摇头:“天数时运并非一成不变。时运时运,运者动也,如同风吹云过,时阴时晴,不可捉摸。殿下方才说,二殿下被一只兔子抓破了手,可知是伤在哪里?”
齐峻回忆了一下:“应是伤在掌心。”
“殿下最好是让人多去探望一下二殿下,看二殿下的伤处几时痊愈,可会留下疤痕。”
齐峻听他这话里有话,不觉精神一振:“你的意思是——”
知白干咳一声:“贫道只是关切二殿下而已。”
“胡说八道!”齐峻笑骂,下意识地往自己掌心看了一眼,“你是说,气运——”气运、命数,这都是可变的,他的命数不就变了么?只是——“你不是一直劝我不要争夺大位么?”怎么今日居然一反常态要劝进了?
知白又干咳了一声才道:“其实从前殿下说的话也对,无为而治,并非袖手旁观,若是二殿下登了大位——治民犹如牧牛羊,二殿下今日射猎尚且如此,日后治民只怕也是如此,那天下万千百姓便苦了。”
齐峻还是第一次听见知白这样义正辞严,不由得上下打量他,直看得知白都心虚起来:“殿下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齐峻似笑非笑:“说得倒是没错——”何止是没错,简直是放到圣人书里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只是总觉得,不像仙师说出来的话啊。”
知白嘿嘿干笑,在齐峻的目光下实在是无从遁形,只得摸了摸鼻子:“修行虽看资质,也要有功德,救民于水火,乃是大功德……”
齐峻喷笑。的确,这才像是知白会用的理由啊!
爽朗的笑声一直传到屋外,冯恩提到喉咙口的心才落回了原处,他拿袖子擦了擦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汗珠,默默地想:仙师虽然有时候活像是个无赖,但似乎还是颇有用处的。
22、选秀
圣驾至蓬莱遇仙,又在泰山大行祭天封禅之典,最后以围猎结束,可谓善始善终、皆大欢喜。
唯一不高兴的大概只有皇后,所以皇后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操持着选秀。
盛朝选秀遵前朝礼,三年一大选,每年还可小选。今年恰好是大选,京内外五品以上官员家年满十五岁的女儿皆可参选,一时间,京城里全都是娇花嫩柳一样的女孩儿。
若换了往年,说不准还有些官员不愿家里的女孩儿参选——敬安帝虽则对外说是服食金丹青春常驻,毕竟也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真正疼爱女儿的,也不愿女儿去伴个能做自己父亲的人,说句难听的,万一敬安帝驾崩,年纪轻轻的女孩儿岂不是要守一辈子活寡?不过今年不同了,为敬安帝选秀还是小事,倒是宫里两位最年长的皇子要择妃了。这消息一传出去,还有谁家不愿把女儿送来呢?
紫辰殿里,皇后与叶贵妃对面坐着,中间的矮几上全是秀女的画像,下头小字罗列着家世、年龄,小山一般堆得冒尖。叶贵妃执起一幅画像看了看,笑着递给皇后:“娘娘看,这姑娘如何?生得俊俏,祖父曾做过大学士,父亲如今也在御史台,本人又能诗会画,依我看,这样的姑娘家教好,才能做得太子妃呢。”
皇后沉着脸看了一眼,淡淡道:“瞧着有些弱,不像好生养的。”
她心里不痛快着呢。太子选妃是何等重要的大事,太子妃就是未来的皇后,理应郑重其事、精挑细选。结果因齐嶂在猎场上讨得了敬安帝欢心,叶贵妃吹了吹枕头风,敬安帝就决定此次也给齐嶂挑选皇子妃。如此一来,倒是想把女儿送到二皇子宫里的官员更多,皇后怎么能欢喜得起来呢?方才叶贵妃挑出的那幅画像,女孩儿生得倒是不错,可是尖下巴瓜子脸儿,分明与叶贵妃有些相类,皇后只要一瞧着,就天然地觉得厌恶。何况祖父做过大学士有什么用,父亲不过是个普通御史,这样的人做了太子妃,可对太子能有什么助力呢?叶贵妃分明是在捣乱,只怕心里正想着把出身最好的女孩儿留给齐嶂呢。
若不是敬安帝发了话,让叶贵妃替齐嶂“掌一掌眼”,皇后真恨不得把叶贵妃打出去。按说她是中宫,底下嫔妃就是生一百个,也都得算是她的儿女,婚娶之事都该由她来操办。如今敬安帝借口齐峻选妃最为紧要,让她只管顾着齐峻,却把替齐嶂选妃的事交给叶贵妃,岂不是在质疑她身为中宫的权力?
芍药在一边伺候,窥着皇后的脸色真是战战兢兢。做了这些年的贴身大宫女,她哪里看不出皇后的心思呢?只怕皇后一时忍不住气说错了话,又被叶贵妃添油加醋传到敬安帝耳朵里,惹得皇帝不喜还则罢了,若是坏了太子选妃的事可如何是好?她正提心吊胆,一个小宫女端着参茶上来,冲她轻轻点了点头,芍药才松了口气,弯下腰在皇后耳边低声道:“殿下过来了。”
再说是庶母,叶贵妃也要避嫌,既然齐峻来了,她也就起身告辞。皇后冲着她的背影吐了口气,转头看到齐峻进来便抱怨道:“不管做什么事她都要插一脚,本想着仔细替你挑几个人的,看看——”指了指矮几上的画像冷笑道,“选教司也能耐了,一股脑儿全给我送过来,只怕那些真是好的又不知送到谁手里去了!”
“母亲不必这样细看。”齐峻亲手端上参茶,打断了皇后的抱怨,“这些文官家中的女儿,母亲看着性情温顺的择两个良娣也就是了。”
“良娣?”皇后有些莫名其妙,“那太子妃呢?还有良媛、承徽,难道都随便挑?”盛朝规制,太子可有正妃一,良娣二,良媛四,承徽十,依皇后的意思,就是一次不挑全,至少也挑一半,难得此次各官员家的女儿都参选,自然要好好挑个够。
说到这里,皇后又高兴起来,从自己身后取出十几幅画像:“瞧瞧,幸好母后早就打听过了,这些都是好的,你来瞧瞧——”
“母后——”齐峻声音略略一高,又压了下去,神色间透出几分难以遮掩的无奈,“初次选妃,既是要选正妃,再挑两个良娣也就足够了。想来二弟那里,也不过是挑两三人罢了。”哪有一裹子把东宫里所有位置都选齐的?若是一选就是十多人,外头要怎么议论他这个太子?难道他别的地方不能肖父,偏在女色上肖父吗?
皇后犹自有些不服气:“你是太子,他如何与你相比!”
