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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君不见 作者:禅狐

    第5节

    「吭?徐染,你什麽时候讲话这麽不清不楚。」

    「没什麽。」徐染没说的是,刘生生也在不知不觉中对他没大没小了。以前还会偶尔改称他保长,偶尔谄媚他,尽管他不喜欢别人做这种事,可现在竟有点怀念刘生生那副模样。

    「怎麽了?咳。」刘生生回瞅他,从袖里取出前一晚找到的几张形状奇怪的符纸,跟他说:「这个我刚才看过了,确实像我摊子上卖过的和合符。剪成了人的模样,但又与一般和合符不同,乍看就是我卖的东西,但仔细摸索就会晓得这材质不同。你摸,它虽然把纸染过又做旧,但其实这比我用的符纸还好。可能是官家用纸,或是特定地方出产的纸,我不可能用这样东西做符拿去卖。」

    徐染把那些纸人摊开成扇形,方便浏览,再问:「县里有其他人在模仿你?」

    「也不是。你只说中一半,这的确是在学我,可这几人的符都在陈女那儿,目的肯定不是一般想祈求恋事顺遂、男女相好,我方才说这些像和合符,但实际却不是那样的符。你看,这儿有四张纸人,这蓝色的画了眼,黑灰的只画了鼻,这张白的画了心,赤色则画了口。我猜这应该要有五张,分别是眼耳鼻口心,但是独缺了一张耳。再来是这些纸人身上又黏好了头发,写上生辰八字,你昨晚也没瞧仔细是不?现在你瞧瞧……」

    刘生生把黑色用金漆写字夹头发,只在小人脸上画鼻子的那张符纸抽出来给徐染看,问他说:「这个生辰是不是你的?」

    「……」徐染暗讶,蹙眉睇着他,面露不解。

    「你今年二十五,恰恰大我六岁呢。」刘生生习惯用轻松的语气带话,接着抽了那张蓝色的说:「这张只画眼的就是我,上头是我的生辰。」

    「你才十九……」

    刘生生收好这几张纸,拍拍徐染的肩安慰道:「别担心,目前他们只针对我,因为我挑衅了他们。那也好,换作拿别人当目标,又不懂行,怕会被整得连命也没有。其中一个纸人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她近日才来到白水县,跟我一样,而且暂住於纪家。我就是要过去确认,不会让人对你做法的。」

    微风拂乱了刘生生的浏海,徐染伸手把他发丝撩开,对他说:「我不担心。你忘了我压根就不信邪麽。」

    刘生生点头回答:「那好,咳。我这就去准备。」他不着痕迹避开徐染的手转身走开几步,在走廊上回头又喊住人。

    徐染还在原地目送他,他挠了挠眉心犹豫片刻说:「徐染,我好几天没洗澡了。我发现你家没有浴桶什麽的,浴室空荡荡的,平常你都是去澡堂洗吧?我山里的小屋尽管简陋,还是能烧水擦一擦,可我现在病得头昏,真想泡热水澡……又不想去澡堂。」

    「不想去?」徐染想了下才想通,刘生生喜欢男人,却不一定习惯处在男人多的地方,何况澡堂的男人又都是袒裎相见。

    刘生生垮着肩膀,歪头苦笑:「算了,回来烧水擦一擦就算了。」

    这天一早天气又更冷,草木微霜,徐染拿了自己一件兽皮缝制的背心给刘生生套上才放人出门,刘生生一开口就问了这背心的价钱,徐染像猜到他在想什麽就回答:「成衣铺子的我可买不起,是拿了猎来的野兽请人剥皮做的。」

    「你猎来的?」刘生生诧异,徐染怎麽看也不像会跑山里打猎的样子。

    「以前跟着有点交情的猎户一起猎的,这是当时我收下的那份。」

    「什麽皮?穿了果真一点都不冷。」刘生生两手在身上背心摸来摸去,很是喜欢,却觉这毛皮纹路让他联想到一种猛兽,随口乱问:「这狐皮?」

    「差一点。」

    「难道……」

    徐染把他肩上发丝撩开,拉整了背心和衣襟,答道:「虎皮。不过是刚成年的。」

    「什麽?」

    「北边山林里当初闹出白虎咬死人的事情,所以才跟着人上山打虎。也是那时让安大人看中,接了这份差,一做就做到现在。」

    「……你那年多大?打虎?多少人打虎?」

    「十多个人设了陷阱,埋伏了三天。我那时跟你一般大。」徐染吁了口气有些不耐烦,轻拍他的背说:「好了,趁着日头出来你快些出门,早点回来。晚点我帮你烧水。」

    「噢。先谢啦。」刘生生还处在关於徐染年少打虎的惊人事蹟里没回神,有些恍惚的收好东西出门办事。

    这时院里那棵乌桕树的黑果实已经有些裂开,叶子都凋零得差不多,天气越发寒冷,眼看不久就要迈入冬季。白水县近日无事,却如刘生生所言,这太平日子像个假象,竟连一般宵小夜贼都几乎没有出没了,白天仍然繁华如昔,而夜里更是安静得吊诡。

    就在他们分头展开一天日程的同时,环过县中央的一条象溪漂来二十多具屍骸,人兽皆有,容貌几乎都被石头枯枝给刮烂了。

    ***

    刘生生对方术所知,皆由亲爹遗留的书籍所习得,他自幼就能见鬼怪和一些常理无法解释的事物,因而总是在那堆遗物里找寻答案,兀自摸索。虽曾短暂跟过几个江湖人混日子,但他们皆是仗着略有皮毛就四处歛财作祟的老千与神棍。

