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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君不见 作者:禅狐

    第6节

    刘生生不敢睁开眼睛,浑身僵硬倒在地上装死,他不晓得熊妖何时会一掌拍死他,也许熊妖喜欢生吃人肉,也许熊妖去煮滚水炖他,又或者熊妖打算升火烤来吃。

    须臾,刘生生被横抱起来,但是对方的气味跟熊妖不同,身形也不一样,他眯着眼偷觑,看到一张平生所见最俊雅好看的脸,以他的处境由下往上看都觉得这人的下巴、鼻子、侧颜及耳朵都如美玉雕琢,月亮再度露脸,这人俊美如玉,在月色下光华隐隐。

    这不是空月麽?

    刘生生惊讶得讲不出话,空月横抱着他走在秋林里并不觉得寒冷了。他对空月并没有太多绮念遐想,现在更觉得这男人宝相庄严不可冒犯,一时有种被菩萨眷顾的错觉。

    「没事了。」空月说:「是贫僧不好,害你陷入险境。」

    「唔。算了,反正我现在没事。」刘生生有许多疑问,不过他拿空月没辄,好像无法从这和尚嘴里问出太多他想知道的答案,索性作罢。

    空月把他放下来,东方曙光乍现,空月对他说:「关於你手中剩下的纸人,也许我有办法能找到那人。」

    「你愿意帮忙?」

    空月点头一笑,刘生生立刻把那张纸人交给空月说:「空月,我还以为你压根不想管这事。」

    「怎麽会,当时我没想到事态如此严重,听你说了狐妖的事才晓得明真教内妖孽不少,是货真价实的邪教。如此一来,贫僧不能见死不救。」

    刘生生认同连连点头,举高双手伸懒腰,打呵欠,就好像已有一事了结。空月又道:「你打算接着怎麽做?离开白水县?」

    「不。徐染没有我,说不定会死。」他说完睇向空月,空月别有深意朝他浅笑,他讪笑:「我没别的意思,可别多想。」

    空月微偏着脑袋觑着刘生生,那角度看来居然分外妖娆,他说:「刘施主,你若愿意考虑贫僧,说不定贫僧会为了你还俗。」

    「……噫?」刘生生表情扭曲地抽了下,倒退一大步。

    「呵,只是逗着你的。」

    「空月,你究竟是在哪儿出的家?」

    「万世繁华寂灭处,千宵空月梦醒时。」

    「啊?」

    「你不想徐染死,是想回他那儿?」

    刘生生连忙摇头说:「不不,你都没见他那生气的样子……」

    一想到徐染不停找他的样子,他就莫名恶寒,害怕道:「简直是想将我大卸八块似的。」

    空月看他说得不禁话音发颤、太阳穴发汗,莞尔道:「堪比修罗麽?怕成这样。」

    「我就怕他啊。」刘生生发窘,并不是真的认为徐染会伤害他、不,也许真的会把他痛奏一顿也说不定。「唉,难道是因为我占他太多便宜了,他管吃管住的,还给我买药,我却一走了之。换作是我不仅会生气,还会想把人吊起来抽打一顿才解气,这样一想实在是不敢露脸啊。」

    「呵呵呵。」空月笑出声来,朗声道:「唉。那麽,你还是考虑我吧,说不定我会还俗。」

    刘生生嗤笑道:「又在胡说,当我三岁麽?明知我那些破事儿,净拿来寻我消遣,你这个恶僧。」

    空月但笑不语,刘生生始终没弄明白空月回答他在哪儿出家的话,就这麽一头雾水分作两头行事了。

    ***

    午後下过一场大雨,天未放晴,一直是阴天,不时会飘些细雨,路上行人不多,皆匆匆来去。缓行的一个高挑男人就显得有点突兀,他撑了把普通油纸伞,半边的脸有块大面积的深红胎记,宛如枫红驻流在他脸上。

    此人正是白水县北最有名的人,徐染。今日他浑身好像散发一股比平常更霜峻严酷的寒气,教人难以接近,谁远远见了他都走避三舍,却有个不会看脸色的余北舟跑来问候他说:「保长,听说那个刘神棍跑啦?」

    此话一出,急忙跟来的叶朝东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余北舟接着讲:「就说他不可靠啊。走了也好,省得上下左右那四个家伙又有话讲,保长你本来就讨厌神棍,要不是为了上头交代要查明真教的案子又怎麽可能接近刘神棍嘛。」

    叶朝东把余北舟拉开,低斥他闭嘴,回头嘴角如抽筋似的抽动,僵冷笑着对徐染说:「你别多想,北舟他性子直爽,想到什麽说什麽。今天我看也没什麽事,不如……我们去四季酒肆喝点酒再走?」

    徐染神色阴郁睇了眼众手下,说:「你们去。我没心情。」

    说完徐染就撑着伞迳自走远了。叶朝东往余北舟後脑拍了一巴掌骂道:「你脑子有病是不是,没见他一脸生人勿近的样子,连这一带最凶狠的黄狗见着他都只敢夹着尾巴小声哭,你居然感胡言乱语,吃了刘神棍的口水是不是?」

    余北舟打了个冷颤说:「我哪晓得、觉得保长不就跟平常一个样子麽,还以为是天气阴冷的关系,怪不得方才跟保长搭话的时候忍不住直发抖啊我。」

    「真是蠢,罢了,要喝酒的跟我走吧。我请客,喝酒压惊。」

    徐染走得有点远了,但能将手下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的耳力不差,眼力也很好,应是多年习武锻链的缘故。现在想来却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麽习武的,耳力好,什麽难听话都落到他耳中,眼力好,各种令人不舒服的嘴脸也都入了他的眼。而他本来认为自己习惯了,也没什麽,对白水县他是没有特别好恶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凭这长相到哪里都会受到差不多的对待,就连安大人提拔他也只是因为他的长相冷峻骇人,又有一身武功傍身罢了。

    最近徐染才开始重新认识自己所生长的地方,觉得这儿的人其实比起外面相对单纯,这里的街道乾净纯朴,这儿的东西也好吃,见惯了的景色逐渐变得可爱。其实白水县一直没什麽改变,变得是他的心境,因为他的视野里多了一个人,叫作刘生生。

    他对刘生生的初次印象不好,也想过找刘生生的碴,但越是往来就越发现这个人好像不那麽讨厌了。他所在的地方实在太安静,多一个刘生生恰好,一样那麽多话好事的家伙,却是换作了别人都忍耐不了,唯独刘生生不讨他的厌,让他觉得无妨。

    他开始注意白水县的细节,是因为他开始关注刘生生这人,而他觉得白水县可爱,是因为他觉得刘生生意外的可爱。

    踽踽独行秋风细雨中,徐染深刻想透了这件事,他会重新喜欢上这个地方,是因为他已经喜欢上了那个人。

    「生生。」徐染伫足在家门口,迟迟没跨过门槛进去。没有刘生生的地方,他根本无所眷恋。他不停思考刘生生为何要突然一走了之,是因为怕死麽?怕他没能耐保护自己,还是因为怕他动了心?