齐峻摇了摇头,不再试图说服天真的母亲,只是道:“母亲听我一句话便是。”
皇后虽然很不明白,但每逢儿子这样郑重其事不容置疑地说话时,她也只能听从,遂点了点头,将手中画像一一铺展开来:“既只挑几个,更要好生瞧着。这个是户部尚书的长孙女凌氏,年纪才十六岁,颇有才名。” 户部那是管钱的地方呀,手里有了钱才好做事,不然太子说起来好听,却没有私产,平日里打赏下人手头怕是还没有齐嶂宽裕。
“还有这一个,兵部侍郎幼女孟氏。”管兵部,那是有实权的地方,叶氏不也是有了军权才显赫一方的么。
齐峻微微垂下目光,暗暗叹了口气:“父皇已然见过孟氏,有意封她为美人。”
皇后大惊:“已然见过了?”秀女们入宫都是住于群卉殿,并不许随意走动的,敬安帝如何会见过?
“是今日一早,孟氏在群卉殿内百鲤池边散步,见池中新荷初发,一时有兴唱起江南小调,被父皇经过时听见,叫出来见的。”自然,什么一时有兴之类的,天知道是真是假,否则敬安帝早不经过晚不经过,怎么就那时候偏偏经过了呢?
“我,我竟不知!”皇后气得按着胸口,“此女行止如此不端,怎堪入宫!”
齐峻有些疲惫地摆摆手。说这些做什么呢?再是行为不端,敬安帝要封,皇后又能如何?为了一个美人与敬安帝闹起来不成?就是能闹,敬安帝有意的人,难道他做儿子的能去争夺?还有没有人伦了!再说,若是细究起来,入宫秀女行为不端,皇后这管着后宫的人也难辞其咎呢。
皇后到这会儿也明白了,孟氏都能被敬安帝看上,那些身份贵重的女孩儿怕是早就被人盯上了:“那凌氏——”
“凌氏身体孱弱,户部尚书已向父皇请罪,怕是孙女不宜生养,请特旨将其黜落。”身子孱弱不好生养的女子,进宫确实很难有什么前途。都说母凭子贵,又说是以色侍人者,色衰则爱弛,不管年轻的时候多得意,若是没有儿女,到得年华老去之时也不免晚景凄凉。但皇家要选,家里的姑娘除非是得了恶疾,不然是断断不能不参选的,而以凌氏的出身,只要才貌过得去,十之八九也会中选。当然,这里头也有特例,真是不宜入宫的,若该官员在皇帝面前得脸,皇帝也会照顾一下,在最后一轮挑选中将其黜落,这样既免了姑娘入宫,又不伤女孩儿的脸面和身份,并不妨碍之后出嫁。户部尚书这样做,倒是真心疼孙女,不过,也未尝不是要置身事外的意思——凌氏女,无论是做太子嫔妃还是做皇次子嫔妃,都是极好的人选哪……皇后瞪着自己挑出来的一堆卷轴喘了几口气,一甩手全摔到地上去了,颤着声道:“叶氏这贱人!”别的不说,孟氏秀女唱个歌儿都能被敬安帝听见,其中必定少不了叶贵妃做的手脚。
齐峻轻轻叹了口气,弯下腰将画像捡起来:“母亲,太子妃娘家有力自然是好,可也不必强求,只要女孩儿端庄稳重识大体就行了。何况,若太子妃出身太过煊赫,也太露痕迹了。”太子这个位置是难坐的,若是不显眼,徒然教人评论储君无能,可若是太显眼,又未必不会引起皇帝的猜忌。
皇后怔怔坐了片刻,眼圈就红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齐峻笑了一笑,随意浏览着皇后挑出来的秀女画像:“母亲挑的这些自然都是好的,总不致个个都被人算计了去。”
皇后拭着泪道:“只是出身都低,如何拿得出来?两仪殿那里,怕不是要尽着出身高贵的挑……”说着又恨起来。
其实皇后当初虽然是勋贵人家的嫡出女儿,可家族早已没落,说起来也没什么可夸耀的。齐峻温言劝了一会儿,皇后总算收了泪,将几轴画像摊开:“说起来,这个是四品殿前将军之女,瞧着是个好生养的,本想给你纳进来做个良媛,如今这样算算,倒还算是出身好的了……”说着又伤心起来,虽然她不怎么过问政事,也知道殿前将军只是个虚衔,既无厚禄,又无实权,她是想给儿子挑个助力,可不是要挑个空头太子妃。
齐峻听见殿前将军几个字,眉梢微扬:“可是赵镝之女?”
皇后还要细看画像下头的小字,旁边的芍药已经代答道:“正是赵氏女,闺名叫做赵月。”皇后挑人只看家世官职,却没记得赵镝的名字。芍药也没什么大见识,但长在细心肯干,记性也好,这小山一样的秀女像有六七十人,她居然能记个大致不差,立刻便答了出来。
齐峻仔细看了看,画中少女有十六七岁,穿着一身樱桃红的衫裙,拈着一枝白梅,也是笑靥如花的模样,虽则说不上是什么绝色美人,却也青春明媚。画工画秀女像务求逼似,以免出现画像与真人对应不上的情况,这画像上的少女身材修长健美,比之普通秀女的纤纤弱质颇有区别,倒真是符合妇人们说的好生养的身形。
不过齐峻看的倒不是这个:“殿前将军赵镝——儿子记得赵镝从前在西南那边立过军功,只是叶氏盘踞之后,将他排挤出来,才回京城挂了个闲职。” 方才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叫冯恩将外头的人都遣开了,此时说话倒也不必太忌讳。有带兵之能,且与叶氏有仇,此时,在众多重职官员纷纷站干岸的时候,要挑这样一个能带兵的人也并不容易。
皇后顿时眼前一亮:“如此说来,此女甚好!虽说是个闲职,不过若女儿做了太子妃,他就不是闲职了。” 太子妃的父亲,按例也是要封赏的。
“母亲——”齐峻轻咳一声,提醒有些兴奋的皇后,“赵氏女的性情人品,还是要仔细察看一番,毕竟是正妃。再者,另挑的良娣出身也不可太高,更要性情温顺,免得压过了正妃,倒闹得家宅不宁。”
“知道了。”皇后拿着画像左右端详,越看越好。齐峻唇角微微抽了抽,推说还要去含英殿听政,便退出了紫辰殿,留下皇后独自欢喜去了。
选秀足足折腾了两个多月,直到六月初才尘埃落定。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这一批秀女中,出身最为高贵的几个,或者黜落,或者被敬安帝纳入后宫,还有一个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女儿,竟被指给了二皇子齐嶂,太子齐峻挑中的太子妃,却是个四品闲职武将家的女儿,据说,是皇后娘娘看中了此女性情爽朗身子健壮,特地挑的。当然,也有人说,是太子殿下恐怕外戚为患,特意挑了个出身平常的女子为正妃。还有人说,其实是叶贵妃吹了枕头风,将贵女挑给了自己的儿子,唯恐太子得了有力的岳家。这其中,最后一种说法比较流行,毕竟要说太子愿意找个出身平常的女子做太子妃,这好像有点不大可能,但叶贵妃利用帝宠给自己儿子挑好的倒是大有可能,君不见,二皇子除了正妃之外,就连两位侧妃,出身最低的父亲也是个正四品,与太子妃的父亲正是平级么?
敬安帝靠着迎枕,微微闭目享受着身后冰山散出来的清凉气息,缓缓地问:“是太子自己挑中的?”
