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 作者:禅狐
第7节
第13章 拾参
白象溪两岸昼夜都有人巡视,县官下了令想从这条溪下水得向官府请示,违者重罚。不仅白象溪,周围一带的水流都像这样被围封起来,怕的就是怪病漫开来。之前漂流来的人畜屍体都已焚烧处理,没有任何人敢接触并研究病源。有过接触的人几乎都染了怪病,发烧、上吐下泻还算好的,抓出病徵能减缓病情,还有部分人是一睡不醒,虽然没死,可生机渐消,再睡下去恐怕也要一命归西了。
人在犯官符、病符之时易乱方寸,这时明真教的人逮着机会出面,把多数人的病给医治好,所以白水县的人开始认为外头不好的谣传也毕竟是谣言而已,纷纷有人入教。安大人对这类手段心中有数,却不好正面冲突,眼前只能继续跟明真教的人虚与委蛇。
碰巧这阵子徐染告假,没在粹华堂露脸,公务由叶朝东代理,暂时避开与明真教的人正面交涉,得以喘息和养伤。告假是刘生生的主意,他让徐染写了亲手书函送至粹华堂,这段日子换药的工作同样落到刘生生身上。
这天叶朝东领了一伙人在市集西面一个广场处理一件纠纷,事件告一段落,他看到刘生生从旁边巷子里的药铺抱着一个纸袋行走,找了理由支开旁人,抽身跟了上去。刘生生在巷子里拐了两个弯,忽地回头看向叶朝东,神色从容道:「不知副保长找我有何要事,我赶着回家给伤患换药。」
叶朝东一听就问:「徐染受伤?怎麽伤的?」
刘生生早在心里模拟各种应对情况,答道:「我跟他撞了妖,给妖怪伤的,那妖怪还是明真教的教徒。我这麽讲,你信不信都由你。你若真当徐染是好兄弟的话,就别节外生枝了。」
叶朝东听完咋舌冷哼,他说:「节外生枝,我看你比较像是那个扯他後腿的。」
刘生生即答:「我确实扯他後腿。可他不介意,他开心甘愿自找的,你又能如何,旁人又能如何?」
刘生生这话摆明是挑衅,叶朝东沉下脸睨着他说:「你是不是给徐染下了什麽蛊,他为什麽对你百般维护?」
「他护的是道理,不是我。我又没犯法,也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你们对我心存偏见,所以怎麽想都会想歪,要是稍微理解我也不过是想讨口饭吃的普通人,就不会老看我碍眼了。你跟其他人关心徐染,所以怕我别有居心,我觉得你也不是个是非不分的人,趁这机会把话说开。要是你还老针对我,就当我想错,往後就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与其分得那麽清楚,换个作法也是可行。」
叶朝东听得一头雾水,皱眉问说:「刘神棍,你到底想怎样?」
刘生生舒开眉心微微笑,提议道:「叶兄,不如我们去喝一杯吧?」
叶朝东错愕,直觉问:「你不是也想对我下符吧。」
「我要这麽神通广大不会直接对安大人动手脚啊,哪还轮得到你。」
「可你不是要给徐染换药?」
刘生生轻笑一声,哼哼笑说:「可以先买了酒,边换边喝成不成。走不走?」
叶朝东到底是关心徐染的伤势,虽然犹豫,但还是点头跟刘生生去买酒探望伤患。徐染在自宅主堂的座椅上手持一卷书浏览,远远就听到刘生生跟另一个他耳熟的声音有说有笑走近大门,门一打开即见刘生生和他的副保长迈过门槛进来,谈话气氛和乐,要不是刘生生也带着伤,那两人看起来都要勾肩搭背了。
刘生生抱着一袋药,捧纸袋的手指上还拎了一串腌肉,叶朝东则抱一坛酒,气色很好的看了过来,扬声喊道:「徐染,你伤好点没有?」
徐染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看错,是那个不待见刘生生的叶兄,用狐疑的目光及沉默取代了回答。叶朝东进屋里把酒坛搁在桌上,刘生生招呼道:「叶兄你先坐会儿,我去处理这东西,一会儿就来。」
徐染目送刘生生跑开的身影,还在纳闷刘生生是怎麽跟叶兄混得如此热络,这头叶朝东就把酒坛泥封拍开说:「这酒算是我请你们的,当是慰问吧。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兄弟们又是有家室的,抽不了空过来看你。徐染,算是我误会刘神棍了,他也算是快言快语,三言两语就把一些误会解清了。」
「那样甚好。」徐染还是没想明白怎麽回事,敷衍回应。
「难为他对你一片用心良苦,不管怎样也是个可怜人,你是好意收留他,我还以为你是对他……咳。」叶朝东自顾自的说着,尴尬笑说:「其实你没错,喜欢一个人也没什麽错,只可惜他生来是喜欢男子。不过真没想到他那麽喜欢你,徐染,你也知道的,反正你要还没有喜欢的姑娘,有刘神棍作伴也不坏。」
徐染望着叶朝东热切想作媒的表情,心想:「刘生生你都给他讲了什麽?这故事编到哪儿?我该如何接腔?」
因为搞不明白刘生生讲了什麽,徐染只得含糊虚应一声,叶朝东见他这样又长叹一气劝道:「其实,我这话可能不中听,但也是为你好。你的样子,确实姑娘们见了都有所怯怕,以前兄弟们想拉你到妓院开荤,你坐在那儿只喝了一晚的酒,我们只得识趣不再找你到那样的地方。都几年了,也没见你有成家的意思,我真担心你要孤老一生啊。」
徐染有些好笑的睇了眼叶朝东说:「叶兄,你比你家里那位还要罗嗦了。」
叶朝东挠颊装傻。徐染嗅到了酒香,开口又道:「就算我与刘生生一起作伴,也不是因为我想凑和。而是甘愿的。」
徐染说完往後面院子里望去,院里的乌桕果实绷开了外层的皮,雪白的果实像是沾在乌黑枝条上的雪梅,深秋的风萧瑟,刘生生忙活着把一盘冒蒸气的东西从厨房里端来,那一幕映在他心里很是温暖。
叶朝东随其目光看去,又瞄了眼徐染的神态,虽不明白这两人究竟唱的哪出戏,却也稍稍感受到这份羁绊和牵引,释然笑叹。他说:「徐染,头一回见你伤成这样,我来的时候你没讲,现在问你恐怕也是交代不清,我看我就不打搅你们了。先告辞。」
还没等徐染开口送客,刘生生就急忙喊住人说:「先别急着走,还没喝酒啊。我这里还有出门前就蒸的螃蟹,今天买的黄酒配这螃蟹吃最好了。」