    他并不否认的是,即便自己生得不好看,而刘生生不喜欢他,他还是会希望刘生生能长住此地。

    这阵子,徐染在外头闻到许多怪味,是刘生生可能会说的鬼怪的味道。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苦笑,以前他根本不信,现在却会因此想起刘生生的话。然後他开始有点错乱,闻到羊骚味以为又是羊精,结果是人家异教徒宰羊吃。闻到馊味儿以为是水鬼什麽的,结果只是人家倒馊水。

    他很担心刘生生的伤势,这样的天气阴晴不定,刘生生是否会没伞撑、没油衣穿,让伤口沾了水?还有内伤的药光吃一帖不会好,淋了雨也可能更严重,不晓得自个儿找大夫医了没有。

    徐染还在门口发呆,想着这些事情,越想越生气,他想:「若有鬼神,就让刘生生现身交代清楚,那样我就信你们。」

    回应他这心思的只有冷风微雨而已。

    ***

    暗巷转角处,能睇见斜前方徐染的宅子。躲在这暗处的男人挽着微乱的发髻,穿了几天都没更换的单薄衣裳,披了破几个洞的油衣偷偷摸摸观望徐染的动静。这个男人是刘生生,有能够见到鬼神的能力,但无法顺遂与祂们沟通。

    也不知何故,周围游魂一个个鸡婆的靠过来对他比手画脚的,有些甚至做动作要把他推出去,他这一站出去只有一棵树能稍微挡住他,但九成九会被徐染发觉,一旦发觉的下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尤其他发现徐染今日的腰间有佩剑。

    「别闹了你们。」刘生生用意念这般想,摆手挥开鬼魂们,但鬼魂们今天不晓得太闲没事儿干还怎的,围着他指指点点,好像在说他怎麽能吃了不付钱就跑,怎麽能这样不负责任。

    这时天空开始打雷闪电了。看似普通的现象,却令刘生生想起先前陈女被劈死的事,疑惑猜想着:「奇怪,不会是多心了?那云上好像有东西……」

    第11章 拾壹

    雷电渐至,鬼魂一下子逃逸无踪。徐染终於有了动作,右脚一挪堪堪侧过身,倏忽一击落雷打在他方才站定的地方,那片地立时焦黑冒烟。

    据於暗处观望徐染之动静的刘生生眉心微结,心生疑惑,那徐染除了闻得到鬼神妖物以外,莫非还有别的能耐?念头还没化作明确的言语,刘生生的目光紧追徐染移动,这时徐染似乎本能察觉到危险,身形一闪就消失在自家门前。

    刘生生抬头找寻,徐染已身在几丈远的屋脊上起落,一下子要跑不见了。他咋舌暗道:「娘的,会轻功了不起啊。」

    天空打雷闪电的云果然追着徐染移动,刘生生一来惧怕那云上的妖物,二来他身上有伤,实在追不上,靠着墙喘了几口气,等路上又开始有游魂精怪冒出来活动才确定这里安全。不过,他始终放心不下徐染,趁这会儿街上没人往来,走到徐染住处大门前摸出一张白纸,折成鸢形再对摺朝虚空念念有词,从这地借了些法追踪户主徐染。

    那张纸被射向天空,好像有只无形的手带它飞行,快落下时就会起风把它带到高处,刘生生勉强跟上了它。他一度想起自己的伤势应该比现在还严重,为什麽被空月请了一顿酒菜就没那麽难受了,就连因为内伤而咳嗽的情形也减轻不少。

    天上藏雷的乌云除了移动还不时闪烁惊人的光亮,纸鸢摺成的符越飘越远,飞到了近郊的染坊,那是某户人家的祖业之一,空地上显眼的那栋楼房还是人家发迹的祖屋,不过现在没人住了,而且染布的工作也挪往他处,这里因为离市太远而逐渐荒废。

    「真是个杀人弃屍的好地方。」刘生生和徐染不约而同这麽想,在彼此不知情的状况下心意相通。只不过刘生生赶得气喘吁吁,徐染则已经长剑出鞘与云上的妖物斗了起来。刘生生不敢靠得太近,就躲在附近林子里观战,林木间有丛生的南蛇藤,迂回曲折的延展藤蔓,或攀附周围草木而生,深秋正是果实成熟时,深红果实自假皮绷开缀满枝藤,很是艳丽抢眼,藏身其中再好不过。

    刘生生无遐欣赏周围草木自然之美,那头徐染正在躲避雷击,他看得胆战心惊,却又无技可施,因为雷电的缘故,没有其他杂灵感出没,徐染找了一个空隙将剑插在土地上,刘生生握拳暗叫:「你为什麽扔剑,找死啊你?」

    然而事态出乎刘生生预料,所以雷电都集中劈在那把剑上头,徐染得以有喘气的空隙。刘生生因而松了口气,对徐染所作的事恍然大悟。但那把剑可是连精怪都惧怕的好剑,若是被劈坏岂不可惜,刘生生才想到这儿,云上的妖物就不再施予雷击,一时间天地归於寂静。

    怦怦,怦怦,怦怦。刘生生紧张得不得了,心跳声都变得过份清楚,一双眼不停张望徐染那儿的情况,看看徐染伤了没有,徐染没有把剑取回,那把剑有异状,剑未出鞘,却隐隐发出剑鸣。

    徐染迟疑了会儿伸手碰触,还未触及剑柄就被它释出的火光逼开,好像给咬了一口似的。他暂时放弃取剑,抬头一看,平地多出一个人。徐染愣住,刘生生也愣了,那不是方保长麽?

    「不是。不是他。」刘生生在心里立刻否定,这肯定是和狐妖一样上了别人的身,可是强占活人躯壳并不容易办得到,除非是具死屍。这麽说来,方保长岂不是已经……

    「方兄,你怎麽会在这里?」徐染提问,躲在远处的刘生生急得想朝他扔石头,提醒他那不是本尊、不是活人。

    方保长扬起冷笑却不回答,扬手就往徐染的方向抽了一道电光刺眼的鞭击,徐染看不清楚方才是怎麽回事,只凭本能往一旁闪开,刘生生则看得到方保长手执一截白骨,不知道是什麽动物带着尾巴的脊骨,能发出那样的攻击。

    徐染虽然躲开,可是袖子和衣服好像磨破了,那妖人又以同样方式不停朝徐染抽鞭,徐染在平地就算有轻功也无遮蔽处可躲,只能尽力跳开、翻滚。看在刘生生眼里,徐染的动作好像变得有点迟缓,原因在身上出现的伤口越来越,可是鞭击明明没打中。

    那种攻击按理说中了一次就肯定站不起来,没烧焦而死也会残废,徐染都惊险躲过,但皮肉却出现伤口,鲜血渗出来,不到盏茶的时间徐染已经伤得有点惨,终於握住剑柄,整个人好像触电般痉挛,单脚不支跪地。