王瑾躬着身子站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答道:“是。娘娘本觉得凌氏女才貌双全,只是——嗣后殿下便挑中了赵氏女。娘娘嫌赵氏女出身太低,本只想选为良媛的,殿下说既是挑选正妃,不可择人太多,且太子妃以端庄稳重识大体为要,出身乃在其次。请娘娘察看赵氏女,若是人品果然贵重,立为正妃可也。”
“唔——”敬安帝微微点了点头,“到底是大了几岁,懂事多了。”他自己好女色,但并不觉得,更不等于喜欢儿子也左拥右抱,尤其齐峻是储君,若是未来储君是个贪花好色的狂徒,那国家还有什么前途?
王瑾看他心情不错,赔笑道:“陛下说得是。”觑一眼敬安帝神色,大着胆子道,“只是太子妃娘家若太过平平,未免有些辱没了殿下的身份,且——对贵妃和二殿下的名声也有些——”
“唔?”敬安帝睁开了眼睛,“外头有什么议论?”
“陛下——”王瑾赔着笑脸,“选秀这样的大事,难免会有些闲人不知内情胡乱猜测……”
“都该杀!”敬安帝眉毛立了立,不过这种事情,根本是杀无可杀,他也就缓和了口气,“罢了,你虑得不错,太子妃出身太低,日后怕是难以服众。赵氏之父是——”
“是殿前将军赵镝。”王瑾连忙回答,“听说从前在西南是打过仗的,后来叶大将军护了西南,赵将军就回了京城。”
敬安帝有了些兴趣:“原来是打过仗的?这些殿前将军们都是挂着个闲职,竟然还有上过沙场的,倒是不易,只不知才干如何?”
“这——”王瑾可不敢露出已经知道底细的事,“奴婢只知道赵将军是改元三年调回京城的,其它就——”
“不中用的东西!”敬安帝轻轻踢了他一脚,却若有所思起来,“朕记得改元二年西南沿海曾有海盗入侵,整整打了半年的仗……”
“是是,还是陛下记得清楚,这么一说,奴婢也记起来了,后来叶大将军过去之后,一个月就平定了西南沿海,还向京里献俘来着。”
“过去一个月就平定……”敬安帝微微眯起眼睛,“虽则是他指挥有方,也少不了前人的功劳,如此说来,这赵镝该是有些才干。”
王瑾陪笑道:“奴婢那时候还跟外头的人有些联系,仿佛是听说西南沿海守军还是不错的,正是因着数年间将海盗逼得无法上海,这些海盗活不下去了,才孤注一掷来拼命的。”
敬安帝斜了他一眼:“你这奴才,这会子朕想起来了,你也想起来了!”想了一想,“朕记得前几日西北那边上的折子还说战事不好?西北这些年用的人也都是废物,倒弄得羯奴渐渐嚣张起来了。”
这话可就不是王瑾敢接口的了,他垂着手站在一边,听着敬安帝自语了几句,忽然转头吩咐他:“既是这样,就叫赵镝去西北,看看他究竟有多少斤两。传旨,升赵镝为正二品骠骑将军,去西北统军!”
23、论道
太子大婚,乃是举国的盛事,在这一点上,无论叶贵妃如何得宠,二皇子妃出身如何高贵,都是不能相提并论的。钦天监卜出三个成亲的吉日,先把最好的挑给太子,剩下的才送去两仪殿请叶贵妃替二皇子挑选。
叶贵妃打发走了钦天监的人,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随手把写着吉日的红柬往旁边一推,不悦地瞪着身边的大宫女红叶:“赵氏女是怎么回事!”
红叶吓得连忙跪下:“都是奴婢糊涂,竟没想到是那个赵家。”其实这怨不得她,一个宫女而已,哪里知道那么多的事?何况赵镝被贬都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才十岁不到呢。按说这事其实是叶家在外头做的功课不细,竟没告诉叶贵妃赵镝的身份,也是因叶贵妃自己疏忽,只估摸着皇后会捡出身高家世当红的女孩儿挑,却没想到这个赵月竟会因着好生养入了皇后的眼。
“母妃——”齐嶂从殿外进来,轻轻踢了一脚红叶,“快去倒茶来,渴死人了。”
红叶顺势下去了,叶贵妃的心思也就转到儿子身上,亲手拿起纨扇替儿子扇风,又叫宫女:“端上冰镇的酸梅汤来!”一面关心地问,“什么事忙得这样满头大汗?”
齐嶂接过酸梅汤一饮而尽:“还不是太子大婚的事!”脸色有些阴郁,“舅舅送了信过来,那赵镝,似是还有几分真本事。若是让他在西北立了战功,怕是对我们不利。”
这话说得叶贵妃心里越发的不高兴起来,但看儿子两眉深锁,还要出言安慰:“西北羯奴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原先的几个将军也不是庸才,还不是这些年都不成?叫你舅舅在外头盯着,你也该准备起来,钦天监连日子都挑好了,这个月太子大婚,下个月就是你了。”
齐嶂有些兴致缺缺:“郑氏的画像儿子瞧过了——母妃怎么就选了她……”郑氏出身够好,可是容貌并不如何出色,尤其在美人如云的皇宫里,越发的平平了。
“傻孩子,这娶妻娶德,娶妾才是娶色。”叶贵妃和颜悦色地开解着儿子,“还是你舅舅送进来的消息,郑御史有意近着我们,你娶了他女儿做正妃,他将来自然效力。别小看这御史,那是能风闻奏事的,那边——”玉葱般的手指轻轻指了指东宫和紫辰殿的方向,“有些话我们说不得,御史却是说得的。我的儿,你有舅舅,如今咱们缺的就是这些文官清流们替咱们说话,这些人,都是死拿着什么正统不放的,你如今差的,可不就是这个正统出身么。”
齐嶂低了头没有说话。叶贵妃疼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平日里这孩子少年老成,只到了这时候才露出些与年龄相符的任性——毕竟是少年人,连圣人都说“知好色则慕少艾”,想要个美貌的正妻也是常理。
“这次两个侧妃都生得不错,母妃已经瞧中了工部员外郎的女儿唐氏,过些日子,给你纳进府去做侍妾。”
齐嶂脸上微微露了笑意。唐氏是一众秀女中最美貌的一个,只是年纪小了些,刚刚才满十五岁,被叶贵妃以不利孕育在第二轮中黜落了下去,否则若是进了最后一轮选看,少不得要被敬安帝选了去。
“好了。”叶贵妃见儿子脸上露了笑容,便也放下了心,“先将太子大婚应付过去便是。这几日母妃也跟你父皇进言,看看能不能封你为王,将来开府出去也好听些。”比起纳什么美妾来,得个亲王的头衔才是最要紧的。
齐嶂倒有些担忧:“若是封王,便要就藩……”这是本朝规矩,藩王们都要在自己封地呆着,轻易不能再留在京中了。
叶贵妃自信地一笑:“这你就不必担忧了,有母妃呢。”忽然想起一事,“你手上的伤可好了?”