徐染接他的话问:「怪不得今天一直闻到螃蟹的味道,也不见你说要上市集,怎麽有螃蟹?」
「哼,我去年帮人家放蟹笼、干活儿,今年陈家人送的。最近不能下水,他们家就到隔壁县沿海和那儿的渔民一块儿出海,听说收获颇丰,这个可不是常有的,你瞧,这蟹又大肉又多。」刘生生还拿来三个九碗,准备三个人痛快吃喝。
叶朝东有些困惑道:「受伤还这麽喝酒不大好吧。」
刘生生听了点头附和:「有理。徐染,对不住了,你只能吃蟹,不过这蟹太寒,也不能吃多。一会儿都交给我吧。」
「你不也伤着。」徐染淡淡反驳。
「我轻伤,你重伤,不一样。」
叶朝东看他们两个热烈斗嘴,低调说了句告辞就离开了,刘生生发现人到门边才赶紧弄了三只螃蟹打包让客人带走,回头看到徐染已经倒好酒在喝,一面唠叨一面走回来,替徐染把蟹肉剔到盘子里方便吃。
徐染看他的手还包紮白布条,不忍心劝道:「别忙了。我吃不多,你吃吧。手别再碰这些东西,这样伤口好得慢。」
刘生生还是没停手的在剔蟹肉,不以为意的讲:「我已经算好得快了。多亏我从小锻链,身体硬朗,连狐妖也没能要我命。倒是你才不寻常,伤得比我重,好得却比我快,没道理啊。」
徐染对此不做解释,只敷衍一句:「我从小受什麽伤都好得很快。」
讲完拉过刘生生还在忙的手,将那手里捏的蟹肉放进嘴里吃掉,眼神饱含笑意跟他讲:「好了,这些你自己吃。我吃这样就够了。」
刘生生的指尖被对方舔了下,他表面不吭声,脖子却默默红了起来,顿时觉得自己像要被煮熟的螃蟹,抽手别开脸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到一旁,再倒了碗酒给他说:「喝点酒吧。我给你换药。」
一时两人无话,庭院静谧,时光宛如休止。刘生生帮徐染把药换完,就轮到自己给自己上药,两人一样都有内伤,但徐染的内伤好得快,刘生生是旧伤未癒又加新伤,所以偶有轻咳还没能根治。
做完例行的事,刘生生瞅了眼徐染方才看的书卷,又是一本诗集,他说:「你的兴趣真是文雅。会弹琴吹笛麽?有空也给我奏一曲吧。」
「嗯。」
「等你伤好了。」
「好。」
「你的武功跟谁学的?」
徐染听这问题,一双眼望着刘生生半天不吭声,刘生生疑惑又好笑的说:「答不出来?你师父是不能讲的人物?」
「不是。只是不晓得该怎麽讲。」
「照实讲啊。」
「在梦里,有另一个我。」徐染一本正经的回答:「那个我在练武,於是我也会了武功。那个人学习什麽,我也就跟着会了。包括,一些无从解释的东西……」
刘生生没想到从徐染嘴里会讲出这麽玄奇的事情,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徐染又道:「梦里直觉那是我,但却不是现在的我。而且,那个我也不是人。这让我感到无所适从。」
「你是不是因为害怕有天自己变成奇怪的东西,所以很讨厌人家说些神神鬼鬼、怪力乱神的事?」刘生生是根据徐染的话来推测,恰好说中了一部分。
「这是原因之一。实际上我本来就不喜欢神棍跟骗子。」徐染担心刘生生多想,补充道:「但我晓得你不是。」
刘生生却说:「哈哈,我现在不是,可我以前是。没办法,有时为了生活啊,撒点谎是必须的。不过我卖的假药丸就是搀了面粉什麽的吃不死人。」
徐染不打算追究这些,而是想起叶朝东刚来那些话,调了话题跟他讲:「你不必跟叶朝东说些有的没的,贬低自己。」
「我不在乎,他们看我本来也不是看得多高。」刘生生扯了扯嘴角,笑得潇洒,他拿了一盒点心,里头是水果制的糖酥,一个塞自己嘴里嚼,一个塞徐染嘴里。他道:「反正你不是和他们一样就好啦。」
这话简直就是告诉徐染,对刘生生而言他是不同的。徐染听了自然心动,咽下糖酥以後握住刘生生的手凑近,刘生生却往後退避。徐染止住,苦笑说:「我比妖魔鬼怪可怕?」
刘生生没回答,徐染又问:「是不是你已经见过太多生死无常,不想投入其中。」
「没有没有。」刘生生听了莞尔说:「哪有什麽想不想的,人是逃脱不了红尘俗世的。所以看尽生死无常,才更该及时行乐。我对玩乐颇有执着,光是要我不吃肉都不行,否则早就出家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洒脱的接纳我。」
说到这儿,刘生生又无语以对,眼珠子绕着屋梁、大柱、地板转了又转,最後定在被徐染握住的手上,垂眼倾吐:「其实我不是没有意思,只是人心多变。万一我们俩哪天哪个後悔,总觉得……唉。」
徐染听完竟是淡淡微笑,跟他说:「原来你都已想得这麽长远了。」
刘生生嘴角抽了下,揶揄道:「老兄,你真不是一般的乐观。跟那个空月有的比拼啊。」
听刘生生提及空月和尚,徐染的笑颜瞬间消於无形,徐染松手靠到椅背上说:「坦白告诉你,我并不喜欢空月。」
「你这话我有点意外,又不那麽意外。」刘生生摸摸鼻子讲:「先前你对空月的反应就让我觉得你不喜欢他。空月虽是个云游僧,但还算人见人爱,这是我头一次听到有人说不喜欢他。」
「不是不喜欢而已。」徐染强调:「是打从心底不想接近。所以,我虽不能约束你什麽,却也私心希望你少与他往来。他给我的感觉,比赵熙年还危险。」
「你觉得年糕哥哥危险?」
徐染终於松口承认道:「对。不过这是我的直觉,不是一个能令人信服的理由。」
刘生生坐到徐染旁边的椅子上,两人隔着一张方形桌,他单手撑颊打量徐染,皱眉眯眼想了会儿跟他聊道:「直觉有时才是最可靠的。最近又多认识了你一些,再想起我从前摆摊听集市里那些人聊的徐保长,忽然好像能串连出一个可能的真相。」
「真相?」
刘生生凑近他,压低嗓音说:「这谣传有几个版本,你自己一定也听过,大意就是说呢,你娘亲怀你这胎的时候,常常夜里发恶梦,尤其到了要临盆前那几晚梦越来越长,越来越清楚。每回梦到的都是一个神像被焚毁的画面。」
「他们怎麽传?定说这是个凶兆吧。」
「是啊。你可能上辈子对神佛不敬才这样、这样。」刘生生大胆伸食指圈着徐染脸上的胎记,徐染不愠反笑的睇视他,接腔道:「有这可能。我连神像都敢毁了,还怕什麽报应。」
「凡事皆有因。神也有恶神,说不定是那神像不好,要不你烧毁神像怎麽还能投胎做人?」