    方保长见状开心大笑起来,刘生生留意他们打斗发觉徐染看不见那段充作武器的白骨,这时方保长突然收鞭往徐染暴冲,一脚踹在他腰侧,徐染绷紧肌肉屈肘挡下,方保长抽出一支细长雪白像筷子的东西往徐染天灵盖扎,徐染警觉的扭头避过,白色筷子并未扎到他头顶或颈肩,却在他身上擦破一道伤口。

    方保长出招又狠又快,徐染受了伤又居下风,那支白筷子在几息之後刺过徐染左手,将那只手钉在地上,徐染咬牙痛吼,疼得眼冒血丝。刘生生也激动得往前跑了几步,原地慌乱踱脚,焦急喃喃:「这样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刘生生的目光不敢离开徐染身上,双手拼命在布袋里翻找可用之物,可惜他从没和会放雷电的家伙正面斗法,真是一点胜算也无,这一露面恐怕就是要给徐染赔葬吧。赔葬……这词不由得勾出他之前的记忆,和狐妖打完睡了一觉,他也以为自己死了,连累了徐染,当时觉得黄泉路上有个伴也不错。可是那个伴是徐染,他一开始是开心,後来却又难过。开心是因为他直到最後都还能再见徐染一面,难过的是投了胎或许就得分道扬镳了。

    其实他对徐染的在乎,是不是早就超越了情爱,在生死的界限,他只想着要和这个人一块儿经历一切,无论那是什麽?

    不久之前他们还有点针锋相对,徐染一定也想过找他的碴,他当然也盘算要给徐染作个法恶整一番。但脑子里的恶意都没有实现,却生出了别样情感来。

    「不要啊──」刘生生脑袋一片空白,高声呼喊的同时往徐染那儿直奔过去,手里抓的是一堆写好的或还没写好的符纸,那两人杀气腾腾瞪着他跑来,挺身挡在徐染前方把符纸全部撒出去。

    方保长笑出了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说:「你闯进我的局里,这一带由我的气罩着,你借不到任何法力的,小道士。我可不是先前被剑气打发的小精小怪,还有红狐那样好打发的。」

    刘生生扔完了符纸扔杂物,扔完杂物又弯腰脱了鞋扔,一只鞋恰恰砸在方保长脸上,他啐了口水骂道:「妖孽,吃我的臭鞋──还有袜子!」

    说完连破洞的袜子一并贴符掷去,方保长表情狰狞抽动着,徐染看他一手握紧好像要再施展攻击,急得把被钉住的左手抽离那根白色钉子,痛苦号叫起来。刘生生没听徐染叫得这麽惨烈,回头一瞥惊见那白色的钉子原来是更细的一支白骨钉。

    「你疯啦!」

    徐染的左手掌不停流血,但仍抓住刘生生的肩想把人拽开,刘生生也察觉敌人的举动,躲开徐染的阻止往方保长扑了过去。

    「他手里有像鞭子的白骨你看不到的!」刘生生死命缠住方保长,想抢下那段白骨鞭,哪晓得一碰到就爆出火光来,虎口流血不说,周围皮肉还像是给火烫过一样疼得厉害,他当场怪叫跌到地上,方保长抬脚狠狠踢他,他抱头鼠窜。

    徐染立刻介入接招,右手握的是吸收妖邪雷电的长剑,掌心好像隐约发出肉触铁板的滋滋响声,但他冷着一张脸好像浑不觉得痛楚,抢近距离想伤方保长。刘生生在後头出声助阵,提醒他骨鞭攻势,然而那鞭尾有倒勾,徐染没一会儿就被勾伤了肩膀,幸好避掉了要害,但被打死也是迟早的事情。

    刘生生的旧伤又裂开,新旧伤夹击,他痛得连站都吃力,不争气的让泪水占满眼眶,模糊视野里是徐染还在跟妖邪拼命的影子。他不停质问自己,不是把纸人的诅咒转嫁给替身偶了麽?哪个环节出错了?他明明都躲过狐妖那次的劫,徐染一定也能躲过吧?

    「我……帮你。」刘生生咬牙站起来,迈出一步。「我们讲好,这事我管定了……不要死,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你也不能……」

    痛会把人逼疯,刘生生向来怕疼,这样慢慢折腾太煎熬,他决定一股作气冲向他们,然後把布袋里最後一件东西往方保长身上扔。那是一串佛珠,佛珠丢偏了,徐染的剑恰恰把它们系成串的线绳割断,然而飞散开的佛珠巧合的打到方保长身上。

    刘生生倒下的瞬间见到每粒珠子一齐发出淡金色微光,他瞠目结舌,那金光像是某种能量在这空间回荡开来,释出一道道涟漪,他心里跟着默念了一声佛号,脑海响起了庄严殊圣的梵音。

    接下来的景象刘生生错失了一眼,但能听到方保长的叫吼声与某种奇怪的咆啸声重叠,莫非佛祖显灵?他惊奇抬头看,失望的看到方保长还在与徐染缠斗,只不过手里的武器已经没有雷电火光,而且挥舞不起来,光拿着都吃力,最後松手抛舍那件凡人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与徐染搏斗。

    徐染战红了眼,平常冰冷的眼一时充满血丝,加上深红色胎记和惊人的气势,刘生生竟觉得徐染还比较像是给妖邪上了身的一方,而方保长惨白的脸色好像与刘生生有所同感,退怯得往後踉跄一步,扭头逃跑。

    徐染一手飞剑伤人,剑身刺中方保长的脚,後者当场跪地瘫倒下来,刘生生看到那躯壳浮出一抹紫黑色人影,好像披了斗篷的人形消散无影。

    「徐染。」刘生生喊住他说:「附在他身上的东西逃了。」

    徐染拖着沉重脚步走近查看,表情森冷低吟:「死了……」

    刘生生随後过来,附和道:「当然是死了。死人的身体好利用,陈女也是先死了才被狐妖附身。」

    「怪不得。」

    「什麽怪不得?」

    徐染拿剑尖指向方保长受伤的地方说:「没有血流出来。」

    「唉。」刘生生只是叹气。不仅血没流出来,皮肤颜色迅速失去血色,他猜想屍斑那些现象也会先从伤口开始出现,他见徐染动也不动好像假人一样呆住,开口提醒说:「你坐着歇会儿。我、先把屍体藏在草堆里,等我们伤势好点儿再来埋。」

    「不成。这里死了一个人,得报上衙门……」

    「别这麽死脑筋。」刘生生烦心道:「江湖规矩,杀人完事要收拾。我们有收拾也算尽了道义,你报上去人家还以为我们是凶手。」

    徐染转头睇他,他掀了掀嘴皮,尴尬道:「我们当然不是凶手,所以不能被误会,要不然之後的事还怎麽查啊。」

    徐染捉住刘生生的手腕,越握越紧,人却是虚弱的驼背不动,刘生生紧张低呼:「你别用左手,左手被穿了这麽重的伤口,哇啊!」

    闻言,徐染改用右手抓他,沉冷低语:「不准走。」

    「行行行,你先、唉,先处理伤口。我要痛死了,就算你不痛,可是我很痛啊!徐染!」

    徐染站得笔直,整个人往後仰倒,刘生生被他扯得跌在地上。刘生生想把腕上的手指剥开,余光看徐染闭起眼像睡着似的,赶紧拍徐染的脸呼喊道:「你先别睡啊,喂,徐染。你想吓唬我啊,我可没那麽容易就……」