    因此刘生生後来谋生的方式多少受他们影响,反正亦无师承何门何派的麻烦,万一撒谎被揭破再往下个地方流浪就好,所以有许久没有享受过安定平稳的生活。

    他来到白水县有段时日,认识的人越多,对这片土地的羁绊亦越深。白水县是个好地方,山明水秀,离海又不是太远,海上或陆上的商队常要在白水县经过,所以能见识不少新鲜奇妙的事物,它繁华,却远离京师重地,没有太复杂的权势、利益束缚,没有过份贪婪的气息。

    他一路赶回山中小屋,心中升起对明真教的强烈敌意,这是他先看中的好地方,谁都休想跟他争,就算是那个日渐壮大的门派也不成。

    小屋多日被闲置,里头家具蒙了些灰尘,他捡了些衣物及用品打包起来。接着开始拿升火用的乾草简单紮成两个人偶,把写有自己和徐染生辰的符纸贴到人偶上,又取了小碟子倒了些辰砂用以写符,在简陋的桌上摆好人偶、点了短香薰在它们身上,并在纸上加写了小红字,画得龙飞凤舞的,然後摸出一根手帕里的长发,神色肃然低道:「徐染,这是不得已的。」

    那根头发正是一早从徐染身上偷拔的,将它也缠在贴黑纸的人偶上,自己同样拔了根头发做一样的事,虽然程序烦琐,但他做起来也不过盏茶的工夫。薰完人偶的短香已经移到门口搁着,他回头继续忙活。这回从箱底翻找出一个小匣子,匣子沉甸甸的,打开来竟是许多玉片、圆壁之类的东西,几乎将空间填满,即使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这都是上好的玉石,色泽碧绿饱满,在室里依然隐隐生辉,而且雕琢的工夫相当厉害,还有一块圆壁上头布满乳钉,全都是寻常百姓用不得的礼玉,是给皇亲贵族陪葬用的东西。

    刘生生自认再威猛也不敢去盗那些陵墓,这都是他以前跟着人家混江湖时在黑市凭一些机巧手段得来的,这都是盗墓者从屍体穿的玉衣上剥下的东西,而他这里主要收了悬於头顶棺木的琥龙圆壁和铺於身上的玉片,圆壁中央的孔是希望亡魂能藉此通往天界,制为圆形则象徵天左旋、地右动,日月运行的意念,求其同类感通,能登西方。

    简单讲就是希望亡魂去祂们该去的地方,这类玉既非装饰用途又不可能拿来佩带,自然变得有行无市,除非是想利用它们作特殊用途的人才会收买,比如刘生生这样懂得一些旁门左道的江湖术士,也会有收集奇怪材料、法器的癖好。

    他收着这些玉,只是想着哪天办事万一招惹麻烦,能拿出来挡一挡,没曾想会有真的用上的一天。他从布包暗袋里摸了几张许久都没派上用场的小纸片,剪的是龙、虎的模样,乍看好像小孩儿好玩涂鸦剪纸之作,但这是他拿来充作龙蹻、虎蹻的道具,借法时召请神灵的座骑,如今按人偶生辰推算好方位摆上,那张简陋的桌子即成了临时的法坛。

    「呼。」刘生生拍了两下手吐气,擦了擦因紧张而布满额头的细汗,再看门口的短香仅剩不到一指节长短,快烧光了,暗道不妙,把布包、行囊赶紧挎上肩就往外逃跑去了。

    他心想,陈女和明真教必然是有关联的,与其再细查陈女搞这些纸人的目的,倒不如把那纸人上头的咒术转嫁到替身偶上头,再看那人偶会出什麽事来,至於礼玉则藉了那壁孔能通天门的意象,直接从天召来神灵与缠住人偶的东西斗法,层层铺排,即是阵中阵、局外局。

    这些东西徐染不信,刘生生也是打定主意要做的,不管敌人居心如何,绝非良善,总之他就先将其回挡,之後再要徐染留意近况就是,毕竟用上了身上头发作媒介,也是损了些气,近日必有血光或走霉运,但是死不了就是。因此,才会低哝了一句对不起徐染的话。

    办完这事,刘生生就赶到纪家,纪家人好像早知道他要来,一见人就开门相迎,小桃直接领他到花厅。小桃说她家小姐在铺子里忙生意,有事先和梁姑娘说,小桃又识相的去准备茶水点心,厅里一时就剩他和梁小翠。

    他看梁小翠的嘴还是被一只半透明覆满金鳞的手摀住,她的神态依旧从容淡定,就先客气关心道:「你的伤好多了麽?」

    梁小翠点头,刘生生浅笑道:「我来是有事要向你确认,这跟你为何不能开口说话极有关联。」

    她藏神的长眸倏地一亮,直直望向那个言笑风流却气质清和的男人,只见他来时还有些狼狈,现在又慎重的从布袋里取出一张纸摊在桌上问道:「这是不是你的生辰八字?」

    梁小翠垂眼睇去,眼神有细微变化,都逃不过刘生生的观察。她收起波荡的情绪朝刘生生点头,刘生生说:「有人把某种咒术弄得像和合符,但其实不是。」

    她蹙眉投以疑惑的目光,刘生生解释说:「你还不必担忧,你这张符下的咒只是封了口,我查不出别的。我和另外二人也被弄了一样的纸人,但是那另外三张被额外施加了几道咒。」

    刘生生话语顿了会儿,说:「有个纸人心口被写了看不懂的东西,我不清楚那是谁,又是怎麽回事,甚至不知道那人到底死了没死。不过我跟另一个人的纸符虽被画了眼鼻却并未加以蒙蔽能力。我看得见妖鬼,而另一人则是嗅得到,这些能力不像你只是被封住。