徐染笑而不语,刘生生自问自答:「其实做人也不尽然好。生不逢时,比鬼还惨。」
「要是能遇见你,像这样谈天说笑,那就好了。」
刘生生红了耳根,大声说话掩饰心情,他道:「哼,我说发大财做大官才好吧。遇到我那真是倒楣的事,有什麽好的。」
「叶朝东他们看轻你是以为我会为了你,而影响我跟他们之间的情谊。其实我心里本就空了一处,是你恰好填上那个位置。」
「徐染,你为什麽话变多了。」
刘生生手忙脚乱的在身上摸索东西,徐染望着他发出浅笑,对他说:「反正我等你过了你自己那关。」
「少罗嗦。」刘生生摸出一张白符贴在徐染额头,恼羞呛道:「安静。」
***
戌时正,天色晚,寝室里刘生生弄了火炉给徐染烤暖手脚,他们搬了张棋盘在床上下棋,徐染次次都赢,刘生生无趣睨着棋局说:「我不下了。再这样又要输给你。」
徐染说:「时候也不早,要睡了?」
「睡不着啊。」刘生生的睡虫和馋虫一向准时,时间到了就会想吃想睡,今天却反常失去睡意。所以才弄了棋盘下棋,哪晓得会连输了几盘,他牢骚说:「你赢那麽多次,也不让我几子。」
「我对你可是认真的,若是放水,岂不是看轻你了。」
「你什麽时候学会讲些似是而非的话啦?」刘生生撇嘴睨视,徐染回觑而不答,前者被看得莫名心虚,徐染一定会回答是向他学的耍嘴皮,咋舌抢白:「你不说我懂,一定是跟你梦里的那个自己。」
徐染挑眉,摸摸鼻子帮忙收拾棋子,刘生生把东西归还原处,听见有人敲门呼喊,是女人的声音,那种分贝高的叫声一听就晓得是谁,他回头跟徐染对看了眼就道:「你在屋里待着。我去应门,八成是找我的。」
刘生生不等徐染回话,拿了件外衫随手披上就跑去应门。
「来啦。」刘生生回喊,手里摸了张紫符藏在袖口掌心,另一手开门。门外站着纪星鹤与梁小翠,这两人并无异样,他才默默将防卫自己的符给收回来。「这麽晚还跑来,两个姑娘家也不怕遇上危险麽?」
纪星鹤咧嘴微笑,回话道:「我有小翠陪啊。而且我们家离这里又不远,散步都还嫌路太短。」
「那是你没遇过危险。」刘生生领她们进屋里,拿起茶杯要倒水,梁小翠出声喊住他说:「不必麻烦了。我们不渴。」
刘生生抬头看着说话的人,瞠目结舌。
「小翠能开口讲话了。」纪星鹤挽着梁小翠的手说:「她的声音很好听对吧?」虽然这不是重点,但是梁小翠很高兴听到她这样的评语。
刘生生对梁小翠能开口讲话确实讶异,她面前那只摀嘴的手已经不在了,但他更在意那两个女子状似亲昵的样子,眉心不由自主微微皱起。虽说女孩子感情好,拉拉手什麽的也不奇怪,可是梁小翠天生英气非凡,生得俊俏,气质与假名全然不符,怎麽看都有些暧昧。
刘生生撇开这杂念,问她们说:「怎麽一回事儿?」
梁小翠说:「其实昨天我就能开口说话,不过只能在这个时辰。也许是对方术法的力量有所松动也不一定。过了这时辰,即便我想开口也办不到。我虽曾见过特殊的景物和修仙者,却是在梦中,并不像刘先生一样能亲眼目睹祂们的样子。所以,特意过来是想让你察看究竟。」
刘生生挑眉吁气,点头请她们入座,三人围成一桌谈事,然後徐染拿了件衣氅走进来顺手披在刘生生肩上,跟着坐到他一旁。众人沉默,徐染道:「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不必顾虑我,请。」
刘生生拢了拢衣氅的领子,恰好对上纪星鹤投来鬼灵精怪的目光和贼笑,他回了她一记白眼,接着道:「那我就看看会发生什麽事吧。既然你能开口那就好办,许多事趁这机会问明白。」
梁小翠颔首道:「刘先生请讲。」
「你的事,星鹤知情?」
「几乎都知道。」梁小翠说:「她是我救命恩人,我不会瞒着她任何事。」
刘生生脸色微变,睨了眼纪星鹤心想:「我倒宁可你继续瞒到底。真麻烦。」
纪星鹤不晓得刘生生对她的担忧,爽朗笑道:「我的事,小翠也全都知道了。小翠说森森你也晓得她的身份了?」
刘生生点头,他想了下说:「既然事情都讲开,某个程度我们四人都是自己人了。这样说话也方便,除了徐染还不清楚吧。徐染,这位梁姑娘,其实她不是梁姑娘,而是我们大晋的皇女,杨怀翡。正是能预知国事,仙缘匪浅,而且有言灵之力的皇女。」
刘生生慎重其事介绍了这位大人物,一手浮夸的比向杨怀翡,然後期待看见徐染吓得眼歪嘴斜,这一转头却只见徐染面色不改应了单音:「喔。」
「这位乃是我们大晋的皇女,杨怀翡。」
纪星鹤立即提醒刘生生说:「你讲过啦,森森。」
「那个能与鬼神交涉的皇女。」刘生生盯着徐染说话。徐染依旧双手抱胸像尊神像坐在原位,接着像是感应到刘生生的期盼,这才看着皇女开口说:「草民见过公主殿下。」
杨怀翡也笑颜晏晏道:「免礼。」
刘生生拉高嗓音说:「他哪有礼啊。拜托,是我有问题还是你们这帮人有问题。」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平抚情绪。
刘生生给她们说了自己搜集到的线索和推想,做了结论说:「这事的发展都往一个可能性走,就是明真教的人想修炼成神仙。神仙是个笼统的讲法,神跟仙毕竟不太一样,需要的条件也不同。夺取我们这种人的能力,都还只是初期的步骤,想完成整件事恐怕很难,而且也可能得耗上大半生。虽然我不懂为什麽好好的人不当而要成仙,当了神仙也未必是好事。」
杨怀翡听完,用鼻音轻哼一声,笑得有点轻蔑,她说:「就为了这种事啊。害得我险些丧命,逃出京城,连父皇最後一面也没能见着。」
纪星鹤同情的看向杨怀翡,默默拉住她的手给予安慰,桌底下,杨怀翡也回握住她的手,她说:「虽然能开口,但我还是没能取回原来的力量。过去被下诅咒时,我开口会招来污秽驵祟,引得皇城鬼影幢幢,而且身边草木皆枯,我不敢置信,所以一如往常开口说话,结果有天醒来是痛醒的,我发现我十根指头的指甲都不见了。」
