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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国师 作者:朱砂

    第4节

    雾气弥漫,海风湿漉,齐峻的衣袍一路走到海边,便已有了几分湿意。

    海边已经备了一艘大船,真明子已然等在船上,满脸喜色地迎着敬安帝一行:“陛下福缘深厚,今日观仙山有望了!”

    敬安帝向前望了一眼,皱皱眉头:“这样大雾……”海上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更别说什么仙山了。

    真明子却是胸有成竹的样子:“陛下莫急,待贫道作起法来,自能驶上仙路。”说罢将手一摆,“立香坛,开船!”

    巨大的船帆升起,伴随着一阵轻微的摇动,大船收锚,船身离开码头,向海上驶去,后面,当地的官员们驾起十数条小船,远远跟随,并不敢太过靠近。

    敬安帝和皇后并肩坐在甲板上的椅子里,看着真明子在船头设了香案炉鼎,里头燃着檀香,两边两个小道童不停地向炉鼎里放着符纸。真明子盘膝而坐,先是喃喃吟诵着什么,渐渐就没了声音,仿佛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了。过了片刻,他忽然抬起一只手,指向侧前方,一名道童忙高声道:“仙路在左——”大船上的水手便吃力地拉动风帆转向,调转船头向真明子手指的方向驶去。

    齐峻站在皇后身后,冷眼看着真明子在那里装神弄鬼,轻轻冷笑了一声。一旁站着的齐嶂却笑吟吟转头问道:“大哥在笑什么?”

    自从在千秋节上被飞溅的碎瓷划伤脸面,齐嶂除了新年向敬安帝和皇后拜年之外,还是头一次这样公开露面。那块碎瓷在他眉峰上斜斜飞过,留下了一条寸长的疤痕,皮肉凸出,一直伸向印堂,虽然用了许多好药,但据说是因为那个碎碗当时盛着什么药膳,药汤渗入了伤口,因此仍旧留下了一条浅褐色的痕迹。偏偏本朝男子十五岁束发,讲究露出额头,因此这道伤痕根本无法遮掩,只能每日浅浅地敷上一层粉,但因为伤口收缩略略高起,正面看或者不显,从侧面却看得清清楚楚,敷粉也无法完全遮住。

    齐峻扫了一眼齐嶂的额头,淡淡道:“二弟说什么?我何曾笑过?”海风呼啸,两人说话都要略略提高声音,齐峻并不相信齐嶂能听见自己刚才的冷笑,只怕是又要出什么妖蛾子了。

    齐嶂却只笑了笑:“是么?那怕是我听错了。”便回过头去专心致志地望着前方雾气迷茫的海面,仿佛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船在雾气中行驶了很久,真明子几次将手臂换了方向,水手们就得跟着转换帆的方向,将大船调头。这么折腾了半天,连敬安帝都有些不耐烦了,转头对王瑾道:“去问问国师,这船还要开多久?”

    王瑾还没过去,真明子身边的道童已经转身向敬安帝行礼,脆生生地道:“回陛下的话,师父这是请下了真仙附体,为船指引海上仙山的方位,若是打扰了真仙,仙山也就去不得了。”

    一番话把敬安帝的话又堵了回去。皇后不由得就轻轻撇了撇嘴,低声道:“仙山仙山,船开了这半天,仙山到底在哪儿呢?”

    皇后话音未落,另一个道童突然指着前方喊了起来:“仙山!是仙山!”

    众人急忙都抬头看去,果然前方雾气渐渐消散,隐隐有连绵的山峦显现出来,看起来还有几分模糊,但确实是山峦的模样,若细看去,那山峰之间仿佛有无数的亭台楼阁,似乎还有什么在山间走动。敬安帝不由得站了起来:“果然是仙山?”

    “恭喜陛下!”两个道童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陛下福缘深厚,果然见到仙山了!”

    此时云雾散得更开,有阳光从云层中漏下来,远处的山峰看得更加清楚——山脚被云气托举着,像是在半空中飘浮,阳光给那些楼台都镶了一层金,更加显得金碧辉煌,美不胜收。敬安帝已经惊喜地走到了船头上,连皇后都有些失态地站了起来:“这,这是什么地方?”

    “回娘娘的话,是仙山哪。”一个道童伶俐地答道,“海上有十洲,其中有一洲名方丈洲,在东海中心,正方形,边长五千里,是群龙所聚,有金玉琉璃之宫,群仙不升天者在此往来,耕田种芝草,就如凡间农夫种禾稼一般呢。”

    “这么说,这就是方丈洲了?”敬安帝极目望去,指着山中激动地道,“快看,那不是龙吗?”

    齐峻随他手指处看过去,果然那山峦之间似乎有些长长的东西掠过去,只是离得太远,饶是目力再好也看不清楚。然而那山峦却是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眼前,便是齐峻心性坚定,此时也有些惊疑,不由得转头去看知白,却见知白凝目看了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脸上泛起几分讽刺的笑意来,便知其中有些蹊跷,低声问:“怎么了?那不是仙山?是不是什么妖异?”

    “大哥!”齐嶂却提高声音喝断了知白将要出口的回答,“举头三尺有神明,何况仙山在前,大哥切莫如此不敬,免得仙人怪罪,倒碍了父皇——”

    他话犹未了,真明子忽然全身一震,喷出一口血来,仰天栽倒,惊得两个小道童失声惊呼。敬安帝此时已顾不得别人,只指着前方连声道:“快开船,快开过去!”

    水手们不敢怠慢,连忙扯起满帆冲着那云中山峦行驶过去,可是借着海风一直行驶了半个时辰,那山峦仍旧在远处,丝毫也没有接近。不仅如此,那山峦反而渐渐地模糊起来,最后竟像烟云一般消散了。

    敬安帝怔怔地站在船头,手紧握着船舷,牙咬得格格作响,半晌才猛地转过身来,大吼道:“这是怎么回事!”

    真明子仍旧躺在甲板上不省人事,两个道童围着他惊惶失措,见敬安帝喝问,连忙都跪下道:“不知为什么,请来的仙人突然愤而离去,连师父都受了伤,那通往仙山的路无人指引,自然也就断了。这,这是仙人发怒,将仙山遮住了!”

    “仙人为何会突然离去?”敬安帝眼看仙山近在咫尺,却又忽然消失,简直恨得无可如何,一肚子气无处发泄,憋得太阳穴附近青筋暴跳,若不是还要留着两个道童问话,就要一脚踢上去。

    两个道童不敢说话,只是砰砰地磕头,其中一个胆子大点的,悄悄就向齐峻看了过去,口中嗫嚅道:“大约……大约总是有人冲犯罢……”

    敬安帝的目光跟着就向齐峻转了过去,齐嶂就站在齐峻旁边,连忙撩衣跪倒:“父皇,大哥只是无意失言,并非有意得罪仙人,父皇千万不要怪罪大哥!”

    “二弟这话说得实在蹊跷。”齐峻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吃了一惊,但齐嶂一开口,他反而镇定了——什么仙山,什么仙人指路,分明就是装神弄鬼,等着在这儿给他挖陷阱呢!

    “我且不知我何处失言,倒要烦二弟替我请罪?父皇这里才问,二弟就急着把罪名扣到我头上了?二弟对我这个兄长,还真是关切呢。”

    敬安帝一肚子的火气,被齐峻这样一说又有几分疑惑。两个儿子彼此间有些矛盾他自是知道的,故而一时之间不知是信还是不信。然而仙山明明看见了却又消失却是事实,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得厉声道:“快将国师救醒!”转眼看见知白默然地站在一边,猛然想起这里还有一位仙师,便强压火气道:“秀明仙师看,这是怎么回事?”

    知白目光在真明子身上打了个转,又转眼过去看了看齐嶂,沉吟不语。

    齐峻的心陡然提到了喉咙口——知白曾说过齐嶂才是身有龙气的那一个,若依他的说法,将来这大位必然是齐嶂的,如果这时候他倒戈齐嶂,那么……

    真明子就在这时候悠悠醒转,咳嗽一声,又吐了一口血出来。敬安帝立时顾不上知白,快步走了过去:“国师,这是怎么回事?”

    真明子苦笑一下,目光若有若无地向齐峻看了一眼,勉强挣扎着要站起身来:“陛下万勿着急。得见仙山,便是陛下与仙山有缘,虽然——不过是一挫折耳。贫道愿为陛下去海上寻觅仙山!”

    “去海上寻觅?”敬安帝皱起眉头,“朕不能亲临仙山,便是觅着又有何用?”