    虽然没封住,却直接就对纸人下了催命符,但我无法掌握那符催动的时机,只得赶紧把咒力转嫁掉,接着再过来找你弄明白几件事。」

    梁小翠一面听,一面若有所思的转动眼珠,似是听懂了,抬眸等他下文。刘生生又继续讲:「我还是不懂这符最後的目的是什麽,可我奇怪的是为何你的这纸人没被下催命符。难道身为男子就该先死麽?」

    梁小翠闻言不由得扯动嘴角笑了下,她没想到刘生生会忽然拿这种攸关性命的事来逗她,刘生生也浅笑了下,小桃把茶水点心送来时,见这气氛还以为他们谈笑风生很是悠闲,也没再打扰又退出去了。

    门窗未闭,刘生生望向外头的庭院景色,用闲聊口吻说:「只怕你是比起我们还要更不普通的人吧。有可能是杀不得,也有可能是杀不死,所以才省了那道催命符。我虽然把自身被加诸的诅咒转嫁,但无法断得乾净,近日会有些麻烦缠身,因此得提早向你弄明白我的疑问,若是幸运把这事了结,也许你就能摆脱此事。」

    梁小翠启唇,以唇形跟他讲:「你问。」

    「梁小翠,我不是个精通某一门数术的高人,只是什麽都略懂一点,你这生辰八字我也稍微看出了一点特殊之处。传闻本朝出现过一个奇女子,她的奇妙事绩太多,比方能预言国事,还见过神仙什麽的,江湖传闻我也不全然相信,就不多讲了,只是她有个能力我很感兴趣,这个女子她能以言灵与鬼神交涉。」

    他看梁小翠不再对他的话有任何讶异,取而代之是一种神色自若,平静淡然的笑颜。

    「你……是她?」

    谁也没道出那个姓氏和名字,梁小翠噙笑的嘴角陷得更深,两人对事实认知有了更深一层共识,刘生生苦笑,想起自己的纸人能跟这般大人物弄在一块儿,既无奈又有点与有荣焉?

    现在再看她脸上那只覆满金鳞的手,刘生生才改变想法,她身後的东西并非害她无法开口的元凶,反而是在保护她,一旦她张口,说不定才会中了与催命符同样严重的诅咒。

    「我明白了。这事也扯上了我,我自然会竭尽所能解决。恐怕有段时间无法过来照看星鹤,希望你能替我关照她。」

    见梁小翠点头应允,刘生生才如释重负的长吁口气,梁小翠起身向外面小桃要了纸笔,她也有事相问,刘生生等她写完上前一看,纸上写的是问他与星鹤什麽关系,是否两情相悦,刘生生立刻笑着说:「我看待她就像小妹妹一样。她难道没告诉你麽,算她口风紧,那由我讲吧。我刘生生不喜欢女子的。」

    梁小翠挑眉,又提笔写了两字:「当真?」

    「当真。」

    不知怎的,刘生生觉得梁小翠的微笑越发和善好看了起来。怎麽?难道他喜欢男人是件值得庆祝的好事不成?

    第9章 玖

    刘生生和徐染相识的这一年,京师出了几件大事,且悲多於喜。老皇帝病倒了,他最宠爱的皇女从出游之地急急返京途中遇难,恰好又遇上常年江河泛滥的地域,至今仍生死未卜,朝政大权一时旁落大皇子及外戚手中。

    尽管皇宫朝廷暗潮汹涌,京城更波诡云谲,但小老百姓依旧过着他们的小日子,尤其白水县偏离权位重心遥远,纵然一夕朝代更迭也影响不了多少。当然这种大不敬的想法没人会说,甚至没什麽人去意识这种事。

    让白水县的人对连年水患的事有所感触的,就是入秋以後从白象溪漂流到县内的那些屍体了。以往听闻外地遭水患肆虐,安大人也曾与县里有名望的长老和富户一起筹钱、开仓救济灾民,可从未像这样有屍体直接被冲到白象溪的。

    发现屍体的溪畔已经来了不少县衙的人手要将其抬送至义庄,并请来道士、法师设法做些仪式安抚人心,也有异教徒的神职者不请自来,为亡魂祈福。各处保甲收到这消息都下了命令让百姓若在溪畔发现有异或是死屍,必不能擅自接触,且要优先呈报官差。

    为的是怕水患过後病疫四窜,万一散播开来就不好了。这会儿徐染也领了手下四处宣告县府所发布的消息,并在北边城墙贴告示,其他例行公务则一切如常。

    话分两头,刘生生弄清楚那梁小翠真正的身份以後就从纪家出来,心里一直在想陈女是如何取得他及其他人的生辰八字,若说曾给人算命过,藉机泄露出来还有点可能,只是他爹亲本就懂得一些数术道法,要推算命数也轮不到他家。

    至於徐染虽不信鬼神迷信之说,也许是出生时被家人带去给算命先生推算过八字也不一定。刘生生推测几种可能,又自行排除这些可行性,越想越气。

    夹道草木飞黄,景物依旧,只是往来者渐少,刘生生的思绪在莫名寒意间僵滞,倏一回神发现他忘了自己要往何方,更惊觉他走的这条街道没有人畜走动,没有车马喧嚣,一切变得相当寂静。