杨怀翡说到这里,等身旁纪星鹤平缓心情才又道:「我就知道有人在削弱我的力量,而且开始对我下咒。只是我找不出源头,我……有自己的势力,查遍京城都没能查出一点眉目。只好找了个理由,说是为父皇祈福,抄经延寿,实则躲到宗庙里头。守在那儿有个尼姑,她说是从前伺候过我祖宗的,她也有不同於常人的能力,她告诉我顺着四圣流域的主脉走,找到白象溪,我会遇到解咒之人。我的皇兄联合了外戚有意谋反,我离不开京城,本以为还能与他们抗衡一阵子,至少在父皇驾崩前……可是有一晚我遇袭,来的却不是刺客,而是神灵。之所以这麽说,是因为我每抄一句经文,或每念一次,都会招来攻击,皮开肉绽。一开始都还只是小伤,而且很浅,我开始好奇,所以尝试将曾经念过的神灵其名号都念上一遍。从文神开始,伤口也只像是纸片画过那样浅浅的,然後当我念到武神之後,我身旁的柱子出现斧凿的痕迹,我直觉不好,但逃也来不及,前来护卫的人全都受伤,我竟被曾经拥护我的神灵追杀至此。就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我跳进护城河,想用最後一丝力气求救。於是我开口求了我的守护神。」
话说到这里,其他三人听得入神,纪星鹤第一个反应过来,提问道:「你受重伤跳进京城的河里,为什麽会出现在我家浴室啊?万一洗澡的是纪晖那不就、呃咳咳。」
刘生生抢着接话,他推论道:「一定是阿翡的守护神在帮她啦。」
徐染不晓得从哪里找来一盘瓜子开始嗑,喀、喀、喀的响着咬壳声,刘生生冷眼睨他,念道:「你这人真是……」
徐染眼神无辜说:「因为好像不关我的事。」
虽然在场没有一个称得上是平凡正常的家伙,但刘生生认为他是这一桌最正常的。
纪星鹤很替杨怀翡担心,刘生生则是替她犯愁,趁着杨怀翡禁言的时辰未到,刘生生找她到外头说些话,徐染则和杨怀翡默默在屋里喝黄酒。
纪星鹤抢在刘生生开口前就问:「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帮怀翡?我刚刚才晓得她的伤是怎麽来的,真是太惊悚了。」
刘生生斜觑她一眼,仰首长叹道:「傻姑娘。我告诉你,你要再那样跟她纠缠不清的话,将来让你更惊悚的事只会更多。难得借屍还魂了,就当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好好过日子吧。这事儿,哥哥我会替你解决的,你别担心好麽?别再过问了行麽?」
纪星鹤许久没和刘生生这样闲聊,难得刘生生又用这样轻柔的尾音哄她,她既好笑又矛盾,而且还很感慨他们两个最近疏远了。这样的感慨,刘生生也是有的,他关心道:「你最近过得如何?多一个杨怀翡,想瞒家人不容易,再加上你接手家里的生意,又得适应这儿的一切事物,你……」
「唉呀。我很好啦。」纪星鹤把他指来指去、数来数去的手指压下来,失笑道:「你真像个老妈子,我的天啊。森森,你比我爸妈还罗嗦啊。」
「说到这儿,你都不担心你那世界的爹娘?」刘生生擅於把话扯远。
「我爹娘、哦……我那时就是因为他们生活失败又爱赌博,欠了一屁股债,才被一堆黑道讨债,不得不去作临演、跑展场作秀赚钱啊。原来我没跟你说这些啊?我就是躲黑道的时候,在山里出意外的。我爸妈早就不晓得跑去哪里了。我想,他们可能也不晓得我在哪里。」
刘生生眉心皱得不能再皱了,点头抚脸,闷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纪星鹤一时兴起扑向他喊道:「爸!」
刘生生赶紧伸手挡她,一手抵着她额头严肃道:「不可,男女有别,请自重。」
屋里的两人各自小酌,听到外面莫名其妙的一声「爸」,也只是抬头互看了眼,又继续默默隐酒望柱、望外、望地板。
纪星鹤咋舌嘀咕:「切,小气。还说是我哥哥呢。」
「你别调皮了。我见过最疯的ㄚ头就是你。唉。我觉得杨怀翡看你的眼神特别不同,听说这个皇女在京城不仅有许多名门公子仰慕,连大家千金都相当……憧憬。你说她该不会是……」
听刘生生意有所指,纪星鹤直白告诉他说:「是啊。她说她喜欢过男子,也喜欢过女子。」
「啧。」刘生生击掌,打痛了自己虎口,闷哼忍痛,咬牙道:「我就说。」
「那又如何?你不也喜欢徐保长。」
「不一样。我有经验,还是惨痛的经验,凡事小心谨慎,而且也不是第一天跑江湖了。那徐染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嗳、别扯到我们,你知道这世道多不看好这种事麽?」
纪星鹤眨着灿向如星的眼眸看着刘生生,朝他说:「我知道。在我的世界也是这样,有人歧视,有人认同。有的国家会把这种人处死,可是也有的国家认同这些人的婚姻,因为他们也是人,这是一个人可以有的权利,喜欢跟爱都是人的天性。你担心什麽我都知道,以前我也很怕事的,我也不是特别勇敢的人,可是森森,我好像真的喜欢上阿翡了。」
「你这疯ㄚ头。」刘生生烦闷叹道。「你不是喜欢男人麽?」
「是啊。我也知道自己是有点花痴,但是这次不一样。我想保护阿翡,我希望她能过得好,希望她快乐。也许有天我可能要跟她分开,但是我心里永远有她的位置,她对我而言是很特别的人。」
刘生生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像只狐狸般觑着她,纪星鹤微笑道:「怎样?被我闪瞎眼了?」
这话刘生生听她解释过,他会过意来,哼了声说:「明知道没结果的事,哼,你又疯又傻啊。」
纪星鹤却不以为意,双手负在身後交握,对着夜空星辰露出温柔甜美的笑容说:「随便你怎麽讲啦。我现在很满足,虽然有许多问题要克服,可是只要跟她在一起就好啦。」
「唉。」
「森森,我们是好哥儿们我才讲给你听的。人有很多欲望,可是人这一生真正想要的,还不一定时时刻刻都能遇到,越珍贵的东西,有难求得际遇。一旦遇着了,就算很害怕也要逼自己勇气争取。也许将来会觉得吃亏啦、蠢死啦、後悔啦,那也是将来的事,至少当下成就了一次极致。」
「我记得你刚才没喝什麽酒啊。」刘生生调侃她,但那些话其实已经烙到他心里。
「森森,你勇敢的蠢一次吧。也许没你想像得那麽糟糕。」
「怎麽又扯回我身上。」刘生生嗤声,纪星鹤轻笑,提醒他回屋里看杨怀翡的情况。两人回到屋里,徐染已经把瓜子壳嗑成一座小山了,杨怀翡优雅而雍容的朝他俩睇来,她身後浮现一团淡金色的云气,有只手鲜明的伸出来覆在杨怀翡的口上。