齐嶂将手伸出来:“已然无事了。”
叶贵妃拿着他的手左看右看,眉头紧皱:“竟伤得如此厉害——御医都是做什么吃的,怎的这几个月仍不见好?”
齐嶂活动一下五指,满不在乎:“母妃放心,只是疤痕未褪罢了,早已不疼了。”
叶贵妃却仍旧皱着眉头:“这样深的疤痕,如何是好?来人,把我的白玉膏拿来。”
齐嶂连忙解释:“伤处并不深的,只是被一只兔子抓了一下,御医用了药后第三天就无碍了,不过是留了道疤而已。据御医说,时日久了自然会淡去。”
“当真?”叶贵妃左看右看都不能放心,“都三个多月了,怎么瞧着半点都不曾淡呢?”当初齐嶂回京之时,她听说儿子受了伤吓得不行,立刻把儿子叫到自己宫中仔细看过,的确也并不像是极深的伤口,只是一道深红色的疤痕横在掌中,看上去细细长长,若不细看几乎会错认成一道掌纹。可是如今好几个月过去了,也不知抹了多少去疤的药膏,这疤痕却是半点没有变化,还是原来的样子。
齐嶂自己举手看了看,也有些奇怪:“大约还是那些御医的药不好,我且再涂涂这白玉膏试试。这是小事,并不算什么的,母妃不必忧虑。”对他而言,要思虑的事太多了,何况又是男子,手掌上多一条伤痕算得了什么,当下转开话题,“此次钦天监挑出的吉日,父皇并未交给国师过目,倒是遣人送到了观星台。”
送到观星台,自然是给知白。叶贵妃也不由得双眉一锁,露出一丝愁容:“也不知太子从哪里弄了这么个人来。”硬生生把真明子给比下去了。
齐嶂眼里闪过一丝杀气:“能不能……”
“不可!”叶贵妃比儿子冷静得多,断然道,“万不可贸然动手!只要他出了半点差错,东宫那边必然以此为借口攻讦于你。何况,如今他是你父皇心中的仙人,是万万动不得的。”
齐嶂烦躁地踢了座椅一脚:“难道就留着他给我们找麻烦不成?真明子那老东西,在海上时提出要为父皇出海寻仙,我瞧着,只怕这老东西是想全身而退了。若真是如此,日后这形势怕是就要颠倒,东宫那边行事倒容易了。”他越说越是烦恼,“此次围猎,儿子千辛万苦才扳回一城,还欠了那东狄人的人情,难道日后事事都要如此?”
叶贵妃安抚地拍了拍儿子的手:“稍安勿躁。如今形势比人强,自然是要更谨慎才是。”她轻轻笑了笑,神色中带着几分自得,“从前母妃刚进王府的时候,日子可比如今难过多了,母妃还不是走到了今日?只要太子一日还是太子,这事儿可就还没定呢。国师那边,我自然会给他带话过去,这些年的荣华富贵享够了,就想跑了?没门!这些年也是日子过得太顺,他怕是还藏了些手段,日后,都得给我用出来!”
“藏了些手段?”齐嶂略一思忖,“母妃是说,他摄了那宫女魂魄之事?可到最后此事不也未成么?闹了那么大的笑话,连那魂魄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要不然怎么说他有所隐藏呢。”叶贵妃冷笑了一声,“怕是他不敢对皇后下狠手,所以才闹了个功败垂成。从前,我们可也不知道他居然会摄魂。”她修得长而细的眉毛微微挑起,保养极好的手指轻轻在漆几边上敲了敲,“若是还想活着,只怕他得再多用些力气呢。”
“那东宫那边——”齐嶂觉得有些没信心,“那秀明仙师,可是真有些道行。”
叶贵妃微微笑了一下:“我们自是不能动手对付他,但——自然还有别人。”
“谁?”齐嶂不解。
叶贵妃笑而不答,只扯了扯儿子有些皱的衣裳下摆:“这几日得了空还得去北宫读书才是,你父皇喜欢你就喜欢你会读书,可不要本末倒置,能得你父皇欢心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其余的事,总归是些阴私手段,肮脏了些,就由她这个当娘的来做吧。叶贵妃抬起眼睛望向观星台的方向——秀明仙师,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秀明仙师此时正在让太子殿下检查作业呢,桌上摆了一排字纸,齐峻挨张看过去,总算点了点头:“比出京那会儿又好些了,只是这画还不大像样。”
“师傅说,我是朴拙……”知白小声嘀咕了一句,把满桌子的纸划拉了起来。
“师傅那是吹捧。”齐峻淡淡地捅了他一刀。如今知白在宫中的地位比出京前又不可同日而语了,教他书画的先生再也不敢打他手板,反而还要奉承着些了。
知白撇了撇嘴,没有说话。齐峻也并不打算扯着他的课业再说些什么,其实若仔细论起来,知白的进步已算是极快的了,当初刚到京城,他连笔都拿得不太准,如今画出来的画已经有些意思了,他师傅说他资质不错,看来倒也不是虚言。
“这是我与太子妃的八字。”齐峻取出两张纸条,“还要请你合一合,看吉凶如何。”
“合一合?”知白茫然接过纸条,一脸的莫名,“合什么?”
“自然是合八字测吉凶。”齐峻也是莫名其妙,“难道你不会?看看此女命数是否与我相合,有否相克之处。”
知白想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殿下,此事我可不会。”
“你不会?”齐峻讶然,“这命数之事,你难道不会?”
知白失笑:“八字岂是命数!便以殿下而论,四海之中与殿下同年同月同日同辰所生之人何止千百,难道人人都能做太子吗?何况殿下择妃,先看出身,再看才貌,又岂是按八字来挑选的?”
齐峻也不由得哑然,半晌才摇了摇头:“倒是我不通透了。罢了罢了,将这东西烧了罢。”
知白随手把两张纸条送到烛火上,一边好奇地看着齐峻:“殿下何以想起要合八字来,难道是怕太子妃冲克了殿下的运数?可是殿下从前不是说过,命不由天……”
齐峻微微有几分尴尬:“这个——其实是母后想要合一合……”其实并不是这样,他叮嘱皇后要察看赵氏女的品性,可是皇后似乎只顾着为赵镝升职之事欢喜,他又不能自己去见赵月,心中忐忑之余,才想到让知白来合八字。
知白才不相信呢,觑着眼睛只管看,直看得齐峻有些恼了:“看什么!”他才嘻嘻一笑:“殿下该不会是——怕成亲罢?”
“说什么!”齐峻耳根子都有些红了,“这有什么可怕……”但说实话,他确实这些日子有些紧张,从此就要与一个陌生女子同床共枕,携手度日,对未来的太子妃,他既有几分憧憬,又有些自己都不肯承认的担忧。
知白倒没有揪着他是不是害怕的问题刨根问底,反而有些好奇:“殿下,成亲——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这叫齐峻怎么回答?想了半日也只能瞪了他一眼:“想知道?你何不还俗自己成亲尝尝滋味。”他难得地起了一点调笑的意思,“就只怕你们修行之人不可娶妻。”
知白挠了挠头:“其实双修之事,倒也并不禁止。”
“双修?”齐峻大吃一惊,“何谓双修?是男女——”
知白又挠了挠头:“听说也有同性道友双修的。”
齐峻简直被他惊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这,这不是□么!”从来没听说和尚道士还有能——如此说来,这寺庙庵观里还成个什么世界?