    抬头一望,天是亮的,可并无太阳,低头一瞧,脚下无影,不仅如此,周围事物皆无阴影,别说这状态毫无生机了,连一道微风也没有。尽管环境是明亮的,却仍使人从心底生出恐惧。

    他连怕句粗话发泄的余裕都没有,平常偶尔能在路上见到的游魂更是一个都没瞧见,他不知是闯入了何方妖孽所设的局里,处在对自己不利的状态。他一面留意周身动静,一手悄然摸进斜背着的布袋里摸索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一听身後传来轻细的笑声就头也不回往身後甩手抛掷出一片粉尘,带有某种微辛的气味,对人来说并不难闻,却可能是妖鬼厌恶的味道,用了几种药草辗磨调制。

    他听见女子倒抽一口气的声音,立时抓出一把綑成一束的短草芥,每根草细看都打了一个节,两端形状锐利,抓在手里也只是有些痒,但他握住那把杂草在拳背念念有词,朝虚空再掷,它们如针雨般迅疾飞散开来,接着就听到此起彼落的哀叫,好像有不少东西被打中。

    同时,刘生生左侧生出一道风声,左袖就被妖物抓破,立时多出几道伤口,他赶紧找了一瓶药粉直往头顶倒,想让污秽少近他的身,不过引他入瓮的妖怪虽然厌恶那气味,但并不惧怕他的手段,紧接着又在他背上狠踹了一脚。

    「噗哇!」刘生生怪叫一声,整个人往前翻滚一圈半,连忙蹲立着,右手伸直往面前地上压出一道符,左手也同样贴符,双手往後将符纸展开贴成一道圆,大声斥喝:「妖孽,速速现形!」

    袭击他的妖怪还以为那是防卫术士的阵法,不料那圆形的符阵居然迸发火光,并且朝有妖气的地方飞扑,妖怪冷不防被一团火沾上身,烧得边呼痛边从一楼高的棚顶摔落。

    刘生生趁妖怪遭击的空隙把破烂左袖卷起、绑紧,再用沾满血的手抹在一把短刀的刀面,虽然只伤及皮肉,但他向来就是贪图享乐安逸,不爱吃苦的个性,起初答应帮徐染也是有点後悔跟冲动,现在却彻底恼了。这妖道三番两次招惹他,使的招术又阴损,他握着染血的短刀,拿布条把手跟短刀綑作一块儿,冲过去要刺死那东西。

    摔在地上的妖物穿着年轻女子的衣裳,却有狐的脑袋和手脚,情势危急,刘生生也没想太多就使劲突刺,妖女手击地用一种非人能办到的动作腾空翻身,避开刺杀。刘生生扑空也没撞上前头的摊子,以一脚为轴借力反转,跳向高处捉了妖女一脚,妖女连人一并飞旋甩身,刘生生死活不松手,握着短刀在她小腿削了几片皮肉,妖女不顾一切叫喊,她愤怒又惊吓,没想到这个凡人能对她纠缠至此。

    「怕了吧。」察觉到妖怪慌乱的刘生生反而相对冷静,狠辣森然朝她坏笑,两手迅速抱紧那双乱蹬的腿往上攀爬,也没有什麽男女之别的矜持,对他而言这妖物都是差不多的,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她要他死,他当然就以牙还牙,豁出去了。

    妖女和他摔到地上滚成一团,刘生生发狠抓着有自己血气的刀朝她的脸猛画,妖女吓得形体化作烟雾散开,刘生生徒坐在一套女子衣裳上,刘生生赶紧从布袋里捉出一段绳头在手中绕了绕,绳子另一头好像系在别的东西上,不久那绳子被扯平,他使劲扯把想逃的妖女揪出来,愤怒且怀有杀机低吼:「想逃。」

    妖怪同样发火了,弓着背咬牙发出威赫声,身後有两条尾巴竖起。刘生生暗自讶异,要晓得这狐与猫都是擅於将力量聚於尾巴上的,道行越深,分裂的尾数就越多。这年头怪谭奇闻还常听见,可是罕有人实际遇见,尤其是修炼到能混迹人间的妖怪更像天方夜谭。

    想到这儿,刘生生那份恐惧又开始漫延开来,渗透四肢,手指居然在发抖,但他努力镇定不被妖物发现。

    「找只有灵性的猫都不易了,今天撞了妖,还是修出两条尾巴的。」刘生生这麽想着,与狐妖对峙,他小心起身站稳,深吸口气握牢短刀,心道:「这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扬声怪叫,眼冒血丝冲向妖狐,一副要赴死的姿态:「妖孽,受死!」

    那狐妖也张牙舞爪攻过来,利爪尖牙好像一下就要将刘生生的脑袋拧断、剜心掏肺似的,而那爪牙果然直取心口,却碰击硬物,一声铿然,破裂的外衫露出了碎开的玉片,原来是他还留了一块古玉护心,虽然不是系於身上的饰物,但仍保住一命。

    刘生生的刀则刺在妖狐的胸腔,这时天空闪烁雷光,妖狐的皮肉正快速癒合,并收乾了体内的血,她仰望天空欣喜道:「啊,教主。」

    她看向脸色发白的刘生生欢喜道:「咯咯咯、教主派了帮手,你死定了。」

    「果然你是明真教的爪牙麽?你们来白水县究竟意图为何,若交代明白我可留你全屍,再找个和尚给你超渡。」

    「超渡,嘻,留给你自己吧!」

    话一讲完,她将刘生生推开,刀子还插在身上,天空雷光闪烁,她兴奋指着刘生生道:「劈死他,腾炎,快杀他!」

    落雷戏弄着地上的人,接连两道都打在空地,刘生生跳起来躲避,然而怎样都跑不进建物里,有个无形障壁在,周围的东西皆是障眼法,无实质遮蔽。他只得追着妖女想连累她,但还没近身,雷电就不偏不倚的打在妖狐身上。