「啊。」刘生生惊讶怪叫一声,纪星鹤茫然问:「怎麽啦?」
「看到了。」刘生生揉揉眼,不确定的说:「刚才有一瞬间好像看到了,可我不确定是不是。」
杨怀翡似乎也不清楚自己身後的守护者是什麽,投以疑惑的目光,刘生生摀着自己的嘴巴闷声回应:「不,现在不能讲。不过,确实只有那样的东西能不受诅咒影响。有祂的守护,殿下绝对能平安回京。」
杨怀翡舒开的眉心和表情好像写着「那我就放心了」的句子,刘生生弄了护符送她们两人回去,回来时徐染已经把桌面东西都收拾乾净,问他说:「可以睡了?」
刘生生无言以对,怎麽觉得徐染不当差的时候,在家当大爷。不过送客之後他也确实困了,两人回屋里熄灯歇息。那一晚睡得并不太好,刘生生应该要信心大增的,可是反而做了恶梦,一整晚梦呓不断,还带动作,徐染自然无法安睡,彻夜守着他。
这像是种不好的预兆,次日一早叶朝东领了一队人马来,刘生生刚睡醒还在洗脸,徐染就去开门,叶朝东见到徐染脸上有些尴尬,但也只是一下子就变脸。
「奉安大人之令,捉拿嫌犯刘生生。你们,进去拿人。」
「是!」
徐染不惊不变的盯着叶朝东问:「怎麽回事?」
「有人指控刘生生杀人。而且是两人。」叶朝东如实以告,一个是陈女,一个是曝屍野外的方保长。他脸色不好看,虽然想顾及徐染的心情,但还是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又告诉徐染说:「不仅有人证,还有物证。发现方保长的屍骸时,附近都是刘神棍、刘生生落的东西。」
刘生生还穿着睡袍、头发散乱,徐染虽然洗漱完,也更衣完毕,可胡子也还没刮,两人就这样到了府衙里去。
第14章 拾肆
公堂之下,刘生生跪在徐染身边低着脑袋,堂上之人问了什麽他就本能的回答什麽,坐在上头的是安大人,一旁的是范师爷,斜後方站着的人是个陌生男子,作商人打扮,正是指控他杀人的家伙。
徐染站在刘生生身旁,一手按了按他的肩低道:「生生,别怕,有我。」
他想起叶朝东他们把刘生生从屋里架出来的时候,刘生生那一脸惊恐无措的表情,心中疼惜不忍,因为他觉得刘生生所恐惧的不单单是吃了官司,而是害怕他像那孙公子一样,一有麻烦立刻撇清关系。於是徐染跟了过来,陪着刘生生在堂下候审,只是刘生生还陷在低落惶惑的情绪里,似乎讲什麽都听不进去。
方才堂上问底下何许人也,刘生生报了姓名以後就很少开口回话,徐染代为回答两句,就看到安大人及范师爷都紧紧皱眉垮着脸瞪他。
「徐染,这儿没你的事了。」安大人发话让徐染站到一边去,说到底这人是他亲手提拔,自然不希望手下跟着卷进案情中。
只不过徐染听懂跟要不要听话是两码子事,他依然站在刘生生身旁,刘生生嘴里念念有词,後方提告的商人怪叫道:「你们看,这个臭神棍又在下咒了,嘴里不晓得在念些什麽,快让他住口啊,大人。」
徐染却听得很清楚,刘生生嘴里一直念的是:「我是个男子汉,不能怕,我是男子汉,我是男子汉。这没什麽的,没什麽的。不能怕。」
刘生生这样子问不出东西来,安大人越来越不高兴的盯着底下的人问:「我再问一遍,那两人究竟是不是你刘生生所杀?」
徐染搭在刘生生肩上的手稍微施了力,抬头看着堂上的知县说:「不是他。是我。」
众人闻言哗然,连前来观看的明真教教众都一脸诧异,堂上安大人及范师爷更一头雾水的互看了眼。徐染又一次重覆道:「人都是我杀的。」
范师爷问:「那在场发现了刘生生的东西又怎麽解释?」
「他是想帮我,因为那两人被妖怪附身,事实上已被妖怪害死。刘生生想帮我,但他没杀人,顶多是扔了符纸一类的东西。」
从来厌恶怪力乱神的徐保长,今天在公堂上说他杀了被妖怪杀害并附身的百姓,不仅同僚都面面相觑、不敢置信,围观者也纷纷骚动起来。
范师爷抿嘴审视局势,哼了口气,一回头就在安大人旁边嘀咕些什麽,安大人拍板喊道:「虽有人证,物证,但仍线索不足,人命关天,本案还得再三斟酌,故改日再审,嫌犯刘生生及徐染二者暂时收押,这期间就卸了徐染保长一职。退堂!」
刘生生和徐染被关进牢里,是在走道旁空间狭隘的两间小牢房,但是恰恰相邻,旁边一整面墙都是刑具,还有简单的桌椅,其他较大的牢房则在後头。这一带似乎是常用来审问重犯的地方,押他们进来的人与徐染也有点同僚情谊,跟他解释说:「最近犯事儿的人多,里头都关满了。剩这两间,虽然小,但还算乾净。」
由於官府的人忌惮徐染的武功,因此走进牢里又给他加上了手铐,徐染表现安份的走近牢房,一双眼紧盯刘生生,刘生生还有些恍惚,一进牢房就站在中央,然後慢慢蹲下,再盘腿坐着,仔细看会发现刘生生不停发抖。
「生生,你过来。」
刘生生有点埋怨的斜睨他一眼,低骂:「你傻啊?那样讲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倒不如把罪全推给我,想帮我的话你就不要被关进来,应该去外头啊。」
「不能丢着你不管。」
刘生生闭眼皱眉,恼道:「没长脑子的家伙。谁稀罕你陪着,我好歹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你在这里根本帮不了我。」
徐染却不慌不忙告诉他说:「就算我在外头也於事无补。随你一起入牢里,明真教会松懈,到时我们就有可乘之机了。」
「可乘之机。哈。」刘生生瞟了眼徐染手上的手铐,徐染会意过来,举起双手跟他讲:「这个?你不必介意,不过是做做样子。」
「做什麽样子啦。你同僚都不敢信你了,不然哪会给你上手铐。」
徐染两手一扯,那木制手铐竟像泡烂面糊般崩坏,木屑喷飞,他双腕仅留下淡淡红痕。他说:「用内力震开这个不是太困难。」
刘生生错愕瞪着他,结巴道:「那你、你进来根本、多,多此一举。」
「我担心你一个人撑不了。」
刘生生的手还在不受控制的微微发抖,他对徐染只是在逞强,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才老是在做多余的事,什麽都被徐染看穿了不是?