    “陛下有所不知。”真明子抹去嘴角血渍,侃侃而谈,“这仙山之上种有灵芝瑶草,有一种名为不死草,食之可得长生。陛下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自不可随意弃了臣民出外求仙,贫道愿为陛下去海上求这不死之草,让陛下长生不老。”

    敬安帝怦然心动。做皇帝的,权势尊荣已达极致,所求的无非便是长命百岁。如今仙山已在眼前却又无路可通,他心中的懊恼愤怒实在已达顶点,若不是齐峻是一国储君,说不定方才就要叫人将他拖了下去斩首泄愤。此刻听真明子所说,这长生竟还有一线机会,不由得追问道:“仙山近在咫尺,朕都不能登上,莫不是福缘浅薄之故?若是如此,这海上寻觅岂不更是虚无缥缈?”

    真明子摇头道:“陛下此次未能登上仙山,依贫道看,并非陛下福缘不够,而是——事出有因,也算陛下的一劫。天意究竟何如,贫道虽修道多年,也不能完全参透,只是愿为陛下出海寻觅,若陛下真有福缘,贫道定能携仙草而归。”

    敬安帝思索片刻,终于道:“这海上仙山缥缈难及,国师——怕是需一条大船罢……”这意思,便是已同意了。

    真明子立掌道:“无量寿佛,仙山虽缥缈,有缘人可到。贫道确需一条大船,须装载童男童女各一百人,另干粮清水等,才好出海。”

    他虽说是一条大船,但光童男童女就要二百人,加上随行的侍卫、仆役、水手,还有各样器物食水,别说一条大船了,就是以敬安帝坐驾的规格,至少也得三五条船才装得下。敬安帝也不由得有些沉吟:“童男童女何用?”

    “童男童女乃清净之身,正与仙山清净之气相合。”真明子不慌不忙,显然是胸有成竹,“有道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大有利于觅到仙山。”

    “胡言乱语!”齐峻终于忍不住了,“两百童男童女,这是多少户人家要骨肉分离?国师口口声声说寻觅仙山,若是寻不到,国师想来也不会回来了,那些童男童女呢?他们的父母亲人呢?国师平日悲天悯人,怎的这时竟不恤人情了?”

    真明子一脸的慈和:“殿下此言差矣。得见仙山,这些童男童女皆是借了陛下的福缘,乃是有些修道之人穷尽一生都难得之事,非有福者不得为之。殿下却只看到了骨肉分离,也难怪今日——”后头的话,他谨慎地收住了,但在场之人已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正因齐峻不敬神仙,眼里只看到求仙的害处,才导致今日仙山出现又消失,令敬安帝失之交臂。

    敬安帝面色铁青。齐峻说百姓骨肉分离,岂不是置他这个天子于不义之地?何况他话里分明是说真明子根本寻不到仙山,岂不是说他这个皇帝并无长生的缘分?他忍了又忍才没有斥责齐峻,只冷着脸向真明子道:“既是如此,待回京之后——”

    “陛下。”知白却在这时候开了口,顿时众人的目光都投到他身上,敬安帝更是有几分急切地道:“秀明仙师有何高见?”虽然仙山是他亲眼所见,但真明子说出海求仙,听起来总有些虚无,他心中也实在是没有底气,若是知白也说求仙有望,那他就踏实多了。

    知白轻轻咳嗽了一声:“方才依道童所说,那仙山应是方丈洲了?”

    两名道童看着他,神色中颇有些警惕。敬安帝微微皱眉:“仙师可是有什么异议?”

    “不。”知白笑了一笑:“海中确有十洲,方丈洲乃其中之一,也确如道童方才所述,是群龙所聚,有仙人种芝草。”

    “这么说——”敬安帝目光一厉,“朕果然是与仙山失之交臂了?”阴沉的眼神便向齐峻瞥了过去。

    齐峻心中顿然一冷。知白此时倒戈,那他便只能一败涂地了。即使真明子寻不到仙山,这罪名也必是落在他头上。他还未及想完,知白已经含笑道:“贫道有一事不明,还得请教国师,方才国师说这方丈洲上有不死之草?但据贫道所知,不死草生于祖洲,叶似菰苗而丛生,一株可活一人。祖洲虽也在东海之中,但地方才五百里,与方丈洲所差甚远,亦无仙人聚于上种植。国师方才所言,贫道实在听不明白啊。”

    真明子的脸上不由得就有几分尴尬。不死草确是生于祖洲,但方才那雾中仙山显然有人物走动,又有龙形生物飞掠,实是称为方丈洲更为确切。他为了勾起敬安帝的兴趣,便随口说出了不死草,没想到却被知白当场说破,只得强辩道:“不死草确是生在祖洲,但方丈洲焉知无有?且方才陛下所见虽是方丈洲,但祖洲亦在东海之中,焉知陛下的仙缘应在哪一处仙山上呢?”

    知白微微一哂。转向敬安帝:“古书所载,海中有大贝,名为‘蜃’,蜃善吐气幻化,能为山水,能为楼阁,亦能为人物。此物常浮出水面吐气,远望便如真山水一般,所谓海市蜃楼,即是此物。”

    齐峻在一旁听到此刻,心里才陡然放松了下来,不管方才知白的沉默是打着什么主意,但他现在说的这些话,等于是在暗示敬安帝,真明子方才是在骗人!

    敬安帝听得惊疑不定,不由得也将目光投向了真明子。齐嶂在旁笑道:“秀明仙师这番话,真是闻所未闻。若是照仙师这般说,方才那竟不是海上仙山了?”

    知白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一笑:“贫道只是未曾听说,祖洲不死草会生于方丈洲而已。也替国师担忧,这样分不清爽,怕是即使出海也难觅仙山哪。”他哪一句话也不说到实处,可是字字句句都在指着真明子欺君。

    17、登月

    这一番唇枪舌剑之后,没有人能证明方才那仙山究竟是真是假,只看敬安帝究竟是信或不信。齐嶂脸上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淡淡道:“难道仙师是说,父皇福缘不足,不得见真正的仙山么?”

    齐峻刚刚放松的心又是一紧。齐嶂倒不愧是太傅夸赞的学生,心思清楚舌锋犀利,绕开知白对真明子的质疑不提,轻轻一句就将话头转到了敬安帝身上。不必说,敬安帝自然最恨有人说自己福缘不够的,此时此刻,恐怕敬安帝更希望自己刚才看见的是真的仙山。

    知白却嘻嘻一笑:“二殿下这话,真教贫道难以回答。便是禹帝有飞升之缘,也未到过海上十洲。陛下若无福缘,星铁岂会从天而降?可若事事都以陛下有福缘为借口,那升仙谷之事怕是就要天下处处皆有了。”

    这话说得犀利,敬安帝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若不是因为齐嶂是他素来心爱的儿子,恐怕就要出言责骂。齐嶂却是话头一转,道:“这世间自然少不了追名逐利之人,伪造祥瑞也是有的。只是方才仙师说什么海市蜃楼,却实在教人疑惑,若真是海中大贝吐气幻化,何以早不吐气迟不吐气,偏偏在国师作法出海之后吐气呢?”

    这也是敬安帝心里还有疑惑的地方,或者说,是他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自己有仙缘,刚才看见的是真的仙山。齐嶂察颜观色,续道:“是以,依儿臣看来,并非父皇福缘不足,而是国师修行不到,若是方才再坚持一时半刻,说不定已然能到仙山了。”

    齐峻不由得瞧了齐嶂一眼,这贬低真明子的修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真明子咳嗽了一声,苦笑道:“还是贫道无能,不能辅陛下登上仙山,此刻也难自明了。”神情怅然道,“若是有修行超过贫道之人,也许今日陛下便能成行。”

    齐嶂便转眼向知白看了过去:“秀明仙师曾为母后延寿,神术惊人,又是修行五六百年之人,想必道行更为深厚。且仙师对海上十洲了如指掌,可能为父皇作一指引?”他神态诚恳,看起来真像是个为父亲的心愿而放下身段求人的孝子。

    齐峻却在心中不停地冷笑。怪道齐嶂肯贬低真明子,原来是要逼着知白去寻这劳什子的仙山呢!若是知白说自己寻不到,则他并不比真明子强,敬安帝心中也会不满;若知白应承了,就得离开皇宫,到时候宫中只剩下真明子,依然是他们的天下。什么长虹贯紫微,什么东巡,什么祭天勒石,如此的大动干戈,原来都是为了将知白挤出皇宫!

    知白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沉吟了片刻方道:“陛下的福缘不在海上,求之无益。”

    敬安帝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起来,齐嶂却是一脸憾然:“原来仙师也无能为力?”说得像是十分惋惜,齐峻却硬是从里头听出了几分讽刺。

    知白却恍若未觉,掐指算了算便道:“今日是二月十五,恰逢月圆之夜,陛下若是得闲,晚间可愿去月宫闲走几步?”

    这话一说出来,众人哗然,连齐嶂都瞪大了眼睛有几分失态地看着知白。去月宫闲走几步,这样的话在知白嘴里说出来,竟然像吃白菜一般容易。敬安帝的声音都有几分发颤:“月宫?仙师能带朕去月宫一行?”