知白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佛门倒无双修之事,但修仙之人却并不禁色欲。”
这言论齐峻简直是闻所未闻:“不禁色欲?难道天上亦有纵欲的神仙?”
知白摇摇头:“殿下,不禁色欲难道便是纵欲么?须知嗜欲之事,皆是本能,乃天地化生而有,既不违天和,又何必特意断绝呢?从前有神仙容成子,以阴阳采战之法成仙,还留下一本书叫做《容成御女术》,这亦是成仙之一道。其实佛道本一,便是佛教之中,升仙后亦同有欲界六天。欲界六天,也称六欲天,即四大王天、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化乐天及他化自在天。这六欲天中众生,正因还有食欲、色欲,才称为六欲天,其中四大王天与忉利天中人行欲之相,皆是以身形交媾而成事,与人间无大区别,只是没有诸不净罢了。可见天上也并不禁此的。倒是放纵嗜欲,有悖中庸之道,伤身乱性,这才是要禁绝的。”
齐峻瞪了他半晌,才能找回舌头来:“若说男女之道,切合阴阳,也是天地化生之本,但同性双修,岂不是有违自然么?”至于什么六欲天,还是不要再问了。
知白晃着脑袋直摇头:“天地不仁,视万物如刍狗,凡天地所生,皆无违天和。譬如妖鬼之类,既是天地所产,则若不为害,则天地不害之。同性之爱,亦同一理也。”
齐峻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句话都找不到,只能败退,悻悻道:“这么说,你也双修过?”
知白很自豪地抬了抬头:“师父说我资质极好,不必用双修之道,须知双修道侣亦是难得之事,多有欲双修而不得侣之人,还是自己修行来得方便。”
齐峻扶额,觉得真是没法跟这个没脸没皮的小混蛋说话了:“这些话,你不曾在父皇面前说过罢?”若是被敬安帝知道什么《容成御女术》,恐怕宫里的美人还会再多上一倍。
“陛下虽有福缘,却无仙骨,不是修行之人,自然不必听这些。”知白倒是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我自然也不会对陛下说起。”敬安帝一心求长生求飞升,若是被他听见,此后真是没完没了后患无穷了。
“甚好。”齐峻决定不在这里呆着了,“你记得这些话万不可对第三人说起就是了。我还有事,你自便罢。”
知白起身送他出了屋,站在门口瞅着齐峻的背影消失,才有些不解地摇了摇脑袋,喃喃自语:“怪事,殿下命数变化之后,身上怎么似乎有些清虚之气了……”
24、雷火
八月十二,太子大婚。
因为是国之储君,大婚的各种程序繁琐细致到能把人累瘫,颇有几个宫人私下里议论,说太子妃幸而是武将家的女儿身子健壮,否则单是行礼都顶不住,更不要说与太子合卺了。
就连齐峻,在进了东宫的新房之后都有些疲倦,宫人用金盘托上来裹着红绸的喜秤,齐峻几乎是怀着一种“终于要结束”的心情,用喜秤挑起了太子妃头上绣着龙凤的缕金盖头。
出乎意料之外,盖头掀起之后,险些吓了齐峻一跳。盛朝的新人妆容仿着前朝,厚粉浓朱,连新人的容貌都掩盖了,白粉涂得像墙粉一般,嘴唇点的两点樱桃红便显得格外刺眼。齐峻唇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轻咳一声道:“太子妃这一日也辛苦了,先更衣净面松快一下罢。”对着这样一张脸,实在是有些惊悚。虽说想法有些大不敬,但若当初皇后嫁入王府时也是这般妆扮,敬安帝怕是也确实难以喜爱。倒是侧妃妾侍占了便宜,不必将自己画得千人一面。
负责赞喜的中人和女官都怔了一下,连忙道:“殿下,还未饮合卺酒呢。”总得先喝了合卺酒,吃了子孙饽饽,新娘才能去更衣洗脸哪。
合卺酒用的是一对白玉雕成的合欢杯,以红线系在一起,寓意夫妻二人红线相连,不离不弃。既然杯子是连在一起的,要共饮时一对新人自然也免不了耳鬓厮磨。齐峻倾身过去,便闻到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自赵月的鬓发之间散发出来。齐峻素来不爱用香,尤其不喜欢桂花甜腻的气味,再混合了屋中燃着的薰香,直冲得他有些胸头作呕,强忍着将合欢杯中酒一饮而尽,连忙往旁边稍稍退开些,轻咳了一声道:“将薰香撤了吧。”
冯恩立在门口,闻言连忙要过去搬那香炉,却被赞礼的女官拦住,笑道:“殿下,这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百合香——”里头燃的是宫中秘制有助情趣的香料,若撤了可还有什么用呢。
齐峻暗暗皱了皱眉。因从前多病,为遮掩房中的药味,皇后也是喜爱用薰香的,送这百合香来也是好意,他也不忍拂了母亲的意思,正要说声罢了,突听外头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天上打了个闷雷一般。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屋内众人都惊了一下,毕竟按钦天监所算,这几日都是晴好之日,怎会突然打雷呢?若是下起雨来,未免有些扫兴。
赞礼的中人心思转得快,立时笑道:“雨是恩泽之象,雨润万物,方有草木孶蕃,这是——”他本想说是吉兆,可是那雷响过一声之后便再没了动静,更没有雨落的声音,反倒是外头隐隐有些混乱喊叫。女官觉得不对,忙将窗户轻轻推开一点,便听远处传来喊声:“昭明殿被雷击走水了!”
齐峻呼地一声站了起来。昭明殿是供奉先祖画像的地方,今晚他才跟太子妃参拜过,其在宫中的重要性不亚于明早要参拜的太庙。心念电转,齐峻拔腿就往外走:“尔等侍奉太子妃先行休息,冯恩跟来!”昭明殿有中人看管,因里头供奉的都是画像,最是畏火,尤其秋日天干物燥,更须仔细巡视,万不会随便走水。如今不但走水,且那些中人们口中喊的是什么?被雷击而走水!天气晴和,并无纤云,雷是哪里而来?还偏偏击中了昭明殿!不必等到明早,这天降凶兆的消息就会传遍后宫,乃至传遍京城甚至到京外去。而雷为何要下击昭明殿呢?今日,可是只有他和太子妃去参拜过……齐峻心里窝着一团火,脚下大步流星,连辇都不用,步行就直奔昭明殿。
昭明殿是供奉祖先之处,事死如事生,尤其是侍奉祖先更要恭谨,因此昭明殿的面积,比皇帝理政的太极殿和起居的兴庆殿还要大些,其中供奉祖先画像的宫殿只占一小半,另一大半则是遍植松柏的花园、每逢大典容纳仪仗的广场和管洒扫的下人们居住的下房。齐峻远远就看见了,起火之处是花园里,只是松柏之类本就易燃着,又是秋日,那火借着夜风焰腾腾地,眼瞧着就往昭明殿方向蔓延过去了。虽然中人和侍卫们大声喊叫着拎了水桶来回奔跑,但看这势头,不说是杯水车薪,也是挡不住火头的。
“怎么会走了水!”敬安帝已经就寝,也被中人们的传报惊了起来,坐着御辇匆匆过来,看见几乎烧着半边天的火势,不由得脸色大变。一名中人畏畏缩缩地跪着爬上来:“陛下,方才,方才突然天雷下击,园子里顿时就起了火。这,这天火——奴婢们实在是……”
天火!天雷下击!齐峻双拳紧握,恨不得将这中人一脚踢死。若说方才他赶过来之时还有些不能确定,那现在他已经可以断定,这什么雷击昭明殿,其中必有蹊跷!