「生生,过来一点。」
刘生生双手撑着地站起来,一步步走近徐染那儿,挨着铁栅栏坐下。徐染伸手过来摸他後颈,轻轻按揉,被他拉住手反过来握住。
「徐染,我其实很怕。脑子一片空白,对付鬼怪我还能投机一些,可对人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不,对鬼神我也是个半吊子,全靠祖上积德才活到现在,我爹那麽厉害都贪生怕死,何况是我。我不想死啊。」
「别怕,我在这儿。」徐染用力握住刘生生的手,他表面镇定,内心其实有点慌,而且很激动,这是刘生生第一次真正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样子,不是以前那种走闯江湖的嘴脸,而是把真实的情绪表露出来。
徐染哄他说:「其实安大人他们晓得这是明真教的挑衅。之所以先把我们关起来,一方面是为了我们好,另一方面也是想引出明真教的下一步。」
「真的?」
「以我对安大人的了解,还有范师爷也是个聪明人,不会错的。」
「那万一你料错了……」
「大不了,一起上黄泉。」
刘生生的表情像哭又像笑,相当难看,他说:「才不要,我才不要死。」
「不会让你死的。」
刘生生开始妄想道:「你答应得这麽乾脆,不如你我现在就一路打出去,我们再去别处,要不找个山头弄个寨子算了。总之我不想死啊。」
徐染认真安慰人,却反被他的想法逗笑。刘生生是个贪图安逸的人,但却独自漂泊了这麽多年,都无法安份待在丹川县生活,而且怕疼又怕死,这麽胆小的一个男人,却在不久前为了他挺身对抗妖怪。想到这里,徐染几乎要无法压抑内心的情感,他一点也不在意这里是牢房,只要刘生生不离开他的视线,不离开他身边就好。
「你松手啊。我手都是汗。」刘生生不得抽手,抬头睨视徐染,反过来用力掐徐染的手,又抓起那只手放到嘴边啃咬,弄出齿痕才朝徐染觑了眼。徐染看他的目光无奈而又宠溺,他心里後悔,拿袖子擦了徐染手上自己的口水,问:「不疼啊?」
「疼啊。」
「那还不松手?」
「我是心疼你。」
刘生生还以为是听错了,伸手去揭徐染眼皮看有没有被下蛊、上身还是沾了污秽的迹象,徐染全由着他去,胡闹半晌刘生生才终於冷静下来,整个人贴到铁栅栏边挨着徐染说:「徐染,我真怕。」
徐染默默伸过手臂环住刘生生的肩膀,温和低语:「我在这里。你不是一个人。」
刘生生想起先前误会自己到地府还见到徐染的事,复杂的朝他笑了下,余光瞄到角落有团灰绒绒的东西在滚动,灵光一闪,狠下心咬破手指在掌心写字,趁着那团灰绒绒的东西还没跑开,就拿掌心以血作成的咒往它凌空打去,这回嘴里喃念的就真是咒语了。
徐染不打搅刘生生,等人忙活完才问:「你对那只老鼠做了什麽?」
「我把牠当成信使,让牠给我捎信。希望牠找得到人,而且不会被吃掉。」
徐染听完就猜:「空月?」
刘生生讪笑了下,他说:「空月虽说是个和尚,可他有时意外的可靠。虽然先前相处时间不多,可我有几次向这样跟他求助,也都得了帮助。我晓得你不喜欢他,我有时也觉得他挺神秘,不过能过一关是一关不是?」
徐染听完浅浅抿笑,他道:「你解释这麽多,弄得我好像会怪你似的。不必顾虑我,你做你想做的。有些事,只有你才晓得怎麽处理,同样的,我也有我的处世之道。如此而已。先前我告诉你我并不喜欢他,也就是个提醒,没有要干涉你的意思。」
刘生生听完用没受伤的那手打了一个响指表示:「了解。」
徐染又说:「虽然不干涉,但我在乎你。」
刘生生接收到他眼里热切的感情,结巴道:「有,有什麽话、就等,等平安出去了再讲。」
「好。」
刘生生晓得徐染为自己而有许多改变,这人只是默默关注自己,默默付出,从不要求他反馈什麽,这反而让他更在意。他说来也是有点没心没肺的男人,别人爱付出是他们自个儿的事,他受着好处也不怎麽愧疚的,但这回却不一样,因为他是在意徐染的,自然舍不得徐染受委屈,偏偏他自己这种脾气一时改不了。
「徐染。」刘生生喊他一声,朝他勾勾手指让人挨近。
徐染以为他有事要讲,侧耳倾听,刘生生又轻声唤:「你再过来一些。」
於是徐染又把侧脸贴近,刘生生同样凑上去,两人好像要讲悄悄话的样子,刘生生却是在徐染颊上浅浅亲了一口。徐染只感觉脸颊被柔软温润的东西碰了下,当即愣怔,指尖缓缓摸上被亲的地方转头望着刘生生。
刘生生故作镇定往他那儿瞅了瞅,然後说:「这不是谢你的。而是因为我……」话尾声量渐弱,但恰恰好让徐染听清楚,徐染那冰块脸明显一亮,面有喜色的注视刘生生。
刘生生说那个吻不是谢礼,而是因为喜欢他。
徐染眼里焦灼的视线快把刘生生的脸烧红了,这时恰好走进一个狱卒巡视,碰巧看到他们两个大男人气氛诡异,嗤声道:「他娘的有毛病,被关了还这麽欢喜。咦,这不是北边徐染麽?撞邪啊。看来刘神棍真的是会下咒的,嗳哟我的妈呀。」
那狱卒害怕得没敢多待,瞥了眼就急忙往下巡视过去。
***
牢里昏暗,只能从上头窄小的窗口判断是白昼还是黑夜,刘生生小憩了一会儿,醒来见到徐染盘腿坐着好像在运功,听到他的动静才睁开眼看过来,他问:「你没睡?」
徐染答:「睡了一会儿。不困。」
刘生生点头,随口喃喃:「唉,不知是什麽时辰了。」