    知白欠欠身:“陛下福缘,至月宫一行不难,只是能否真入广寒清虚府,能否得见仙人,却不是贫道可预知之事了。”

    齐嶂冷笑道:“不入广寒清虚之府,不见仙人,如何算得入月宫?”

    知白笑眯眯地并不动气:“算与不算,自是陛下出游之后说了才作数。二殿下未曾亲至月宫,还是莫要妄做评论的好,以免触怒仙人。”

    敬安帝此时也顾不上听齐嶂说些什么了。知白说得有理,到底是不是进了月宫,他一游之后不就明白了么?忙问道:“仙师,可要如何准备?”

    “只是去月宫一行,并不必准备什么。”知白一脸的漫不经心,“陛下今夜歇息之前只消备上三炷清香,贫道自然会来接引。”

    “歇息?”敬安帝面有疑色,“难道是在梦中……”

    “自然。肉身凡胎重逾千钧,不必说陛下,便是贫道修行数百年,尚未能举这皮囊飞升,自然只能在梦中送陛下登月了。”

    敬安帝不由得有些犹豫。人对梦里的事,总是有些不太信任的,何况梦中登月……谁能肯定是不是真的登月了?敬安帝目光掠过站在一边的两个儿子,心中微微一动:“仙师,可能再多携几人登月?”

    知白一怔:“这——若是陛下要备足仪仗,那贫道实在无能为力。”

    “不,朕想,带嶂——两个皇儿同行。”知白是齐峻带来的,只怕会沆瀣一气,还是带着齐嶂更能做个证,只是登月这种遇仙之事,只带齐嶂同行也未免太着痕迹,索性两个都带上,别人也就说不出什么。

    知白仔细将齐嶂打量了几眼,微微皱眉:“两位皇子借着陛下福缘入月倒也未为不可,只是月中清寒,陛下自有福缘自然无畏,两位皇子只怕——”

    齐嶂立时便道:“父皇出游,儿臣自然该随侍于侧,儿臣愿一同前往。”

    他都这么说了,齐峻岂能落后?少不得也要立时表表忠心要一同前往。知白眉头微皱,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此时浓雾渐渐散去,日上中天,大船绕来绕去,原来离海岸并不甚远,便掉头返航。敬安帝思及夜间便可登月,真是喜不自胜,恨不得天立刻就黑,兴奋地去沐浴更衣了,连真明子受伤该召御医都没有过问。这里齐峻送皇后回了房中,便去了知白处,进门便见知白皱着个眉头坐在那里发呆。齐峻此刻心情舒畅,走过去含笑道:“又神游什么呢?”

    知白抬头看了他一眼,叹道:“殿下来了。”

    齐峻笑吟吟随手扯了张椅子坐下:“今日在船上不是默不作声么,怎么突然又将国师驳得哑口无言了?”这确实是他很想知道的答案。明明当时齐嶂一派占了上风,若是知白顺势倒戈,自然也是在齐嶂面前卖了个好。虽然他曾对知白说过,齐嶂一派必不能容他,但事实上,倘若知白肯倒向齐嶂,叶氏也不会拒绝再多一条臂膀。

    知白又叹了口气:“今日国师所说,要为陛下去海上求仙,殿下看,国师可是真的想去求仙?”

    “求什么仙!”齐峻冷笑一声,“三五艘大船,童男童女,水手侍卫,必然还要带上无数金银,足够他随便去什么地方逍遥了!”他眼神明亮犀利,“真明子这是想逃,在宫中,他是有些坐不住了!”上回千秋节发生的事,已经让敬安帝对真明子有些疏远,真明子自觉不安,也想借着这个机会打退堂鼓了。

    知白却没有细听他的后半句话,只是叹息着道:“一句求仙,就让数百户人家骨肉分离……殿下说得对,国师虽自有果报,可是我却不能看着他造下这些罪孽。”

    齐峻又惊又喜:“你想通了?”知白入京是为了星铁,等到进宫之后与叶氏一派为敌也是不甚情愿,若不是他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只怕知白宁愿缩在观星台里抱着星铁过安生日子。如今他自己想通了,自然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怎能不让齐峻惊喜?

    “只是——”知白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殿下也看到了,我若要阻止这些人骨肉分离,就要送陛下去月宫一游。”

    “怎么?”齐峻没明白他的意思,“这也是有损修为之事?星铁不能弥补么?”

    “我并非此意。”知白的眉头仍旧紧紧皱着,“前因而后果,我不坐视国师出海,才有陛下去月宫一行。欲坏他人之果,已变今日之因,遂有后日之果。殿下随陛下登月,只怕未必是好事。”

    齐峻被他因因果果的又绕糊涂了,只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话,便道:“齐嶂若去,我不能不随行,否则又不知他要对父皇说些什么,恐怕还会对你不利。此时胜券已在望,万不能功亏一篑!不过是去月宫,难道还有什么险厄不成?”

    知白抬头看着他,叹了口气:“我看不清楚。殿下命数已起变化,未来已非我能知了。”

    齐峻站了起来,挺直身子傲然道:“我早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无论未来有何变化,我既作了,便能承担!”

    知白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齐峻。过了年,齐峻已然一十九岁,正是将由少年而至青年之时,少年人的锋芒还在眉宇之间逼人地闪烁,青年人的坚定便已渐渐从目光中浮现了出来。本朝的水德实在并不适宜他,连同那纯黑的衣袍都似是一种束缚,齐峻本人便似是一簇火苗,无时无刻不在燃烧和跃动,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逼人的热量。这份咄咄逼人,其实是为一个惯做上位者的父亲所不喜的——没有一个皇帝会喜欢有人正在逼近他的宝座,哪怕是未来的储君。

    “殿下,这大位——”知白话说一半,又压住了。

    但齐峻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大位,我非得不可!若不得大位,我与母后俱无生路。但若得此大位,我治国理民,必胜于齐嶂!”

    知白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低下了头。

    这一夜行宫之内其实没有人睡得好。敬安帝与两位皇子的住处被重重侍卫保护,固然有无数人因关切着皇帝今夜是否能梦游月宫而不能成眠,当事人自己,也一样是紧张兴奋不已。

    齐峻初时还怕自己会难以入眠,谁知和衣而卧才片刻,便听见外头知白连声唤他,急忙起身开门出去。才跨出门槛,便见面前一望无际竟是波涛万顷,知白便立在沙滩上点手招呼他。齐峻连忙回头,只见行宫的花园房屋都无影无踪,自己哪里还是站在卧房的门口,竟是不知何时已立在海岸之上,这才猛然醒悟:“这,这是已在梦中?”

    “正是。”知白微微一笑,“三人同卧,想不到倒是殿下入梦最快。哦,陛下也到了。”

    齐峻回头看去,果然是敬安帝漫步而来,边走边环视周围,满面讶然之色,见了知白和齐峻站在前方,开口便道:“仙师,这——这便是梦中?”

    “是。”知白含笑问道,“陛下可有什么感觉?”

    “感觉?”敬安帝活动一下手脚,“似是——轻快了许多。”他身子已经淘虚,虽然平日里药膳金丹进补,看起来像是十分强健,但行走之间总有些滞涩之感,虽不足为外人道,却是自己有所感觉。然而此刻他行走之时,举手投足都全不着力,如同御风而行一般,飘飘然有凌云之感,不由得大为惊异,转向齐峻,“峻儿有何感觉?”

    齐峻躬身道:“觉得像是在飘行一般,似乎足不履地。”

    “对对,正是如此!”敬安帝惊喜莫名,连连在海岸上来回走了几趟,才想起来问道,“嶂儿为何还未到?”

    知白叹了口气:“二殿下尚未能入睡,贫道唤不到他。”

    敬安帝眉头一皱:“朕与峻儿都已到了,为何偏他这般晚?”

    知白干咳了一声:“这——陛下心思纯净,故而易于入梦……”

    齐峻略略一怔,看了知白一眼。知白这话听起来像是捧着敬安帝,实则是抬高齐峻,贬低了齐嶂,尤其白日里还有不知是真是假的仙山出现,知白在这时候说齐嶂心思不够纯净,很难不让人引起各种联想。说起来,知白还真是头一次这样阴叶氏一党的人。

    敬安帝的眉头也皱紧了些,他一心想快去月宫,便有些等得不耐烦起来,又踱步片刻,仍不见齐嶂前来,便没了耐心,决然道:“既是如此,想来是嶂儿无此缘分,我们走罢。”

    齐峻心中也不由得一喜。敬安帝素来说齐嶂“颇肖于朕”,如今在求仙这事上竟说齐嶂没有缘分,这可是难得之事了。

    知白脸上神色不变,点头道:“想必二殿下日后自有缘分。此时月已近中天,确是不宜再拖延,陛下请随贫道来吧。”

    敬安帝跟着他,见是一直踏着沙滩向海边走,不由得诧异道:“仙师这是去何处?”