    妖狐立时被劈作两半,屍首焦黑分裂,下场极惨,刘生生骇然呆住,那已经焦掉的半张兽首还微微开合嘴巴,惊疑:「何故……」

    刘生生定神再探,她已然气绝,天上几束光亮照下,抬头望已能见到太阳自云隙间露脸,周围开始有了人声,只是他不在原本的街道,而是不知怎的出现在陌生的街市。由於他狼狈的样子,又一身血污腥臭,路人见他就躲,还当他是个疯子,他只好一路逢人就问,碰碰运气。後来在土地公庙外有个盲眼的乞丐告诉他这儿是白水县南方。

    可乞丐嫌他没钱施舍,不愿多讲,刘生生只好追着路边、树下的游魂问路,为免自己可疑的样子被官府捉去,所以特地绕开人群。

    途中虽无人侧目,但向鬼问路以後,一身血气也招来许多正在修行的鬼怪吸食。还有不少鬼魂趁机对他露出揶揄、取笑的嘴脸,他也不客气呛了一路,有些鬼魂故意面露死相跑来吓唬他,他也冷眼以对,气得那只鬼抓乱了头发。

    刘生生神色轻挑,对那只没眼白的野鬼回呛道:「哼,有本事你就翻白眼啊。翻白眼你会不会?」

    就这样傍晚才走到徐染住处,口乾舌燥,喝光了屋里的水。由於门口贴了符,一般污秽进不来,加上伤口早就凝结,因此他什麽也不管,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

    不知就这麽睡了多久,刘生生睁开眼只看到一片漆黑,登时心都凉了。他这莫非是已然睡死,身在阴曹?怪不得觉得好冷、好冷,好像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周围黯然无光,可又感觉稍微一动就浑身疼痛酸麻。

    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坐起来,恍惚发呆,他记得有些人死时若是带着病痛,那病痛有时是会跟随灵体一并下地府的,除非有人念经回向、做了药忏什麽的。想到这儿他就心中悲凉,他孤身一人天涯漂泊,就算有朋友也不是常常往来见面的,哪有人会替他做这些事情,若是把屍体埋好就是万幸了。

    「唉。」刘生生有点想哭,却又忍着不想哭出来,真没料到就那麽莫名其妙死了啊。就在他茫乱混沌的时候,有个声音轻唤他:「刘生生。」

    刘生生抬头找寻声音来源,他认得这声音,是徐染的声音,他一直觉得徐染的声音很好认,後来想想是因为他特别喜欢那低平冷淡,不带太多情绪的语调,因为这样的人一有点情绪就容易显露出来,平常又会觉得这样的声音听起来心情平和舒服。

    而且,这是不是徐染第一次正经的喊他?连名带姓的喊他?

    「徐染,徐染?」刘生生感觉徐染接近身边,而且凑过来往他嗅了嗅,他苦笑:「你嗅什麽,我是什麽味道?跟之前比变了味儿?」

    「都是腥味……」

    刘生生凭感觉摸到徐染的脸,苦笑道:「没想到连累你也……我真是、太没用了。徐染,你能原谅我麽?」

    徐染没吭声,沉默了下模糊低应,刘生生就抱住他带着哭腔闷声道:「徐染,我们俩一块儿也算是有伴了。一块儿上路吧。呜呜,这里的事我懂得肯定比你多一些,一会儿见了阎王你听我的,我会罩你。」

    「……阎王?」徐染汗颜,抽身把桌上的灯点了,无奈睇向刘生生说:「我只是奇怪,你怎不把灯给点了,还在地上睡觉。现在看来……」

    地上一滩血污,得刷洗一番了,但这不是徐染伤脑筋的,最令他头疼的是刘生生一身狼藉,他眉心深深结起,脸色明显很难看,话音沉冷严肃道:「这身伤是谁弄的?」

    刘生生见他的反应,也慢慢会意过来,大概晓得自己不是死了,只是天黑又没点灯,加上自己负伤虚弱、一时睡糊涂。想到适才那些胡话就不禁赧颜回答:「当然不是我自己弄的。」

    徐染猜到他要讲什麽,接腔道:「是什麽妖魔鬼怪?」

    「狐妖。附在陈女身上,她想杀我。」

    「看得出来。」徐染见他的伤况颇为惨裂,握住他的手腕说:「你内伤。」

    「你会号脉?」

    「一点点。明日给你找大夫,这得先清理乾净。」

    刘生生苦着脸叫道:「我求你了,明天再洗地行不行?反正这儿平日不会有人出入的。」

    「我指的清理是说你的身子……伤口。」徐染不悦的解释,就这样握着刘生生的手把人带到浴室,将手里的灯搁在门边,取了蜡烛把浴室其他灯架上的灯点了,一室明亮後就看到原先空荡荡的浴室多了一个长方浴桶,能容纳三、四人没问题。