话说着一面搓手,徐染看刘生生这样就过来握住那双手关心道:「冷不冷?」
「废话啊。我不像你有练功啊。打架都是在外头混的时候练来的,又不懂什麽招式啦、内功的。」
「有空我教你。」
「没关系。」刘生生抱住徐染伸过来的手说:「我直接把你当火炉用。」
徐染眼神柔和,觉得这刘生生越瞧越可爱,很想把阻隔他们的障碍都排除掉,但他隐隐有个感觉,能好好休息就得把握,因为随时会有事发生,所以既来之则安之吧。
「方才睡着时,我又做梦了。」徐染说。
「梦到另一个你?」
徐染点头,讲起梦境说:「可是和之前不太一样。我梦到那个我被杀。」
「咦?」
「是被火烧死的。说不定就像我娘梦到的那样。」
听徐染提及娘亲,刘生生才发现自己对徐染的背景了解并不深,只晓得徐染的生母很早就走了,如今在徐家的是姨娘和姨娘生的弟弟,跟他差不多的情形,年幼失怙,与其他人又亲近不来。他还有些江湖门路,跟过父亲跑江湖,知道该怎麽谋一条生路,可徐染这人光样子就生得不一般,又成天僵着一张冰封万年的冰块脸,若非安大人提拔……
刘生生还是无法想像徐染在和自己一样年纪时跟着人家上山打虎的事,明知徐染武功高强,但心里就是舍不得。他抱紧徐染的手臂,脑袋靠在他臂上低问:「你是怎麽喜欢我的?我对你也没有很好。」
徐染想了想,心中的情感是鲜明的,可是很难用言语讲明白,於是回答:「喜欢就喜欢。爱就爱了。若还要估量你待我如何,那就不叫真心。」
「说得是。感情之事,有时就是霸道又没什麽道理。那我现在就安心多了。」
徐染睇着他,一脸不解。刘生生转头朝他勾起神秘的笑容,说:「你是我的保命符啊。怕什麽?你这道符,我会捏紧紧的,不放开。」
对刘生生而言,徐染对他的感情,比任何咒术都还要不可思议。
与天地自然借法、跟鬼神打交道,还得依赖各种手段或媒介,有着繁琐的规矩和讲究,可他觉得徐染不同,他可以从徐染细微的反应感受到徐染的情绪,他就是看得懂徐染的心情,说不上来,也能从这个人所传递过来的东西获得力量。徐染只要帮他在手下面前说句话,他就不自卑了,只要握住手,他就不抖了,只要这样注视他,他就觉得自己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知哪儿生出来的自信。
「徐染,你一定要一直看着我。」
「好。」
「你不看着我,我会不见的。」
「会看着的。」
刘生生得到他的回应,浅浅笑了下。然後有人送牢饭进来,见到他们两的互动跟气氛,又被吓得差点扔了饭碗就跑。才住不到一天的时间,他们已经吓病了一个狱卒跟一个送饭的卒子。事情传到范师爷那儿,已经彻底的怪力乱神,一时还不敢直接跑来警告他们收歛一点。
入夜以後,牢里又冷又黑,幸而今晚月色明亮,还能看见事物轮廓。刘生生抱膝而坐,有时盯着角落,有时望着小窗口,徐染问:「你在看祂们?」
刘生生瞅他一眼,点头跟他讲:「这个安大人倒是个不错的好官。窝在这儿的游魂野鬼都是外头进来的,感觉怨气不重,否则我也不会刚才睡得那麽熟了。我说的好官不是说他绝对正直清帘,最起码没有出过太多冤案吧。先前我也怀疑过这个安大人是个尸位素餐的家伙,凡事就会拖,可现在又觉得他可能有他难办的地方,不得不这麽拖着。」
徐染认同他的话,附和道:「有些事,不在他的位置是不能体会的。白水县虽然偏远,但也富庶,没有沦为那些权贵眼中的一块肥肉,都是多亏安大人和范师爷与那些人周旋。」
刘生生撑颊斜睐徐染,苦笑说:「怪不得你在堂上维护我的时候,他们两个脸色特别难看,原来不是因为觉得你坏了官府的名声,而是看不过一心栽培的好青年让一个臭神棍搞砸了前途。」
徐染望着前方黑压压的墙面,神色坚定回说:「我视他们二人如父如兄,只是有时事难两全,我有不能退让的原因。只盼他们有天能理解,一切後果我自会承担。」
「徐染,你说说,为什麽这样坚持不肯让我一个人被收押?」
徐染看向他,跟他说:「我晓得你一直是一个人这麽活过来,也知道你现在心里有我。就算我不在,你也能够独自面对这一切,可一旦我错失你,哪怕将来你平安走出这里,你也会把自己关起来,孤独一辈子。」
他早就摸清刘生生的性情了,这麽怕受伤怕疼的男人,精神上也是如此,不是不能忍受那些事,但为了逃避讨厌的事情,会竭尽所能的避开。比如为了避免被感情背叛,所以再也不以真心待人。刘生生曾被孙公子伤过一回,倘若这次徐染选择的是旁观,而不是拉着他的手一块儿被押进来,刘生生肯定会缩回壳子里。
徐染看他好像明白自己的话,再度直视前方说道:「我很想说,只要你平安快乐就好。只不过,我更希望让你平安快乐的人是我。」
刘生生一愣,莫名一阵酸楚涌上来,挪了姿势背对徐染,默默红了眼眶。他知道自己挺糟糕,可能连纪星鹤都比他还强,感情这件事她看得比他透澈,想要的东西,哪怕自不量力都想争取看看,可是他只会逃避。
若不是徐染主动表态,刘生生觉得自己可能会装死到底。刘生生太厌恶这样的自己了,话音略带哽咽道:「徐染,我……会成为一个值得你这样的男人。」