    知白笑了一声,已经走到水边,随手拔下头上发簪向空中一抛。他自入宫后,敬安帝见他衣食简朴,委实没什么可赏赐的,便赐了他一根白玉簪子。这簪子倒是好东西,羊脂白玉质地无瑕,还是前朝的古物,知白得了之后颇为心爱,一直用着。此时一抛出去,簪子在月光下翻转,闪过一道银光,这银光原是一线,一闪之后迅速拉长变宽,转眼之间,一道白玉桥梁凭空出现,如长虹一般,一头垂到知白脚下,另一头直伸入夜空,远远望去,竟似是通往中天那一轮圆月的!

    敬安帝惊喜莫名,半晌才能说出话来:“这,这是——仙师真是神术!”显然这道白玉桥梁,就是通向月宫的路了。

    “陛下请。”知白举步踏上玉桥,衣袂在风中轻轻飘过,微一欠身,说不出的仙风道骨飘逸脱俗。敬安帝虽然见过他为皇后延寿的神术,但因之后知白再未做过什么异于常人之举,并不似真明子时常故弄玄虚,故而虽然给了个仙师的封号,心中却一直不曾真正将知白当作什么神人,直到此时才觉得敬畏莫名,破天荒地竟不敢走到他前头去:“还请仙师引路。”

    玉桥十分宽阔,便是三人并行也足够,只是两边并无栏杆,待走到半空中,往下俯视便是黑沉沉的波涛,便是齐峻也有几分头晕,只得规规矩矩走在桥梁正中,不敢再往下看。

    这桥看着极长,但真走起来却也很快,三人默默走了盏茶时分,便觉得那一轮圆月变大了许多,仿佛近在咫尺的模样。月光如银,灿烂不可名状,远远瞧着还觉柔和,走得近了竟也有些似日光一般令人不敢逼视。不过若眯着眼睛看过去,便隐隐可见那一团银光后头仿佛是有无数亭台楼阁模样。

    18、月中

    “那便是广寒宫?”敬安帝到了此时,四周万籁俱寂,说话声音也不由得放得低了。

    “并不是。”三人中唯有知白从容不迫,仿佛不是走在通往月宫的路上,而是走在皇宫的花园里一般,“月中有八万二千户,那里是他们居住之处,若说广寒清虚之府,还在月中更上一重天。陛下今夜应能看到,但是否进得去,此时却未可知。”

    “月中有八万二千户?”敬安帝不由诧然,“只听说月中有广寒之宫,千年之桂,有素娥玉兔,以及斫桂之吴刚,何以还有八万二千户,难道全是素娥所御的仙子不成?”

    知白笑着摇了摇头:“陛下不知,月乃七宝合成,其势如丸,因为日影所灼,故而有由圆而缺之相。若任由日光灼之,便会销蚀殆尽,故月中住有八万二千户,操斧斤修之,便有自缺而圆之相。今夜十五,月相至圆,便是这八万二千户劳作完毕,自十六至三十日,便是休憩之时,则月受日影所灼,又要自圆而缺了。”

    这番话真是闻所未闻,不只敬安帝听得瞠目结舌,就连齐峻这样不信神佛的人,如今脚踏玉桥行在夜空之中,一轮圆月又是伸手可及,也不由得听进去了,都怔怔地看着他。

    知白看看两人满脸的惊诧,微微一笑,忽然抬手一指前面:“陛下请看!”

    敬安帝一转头,只觉眼前银光大盛,一瞬间竟是什么都看不清楚,正踏出去的一步便不由得虚了,只觉脚下一空,想到自己此时身在高空之中,顿时一个踉跄。不过只晃了一下,脚下便又踏到了实处,眼前银光倏然淡去,再看时三人已不在桥上,脚下却是一条小路蜿蜒向前,前方有树木山石,再远处隐隐有楼阁之属,竟是另一处天地了。回头看去,玉桥已然消失不见,背后黑沉沉一片不见来路,迎面一阵轻风吹来,带着桂花的甜香味,吸入胸中顿时神清气朗,不由得问道:“这才二月中,怎的会有桂花香?”

    知白笑道:“月中桂与人间桂花不同,四时常开,只在中秋结子。前头便是桂林,陛下自然嗅到花香。”

    “月中桂树难道不是只有一棵?何以会有桂林呢?”

    知白一指头顶上:“吴刚所斫桂树系万年月桂,确是只有一颗,种在广寒清虚之府,还在一重天上。此地桂林,皆是那颗桂树落下的桂子生长而成,多年结而成林。”

    几人说着话,已经顺着小径走出去长长一段路途,果然前方皆是错落的桂树,大小不一,但都开着浅黄色的小花,甜香之气沁人心脾。敬安帝深深吸了几口,感慨道:“人间桂花虽甜,味浓却又嫌腻,这月中桂却是香气愈浓愈见清爽,真是异品。”忽发异想,“若是折一枝带回去种在后宫花园之中,岂不是好?”

    知白笑道:“人间土地瘠薄,月桂种之不生。每年中秋之时,吴刚斫桂,也有震落的桂子落入人间,皆未见生长,可见月桂不属人间,陛下怕是折不到的。”

    敬安帝有些不服气:“便是种之不生,带一枝回去闻几日香也是好的,何以朕连一枝桂花也折不到?”说着,便亲自走下小径,去旁边的桂树上折枝。不过他刚刚走到树下,便一脚踩在个什么软东西上,脚下忽然哎哟一声,树影之中倏地坐起个人来,右手抱了左手雪雪呼痛:“什么人!”

    月光外照,进了月中反而淡了许多,因此敬安帝实未发现这树下居然还躺了个人,大吃一惊之余连忙道:“实是抱歉,并不知君躺卧在此,冒犯了。”这月中之人必是神仙之属,故而他开口也极是客气。

    那人打了个呵欠,伸个懒腰,从树影里站了起来:“是某一时倦眠于此,无妨。”

    敬安帝借着月光仔细瞧着此人,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看起来并无什么特异之处,身上穿着白色布衣,还挽着袖口,地上扔着个包袱,显然是他方才枕的。只是那包袱的白布与他身上的布衣一样,都泛着隐约的银光,虽然在地上躺卧过,却洁白得不沾半点尘泥。敬安帝仔细看过,越发觉得此人不凡,便含笑道:“君何以疲倦至此,竟就地躺卧?”

    那人将包袱捞起来,闻言便上下打量敬安帝一番,面露惊讶之色:“阁下竟是人间之人?”

    “君好眼力。”敬安帝对此人又多一分敬畏,“朕是人间天子,趁月圆之时来广寒一游,不知君是何人?”

    那人便将包袱往手臂上一挎,抱拳对敬安帝行了一礼:“原来是人间天子,某失敬了。某乃月中八万二千户修月人之一,今日修月完毕,正要回去歇息,因太过倦累故躺卧于此,不想得见人间天子,也是缘分。”

    敬安帝听他的说法恰与知白方才所说印证,心中再无怀疑,笑道:“确是缘分。朕欲至广寒清虚之府一观,不知该往何处走?”

    那人抬手指着前方道:“广寒宫尚在一重天以上,天子自此而行,自然便到。”瞧了一眼敬安帝脚下,略略迟疑一下便道,“天子脚力只怕不足,既遇了某,也是有缘之故——”解开包袱,拿出两个小包,“此为玉屑饭两裹,送于天子食之,脚力自强。”

    这两个小包一拿出来,敬安帝便嗅到浓郁的桂花香气。这叶包竟是桂叶,但敬安帝从未见过如此宽大如同荷叶般的桂叶,知是异种,连忙双手接过。悄眼看去,那人包袱之中原来是些斧凿之类,但颜色均洁白无瑕,竟像都是美玉做成。

    这布衣之人将两个叶包送出,便向敬安帝一拱手,拎了包袱转身便走。也不见他脚步如何轻快,但三五步后走入树荫之中,便霎时没了踪影。敬安帝知道遇到异人,赞叹半晌,这才打开手中叶包。

    绿叶所包之物乍看像是一团米饭,用手轻轻一捻才发觉竟是一粒粒玉屑,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散发出一种有别于桂花的香甜气味。敬安帝看了一看,有些迟疑:“这——可食么?”虽说他服食金丹,但那都是炼过之物,这样一粒粒坚硬的东西,却是不敢随意往肚里吞。

    知白这时候才走过来,看了一看便笑道:“恭喜陛下有缘,这月中玉屑饭,食之虽不能长生,却也强身健体,百病全消。”

    敬安帝闻言大喜,看看这里有三人,便将一个叶包递给齐峻:“峻儿与仙师分食罢。”自己将手中另一个叶包凑到嘴边,试探着咬了一口。

    那玉屑捻着坚硬如石,含入口中却立时柔软,与普通糯米饭团相似,其味却格外清甜,还混合着桂花香气。敬安帝不由得吃了一口又是一口,转眼见齐峻拿着那包玉屑饭面有异色,不由得问道:“峻儿怎的不食?”