不过此时并不是追究的时机,齐峻上前便踢了那中人一脚:“在陛下面前也敢妖言惑众!还不快去救火,若昭明殿焚毁,你们都别想活!”
那中人被这一脚踢得胸骨剧痛,不敢再说什么,赶紧连滚带爬地跑开了。敬安帝立在此处都觉得热气扑面,不由心急如焚,跺着脚道:“这是何天象?快传钦天监!请国师和仙师来!”
“陛下——国师来了!”小中人刚跑开几步,又跑了回来。他身后,真明子带着两个小道童快步走来,神色沉重。敬安帝不等他见礼便忙问道:“国师,天雷下击,此是何预兆?”
齐峻的心顿时往下一沉。真明子的道观距昭明殿较观星台还略远一些,却这么快就赶到,若说这不是阴谋,他绝不相信。
“陛下——”真明子眉头紧皱,“或许是昭明殿中火烛倾倒之故?”
敬安帝顿足道:“天雷击在松柏园中,与火烛何干?”真明子越是这样说,他心里就越深信了天雷下击的说法,何况那一声闷响,他在嫔妃宫中都听见了。
“父皇,此时救火才是要紧。”紧跟着赶过来的齐嶂一脸的焦急。
真明子瞥了他一眼:“二殿下,若真是天火之厄,只怕凡水难解啊。”
“国师说什么天火呢?”另一侧的暗影之中忽然有人问了一句,知白倒背着双手,施施然地走出来,看他的模样,倒好像不是来看火,倒是来看戏的。
真明子目光微微一闪,神色不动:“仙师来得正好。天雷下击,仙师可知是吉是凶?”
“天雷下击?”知白歪头看了看那边的大火,漫不经心,“天雷击物司空见惯,本是无情之物,又何谓吉凶呢。”
齐嶂在旁边笑了一声:“仙师既如此说,何以天雷不击别处,单击中昭明殿呢?”
知白也哈哈一笑:“既是无情之物,下击何处亦不可料,没准下一次就击中延英殿也未可知呢。”
延英殿是齐嶂的住处,知白这话说得颇有些无赖,齐嶂不由得有些变了脸色,却碍着敬安帝在旁不敢发作,眼珠一转道:“父皇,方才国师说此为天火之厄,凡水难解,若依仙师说来,不过是常事而已,那这火自然是能救得熄的,父皇就不必着急了。”
其实这根本就是胡扯。火能不能救得熄,全看火势大小,跟天火不天火根本毫无关系,就眼前这火势来看,不烧光昭明殿是不算完了,能不波及到周围的宫殿就算不错。这一点敬安帝还是看得出来的,忙向知白问道:“仙师可有办法?”昭明殿里头供的是祖先的画像,若是被焚毁了,至少他得上个罪己诏了。
知白还没说话,齐嶂已经笑道:“仙师自然有办法的。”
知白瞄了他一眼,不接他的话,反转向真明子含笑道:“国师可有办法?”
真明子眼角肌肉不听使唤地跳了跳,压着火气道:“依贫道看来,这是天火之厄,贫道无计可施。仙师既说此为寻常之事,想必定是有办法的。”虽然知白声称自己已有五六百年的寿数,只是返朴归真返老还童,但真明子心里明白,这小子就像他自己吹嘘能炼出长生金丹一样,都是个骗子!被一个年纪能做自己孙辈的小骗子问到脸上来,还要当着敬安帝的面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实是耻辱。好在这火势如此之大,倒要看看知白有什么法子能灭火!
知白却慢条斯理地一笑:“请陛下遣人拿一碗净水来。”
一碗水还不容易么,不用敬安帝发话,王瑾已经亲自跑去捧了一碗干净水来。知白接在手里,咕咚就来了一口。众人正瞪着眼看他,他已经一张嘴,噗地一声将水喷了出来。齐嶂就站在他身前,这一口水半点不曾浪费,全喷在了齐嶂脸上。
若不是敬安帝在旁,前头昭明殿又是火焰腾腾,且明显有个阴谋在等着他,齐峻险些就要失笑出声了。齐嶂的脸色即使在宫灯并不明亮的光线之下都看得出来已经变得铁青,他慢慢抬手抹了把脸,正要开口,一大滴水从半空中落下来,正滴在他抬起的手背上。齐嶂在愤怒之中没有注意到,厉声道:“仙师这是何意!”
知白冲他一笑,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就是这么呼吸之间的工夫,冯恩突然叫道:“下雨了!”
确实,从齐嶂被喷了一脸水,到雨从天降,中间只不过间隔了一句话的工夫。所有的人都仰面看去,今日是八月十二,一轮已将圆满的明月就挂在天边,甚至没有被微云遮挡,可这黄豆大小的雨点又是实实在在地正噼哩啪啦往下掉,落在脸上甚至打得有些微疼。
“这——仙师……”不止是敬安帝,此时所有人都不得不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与方才知白喷的那口水联系在了一起。雨如倾盆,松柏园里已然将要舔上昭明殿殿角的火舌,顿时被雨点压了下去。那些拎着桶来回奔忙的侍卫和中人们呆呆地停下脚步,也不知是谁领头,一个个地跪倒下去,对着昭明殿方向磕起头来。
知白到这时候才转头对敬安帝微微一笑:“昭明殿龙气充沛,贫道不过借此龙气行一场雨罢了。”
“不过”,“罢了”,此时此刻,谁也不会真把知白这些自谦的话当真了。难道不是么?你若觉得这不算什么,你也来行一场雨如何?
齐峻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往齐嶂和真明子脸上扫了过去。雨水之中,连敬安帝都被淋了个透湿,可唯有齐嶂和真明子二人一个脸色铁青,一个面色灰败,与其余人一脸兴奋中夹杂着敬畏的神色截然不同,让齐峻看得真是痛快万分。
这场大雨足足下了一炷香工夫,松柏园的大火硬生生被压灭,小中人满身湿透地跑来禀告:“昭明殿只有右殿角被略略烧着,供奉先帝画像处丝毫未曾波及。”老天,仙师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若是昭明殿真被烧毁,他们这些在昭明殿当差的宫人全部都活不成!