    「这是何时有的?」刘生生问。

    「当然是今天买的,本想请工匠做,可是要等,於是直接挑了现有的,中午才请人运过来。」

    刘生生表情一亮,欢喜道:「该不会是因为我──」

    「之前就思量着长期去澡堂,积少成多也是笔不少的钱,倒不如直接买个浴桶回来。」

    刘生生抿嘴嘀咕:「哈,死不承认呢。」

    「你行动不便,我帮你吧。」徐染让他到旁边更衣的小间坐着休息,自个儿去烧水,准备好了就顺便脱得剩一条里裤,朝刘生生那儿扬声喊道:「都好了,过来洗乾净。」

    刘生生一出来就盯着徐染一身漂亮结实的肌肉瞧,很快又把失礼的视线调开,但余光又忍不住往下注意,徐染那裤子胯部有淡淡黑影,似乎毛发茂盛,而且那事物平常的大小也相当伟岸,居然把那单薄的衣料稍微撑起。

    「咳。」刘生生这声咳嗽不是清嗓,是由於内伤,刚好想咳嗽,他额头发汗,缓慢踱到浴桶边撑着边缘轻喘,徐染先把创伤药备在一旁,跟着来到他身边帮他脱衣服。

    「有劳你了。」刘生生蹙眉轻叹,好像连呼吸都能扯痛伤口,却又分神留意徐染脱他衣服的动作,先是外衫、中衣,一层层褪去,接着竟又蹲下来帮他脱鞋袜,最後站起来告诉他说:「你伤得不轻啊。」

    「是啊……」

    「只能先用温水给你擦拭了。」

    刘生生一愣,看向一旁满满的洗澡水问:「那你烧这水是?」

    徐染理所当然回答:「一会儿我要泡澡。不过你别慌,会先帮你处理完伤口。」

    「徐染,我也想进去。」刘生生转身,两手抓着桶缘,深深望着他所憧憬的泡澡。

    「等你伤好。」

    「我好想整个人都泡进去,如此便死而无憾了。」

    徐染丝毫没有受到动摇,话音平静的说:「我不会让你就这麽死的。」

    「好,那我就能安心泡进去了。」

    「我的意思是现在不可能让你泡澡。」徐染抓他肩膀要把人扳回来,刘生生因为怕疼只好转回身,一脸怨怼瞪着他。

    「徐染,我妒嫉你。」

    「我去找张凳子来让你坐。」

    「徐染我讨厌你……」刘生生的声音宛如幽魂。

    徐染不受影响,找来凳子给刘生生坐,然後拿了柔软的布沾湿,准备帮人擦澡。

    「徐染我恨你。哦、噢、哦哦好痛,他娘的痛、痛痛痛!」

    「乖。」

    「乖你个鬼,你当我是你孙子啊!」

    「乖。」

    今晚徐染的浴室,很是吵闹。

    徐染处理刘生生的伤口,动作已经尽量放轻,只是被兽爪抓破的伤口有些深,痛得刘生生不停哇哇叫,更是连连粗口,问候了明真教主及教众所有祖宗,最後忍不住逼出眼泪。刘生生看徐染还是那张冰山脸,迁怒道:「你没良心啊,专欺负我一个,我痛得要死了也不理我,亏我还惦记你的安危赶紧回来看你。」

    碎念了好一会儿,刘生生再没力气胡说八道,额头抵在徐染肩上喘气,徐染清创、上药的动作告一段落,两手拿着擦拭的布巾和药瓶僵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

    「明天我有空,一早就能带你找大夫。」徐染说完,刘生生抬头看他,他觉得刘生生的表情十分可怜,也只能无奈吁气。他朝刘生生苦笑了下,只见刘生生的双眼盈满水光,竟又当他的面放声大哭。

    「我今天差点死了。」刘生生哭着喊道:「真的是险险逃过一劫啊。」他边哭边讲,徐染先把东西随意搁置,轻轻碰他的脸把泪珠揩去,但泪水一直滑落。

    人前的刘生生是带着点傲气的,徐染却发现这人对着自己却有无赖耍痞的一面,而且他并不讨厌这样,只是有时不晓得该拿这家伙如何是好。

    刘生生哭呀哭,把今天压抑的情绪都发泄出来,哭得脑子有点发昏了,慢慢回神才意识到自己被徐染搂在怀里,而且他们俩都没穿衣服,最多就是下体有条裤子遮着。

    「明真教的事,你还是别碰了。」

    刘生生当即挺身反驳:「不成。我管到底了。没有我,你斗不过他们。」

    「安大人说有不少官员联合起来搜集证据,明真教与朝廷官员亦有勾结,如果能成的话,还能扳倒贪官佞臣。白水县毕竟是个小地方,安大人并不想涉入太深,倘若白水县不闹出事来,也许睁只眼闭只眼……」

    刘生生站起来捞起破烂的衣衫冷笑道:「天真。来都来了,怎可能空手而归。」

    徐染挑眉附和说:「我跟安大人也晓得,只是事态尚未明朗,也不清楚他们意图为何。倒是白象溪漂来的屍体或许才是眼下棘手的,怕死屍带了病,等明日法事结束就要准备火化。你伤得不轻,乖乖待在这儿别乱跑。」

    听完徐染的话,刘生生抓着脏衣服黯然低吟:「所以不需要我了?」

    「换上乾净衣裳。」徐染把他手里的脏衣服拿走,取来方才准备的乾净衣裤给他穿套,刘生生表情郁闷的踱出去,许是伤了脚,走姿还有些跛。

    徐染没心情泡澡,匆匆搓洗沐完就回寝室等头发乾,却不见刘生生人影,心里一慌就从相通的小门想到隔壁小书房找人。没想到那扇小门打不开,上头还被挂了幅画,他只好绕到外头敲书房的门,进去一看,刘生生果然抱膝坐在榻上发呆。