    齐峻却是实在吃不下去。这叶包一打开,他便觉得一股腻人的甜香中夹杂着馊味扑面而来,简直是中人欲呕,可是看着敬安帝吃得香甜,这句话无论如何又说不出口,见敬安帝催促,只得勉强吃了一口。不想这玉屑饭入口坚硬得石头一般,险些硌掉他的牙,且饭一入口,馊坏之味更重,齐峻虽有心硬着头皮咽下去,却实在挡不住这气味直冲天灵,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转过头去干呕不止。

    知白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候才叹了口气,接过齐峻手中的玉屑饭,以手撮了一把放入口中咀嚼起来。敬安帝满面疑惑地看着齐峻:“这是怎么了?”

    “殿下正是身体强健之时,玉屑饭于殿下无益,故而不宜服用。”

    知白这番解释显然不能让敬安帝满意,他若有所思地看了齐峻半晌,才转过头去又吃起自己手中的玉屑饭来。齐峻勉强止住了呕吐,扶着旁边的桂树歇息片刻,胸头烦闷呃逆之感才渐渐散去。

    此时敬安帝已将一包玉屑饭全部吃完,只觉得精神为之一振,浑身有说不出的力气,当下指着前方道:“仙师,这就走罢。”

    桂树间的小径弯弯曲曲看不到头,若是平日里敬安帝怕是早就疲累了,今日却是精神百倍。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地势渐渐向上,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桂林已到了尽头,远处却是一处重檐飞栋的宫殿,正殿门楣上悬挂一块匾额,正是“广寒清虚之府”几个大字。宫殿旁边是一株极大的桂树,枝叶展开来覆盖了大半个庭院;树下一人倚树而坐,手中抱着一柄大斧,昏昏欲睡;身边一只兔子,绕着个药臼跳来跳去。远远听到后殿处传来一阵丝竹之声,清新婉转,竟是人间所无。

    敬安帝娴于书画,也雅好丝竹,听这之声有些忘情,举步便向正殿走去。孰料那桂树下倦眠之人陡然惊醒,大喝道:“什么人敢擅闯广寒!”

    这一声如同霹雳,敬安帝一惊,便觉得脚下扑通踩空,整个人都往下坠落。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猛然一挣,呼地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躺在行宫的床上,旁边燃着的三炷清香已然烧到了底,窗外隐隐发白,竟是天色已亮了。

    外间值夜的宫女中人听见动静,连忙进来,敬安帝活动一下手脚,只觉平日里起床时的困倦思睡之意全无,浑身都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轻松,口中还残留着那玉屑饭的清甜之味,不由得大喜,一面伸开双臂让宫人着衣,一面道:“仙师和太子呢?”

    王瑾是他的贴身内监,虽然不必做穿衣着靴这种琐事,但敬安帝既起身他便连忙进来伺候,闻言便答道:“仙师和太子并未过来,想是还在自己房中,倒是二殿下,天色未明便来了,急着要求见陛下。奴婢因见陛下未曾起身,只得将二殿下拦在外殿了。”

    敬安帝眉头皱了皱,想起梦中情景,一时有些迟疑未定,只道:“宣他进来罢。再派人去瞧瞧仙师和太子,若起身了,也一并请过来。”

    齐嶂闻召,三步两步便抢了进来。敬安帝见他双眼都微现血丝,竟是一宿未睡的模样,不觉皱眉道:“这是怎么了?何以夜间不来?”

    齐嶂正是满心愤懑,强压着道:“儿臣夜间眠卧之后,始终未曾等到仙师来唤,实在等不得了便开门出去,只见屋宇全无,竟是立在海岸之上。儿臣等来等去一人未见,直听到鸡鸣之声,周围一切陡然消失,又是在自己房中床上了,根本不曾见什么月宫广寒!父皇,这秀明仙师分明是个弄虚作假的骗子!”

    “胡说!”玉屑饭的味道犹在口中,又是浑身轻松,敬安帝怎能让他这般诋毁知白,立刻出声喝止,“是你自己无缘去月宫之中,怎敢随意诋毁仙师,还不快住口!”

    齐嶂瞠目结舌:“父皇——”

    敬安帝拉了拉衣摆:“朕昨夜确与仙师和峻儿同游了月宫,还得月中人赠玉屑饭食之,如今朕精神健旺大胜往日,可见仙师确有神术。不得对仙师不敬!”他说着,便想起齐峻对着玉屑饭作呕的情形,眉头不由得又皱了起来。齐嶂未能随去月宫自是无有仙缘,但齐峻见玉屑饭而不得食,岂不也是无有仙缘么?

    “陛下——”派去宣召齐峻的小中人一溜小跑进来,“太子殿下病了,皇后娘娘召了御医,正在为他诊脉。”

    “病了?”敬安帝眉头皱得更紧,“去看看。”

    与敬安帝的神清气爽相比,齐峻脸色委实不大好看,那股馊腻的味道直到现在都萦绕不去,他用花水漱口,用青盐擦牙,又尝试了各种腌果点心,统统不行,反而更吐了个天昏地暗。御医诊了半天脉也没诊出什么来,只能开了个止吐的方子。

    看见敬安帝过来,齐峻脸色就更难看了。与敬安帝同游月宫,他却游出了病,传出去让外人作如何想?只是皇后并不听他劝阻,径叫大宫女去请了御医来,恰好敬安帝又宣召他过去,这下可真是闹得人尽皆知了。

    “陛下,”真明子又岂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一听说齐峻病了,他立刻就赶了过来,满面担忧之色,“殿下不会是——冲撞了什么吧?秀明仙师既能送陛下去月宫,想来该有法子为殿下纾解才是?”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敬安帝便看向了知白。知白干咳了一声:“不过是在高空之中受了罡风吹拂,寒气入了五脏,自然会有呕逆之感,只消歇息休养数日便可。”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敬安帝也就点了点头,叮嘱齐峻好生歇息。虽然他心中十分兴奋,有许多问题想要询问知白,但这时候也不好将人唤走,只得压抑着激动走了出去。

    真明子紧跟在他身边。他入宫多年,对敬安帝察颜观色便知他此时十分高兴,心里不由得又咯噔了一下,面上却是半点不露,含笑道:“陛下昨夜之行若何?”其实看敬安帝的神态,就知道八成是真的在梦中游了月宫。本来齐嶂派人来传话说根本不曾去什么月宫的时候,他还在心中窃喜,已然想好了要用什么言辞来挑动敬安帝的怒气。谁知此时敬安帝竟是喜笑颜开,且那面色——真明子细细看了看,他炼丹多年,也通晓些医理,敬安帝面色红润,但与从前金丹催出的颜色又自不同,竟是自内而外透出来气血充足的模样,这短短一夜便有如此变化,难道当真是去了月宫,得了什么奇遇?

    在千秋节之后萌生的退意又如藤蔓一般生长起来,但想到叶家,真明子只能把这念头压下去,强打精神听着敬安帝几乎有些手舞足蹈地将月宫奇遇讲了一遍。他越听,心就越往下沉。本盼着知白不过是齐峻带回来的帮手,为皇后延寿不过是得了良药,即使千秋节上偶人失灵,也还盼着对方不过是懂些捉鬼的小把戏,没想到——竟真能将敬安帝带入月宫,难道他是个真仙不成?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多年潜心修道,上天垂爱,竟得秀明仙师!月宫一裹玉屑饭,便胜却人间金丹无数啊!此后贫道的丹炉也可废弃了呢。”

    齐嶂跟在一旁,猛听真明子这样说,心中暗暗着急,连打眼色。真明子仿佛没有看见一般,仍笑着说:“贫道原还担忧,陛下与仙山失之交臂,全因贫道修行不够之故,如今陛下有此月宫奇遇,贫道之心也可略安了。只是——”他话锋一转,“同是自玉桥登月,太子怎的竟被罡风吹病了?”

    敬安帝也觉得蹊跷,想了一想道:“大约是他不曾食玉屑饭之故罢。”随口将齐峻对玉屑饭的反应说了一遍。

    真明子登觉眼前一亮,忙叹息道:“这样的异物,太子竟是无缘,实在可惜。不过,太子此时仍有呕逆之感,怕不仅是因罡风吹拂罢,或者还是被玉屑饭所冲?”