    刘生生背脊发冷,居然看到了两个勾魂使者飘近,蒙胧的影子在草丛间移动,他急得要哭出来,拼命甩徐染巴掌叫道:「王八蛋,给我醒来,你他妈的快睁开眼睛,不准走,你才不准走啊!你说管我吃住的,还答应给我泡澡,你欠我的都还没做完,混帐啊,睁──开、眼、睛!」

    刘生生忽然止住怒骂及掴掌的动作,他不敢转头,因为他余光见到鬼差们凌空浮在他们上空,而且和徐染平行相对。徐染倏地睁眼就与鬼差相对,刘生生反过来牢牢握紧徐染的手,想藉由疼痛把人唤醒,不久,徐染那染血的另一手伸过来轻轻摸了刘生生的脸庞低哑道:「没事了。」

    「……真的?」

    徐染话音缥缈的应了声,撑起身体坐起来,刘生生确实没再看到鬼差,不禁疑惑道:「难道是你把勾魂使者给瞪走的?」

    「说什麽傻话。我只听到你在嚷嚷,又猛掴我巴掌。我没死也被你弄死。」

    刘生生好说歹说,徐染才松手让他搀扶,两人互相扶持绕了僻静的路回县内,但并不是去找大夫,而是去到纪家後门。来应门的门房见到他们俩就吓得往後跌坐,差点没屁滚尿流,刘生生出声喊住人才又找来纪星鹤。

    纪星鹤这天碰巧在家,铁青着脸说:「你们、天啊,感情再差也不需要杀成这样吧?」

    刘生生快睁不开眼皮了,涩声央求她说:「好妹子,你有药吧,帮个忙顺便把这人先抬进去,他伤得比我重,整个人也比我重,我快撑不住了。」

    刘生生往前倾,徐染立时精神一振把他拉回来,一只手臂牢牢把人箍在胸前,刘生生开始恍惚,懒得再有动作。纪星鹤跟仆人上前帮忙扶他们进屋,却发现徐染就这样站着晕倒了。

    「为什麽啊。」纪星鹤满头大汗苦叫道:「为什麽这种事都要跑来找我啦!我是穿越来当大小姐不是来当仙姑的啊!」

    ***

    丑时出了一会儿的大太阳,转眼间又乌云密布,大雨倾盆。雨声湮灭其他声音,包括纪晖关窗子、坐在书案翻书的声音。

    这几天的天气忽晴忽雨,纪晖这天没去上学,在家自修,临时被纪星鹤找来看顾刘先生和徐保长。这两人听说水火不容,他印象里听学堂的人说,徐保长可讨厌死刘先生了,为免刘先生在外头招摇撞骗,有阵子天天上刘先生摊前巡视。

    最近明真教来到白水县,虽然这教派有不少争议,但暗地好像与朝官勾结,所以安大人也无法轻易有动作,徐保长更是有气无处发泄,只好迁怒了刘先生,把人软禁在家中。

    纪晖往那张床榻瞅了眼,摇摇头叹气,他认为谣言不能尽信,也许他俩真的是不合已久,姐姐那儿却都没说什麽,所以这些绯闻听听就算了。今天一看那两人伤得这麽重,又不敢光明正大去请大夫,这才怀疑谣言多少还是有几分真实性的。

    翻了几页的书,纪晖静不下心浏览,搁下书走到床边观察他们俩,小心翼翼把被子掀开一角,就见徐染一手牢牢环住刘先生,把人圈在怀里,两人昏睡的神情都相当难受的样子,他看了也不忍心,试着要把徐保长的手扳开来,可不知怎的越是用力,徐染反而把人圈得更牢紧,简直想把刘先生勒死一般。

    纪晖汗颜,不敢再施力,默默又将被子盖好,尴尬的退开来,心说:「保长到底多讨厌刘先生啊,见了仇人份外眼红,所以绝不放过麽?听说刘先生对女子特别温柔,善解人意,做生意也多半是女人捧他的场,莫非是因为风流加上是个江湖术士,被保长恨上了?毕竟保长的样子连男人见了也不敢造次,哪有女人敢亲近……」

    想到这儿,纪晖朝刘先生的背影投以同情的目光,不过这种私怨他是无法帮上忙的,况且其中一方还是官府的人。他坐回书案温书,过了一会儿小桃过来换上焚香的木片,说是让受伤的人安眠,这倒不是纪星鹤的吩咐,而是梁小翠的主意,纪星鹤只说要她也听梁小翠的话。

    到了用晚饭的时候,小桃又来请纪晖去用饭,客房里这两个大男人还在睡觉,看起来也出不了事,就暂时被闲置不顾了。

    刘生生的肚子很准时感受到饥饿,率先醒来,凝眸睇着眼前的人很是眼熟,单眼周围好像被枫红拓上了颜色一样,这家伙不就是徐染麽?他紧张徐染的状况,所幸这人尚有鼻息,一放心之後才发现自己被徐染的手臂紧紧勒住,怎麽挣都挣不开。

    「喂,你醒醒啊。我快被你勒死了。疼啊,我有内伤的、禁不起你这麽粗暴对待。」

    徐染没有醒来,像块石头一样把人扣死了。刘生生深吸一口气,揣想着纪家人该不会都见到他们俩这副狼狈样了?传出去要他怎麽见人,这可不妙,於是他又试图钻出徐染的环抱,忙得一头汗却没有任何改善。

    「徐染。」刘生生苦笑了下,对一个沉睡的人出言哄道:「你安心啦。我不会走的,我只是想去解手,一会儿就回来。」

    徐染纹风不动。

    「徐染,信不信我把你手拧断?」

    这招没用,刘生生换了几种讲法,软硬兼施,徐染好像人形枷锁,无法可解。刘生生快窘哭了,这下他真的尿急了,带着委屈的鼻音哼说:「老徐啊,我是你爹,你抱的不是徐染。徐染他去解手罗。」

    徐染的手臂松动,刘生生趁机钻出他怀抱,面露喜色并嗤嗤笑了两声,若不是有伤在身早就乐得手舞足蹈。这客室离纪府花厅不远,哪儿有茅厕他是晓得的,一踏出房门就熟门熟路去解急,回来时徐染皱眉低吟,一副难受的模样,刘生生担心他开始发烧就走去探他额温,岂料一碰触徐染就被捉住手腕拽回怀里。