“仙师真是——”敬安帝都觉得有些无法形容了,语言顿时有些匮乏起来,“法力高强!”
知白谦虚地欠欠身:“都是托陛下与历代先帝们的洪福。”
“父皇——”齐峻适时地插上一句,“儿臣去看看,快到年下,虽是只烧着了一处殿角,也要尽快修复才是。”
“正是。”敬安帝连连点头,“这是供奉先帝遗容之处,今日如此惊扰,朕也要去上一炷香,向历代先祖赔罪。”
松柏园里烧得一塌糊涂,地上一个焦黑的大坑,还弥漫着硫磺的气息。齐峻弯下腰撮了一把湿泥,不动声色地笼入袖中,旁边侍卫已经拖上来一具尸体:“陛下,这中人死在园中,似是——被雷击身亡。”
敬安帝皱着眉头转开视线:“峻儿去看看。”
那小中人的尸身简直让人目不忍睹:半边脸和一条手臂都不见了,连带着那一半身体都只剩下焦黑的一片,雨水浇在上头似乎还腾起丝丝水汽。昭明殿的总管太监抹着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液体小心解释:“是管着园中施肥的小中人,昨夜确是该……”
花木之类没有肥料是长不好的,即使是皇宫里的花木,能近距离沐浴着皇家瑞气,也概莫能外。但是肥料有臭气,却是不能让贵人们闻到的,因此宫里的花木施肥都在夜间,宫人们将肥料一块块地拿出来,埋在花木根部,再以土盖上,以免气味散发。这小中人在施肥之时突然被天雷击中,听起来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但——天雷击中,是这样子么?
“儿臣记得两年前山东报奏一人被雷击中,乃是全身焦黑,骨节松碎蜷缩成一团,但手足俱全,似乎与这死者并不相同。”齐峻状似无意,眼睛却紧紧盯住了真明子。他知道木炭、硝石与硫磺混合之后就能制出火药,宫里木炭尽有,而硝石和硫磺——真明子炼丹就用过这些东西!
敬安帝想不起来还有过这样的奏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小中人的尸体,顿时又被恶心到了,转过头去挥手道:“快些拖下去!”再看几眼真是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先去给先帝敬香。”
齐峻只得暂时放下这话题,跟着敬安帝进了内殿,冯恩得了他一个眼神,心领神会悄悄退下去,叫来两个中人拖走了那具尸体。
内殿之中还能闻到风送进来的烟火气,但毕竟是并未波及,一切看起来都十分静谧。敬安帝松了口气,领着两个儿子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这才退出来。今日太子大婚,他这个做父亲做皇帝的也忙了一日,又是被从新进的年轻小妃嫔身边叫起来,此时实在是不想再做什么,吩咐一声齐峻明日下旨给内务府修缮昭明殿,就径直回兴庆殿去了。
敬安帝一走,齐峻和齐嶂两人脸上兄友弟恭的笑容也都没了,兄弟两个跟两头狼似地相互盯了一眼,各自走开。
齐嶂脸色铁青,他已经用帕子把脸擦了好几次,仍旧觉得脸上还有知白喷出来的口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平了半天气,仍旧觉得胸口堵得发痛,顾不得还走在路上,咬着牙道:“国师!”
真明子知道他要说什么,叹了口气道:“殿下放心。”
这个意思是说不会留下什么尾巴让人查出来,可是费尽心力设的局又被轻而易举地破解,还被知白吐在脸上,教齐嶂怎么能放心?
“难道,就这样束手无策?”
真明子低下了头,想了想才道:“殿下,知白此人其实无足为惧,决定大位的,只有陛下。此次泰山围猎,殿下已然是占了上风的,又何必——”若是让他在敬安帝面前吹吹风,明里暗里地贬低齐峻,他是很愿意去做的,可是像火烧昭明殿这种事——听齐峻方才说的话,没准他已经看出了什么端倪——若是被查出来,休说他只是个国师,就算是地仙也逃不过大逆之罪,这实在太危险了。
“这怎么能够!”齐嶂急躁地道,“自打这妖道入了宫,齐峻才是处处都占了上风!如今他又得了岳家的助力,谁知他日后一步步会走到哪里。父皇虽然宠爱于我,可这大位之事并非如此简单。”更换太子那是动摇国本,就算是叶氏一派都不敢随意提起,甚至他压过齐峻都不行,除非是齐峻自己不配做这个储君!
真明子低着头,含糊不明地嗯嗯了两句,并没接话。齐嶂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太过直露,毕竟此时并不是在两仪殿里,遂闭紧了嘴低头走路,两人之间,弥漫着浓重的沉郁之气……
25、后宫
相比齐嶂的郁闷难言,齐峻在愤怒之外又有几分兴奋:“谁告诉你昭明殿起火的?”那个时候他派去通知知白的人肯定还没到观星台呢,他怎么来得这样巧?
知白满不在意地道:“昭明殿龙气冲天,突然被火气冲击,自然看得出来。”
“这么说你这喷水化雨,当真是借了昭明殿先帝们的龙气?”齐峻有些惊讶,他还以为知白是在拍敬安帝的马屁。
知白嘻嘻一笑:“自然不是。倘若龙气便可行云布雨,陛下所到之处,岂不阴雨连绵了?”
“你——”齐峻啼笑皆非地看着他,这个骗子,真是谎话张口就来。
冯恩在旁由衷地道:“仙师真是神术,否则今日恐怕又要被二殿下进谗言了。”
知白摆了摆手:“这算什么,喷水化雨之术练到极处,一口水喷出去,可解千万里外一城之灾,我不过是近在咫尺罢了。倒是这死去的中人,并非因雷击而亡,恐怕魂魄还在宫中。”
“魂魄还在?”齐峻顿时精神一振,“你可能看见?可能问出他的死因?可能——设法让父皇知道真相?”
知白挠挠头:“这就得扶乩了。须先将这中人的魂魄收起,然后——”
齐峻打断他的技术讲解:“可需什么东西?我立刻叫人去准备!”