    「为何把那门封住了?」

    「哦。原来你没发现啊?」刘生生目光失焦望着地板回话道:「那小门一开就成了回风煞,容易人去财空,只用柜子堵着又成了阴门,所以我找了幅风水画挂着,重新布置过。你不信也无妨,就当我鸡婆,给你换了下布置,也没动你这屋里的格局。」

    徐染听他语气低落,更是心生怜惜,解释道:「我不是责问你。睡这儿不方便,你还是到我那儿休息。」

    「我没事了。」

    「万一夜半发烧就不好了。」

    「咳。」刘生生慢慢展开手脚,歪头觑向一旁,不知闹什麽别扭低道:「可我痛得都不想动了。」

    徐染有种错觉,这男人是在向他撒娇不成?不管事实如何,他只当刘生生是在向自己撒娇,有时这和闹脾气也是一回事儿的,特别是刘生生这样脾气的人。於是他上前放低重心,面对面把刘生生托起抱住,刘生生双手环住他颈项,他像抱孩子似的把人带回寝室。

    被抱着的刘生生没有挣动,许是怕扯痛伤口,因此格外安份乖顺,被放到床上也只是默默往床里边挪,并发出闷闷的低呼。

    「生生。」

    刘生生轻哼,当是回应。

    「我们结义作兄弟吧。这样就能有个理由在这儿落籍,你要长住於此也不成问题。」

    「兄弟?」刘生生想也不想否决。「才不要。我才不要受你恩惠。」

    「我没有施恩的意思。」

    「我高攀不起。」

    「多虑了。」

    「将来你娶了老婆,岂不多一个女人唠叨我。」

    「那也未必。将来的事是说不准的。」

    「嗯……」刘生生沉吟了会儿,忽然改口:「好啊,那就让我高攀了。有个当保长的哥哥,在这个小地方作威作福也不错。」

    徐染复杂一笑,却明白刘生生这作威作福的话并非真心,可是对方一口答应,他反而心里生出了矛盾。说到底,他并不想与刘生生成为结义兄弟,可还没有头绪该如何面对心中真正的感受。

    心绪微乱之际,又听刘生生背对着他问说:「你家中可有人见证?若不方便,找个交情好的朋友或长辈也成。日子就明天吧?」

    徐染想了下,犹豫道:「不,等你伤好了再说。」

    徐染听见刘生生翻身的动静,他转头在幽暗不明的床间看着刘生生转身面向自己,眨着一双好奇的眼问:「徐染,你真的想我留下?为何?」

    徐染想起之前刘生生对感情之事有所退怯,也深知其中缘由,不敢贸然开口表示什麽,就伸手帮人把被子拉高一些,态度强硬道:「睡了。有什麽睡醒了再讲。」

    刘生生实在困乏,晓得徐染的个性不肯说的事,用尽手段可能都逼不出一个字,索性倒头就睡。偶尔他会不经意冒出一个想法,徐染对他是有意的,要不为什麽待他越来越好了?

    最近他都快意识不到徐染脸上的胎记,并不是有意忽略,而是觉得那是徐染的一部分,他看的不再是胎记,不是用胎记去认徐染,而是在看徐染这个人。假使徐染对他有意,他试想了一下这种可能,居然觉得有点期待、高兴,可是也觉得困惑害怕。

    要是徐染本来对谁都是这麽讲义气、重情理,那他会错意,岂不是出大糗。刘生生觉得有些事还是尽早讲开了比较好,不留悬念,少点遗憾。

    隔日清早是徐染的休假,刘生生起得特别早,下床时惊动了徐染。两人在院子里打水洗脸,理完仪容後徐染就出门买早饭,刘生生不肯看大夫,他只好顺道给刘生生包药回来煎。徐染返家後发现刘生生把他常穿的几件衣衫都挂起来薰药草,薰香是为了以防万一,能避邪驱鬼,一般污秽都不喜欢亲近。

    「回来啦。」寝室门大大敞开,刘生生从屋里就能见到徐染走来,他没跟徐染讲太多,只道:「我帮你把这几件常穿的衣衫薰好了。这种天气薰我调过的香,对身体不错的。」

    徐染挑眉,表情像在问:「不是跟鬼怪有关吧?」

    刘生生看懂他的疑问,笑道:「你别想太多。我就是想做点什麽报答你。」

    「我不需要你报答什麽。」徐染不喜欢刘生生对他这麽见外,微微皱眉说道:「我先去煎药了。」

    刘生生等人走开,走到门边望着徐染消失在转角,回头叹气,喃喃道:「看来是不好了。徐染,我喜欢上你了。到底你对我做了什麽,让我这样……邪门。」

    刘生生垂头丧气,终是对自己认了心里萌生的情愫,但他仍是懵懂混沌,不管从记忆里探究,还是研究了自己跟徐染的个性,都搞不明白自己是怎样对徐染动心的。就好像压在石头底下擅自发芽生长的杂草、青苔,即使不拿开石头,它们也会越生越多。

    感情之事,比起方术还要邪门,刘生生近来深有感触,因为即使是对孙公子情窦初开时也不曾这般患得患失,一不见徐染就开始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整个心像风筝飘得高高的,巴不得能看到对方在哪里、做些什麽。

    然而刘生生想起这段时间的相处,以他对徐染的了解,徐染不会因为他喜欢男人而看轻他,光是这样就让他感激,实在不能勉强徐染接受自己的感情,这种事说破了也是尴尬,说不定心里会留疙瘩。