    刘生生一头栽到徐染身上,鼻子都碰疼了,摀鼻臭骂几句,徐染恰好睁开眼醒来,两人面对面的距离能清楚看见彼此的眼睫毛根根分明。

    刘生生还摀着口鼻,闷声问:「你怎麽没死?」

    徐染没吭声,刘生生往後退、试图抽手,他还捉住刘生生的手没放开,慢慢把人逼到床尾。刘生生退无可退,心虚得两手一拍,合掌求饶道:「徐大爷饶命啊,我知道你想一掌拍死我,要是我换作是你,收留一个男人管吃管住结果还办不了事只会捅篓子招祸害的,而且一天到晚要求东、要求西,嫌这嫌那儿,话又多,我也会想拍死他的。要不房钱你写张借条就当是借我的,我攒到了钱一定还你,其实招到污秽也不全然是我不好啊,我都特地帮你薰过衣裳了,哪晓得你竟然都不穿,穿了起码你快死的时候勾魂使者会犹豫,忘了你不信这个,那我说点别的吧,念在我们也有同床之谊,我睡相不错,也不打呼,你不是还想收我做义弟麽。」

    砰!徐染一手拍在床架上,刘生生抖了下,徐染平声道:「义弟?你想当我义弟?」

    「呃呵呵,在下是高攀了,不敢不敢。」刘生生说完,对方毫无反应,他畏缩得慢慢抬头觑人,徐染因为伤势的缘故而有些脸色差,唇色变淡,除此之外还是相当威严慑人。

    「你,想、怎样啊?」刘生生怕事,被这样盯住,实在是紧张得心脏无力,浑身没劲。徐染的目光略略往下挪,还能动的右手轻捏起刘生生下巴,接着往那张微启的唇凑上一吻。

    刘生生眼前一花,好像见到枫红流丹、大雁南飞、白鹤西去、花开花落、大地回春……脑子有许多零散的片段转呀转,有人跟他说过,所谓的自然就是凡人无力阻止的事,像种籽发芽什麽的,还有、还有他这一刻为了这个吻心跳过猛,总觉得下一刻会再度晕过去。

    「干嘛?」刘生生的声音很虚,轻弱得像幻听。

    徐染对他露出从未有过的表情,带着浅浅笑意说:「结义不过是挽留你的手段。我不是真心想认你作义弟的,我没把你当作亲弟弟,而是别有居心。」

    刘生生长吐一口气,一手拍拍胸脯,放心说:「还以为你是想赏我几巴掌才把我脸抬起来,吓我一跳。」这可不是他乱想,毕竟他之前为了叫醒徐染可是狠狠的掴人家好几巴掌,若不是徐染脸本就红了一边,大概两颊都能看到隐约的掌印。

    安心之後,刘生生才消化了徐染後来说的话,换上错愕的表情瞪着徐染问:「你刚讲了什麽?你有讲话?」

    徐染莞尔不语,重新抱住刘生生低喃:「你跑到我面前向方兄扔东西的时候,我觉得很可怕。」

    「什麽啊?」

    「正面受他一击的话,你肯定要没命。所以我很怕。」

    刘生生耳边是徐染特别温柔的说话声,一想到这还是纪家,他就觉得紧张尴尬,因此不安份的扭动身体想挣开,徐染却枕着他肩膀又道:「生生,我受了伤,很痛。你别再动了。」

    刘生生担心徐染的伤口,立刻定住不动,却恼羞呛话:「我也受伤啊。你知道刚才你睡着差点把我勒死麽?」

    「不知道。」

    「你好歹犹豫一下、愧疚一下吧……」刘生生哭笑不得。

    「生生,有股臭味。」

    刘生生嗅了嗅,他说:「还好吧,这房里有薰香,而且有个大人物在此坐镇,寻常妖物是不太可能出现吧。啊、我……」

    「有点酸酸臭臭的。」

    刘生生涨红了脸,平声道:「是我啦。我几天没洗澡了。难为你还勒得这麽紧都不松手,呵、呵呵。」他乾笑几声,徐染很自然的松开手臂和他相视,他看徐染衣服破烂又惨烈的模样,和自己这个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麽好笑?」徐染不解。

    「我们俩比乞丐还惨。脏死了,肯定是你不肯松手,他们没办法给你我处理伤口,这下连笑都疼得要命。得先麻烦星鹤了。」

    「不好吧。」

    「又不能这种样子去澡堂。放心,纪家跟我很熟的。」

    「生生,你确实很容易得寸进尺。」

    「哼。」

    刘生生的伤没有徐染严重,他到外头找人帮忙,纪晖帮他们找人烧好了水洗澡,再传消息给纪星鹤知道,同时将早就备好的药也送去客室。已经烧好水的浴桶旁,两个大男人尴尬面对面,刘生生掩嘴轻咳,开口提议:「你手伤得严重,先别动。我帮你。」

    「有劳。」

    方才一吻好像没能再有进展,刘生生假装没那为事儿,徐染也没再提起,事情无疾而终。刘生生帮徐染把衣裳褪下才开始动手脱衣,解腰带的时候心里莫名别扭,抬头发现徐染正瞬也不瞬的瞅着他,他抿了抿嘴又重新拉好自己的衣襟和衣带说:「算了,先帮你洗。」

    「不一起?」

    「不了。这浴桶好像挤不下两个大男人。」刘生生边说边扶着徐染泡进去,其实徐染的动作比他还顺畅,除了比平常缓慢一点,也不像是受伤的人的动作。

    刘生生只觉得徐染在逞强,拿了毛巾开始帮人搓洗身体,一面动手一面笑说:「风水轮流转啊。先前你还帮我,现在换我帮你了。我这力道还行吧?」

    「嗯。」

    「疼了就告诉我。」

    「痛。」

    「哪儿痛?这里?」刘生生戳他背部。

    「全身都在痛。」

    刘生生小心翼翼把伤口凝血沾污的地方小心清理,皱眉反问:「你是在跟我撒娇是不是。」

    「嗯。」

    刘生生顿住,低头继续帮人擦背,边洗边嘀咕:「你才得寸进尺。」

    第12章 拾贰

    白水县某纪姓人家的客房里,江湖术士刘生生正在替铁齿的保长徐染擦拭身体,每看到一到伤口或瘀伤他就默默觉得疼痛,也搞不清楚这是心疼徐染还是种投射作用。特别是余光不时瞄到徐染搁在桶缘的左手,被包紮得很粗糙,但光看浸染血色的布条都够怵目惊心。

    尽管是这种所有感官都痛到令人揪结无语的情况,刘生生还是忍不住冒出「这种威猛的身材得怎样练就啊?」的念头,搓洗完上半身,他有些迟疑,幸亏徐染这时跟他说:「前胸後背擦擦就好,其他的回去再洗。」

    刘生生微微噘嘴、眯眼,表情滑稽的仰首点点头,徐染起身拿了他手里的皂角跟毛巾说:「轮到你了。」

    「啊,我没关系。我也之後再洗。」

    外头传来纪星鹤的喊声:「里头的两位,洗好没有?送衣服来啦。」

    「还没有、还没有,你先别进来。」

    「那我再等你们一顿饭的时间吧。」

    纪星鹤带着小桃走了,徐染使了个眼色要刘生生乖乖坐进浴桶,没多久纪星鹤又跑回来房门口扬声问:「水够不够热?要加热水吗?」

    徐染探了下水温,难得抢在刘生生之前开口道:「不必太热,不过这水得麻烦你们换过。」水的颜色都浊了,再洗也不乾净,这可让纪星鹤逮到机会进来围观、不,是进来关心一下两位大哥。