知白想了想:“要一只铜盘,纸笔,朱砂,还需这中人的一缕头发。”
这些东西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不用一刻冯恩就已备好,藏在衣裳里头偷偷带进了昭明殿旁边的暖阁里——这种事若是被人发现,可真是说不清楚。
知白用纸剪出一个小人,将那缕头发缠在纸人颈部,又蘸着朱砂在纸人背后画了些奇怪的符号,最后才换了支笔蘸着墨,在纸人脸上抹了几笔。齐峻在旁看着,见他画的是纸人的眉眼,虽是寥寥数笔,但已能看得出比之刚进宫时真是天壤之别,不由笑道:“学了这些日子的书画,倒是有些进益了。”
知白表情严肃:“殿下,这是招魂,切莫嬉笑。此魂魄横死,或者有所怨愤,若是见人嬉笑,或许会怒而附身。”
他话还没说完,冯恩就机灵灵打了个冷战,齐峻也不由得收起了笑容。此时昭明殿已然安静下来,深夜之中,又是刚刚救完火,宫人们都连累带吓,只是草草将松柏园里收拾了一下便各自回了下房,除了昭明殿内殿透出的些微烛光,真是一片黑暗。
冯恩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液。为怕被人发现,三人连盏灯都不能提,偏偏天上的明月这时候又被云遮住了,四周那些烧毁大半的松柏间冷风微响,他还没走几步,就觉得后背生凉了。只听知白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只是声音太低,冯恩也听不清楚,他正竖起耳朵仔细辨别,就听知白忽然稍稍提高声音唤了一声:“周清,来兮——”那个兮字拖着长长的尾音,在静夜之中有说不出的诡异。
冯恩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周清就是那个中人的名字,他伸长脖子往前看了看,知白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于是冯恩这一伸头,就正好看见铜盘里的那个小纸人,正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
一股寒气似乎从天灵盖灌了进来,冯恩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想要惊呼,可舌头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最终也只能发出一声喘息般的荷荷低呼:“来,来了……”
小纸人摇摆着,终于站了起来。这情景连齐峻都惊住了,知白却轻声念了几句什么,左手端盘,右手捏了个手印在铜盘上划了一周,那小纸人就又躺了下去。知白很利索地将它捏起来就往齐峻手里递:“好了。”
齐峻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冯恩却猛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殿下,不要碰!”这实在是太骇人了。
齐峻被他这一拉,才想到那纸人里附着一个魂魄,伸出去的手也不由得缩了回来:“这,这还是你拿着罢。要怎么才能问出他的死因?”
知白倒是丝毫未觉自己已经把两人吓得不轻,随手便将纸人塞进袖中去了:“此人阳寿已到,死则魂魄散,我也只收到了残存的一魂四魄,虽也能扶乩,却怕不能指望他如生人一般有问必答了。殿下若是要扶乩,还是去观星台的好。”
“殿下——”冯恩声音微微有些发抖,“这扶乩之事还是明日再议罢,今日,今日是殿下大婚之日啊!”他也是突然才想起来,东宫里还有位太子妃在等着洞房呢!
齐峻一怔,他已经将太子妃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也罢,若改日扶乩可行?”
“成。”知白很痛快地回答,“不如我先回观星台扶乩,横竖殿下想问什么我也知晓,殿下么——”他挤挤眼睛,“还是快回去洞房花烛罢。”
“大胆,连本殿下也敢打趣!”知白这么一做鬼脸,方才能渗入人骨髓的阴森之感顿时消散,齐峻笑骂了一句,终究是惦记着赵月,带着冯恩便转回了东宫。
龙凤红烛高烧,齐峻一进门就看见赵月已更衣净面,穿着一身大红中衣蜷在合欢床上睡着了。她陪嫁进宫的侍女见是齐峻忙站起身来,齐峻连忙摆手,低声道:“不必吵醒你主子。”
侍女却仍转身去唤赵月,口中道:“小姐吩咐,殿下回来定要叫醒她的。”
齐峻眉头一皱:“既已大婚,以后须唤太子妃,不可再叫小姐了。”
侍女连忙答应,赵月已经坐起身来,睡眼惺松地唤道:“殿下——”
“惊醒你了?”齐峻有些歉意地走过去。
“殿下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赵月揉着眼睛软声埋怨,“身上怎么都湿透了?香药,快给殿下备热水沐浴,再取干净的衣裳来!”说着便要起身替他宽衣。
齐峻忙止住她:“别把你身上也弄湿了,让侍女来就是。”说着,便闻到一股桂花香味扑面而来,不由轻轻皱了皱眉,“你喜爱桂花香气?”
“是。”赵月轻轻掠了掠鬓发,笑道,“这是桂月斋最好的桂花头油,殿下可喜欢?”
齐峻既不好说喜欢也不好说不喜欢,只得道:“气味倒是香甜,只是略浓了些,混合了房中薰香便有些腻。”
赵月脸颊上浮出两个笑涡:“正是呢,我也觉得房里燃的香有些逼人,只是宫人说那是母后赏赐的——我也带了些玫瑰香进来,以后就用玫瑰香可好?”
齐峻怔了怔,不知如何回话,半晌才含糊答应了一声,进净房去沐浴了。泡在热水之中,他才叹了口气,暗想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如今骤然做了夫妻,难免有些不相融洽,罢了,待日后相处久了,自然会好……
太子大婚后一月,便是二皇子成婚,之后就要备着过年诸事,整个皇宫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明年二月是敬安帝四十整寿,今年的万寿节因出巡不曾办,明年恰好大办,因此六局一司乃至宫外各衙门作坊,全都风车一般转了起来。
齐峻从含英殿袖了两本折子,慢步出来。时近年下,各地的请安贺岁折子小山一般,大半都是些骈四骊六的套话,并无实质内容,因此敬安帝索性全部扔给太子,自己连含英殿都不大过来了。
虽然忙碌,齐峻心情却十分畅快。赵镝是有点本事的,去了西北边关三个来月,将边关守军整顿得井井有条,还在十一月初打了一场小胜仗。往常到了九十月里,草黄马肥,羯奴那边总有些打着“流匪”名义的小股队伍犯边,这些队伍人人配着健马,来去如风,能打就打,打了就走,防不胜防,简直像拧’一般厌人。年年到了这个时候,送来的军报都不太好看,还要向朝廷催钱催粮。今年赵镝去了,在古风口设下埋伏,全歼了一支二百人左右的“流匪”,大振了盛朝军队的士气,狠狠震慑了羯奴,令今年犯边的“流匪”都少了些。敬安帝看了折子十分赞赏,除了赏赐赵镝,转手还让皇后赏了太子妃一匣宝石。
因为有这样的喜事,齐峻忙得十分愉快。打仗这事儿,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镝虽然领了西北军,可是户部和兵部那里却没有东宫一派的人马,饷银和粮草按惯例都是要拖的,齐峻不得不特别花些心思去催,好让赵镝新官上任多给下头一些好处,用起兵来才更顺畅。
“孟大人?”想谁来谁,齐峻正琢磨户部和兵部的事呢,一抬头就看见兵部侍郎孟扬从另一条路上转过来,便站住打个招呼。
“臣给太子殿下请安。”孟扬连忙行礼。
“孟侍郎这是去哪里?”齐峻转过身跟他一起走,含笑问道。
“不过是些小事……”孟扬客客气气地道,却貌似随意地带了一句话出来,“听说今年入冬之后,西南比往年更冷呢。”
跟在后头的冯恩隐约听见西南两个字,不由得从眼角轻轻瞥了孟扬一眼。听着像是闲聊,可是孟扬一个兵部侍郎,从哪里得知西南比往年更冷呢?他跟着齐峻日日在含英殿批折子,似乎也没见有西南报这个的折子上来啊。
冯恩正琢磨着,齐峻已然跟孟扬说了几句各地的天气然后拱手道别了,转眼看见冯恩一脸的不解,不由得轻轻笑了一声:“不明白?”
“奴婢就觉得孟侍郎说‘西南’什么的,好像……”意有所指?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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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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