    他身边的小道童一脸疑惑地接口问道:“师父,这样千金难求的神物,陛下食之身轻体健,太子怎的不但不能下咽,还因此得病呢?这又不是什么邪物……”

    敬安帝脸色微沉,没有说话。真明子立时横眉斥道:“胡说八道!你懂得什么就敢在陛下眼前胡言乱语?还不快回去面壁思过!”看一眼一旁的齐嶂,低声自语般地道,“可惜再无第三人食之,否则倒可知晓……”究竟可知晓什么,他却没有说出来。

    不过这也够了。敬安帝随着也看了齐嶂一眼,脸上喜悦的神色渐渐退去,若有所思起来……

    19、后果

    好说歹说送走了皇后,齐峻斜靠着床榻,只觉得心口还在一阵阵翻腾,看了一眼坐在一边若有所思的知白,强打精神问道:“当真是罡风入体的缘故?”敬安帝同样是行走在玉桥上,为什么他却无事?

    果然,知白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齐峻摆摆手,冯恩和文绣立刻带着一干宫婢中人退出了屋外,知白才道:“是玉屑饭的缘故。殿下无仙缘,昨夜那玉屑饭,实在不该强吞的。”

    齐峻微有些不服气:“那玉屑饭嗅起来如同馊坏——若无仙缘,何以齐嶂不能入月,我却能?”

    知白抬头看了他片刻,缓缓道:“昨夜,我根本未曾去接引二殿下。”

    “你——”齐峻有些惊诧。知白做事从来都是因势利导,这样明目张胆地做手脚,还是头一回。

    “为何?”

    “二殿下,有仙缘。”知白敛起目光,“我怕你们同行,陛下会因此厌弃殿下,所以——却未想到陛下福缘如此深厚,竟能得月中人得赠玉屑饭——唉,若是二殿下同去,殿下便可让于他食,也不致如今日一般。”那样的神物,齐峻若让给齐嶂食用,便是兄弟友爱的铁证,自然不会像今日一般,被神物冲得呕逆不止,平白给人送了把柄,只怕反而更让敬安帝对齐峻心有芥蒂了。

    “我既无仙缘,为何能登月?”齐峻还是有些不大服气。

    “殿下是借了陛下的福分。”知白的回答有些无情,“陛下确有仙缘,那一日在海上,陛下所见的并非海市蜃楼,而确是方丈洲。”

    齐峻大吃一惊:“但你明明说——”突然明白,真明子并不能请仙,不过是想拿着海市蜃楼来欺骗敬安帝,而知白明明知道那确实是海上仙山,却趁势说了谎话。真明子自以为得计,却不知与真正的方丈洲失之交臂。

    “那为何最后也未能登上仙山?”齐峻看着知白的表情,已经有了答案,“是——因为我?”

    知白默默点了点头。

    齐峻靠在床头,半晌,古怪地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别的什么:“原来国师说的也并不都是谎言。”真明子自入宫之后,没少在敬安帝面前说他坏话,什么命相不祥啊,什么克及父母啊,什么天命不永啊,搞了半天,原来这些中伤还真的说中了事实!

    知白并不是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是道:“殿下,你仍要执着于大位么?”

    “什么?”齐峻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自然!”

    知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殿下,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国师一党想要诬蔑殿下,导致与真正的仙山失之交臂;我想阻止那些童男童女骨肉分离,就得送陛下去月宫;二殿下想用求仙来逼迫我,却被我在梦中抛下,在陛下处也落了心思不纯的嫌疑;而殿下你——我若无私心想让殿下压过二殿下,殿下也就不致在玉屑饭一事上为陛下所不喜。殿下请看,单单这些小事都是因果纠缠,往往出人意料之外,若是逆天而行,其后果——”

    齐峻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你是说,让我放弃大位?为什么?就为了齐嶂身有龙气?一样都是皇子,我是中宫嫡长,他有什么地方比我更强?是出身,还是才干?”

    知白叹了口气:“二殿下有天意眷顾。”

    “狗屁!”齐峻难得地说了粗话,“天意是什么?天意让我降生于中宫,为嫡为长,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拱手把大位让给他?他若得天意眷顾,为何不生于中宫?”

    知白答不出来。齐峻微微挑起眉:“仙师不会是后悔了吧?”

    “什么?”知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怎么,怎么会……”

    齐峻看了他一会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仙师请自便,我得歇息一会儿。”

    知白悄没声地出去了,片刻之后,冯恩同样悄没声地进来,低声道:“仙师回了自己房中,并不曾与人多说什么。”

    齐峻紧闭着嘴唇,压抑着胸口的翻腾点了点头。冯恩迟疑片刻,还是低声道:“殿下,奴婢实在是——不大放心……倘若国师真有退意,那叶家对仙师……”有一个更好的来填补空缺,叶家只会乐见其成。

    “如今,也只有他了。”齐峻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苦笑。当初是他把知白弄回来的,如今——这算是骑虎难下了么?

    “可若是仙师真的——”冯恩犹豫良久,做了个细微的手势,“那时便是大患。”

    随着他这个手势,齐峻眼里闪过一丝杀气,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冯恩沉默地低着头,等着他的命令。良久,齐峻缓缓又靠了回去:“是我将他带进宫来,许以合作,若是出尔反尔,日后如何取信于人?”

    冯恩略有些不以为然:“可是仙师从前对殿下——”他是齐峻的心腹中人,自然从侍卫那里得知了知白在西南山里干的好事,说实在的,若不是知白一入宫就救了皇后,依他看,早就该碎尸万段了。

    齐峻默然良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虽说他是个混蛋,但——该是不会投到叶氏一边去。”

    冯恩很想说这可不一定,但齐峻已然做了决定,他也就无话可说,默默地又端了一杯热茶来,让齐峻暖一暖有些发凉的心口。

    太子夜游月宫被罡风吹病,足足在行宫耽搁了两日,才启程往泰山去。但是私下里,却有隐隐约约的消息说,其实太子毫无福缘,才会见神物却不得食之,甚至有人说,是太子冲犯仙山,才令敬安帝与方丈洲失之交臂,亦是因为太子之故,二皇子才不得同游月宫。

    “这都是什么人说的!”皇后在凤辇之中,气得脸色发白:“二皇子自己没福缘不能登月,这也怪到峻儿头上?那海上仙山,如何就是峻儿冲犯了?说不定是陛下自己没有那个缘分!”

    “娘娘!”大宫女芍药吓得一抖,恨不得上去捂住皇后的嘴,“您——这若是被陛下听见——”

    皇后自知失言,忙住了口,怔了片刻,眼圈忽然红了:“这朝堂里,上上下下都是叶家的人,只可怜我的峻儿,那许多舅舅表兄,竟没半个能帮上忙的。”

    这话也一样犯忌讳,芍药真是对皇后毫无办法,只得压低了声音道:“娘娘,这话也不能说啊!”什么朝堂,什么舅家,这是说皇帝任人唯亲,还是中宫想依靠外戚啊?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那峻儿要如何是好!”皇后越想越是难受,“我这个娘——是半点也无用,峻儿孤掌难鸣,究竟如何是好!”

    虽说话不中听,但却是事实,芍药寻思半晌,小声道:“娘娘,殿下年将及冠,依奴婢的浅见,该选太子妃了。”盛朝对皇子们的婚龄并无什么规定,普通都是十八岁后择妃,只因去年事情太多,皇后竟也忘记了,此时被芍药一提,顿时眼前一亮:“可不是!今年乃是小选之年,正该替峻儿仔细挑个太子妃,将来妻族也是个助力。”

    娘娘啊,这话您在心里说说也就是了,何必要说出口呢?芍药一边在心中叹息,一边庆幸凤辇此时正在路上,皇后说话又素来低声细气,车轮辘辘,便是车外的中人侍卫也未必听得清车里说些什么。不过对皇后的话,芍药是赞同的,太子正应该挑个娘家有力的太子妃,才能助太子一臂之力。

    因怀着这个心思,皇后对接下来的封禅祭天大典都有些敷衍了事,一心只盼着快些回宫,好提一提选秀的事。偏敬安帝食了玉屑饭之后身轻体健,游兴极浓,足足在泰山盘桓了四五日,这才下令返京。不过御驾尚未启程,已有使者来报,东狄王听闻天子在泰山祭天,特地派了皇子前来谒见。

    东狄,是在盛朝国土东北边半游牧半定居的民族,据说,他们的祖上与西北边的羯奴同出一源,只是后来迁到了东边。两族有相似的风俗和生活习惯,只是羯奴更擅轻骑快马作战,而东狄这边更喜重甲和战车。不过,两族的桀骜和好战,倒不愧是一个祖宗,真是如出一辙。