    刘生生自然没脱衣,但那身衣衫也破烂得差不多要报废,徐染则到屏风後面换上纪星鹤准备的衣服,她跟他们说:「我们纪家有间成衣铺,这是临时找来的,可能不是很合身,但凑合着吧。本来两套都是做给森森的,保长穿可能觉得太合身也不一定。」

    刘生生提出抗议:「为什麽把给我的衣服拿给他穿?」

    「反正有两件嘛。有什麽关系。」

    徐染在屏风後面说:「这件确实小了点。」

    刘生生挺胸反驳:「我浑身上下都很大。你有得穿该偷笑,就别嫌了。」

    纪晖也过来凑热闹,下人们还忙着换洗澡水,纪晖看那两人隔着屏风斗嘴,朝纪星鹤投以疑问的眼神,纪星鹤屈肘搭在他肩上嘻笑道:「他们是感情好才吵的。」

    纪晖斜睨了眼被她顺手一搭的肩膀,别扭的撇了嘴说:「你别这样。会害我长不高。」

    「唉呀,对不起啦。你生气啊?」

    「没我的事我要去温书了。」

    纪星鹤挥别弟弟,灿笑道:「真上进。慢走。」

    刘生生转移注意问她说:「你怎麽还在?想偷看啊。」

    纪星鹤回头一双眼上下打量刘生生,一手搓下巴,刘生生感到恶寒,心说这孩子果真不是这个俗世的女人,居然看男人的眼神这麽露骨,连忙两手摀胸朝她骂道:「干嘛?」

    「嘻,森森真有趣。我啊,我是光明正大的,哪有偷看。在我那个时空这根本不算什麽。」她说话时留意外面小桃有没有听见,又继续闲扯道:「我的世界有个职业要模特儿,专门穿最新潮的衣服展示的工作,常常都得展露身材。那叫时尚美感。你们不懂啦。」

    刘生生嗤之以鼻说:「照你这麽讲,甫出生的婴孩儿不就够美够食膳吗?」

    「不是食膳,是时尚……」她摊手摇头,表情欠打的回嘴:「森森啊,你不懂是因为你没有对到我的电波跟sense啦。」

    有时跟纪星鹤沟通会让刘生生想喊「何方妖女!」,不过这种感觉或许就像徐染听他鬼扯一样伤脑筋吧。想到徐染反窘与无奈的心情,刘生生抿角偷笑,然後走到屏风後关切徐染说:「你伤了手还能更衣麽,我来帮你。」

    刘生生呆住,徐染只套好了裤子,但穿得松垮垮,衣服也只披在肩上,但是让他呆住的是徐染困扰的表情,他没想到面对生死关头都能面不改色的家伙,现在因为穿不好衣服而为难,突然觉得徐染很可爱,可爱得想凑过去做点什麽互动。

    「我帮你。」刘生生尽量冷静,伸手帮徐染更衣,一会儿的工夫就穿好,洗澡水也已经重新换上新的,纪星鹤留了衣服鞋子,罗嗦几句梁小翠的事要他帮忙就离开。

    徐染瞅了眼送来的新鞋子,低头盯着刘生生脏兮兮又布满小伤的脚,刘生生讪笑说:「唉,这个没什麽。我当时拿鞋砸了人,回来才发现没鞋子穿。不过以前我也常常光着脚在山里跑,无所谓啦。」

    说完就匆匆脱了衣服泡进温热的水里,刘生生说:「一会儿星鹤说她请了家里学医的亲戚来帮你清创,你那只手得小心医治,幸好你惯用右手。」

    徐染右手正拿着毛巾帮刘生生擦背,刘生生拿皂角在胸前搓洗,徐染绕到前头用右手帮他洗身体,然後按住他一边肩膀,上前又浅浅亲了刘生生的嘴角。

    刘生生虽然僵了下,但没有第一次惊吓,他目光不知该往哪儿去,稍微侧过身,仓促洗完上半身,手脚搓完就打算起来穿衣服,手脚速度加快,慢慢转身避过徐染的注视,最後穿好衣服是背对徐染的。

    徐染微微启唇想说话,刘生生却先开口跟他讲:「你跟我这样的人不可能、不可能有结果。」

    「我想和你在一块儿。」

    「你会被耻笑,被看不起,我也不想变成那样。没有人会同意。」

    「无关旁人,我想做什麽都不需要谁来同意。这不是犯法,也不是伤天害理的事。」

    「伤天害理……」刘生生冷笑了下说:「我在丹川县喜欢的那个人,说我这种东西活着也是做尽伤风败俗的事。我还记得他跟我说,他可以什麽都不要,只跟我在一起,就算被除籍,沦为游民,我们还能到海边,到山上,两个人过怎样的日子都是逍遥的,不需要受外人的目光束缚。

    最後,我被除了籍,只有我一个人,在海边流浪,在山里生活,像断根浮萍,不是没有束缚,而是失去依归。幸好我原来有的不多,我母亲走得早,阿爹一个人带着我四处闯荡,後来他也走了,我回到丹川县依附亲戚。但我不习惯,所以又从姨妈家里跑出来,成天跟外头的人鬼混。

    孙公子是第一个对我温柔的人,所以我也很相信他,他对我很殷勤,但我们两个始终清清白白的,有天他向我特别的示好,我也觉得就这麽跟着他很好,结果让他爹派来的人搅和了。」

    刘生生的声音有些压抑,话语因情绪激动而停顿,他深吸了几口气,回头朝徐染笑说:「这世间就是这样的。搞了男人的男人,比女人还不如。你懂麽?再说,又不能延续香火,年轻时因为皮相而贪欢一时,年老色衰就避之危恐不及,活着也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刘生生。」徐染打断他的话,刘生生讪讪道:「还是不说了,讲这没意思。你要是能懂就好了。我对你确实存有好感,所以不希望你卷入这种事情死掉。我这样的人,死了也不会怎样的,所以才那样帮你。你根本不用为了这个对我态度有任何转变。徐染,也许共死容易,同生却很难,你若再这麽对我……我可能不晓得要怎麽面对你。」

    徐染垂眸思忖,又看向他问了句:「说到底,你就是喜欢我才会这样。」

    刘生生呼吸短促,有些慌乱跟急躁,微恼道:「我说了一堆你到底听懂没有?」

    「我听懂了。你喜欢我。」

    「徐、嘘嘘嘘、嘘──」

    「刘生生,你喜欢我。」徐染扬声道:「你喜欢我。」他朗声扬言,接着朝刘生生露出满足的笑容,刘生生抚额伤透脑筋,低声叫他闭嘴。

    「我也喜欢你。我不是那个孙公子,请你记好了。」徐染难得笑得这样温煦柔和,目光坚定。「我是徐染。因为你而信了那些玄奇之事的徐染。我不会为了你去死,但会为了你活着。只要你在我身边。」