刘生生本想说自己不值得徐染如此,但受到星鹤那些话的刺激,硬是改口了。只要徐染看着他,他会努力找回很久以前那个勇敢无所拘束的自己。喜欢男人嘛,也不是件需要全盘被否定、自我遭唾弃的破事儿,他现在就觉得幸好他喜欢男人,喜欢上徐染这麽一个好男人,他眼光不是太糟糕。
两人又一阵沉默,但气氛并不尴尬,反而像在自家一般随意。只是牢里什麽都没有,着实无聊。关於案情也没什麽可研究,反正都是明真教的圈套,多想只会多错。徐染就开始打坐,刘生生找话题聊道:「想到你娘的胎梦,他们说你是毁神像的那个,可我後来想想,搞不好你才是被毁的那个神像。徐染,会不会你是被伤害的神仙,为了逃命才逃到人间啊?我爹以前说啊,我上辈子也是个仙人。」
刘生生说完看到徐染嘴角隐约翘起来,他又自顾自的说:「哼,你不信是因为你不晓得我爹多厉害,他以前可是在穹山修道的道士,穹山是传说中的神山。听说那里有仙人修炼,我爹是回人间了结尘缘的,他不想死,大概是可怜我还小吧。」
刘生生边讲边抓起地上的链子,那是徐染弄坏的手铐上的链子,发出了一些声响,他百无聊赖玩弄铁链,又说:「我爹的名字也有趣,他叫刘道道。」
「道道,生生。」徐染莞尔说:「佛道仙道人道鬼道,道道无穷。胎生卵生湿生化生,生生不已。」
刘生生眼睛一亮,捉着铁栅栏说:「你晓得我们名字由来?」
「难道不是?」
「正是、正是。所以我爹叫道道,我叫生生。以前不懂的人都还取笑我,哼。」
「那你没告诉他们,你上辈子可是神仙?」
「我不是神,是仙。你才是神咧。」
两人进行这古怪对话的同时,从上头气孔小窗灌进了冷风。天气本就寒冷,可是这风来得不自然。他们同时噤声,屏气凝神。
「趴下!」徐染沉声一喊,刘生生见识过徐染天生直觉,立即五体投地,扬起的发梢被削了几许,同时刘生生前方的铁杆发出铿锵声,震落了一些尘埃。
刘生生小心翼翼上前摸上那铁杆,发现上头好像多了两道新刻的细痕,不觉压低嗓子沉吟:「他们难道嫌我们死得不够快,想暗杀?」
徐染不及回话,警觉又有什麽动了杀机,抓起地上铁链甩向刘生生身後,铁链一样被某个东西打开,刘生生跳开躲避,两间相邻的牢房忽然变得吵闹起来。
「是风刀。」徐染只讲两字,刘生生即猜测:「八成是什麽妖怪。他娘的整个明真教根本都是妖怪老巢了。」
「跳。」徐染下着指示让刘生生闪躲,他说什麽刘生生都照做,两人默契配合,那风刀顶多画破衣服,还没能伤到皮肉。「蹲、跳,左一步,趴下,往右滚两圈,往回滚一圈。」
刘生生粗喘着气大骂:「他娘的为何只攻我不攻你啊?」
徐染却没闲着,施指令的同时还得将铁链当作长鞭帮刘生生挡去难躲的威胁。牢里其他犯人也听说刘神棍的事,都吓得逼自己睡着,不敢吭声,外头狱卒则听到吵杂声,提了灯进来骂人:「干什麽东西?谁大半夜的吵嚷,你们该死的不想睡我还想睡,还吵,没听见啊,还是听不懂人话,我教你们吃棍子吃到懂……呃……噫……」
那夜值的狱卒提着灯笼,只见被隔开的两间牢房里那两人像撞邪似的,一个拉着铁链像在逗弄隔壁房的刘神棍,而刘神棍则不停跑跳、翻滚、旋转,累得跟狗似的粗喘气,他忽然不想管了,默默又循原路回去他的小房间当差。
「别走啊、救命啊!」刘生生扑向徐染,冷天里汗流浃背的喘道:「你想想办法啊!」
「这次闻不出味道。躲开。」徐染说完,两人同时互推,翻身背对背贴着彼此。
「呼……呼,敢耍我,明真教,我是记仇的。」
「只希望你那个空月快来了。」
飒……
徐染眼色一变,嗅道了某种气息,扬声道:「我闻到了,好像是沉香?」
「如你们所愿。」黑暗中有个穿雪白僧袍的男人现身,眉目俊丽的朝牢里狼狈两人说:「贫僧来了。」
说完开始念咒,不过咒语念得又快又急,又是听不懂的语言,刘生生和徐染顾着保命没能打招呼,少顷空月把他手里的钵往前一摆,接着就看到那朴质无华的钵彷佛有吸力似的将草屑、灰尘、木片等所有能吸取的东西都吸来,徐染光凭肉眼隐约见到有条长尾被吸进那钵里,风止,骚动亦平息。
空月收回那个石钵,温和的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
刘生生的发髻早就在刚才被打乱,又被钵吸得往前飞扬,风停下来好像一支炸开来的扫帚似的,毫无往日清秀中带点孤傲的形象可言。徐染虽然也一头乱发,却没刘生生夸张,而且他面无表情,只怕他就算顶着女人的发髻化上女子妆容也一样是这种表情吧。
「二位施主,别来无恙。」空月对他们露出慈和的笑颜。
第15章 拾伍
暗牢中不见形影的暗杀者被空月的石钵收伏,刘生生与徐染二人得以喘口气,前者顶着一头炸开似的乱发吁气道:「哈,还好你及时赶来。」
刘生生往前弯腰,双手撑膝喘了会儿,转头关心徐染道:「你还好吧?有没有伤着?」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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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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