    东狄派来的是二王子,除了带着二百精骑护卫之外,他还带来了十只精心调教的獒犬,奉献给敬安帝打猎用。

    “果然是好犬!”敬安帝站在台阶上,看着那十头硕大的犬只,点头称赞。

    民间有云,九犬一獒,谓獒犬难得。东狄国养獒犬颇有一套,送来的这十只獒犬个头几乎都有小牛犊大小,头颅上鬣毛如狮子一般,由獒奴用铁链牵着,偶尔有一只抖动一下身体,便拉得铁链哗哗作响,声势惊人。

    “这都是用一窝的小犬关禁起来,由其自相撕咬,直至剩下最后一只。”东狄二王子身材修长劲削,年纪不大,却留了一脸的胡子,爽朗地笑着,“用此法选出来的,才是獒中之獒。待上了猎场,可斗黑熊,陛下一用便知。”

    敬安帝其实并不怎么喜欢打猎,说老实话,看见这么十头小牛犊般的东西,他心里也有些发虚,若是这些獒奴们手一滑没有牵住……

    “陛下请看,这一头是铁包金……”二王子居然还不算完,又走下台阶,指着几头獒挨个儿讲解起来。

    按说,东狄二王子走到獒犬面前,敬安帝也该跟过去看看才是,可是他看着那些龇起寸把长白牙的东西,实在不想过去,然而若是不去,未免示弱。四夷之中,东狄与羯奴最是不好对付,只因早年被先帝大军镇压过,这些年才做出宾服之相,私下里却并不老实,时常明里暗里试探盛朝的虚实。若是当朝天子在东狄一个皇子面前示弱,恐怕盛朝威严都要被四夷所笑,甚至会诱发四夷的反心。

    敬安帝正在迟疑,齐峻已经举步走下台阶,含笑道:“铁包金?倒是好名字,只是不知何以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冯恩腿都软了。东狄二王子已经走到那獒犬身边,齐峻居然也紧跟着他,不必獒奴松开铁链,只要那獒犬往前蹿一步,就能咬到齐峻!他正要拼死跟过去,蓝影一闪,知白居然也跟着齐峻走了过去。

    东狄二王子看着齐峻过来,目光一闪便笑道:“这獒四只脚掌是黄褐之色,其余毛皮皆是黑色,便如金外包铁,故有此名。”说着,便弯腰下去捉起獒犬一只脚掌,“殿下请看。”

    齐峻瞳孔微微一缩。那獒犬一只后脚被捉起,喉咙里已经发出呜呜的低声,肩背处绷得极紧,随时都会发起攻击。而他要俯身去看獒犬的脚掌,就等于将自己的喉咙送到獒犬嘴边去。不过他只迟疑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跟着东狄二王子俯身下去,右手已借着衣摆的遮掩拔出了靴筒里的匕首。

    东狄二王子目光闪烁,手在獒犬脚掌上用力一捏,那獒犬咆哮一声,偌大的身体猛地一动,脑袋倏地向着齐峻就转了过来。冯恩一声惊呼尚未出口,血光飞溅,齐峻的匕首已经从犬颌下狠狠划过,獒犬粗大的脖颈几乎被切断一半,鲜血泉水一般喷了出来。

    这一下子,旁边的九条獒犬齐齐暴动。

    东狄的二王子其实并没打算让这条铁包金一口咬断齐峻的咽喉。他这次来泰山是来拜谒敬安帝的,固然存着打探盛朝虚实甚至略加挑衅的心思,但让自己送来的狗就在自己眼前把盛朝太子咬死,那可是立时就能让东狄灭国的大罪。他捏獒犬的脚掌,只不过想让獒犬咆哮一声,狠狠地吓这位看起来胆子不小的太子一跳,如果能将他吓得屁滚尿流失了仪态,那就更达到了此行的目的。可是他实在没想到,这位太子殿下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反应敏捷,在獒犬刚张开嘴的时候就一刀干净利索地割断了獒犬的脖子!

    死一条獒犬没什么,可是这位太子殿下不该这么血淋淋地、在其它九条獒犬面前宰了这一条。这十条獒犬都是特殊训练过的,但是同伴的血让它们疯狂了起来,獒奴根本拉不住它们,九条獒犬同时甩脱了獒奴,冲着齐峻扑了上来。

    “完了——”东狄二王子眼前几乎一黑,喃喃地说了一句。九头獒犬,连驯獒的獒师都不敢撄其锋,何况他只是个根本没驯过獒的、勉强被獒犬们承认的主子罢了。

    皇后本来怕那些巨大的獒犬,站得远远的。刚才齐峻走下台阶她就想拦阻,只因怕在外邦客人面前失仪才强忍住了。此时见九条獒犬一起飞扑过去,皇后连叫声都没发出来,两眼一翻就晕死了过去。

    敬安帝面色惨变,虽然知道只怕来不及,仍旧扬起手准备喝令侍卫们上前救援,而齐峻的侍卫不必敬安帝发话就已经扑了上去。但是他们都离得太远,且被九条獒犬和乱成一团的獒奴挡在外面,一切都来不及了。

    齐峻也没想到自己的举动会带来这样的后果。他估摸到了东狄二王子的用意,所以想杀掉这条铁包金立威,但是他没想到一道血箭喷出去,会让另外九条獒犬疯狂。仓促之中,他只能握紧了匕首,用另一条手臂挡在咽喉之前,准备来一条杀一条,或者说,准备能把自己保成什么样就算什么样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知白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他一直紧跟在齐峻身边,在这一刻,他比其余人离齐峻都近,这一步,就挡到了齐峻身前。双手一张,九条咆哮着扑过来的獒犬竟然硬生生停住了前扑之势,接着猛一扭头,居然全部掉头就跑,有两条体形较小的,竟然还夹起了尾巴!

    偌大的庭院之中,鸦雀无声,只听见獒犬心惊胆战的呜叫。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连齐峻在内,全部怔怔地看着站在那里微微含笑的知白,目瞪口呆。

    20、选择

    九头凶暴可搏虎狼的獒犬,被秀明仙师一举手之间就吓得夹着尾巴四散而逃。这消息比风还快,瞬间就传遍了行宫。

    对此,敬安帝还是十分满意的。东狄送十条獒犬来,在示好的意义之外还包含着些什么,他作为一个帝王还是隐约能觉察的,因此齐峻杀死一头獒犬,知白吓退九条,这结果简直就是一记隐形的巴掌狠狠抽在东狄的脸上,还打得东狄说不出什么来——甚好。

    九条獒犬被吓破了胆,自然不敢再伤人,乖乖被獒奴牵着铁链拉回去了,因此整件事里只有皇后受了伤——晕倒的时候磕在宫女们身上,将手腕扭了一下。

    齐峻溅了一身的鲜血,更衣之后就去探望皇后了,东狄二王子看着獒奴们将九条獒犬送进敬安帝的行宫,脸色铁青。身边的谋士偷窥他的面色,不敢开口说话,还是二王子自己先开了口:“这位仙师——果然有大本领!”

    他既开了口,谋士也就敢说话了:“王子,听说这位仙师是盛朝太子请来的。”

    二王子想到齐峻那一下干净利落几乎将獒犬脖子都割断的动作,神色阴鸷:“太子殿下,对我们可不算宽容。”

    “是。若是将来盛朝陛下殡天,由太子继位,再加上这位仙师,恐怕我们——”就没有什么便宜好占了。

    “太子殿下……”二王子微微仰起头,“这性情,可不像盛朝的人啊。”没有盛朝人那么柔软温和,倒是暴烈强硬不下东狄人,这样的人居于上位,怎么好打交道呢?

    谋士心领神会:“盛朝的二殿下酷似当朝天子,我听说盛朝人特别注重‘子肖父’,陛下实在该选择最像他的儿子来继位才是。”

    二王子眼中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我带来的那些贵重药材,送与二殿下吧。”这些东西本来是想送给太子的,但太子既然这么难以讨好,还是转赠二皇子吧,“当然,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那里,也要送些。”

    “是。”谋士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躬身下去自行办理了。

    皇后吓得不轻,醒来后虽然看见齐峻毫发无伤,仍旧拉着他哭了一场,并要他发誓今后再不涉足这样危险的场合才肯罢休。齐峻好容易哄着她服下了安神的汤药,这才能从皇后房里出来。

    天色已然近黑,天边下弦月升起,将淡淡的银光洒在庭院中。齐峻一出来,就看见知白站在庭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月光之下他如同玉雕一般,周身都笼着淡淡的光华,赏心悦目之极。齐峻的脚不由自主就走了过去:“仙师在想什么呢?”

    “哦——”知白的语气并不怎么好,“我在回忆殿下今日挥刀杀犬的英姿。”

    冯恩张了张嘴,想呵斥知白——纵然他是仙师,也不得如此跟太子说话,可是话到嘴边又被压下去了,他想起来前几日自己的提议,若是那时殿下答允了,今日没有这位秀明仙师,太子是否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齐峻倒是自嘲地一笑:“今日确是莽撞了。”东狄二王子的举动是什么意思他一清二楚,杀犬也是为了立威,只是没想到其余九头獒犬见了同伴的血,会疯狂至此,“倒是仙师,如何能一举手间就吓退九獒?”