    刘生生眼眶微红,低骂:「你这王八蛋。」

    外头是纪星鹤的催促:「两位,洗好没有?我带了大夫来啦,伤口再不处理会感染死翘翘的。」

    刘生生揉了揉眼跑去开门,对着纪星鹤嚷嚷:「女孩子家说话得体一点行不行,什麽死翘翘多不吉利。」

    「嘻嘻,森森你眼睛好红啊。是不是保长欺负你,害你哭啦?」

    「你少讲一句我能多活一年。」

    「啦啦啦……」纪星鹤开始哼起怪怪的曲调,是她先前说的什麽流行歌,双手负在身後像调皮的麻雀跳进门槛来,然後梁小翠也过来关心他们的伤势,她一见到梁小翠就开心的黏过去,像是被驯服的小动物。

    刘生生没想到一阵子不见,她们两人的关系已经变得这麽好了,好到让旁人看了都莫名不好意思。纪星鹤笑得很甜,梁小翠更是无比温柔望着星鹤,刘生生心想她俩的遭遇怪可怜的,一个是来到陌生的世界顶着他人的身份生活,另一个则是打自出来以来就无时无刻都在经历凶险之事,难有交心之人,或许认识星鹤也是个命中注定吧。

    梁小翠过来这儿,单纯是想看刘生生死没死,毕竟刘生生答应过她要帮她解除不能言语的禁锢,而且她也说了逃到白水县来,正是因为她身上那个守护者的牵引,所以她相信助她解危者在这儿。

    而刘生生一眼就看穿她的意图,而且毫不意外,朝她报以浅笑,算是告诉她自己命还算是硬的,这时他也想起先前出现的勾魂使者,八成是要勾方保长的魂而不是针对他与徐染,只是一时搞错人,抑或是好奇他们而已。

    梁小翠把纪星鹤等闲杂人领走就剩下为伤者清创治理的大夫和帮忙的医童,是个寡言严肃的中年人,背着一个木箱子,里头都是他的工具。首先就帮徐染把伤口死皮死肉挖乾净,旁边小童忙着拿乾净的布擦拭、上药,那过程看得刘生生头皮发麻,光看就觉得浑身疼,可徐染的脸像冻结似的,眉头都不皱一下。

    轮到刘生生的时候,他跟大夫说:「有没有药可以让我立刻昏睡的?」

    大夫点头从箱子底下抽出层板,取了一根短棍说:「这个。」

    刘生生伸手一挡表示理解,安份道:「行,不必麻烦了。来吧。」说完乖乖把灼伤的虎口递到大夫面前,上药过程他抛弃矜持,不计形象,哭爹喊娘,一手揪着徐染的袖子乱咬。

    大夫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医童也觉得这位大哥生得也是高挑精实,怎麽忍不得一点疼痛呢?徐染看刘生生的眼神也是复杂,等两手的伤都处理过了,徐染才想起什麽跟他说:「其实,我能帮你点穴减缓痛楚。」

    刘生生冷着脸怒道:「为什麽不早讲?」

    处理完伤口,他们谢过纪家就告辞了。虽然没交代这一身伤是怎麽回事,但纪家人也觉得知道越少越好,乾脆不问。刘生生告诉徐染关於染坊那儿暂时没办法处理,只希望这段时间没有人经过,虽然对不起方保长,但他们也无能为力,找人埋屍也没理由解释。

    徐染在坐榻铺好了软垫,和刘生生两个各据一侧瘫着不想动,早前在纪家也吃过东西,暂时还不需要烦恼肚子饿的问题。

    「徐染,你说,方保长身上附身的妖物是什麽?」

    徐染想了下就答:「蛇。」

    「为什麽?」

    「我闻到的。有种蛇腥味。专卖蛇羹或是靠蛇作买卖的人,我接触过。也有人会养着玩,把蛇养在细目的笼子里,白水县夏季出没的蛇也不少,那气味肯定是蛇。」

    「你闻不闻得出是什麽样的蛇?」

    徐染本来仰首,闻言睁开眼盯着天花板说:「你当我是狗麽?狗也不见得这样灵。」

    刘生生沉吟了会儿,喃喃自语:「听说有些毒蛇会同类相残。那他手里握的白骨鞭子也许是同类的骨头。」

    「原来他使的是骨鞭?」

    「是啊。我看见的。」

    「还能招雷电。可惜让他给逃了。」

    「这麽厉害的妖魔,我们没死已是万幸,你居然还想逮住他?别开玩笑了。」刘生生用鼻音哼气,徐染蓦地欺身压过来,单手撑起身体俯视他。

    「生生。」

    刘生生睁开眼,紧张道:「做什麽?」

    徐染浅笑,低头用鼻尖在他胸口蹭了蹭,嗅了下,又往上移,往他耳鬓、颈间嗅闻,刘生生直言:「你还说你不是狗?」

    徐染抬眼觑他,跟他解释:「我是想,万一我比你早走,你也许能见着我。可万一你有天比我早走,我得认得你身上的味儿。」

    「这、真不吉利。」刘生生轻轻推开徐染的脸,徐染将重量压在他身上,右手勿住他推挡的手腕开始嘬吻掌心,他呼吸都被吻乱了,消极嘟哝:「喂,够了没啊。不要闹了。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徐染停下来,问他说:「好。我等。只在我还冷静的时候。」

    「徐染,我以为你很正直诚恳,没想到讲话还会耍心眼。」刘生生把手拿开,推走徐染,直接走去占了徐染的床睡。徐染见他没有要躲避自己的意思,才算安心下来,眉目染上悦色和衣睡在一块儿。虽然只是一起养伤休息,心境却和一个人的时候大大不同了。

    刘生生面向床里,背对徐染,他其实睡不太着,方才是因为徐染的表白和挑逗,但现在冷静下来,心中充满担忧。明真教深不可测,招来的皆是妖魔鬼怪,但那日在云月楼所见的施教主分明是个普通文人,哪里像有能耐操弄祂们的人?

    也许施教主是深藏不露,又或者那个人是个傀儡而已?

    不管怎样,这时机确实不适合谈情说爱,一个不留意会丢小命,不可不慎。他的命不值几两,但他不愿意徐染赔了性命。

    ***

    一座民宅的书房里,有个相貌斯文端雅的男人正在舞文弄墨,他姓施,一向作文士打扮,是明真教的教主。这一年他亲率教中使者和护法来到白水县,在最繁华的闹市不远租了几幢民宅作为据点,有什麽事一般是吩咐别人去做,并不常露脸。

    若能观察施教主独处时的情形,就会发现他常常念着虚空喃喃自语,而且有时好像在往某一处说话,彷佛他所面对的地方有谁在,但他的目光却没有定焦在固定的事物上。

    好比说现在,他停下笔像在聆听什麽,接着把手中所执的狼毫搁下,问着眼前虚空说:「没了法体再炼就成。死了区区一个保长有什麽,白水县是乡下地方,胜在地广人多。」

    施教主见到眼前有些许火光迸发,细微而漂亮,那火光发生之处浮现一团白影,是迂回旋绕的蛇骨,而且有两个蛇首。附身在方保长身上的妖物正是这个双头蛇骨精,那日被握在手中的骨鞭实际上才是主体。

    只不过在施教主眼中只见到那一点火光,并没有看见蛇骨缓缓飘到屋梁上,再穿透屋瓦飞升到空中去。他还在等待下文,只是那蛇精受创以後也解了教主给的束缚而无法停留在人间了。

    他不是第一次被坏了好事,这种召唤修炼妖物听自己差遣的方术是一个高人教他的,他听取指示做了一个召灵的木匣,用特定数量的细木条嵌合成,内部均写有连他自己都无法再默记的文字。高人告诉他哪儿有雷击木可取,伐下木材等待乾燥,并制作完成,耗了两年的光阴,完成的东西看起来就如童玩似的小木匣。

    那高人又给他一张红纸笺,墨字注记了各个时辰由木匣不同位置拆解後,能得到匣子里的一支签,签上显现的东西将会是他所召来的妖魔或灵物,依施术者不同,所召来的东西也可能有所影响。

    在施术前要准备好一具供其居留於人间的法体,延长祂们停驻的时间,那具法体同时也是一种拘束,受法体所困的时期都要听令於拥有木匣的人。法体坏了可以再造,只是力量越强者,越会趁更换载体的间隙逃脱,方才逃掉的腾炎就是钻了漏子,而且还恶意的跑来向施教主挑衅。

    人类活再久不过百岁,法体也有崩坏之时,对自大的妖魔来说,这种际遇就是个消遣而已。但是对施教主来讲却是莫大损失,因为腾炎是他至今召唤过最强大好用的妖使,虽然不像之前几只精怪那般听话,早知道就不那样轻率的牺牲狐女了。

    木匣里仅剩一支签子,而他将它视为保命签,将来若有万一还能替自己求一线希望。可笑的是他作恶如斯,内心深处也是相信所谓的报应。

    与朝官勾结根本不算什麽,施教主甚至还与外戚密谋造反,来到白水县为的却只是他的私心,他想要更强大的力量,为此他封了某个人的嘴,这样他才能抢夺那人的言灵之力。只可惜用较软的手段没能把另外几个的能力也夺取过来,其中一人下落不明,但还有两人尚在白水县。

    「是时候该把你们的东西交出来了。」施教主食指轻敲桌面,重新审视局面,盘算着要在年底以前了结这件事赶回京城。

    门外有人来报,说是安大人有请,接着又呈上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他让人准备一会儿更衣外出,回到书房拆了信来看。这种不具名的信他收得多了,只有一种情况他会亲手拆阅,就是这信上有淡淡沉香味。

    内容只有一张轻软的生纸,纸上泼了一片墨,这样内容莫名其妙的信,他曾经收过一次,於是按那次经验拿乾净的笔沾了水往纸上点,墨色晕开,而且出现不自然的变化,那些墨像细长蚯蚓般蠕动,又改变形式渲开,少顷纸上出现的是万刃孤松的景象,松树下有个小小的人戴着斗笠、罩纱,坐於高石抚琴。

    书房里忽来一阵冷风,不知从哪儿落了些许极细微的雪花,一飘到施教主手上就融了。而且,好像有琴音余韵回荡在空中,闻到的空气都是冰冷的,好像置身在信里那画中世界。

    「别来无恙,施公子。」

    「是……」施教主不由得有点紧张,双手在桌下拢了拢,涩声问候:「不知您近况如何,上回偶遇,没能好好款待您,在下觉得万分不舍。」

    「那回可不是偶遇。」话声由信里松树下的小人发出来,是个成年男人的嗓音,话音温润平和,该是听了悦耳舒心的声音,但却让施教主相当畏惧,因为就是此人教他如何召灵,如何成为今天明真教的教主。

    施教主曾问过他帮助自己的理由,那人只说:「现在这种世道,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出来。难得有机会,而你有野心,不想一试?」

    说到底,施教主也知道自己是欲望和野心的俘虏。虽然做这些事荒唐、可怕,但他不曾後悔过。他讨好的笑了笑,询问说:「不知您有何指教?」

    「施公子,这场梦该醒了。」

    「什麽……意思?我不懂。」

    「时机转变,而你做得太过,这场梦得提早醒了。」

    施教主表情凝滞了会儿,外境依然而心念电转,只浅笑反问:「我不是在做梦。这是实实在在的变革,您不也说过,朝代更迭就跟浪潮进退一样,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既然老皇帝气数以尽,就该有个新局面。而我也只是乘浪而起罢了。」

    画中人听完轻笑,并不勉强,只回说:「施公子高兴就好。只不过有一事要告诉你,禁制那人言灵的咒力已经松动,近日你役使妖灵的能力将大减,最後消失。那木匣还有一支签吧,召灵与言灵术相辅才得效果,一旦丧失言灵的力量,切莫再召灵,否则後果……」

    「不劳您操心了。我自有分寸。」

    「当然。施公子是聪明人。只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

    施教主听到这儿,反倒有疑问,趁这机会提了出来,他问:「为什麽那个人杀不得?」

    画中的人像是拨了一根近身的弦,音色低沉,好像连闻者心脏都跟着颤了下。他答道:「不是杀不得。而是你杀不了,她身後的东西,不是你所能想像之物。」

    施教主眯起眼追问:「是魔?」

    「呵。既然掌握不了,早点放手也好。是什麽都无所谓。」那人说完又拨了一根弦,这次是离身较远的弦音,空灵清远,缥缈悠扬的在脑内嗡嗡回响。

    「施公子,我只教过你禁制那人的言灵,抢为己用。不料你果真聪慧过人,举一反三,连同其他异能者的能力也要伺机夺来。大概是哪个妖鬼告诉了你别的修炼秘术是不是?」

    施教主神色一凛,沉着脸默不作声,态度与适才惊惶诚恐截然不同。

    「若然如此,可能是听信妖鬼说了一种能修炼成神仙的法术吧。你想作神仙,可晓得个中难处?」

    施教主听这话,认为或许对方能给予帮忙,立即缓和态度微笑请示:「不知高人有何高见,还望指点一二。」

    「只修炼成仙,或许还能凭机缘。可是神有神格,一如每个星宿都有自己的格局和位置,人想凭一己之力当神仙,是痴心妄想。」说到这里,信中人朗朗笑开来,揶揄道:「当真滑稽。」

    信中的景象又回归成一团胡乱泼墨的状态,声音没了,山中寒风没了,施教主慢慢气红了脸将那张生纸揉烂扔开,扫掉案上所有东西犹不能解气,一改那道貌岸然的表象扬声呼斥:「来人,备马车,我要去见安大人。」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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