    知白张了张嘴,齐峻已经抢先一步:“若是仙师不想透露,我也不好多问。”他神色轻松,眼中甚至还带着笑意,但态度已然非常明确——并不想听知白痛陈执意夺位引起的因果关系。

    知白只能叹了口气:“并没有什么,只是将这些日子自陛下和二殿下身上吸收来的龙气逼发出去而已。龙威当前,别说獒犬,便是虎豹犀象,一样要退避三舍。”

    齐峻皱了皱眉:“这样说来,父皇岂非是百兽不侵?”龙气这两个字,他听了实在没什么好心情。照知白这么说,敬安帝每年围猎的时候根本不需要侍卫保护,任何野兽见了他都该掉头就跑才是。至于说到齐嶂,那就更没有好气了,若当真龙气如此好用,齐嶂当时何不跟着东狄二王子下阶观獒!

    知白摇摇头:“并非如此。陛下虽有龙气护持,但如殿下身边有侍卫一般,也有多少之分。我今日所用龙气,是数十日来自陛下身边吸取,全部激发而出,厚积而薄发,自与一般不同。便如用兵,若是平庸之军,即使有千人也未必能取胜,若是派出一支百里挑一的精兵,即使只有百十人,也能所向披靡。”

    齐峻没再说话,知白看了他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虽然发生了獒犬流血事件,但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到,敬安帝照例在行宫举行宴会,款待东狄王子。皇后现在听见东狄二字就浑身不舒服,任凭宫女怎么劝都不肯出席,好在东狄只来了一个王子,还没高贵到需要帝后都出面的程度,皇后即便不露面也并不算失礼。

    虽然是在行宫,但蓬莱县令殷勤备至,席间仍旧是山珍海味琳琅满目,引得东狄王子连声称赞。三杯酒后,东狄王子关心地问起了皇后的凤体,并且连连表示自责:“……实在莽撞,惊吓了娘娘,小王已派人送去了些许药材,略表心意。”

    敬安帝自己虽然也被獒犬惊了一跳,但看见皇后吓成这样,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屑。皇后的胆子素来就小得——如果不是自己的结发之妻,敬安帝真得说皇后胆小如鼠了,相比之下,出身武将之家的叶贵妃在做王府侧妃时还能陪他骑马射猎,那真是比皇后强太多了,幸而太子不像皇后。

    敬安帝想着,就不由得多看了齐峻两眼。今日齐峻表现略嫌莽撞,但他紧随东狄王子下阶观獒,保住了盛朝的脸面,倒不愧一国储君的身份。说起来,这个长子也一十九岁了,该成家了……敬安帝正想得出神,忽听东狄二王子笑道:“陛下意下如何?”转头看去,东狄二王子正倾身向前,笑着看他。敬安帝略一怔,王瑾已经借倒茶的动作在他耳边低声道:“二王子方才与二殿下说起春猎之事,邀请陛下和几位殿下去东狄的猎场。”

    春猎?敬安帝微微眯起眼睛,瞥了一眼东狄二王子。此时野兽确已纷纷出洞,但经过一个严冬,都是十分瘦弱,有什么好猎?东狄这个举动,不过是示好罢了。依东狄习俗,猎场是各人的财产,断然不能容许侵犯,东狄王子邀请他去东狄围猎,在习俗上已算是十二分的诚恳了。只是,进入东狄猎场?

    “朕还需前往泰山祭天,计以时日,离开京城已久,朝政不可抛荒,东狄距此尚远,此次朕不能前去了。二王子若有意,朕可在泰山脚下举行围猎,二王子可在观礼围猎之后再返回东狄。”身边虽有侍卫,但敬安帝却也不会贸然踏入东狄境内。

    东狄二王子恭恭敬敬地听了,连声答应,并顺口将泰山祭天封禅之事赞扬了一番。他虽是东狄人,盛朝语言倒说得极好,虽然不能骈四俪六,却也颇会几句文辞,又将去年天降星铁祥瑞一事说出来,只差将敬安帝与尧舜比肩了,因此这一顿饭吃得可算是宾主尽欢。

    第二日,御驾便启程往泰山。蓬莱县令本来指望着靠海上仙山升官,没想到仙山被秀明仙师指出是假的,真是好大的扫兴。原想行宫接驾侍奉周到或许还能得敬安帝欢心,却不想御驾启程之前,倒是太子抢先夸赞了他的忠心,意思要升他的官,他自然要谦虚几句,说几句忠心侍奉陛下是臣本份,并不敢因此居功,官为国家重器,无治民之功不敢克当云云。

    这些话是蓬莱县令早就想好的。皇上要封赏,臣下哪有立刻就答应的,哪个不要先辞谢一番呢?这道理人人都知道,也不会有人因为你辞谢一番就真的不封赏了。结果——结果太子殿下就硬是能做得出来!在敬安帝未开口之前,他已经将蓬莱县令大加夸赞了一番,然后扯下腰间一块玉佩赏给了他。

    一块玉佩!

    蓬莱县令几乎要吐血。太子说得很好听:蓬莱县令不为名利,若是用官位或黄金来封赏,倒是抹煞了他一片侍主的忠心,这块玉佩是当初皇后赏给他保平安的,听说蓬莱县令有个儿子,就赏给他的儿子,保他平安长大。

    太子殿下的贴身物件儿,还是皇后赏的,保他儿子平安长大,这是多大的恩典哪!蓬莱县令只能一脸感激涕零地磕头谢恩,心里却直想吐血。这种恩典,若是位高权重的重臣那就是锦上添花,既有高位又有圣宠,简直是红得透紫,可是于他这种小县令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他现在需要的是升官,需要从知县变到知州、知府,而不是这种圣宠。更何况京城离蓬莱远得很,不在皇上眼前,这圣宠有什么用?没两年皇上哪里还记得他是谁!到时候,他难道能拿着这玉佩跑去吏部要升官么?

    御驾启程,齐峻在自己的车辇里笑得颇为开心,文绣瞧着奇怪却不敢问,还是知白问了一句:“殿下这么高兴,可是陛下有什么封赏?”

    “见识短浅。”齐峻肃起脸来轻轻骂了他一句,“必定要有封赏才高兴?”然后将蓬莱县令的事说了一遍,冷笑,“压榨百姓逢迎上司,还想升官?做梦!”

    知白听得也好笑:“殿下真是——”想不到齐峻还有这样阴坏的时候,不过话到嘴边硬生生改了,“真是英明神武!”

    齐峻指着他大笑:“马屁都不会拍!这些日子在外头,你的书画也都扔下了吧?书念了没有?”

    知白的脸顿时垮了:“殿下——”

    “把你的书拿来。”齐峻今日心情极好,“师傅没跟着出来,本殿下代师傅考考你这些日子的功课。”

    功课当然是考得一塌糊涂。为了让秀明仙师更有仙气,也为了投合敬安帝的爱好,师傅们教的是汉赋,骈四俪六,花团锦簇,读得知白两眼发直。然后又教作诗,单是一本《佩文诗韵》就把知白折腾得苦不堪言,偏偏他是连诗文都没有读过几篇的人,每天一看见师傅进来,脸都能拧出苦水来。

    齐峻虽然不精于此道,但也是在北宫读了十年书的人,连书本都不必拿,随口问了几处,便把知白问得抓耳挠腮支支吾吾,便是答得出来的,也有三分之一是牛头不对马嘴,根本不知所云。

    齐峻今日心情好,考问他功课不过是有心难为,见知白满脸要哭不哭的神情,只觉得龙心大悦,故意板着脸道:“读得一塌糊涂!想是手板子挨得少了吧?”

    手板子什么的,秀明仙师还真没有挨过。哪个师傅敢来打仙师呢?不过一听齐峻说起手板子,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殿下——”

    齐峻强忍着笑道:“读书也罢了,书画又学得怎样?”转头对文绣道,“取纸笔来。”

    知白苦着脸道:“殿下,这车辇之中摇摇晃晃,如何写字?”

    齐峻一言不发,提起笔来便在纸上写了一行字。他是多年练出来的功夫,兼以弓马娴熟,手腕上的力量更强,虽然车辇晃动,但执笔仍是稳稳当当,一行字写得刚劲有力又十分整齐。知白低头看着,实在找不到借口,只能哭丧着脸接过毛笔,汁水淋漓地在纸上写起来。他本来写得就歪歪扭扭,加上车子晃动,简直是惨不忍睹。齐峻看了一会,自己也忍不住了,嗤地一声笑出来:“这写的也是字么?”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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