    他怕,怕自己变成徐染不喜欢想起的家伙。虽然也猜想过,说不定徐染对他有意,但他没勇气再赌一回。他的阴影太深,胆子太小。

    正是武功越高越怕菜刀,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刘生生胆子一向就不大,虽说他四处漂泊,好像孑然一身没什麽可失的,但正因如此,唯一有的也就是感情了。输不起了,万万输不起,那是他的虚荣、他的尊严,就是这所剩无几像团棉花般的东西支撑着肤浅的自我。

    於是他决定喝完那碗药就找机会逃,逃开徐染。

    徐染煎好了药,一口一口喂他喝,刘生生臭着脸要他别这麽做,徐染却说:「这药也不便宜,你要一滴不漏喝光。」

    为了督促刘生生喝药,徐染耐心伺候,刘生生没再抱怨,异常乖顺把药喝完,徐染若有所思望着他问:「你是不是想做什麽?」

    刘生生心虚了,表面仍然平静道:「没有,我伤成这样也只能听你的,你这麽辛苦照顾我,我还给你找碴不就太不够意思啦?」

    徐染神情狐疑看着他,就起身去洗碗了。没多久徐染好像听见有人出入时带动的门闩声音,立刻出来察看,并没有访客来的样子,心里却道不好,回房看才发现刘生生走了。

    几上压了张字条,刘生生用受伤的手写的字歪七扭八,大意是指自己派不上用场就不便逗留,枕头下留了些钱几乎是刘生生所剩的,就当答谢的报酬。

    大概是手一使力写字就会疼,寥寥几语没有章法的交代了钱跟道谢的事,徐染气得把纸抓皱,咬牙低吼:「刘生生……刘、生、生!」

    徐染没想到自己会气成这样,只因刘生生突然跑了。他冲出家门找人,不顾路人惊讶就施展轻功在置高处寻觅刘生生的身影,却没想到那一身伤的家伙能在短时间里躲得不见踪影。

    一个时辰徐染脚不沾地一直找寻,就连刘生生之前住的小庙那儿都绕了几回,结果毫无所获。返家途中遇上叶朝东他们,却没人敢跟他打招呼,那是连徐染都没自觉的怨怼、恼恨、焦急、担忧,但外人看来只觉得他可能被抢了全部身家、烧了房子、睡了情人、杀了双亲似的愤怒难平,一脸的血海深仇,极是骇人。

    刘生生其实只是躲在徐染家中角落,待徐染跑出家门才收拾自己那布包走人。一路施了符术请鬼魂遮了徐染的眼,所以徐染一直没瞅见他。徐染找到小庙跟小屋的时候,他就在庙的神桌底下休息,也像躲仇人似的,看到徐染那麽生气,他也变的不知该怎麽办,反倒更不敢露脸。

    快入夜时,刘生生才从小庙出来,肚子叽哩咕噜乱鸣,他失神望着白水县内的方向,不经意的转头瞥去,空月噙笑走来,身後是一片漂亮的云霞。

    空月看了他一身伤,怜悯道:「唉,这是怎麽弄的。」

    「咕噜……」回应空月的是腹鸣,空月浅笑道:「走,我带你去吃些东西吧。」

    「这时候哪儿有吃的,荒郊野外的。」

    空月又是和善微笑,拉住他手腕说:「请刘施主随我来。」

    刘生生怅然若失的跟着空月走,往山林更深处去。

    第10章 拾

    肚子饿得打鼓,刘生生什麽也没想就跟着前方那个云游僧走,对方说要带他吃东西。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困顿疲乏,就忽然什麽都不愿意想了。

    他和空月走进深山里,月儿蒙胧,有几回空月慢下来回头提醒他留意脚下,果然就踩了空或是踏到湿滑的石头上,空月都能及时拉住他。这举动让刘生生想起徐染,徐染也会这样帮他留意周围环境,但是以前的他就相当谨慎,在哪个场合、面对怎样的人物,他心里总有分寸,是什麽时候变得这样迷糊散漫了?

    好像是认识徐染以後才有的转变,刘生生放空了心思,可是脑袋却停不下来,在那松散的意识里填满的棉花全都叫作徐染。不是因为他变笨或是变迷糊了,而是因为他的心思转移到徐染那人身上,所以没能留意周身的动静。

    刘生生本来恍惚疲倦的神情微微变化,浮现淡而微涩的笑。不要想,他告诉自己别再想,先吃饱再说。可是云掩蔽了月亮,几乎看不见路,空月并没有提着灯笼却能在这种深山里毫无障碍行走,刘生生发出疑问:「空月,你看得见路?」

    「看得见。我是云游僧,这样的路都走惯了。」

    「唔……」刘生生含糊应了一声,没有再深想。不久前头有光亮,空月牵着他的手往那道光走近,身上的衣服终於能摆脱林木枝叶挽留般的骚扰,但仍沾了不少植物的种子。那光亮来自於一间山中野店,刘生生站到光照的范围开始掸掉袖子跟衣摆上的种子,嫌弃的皱起眉心,蓦然抬头却见空月一身如雪的袈裟仍然纯白无瑕,不由得愕然。

    天上不见星月,空月背对着野店的灯火回望刘生生,神色温和的关心道:「需不需要帮忙?」

    刘生生问:「你身上这麽乾净,这不可能啊。」

    空月面带微笑踱到他面前,拈起剑指在唇间好像吹了口气,然後举止优雅的往他身前一画,他一身的种子、草屑与尘埃竟全都随风飞离,好像还比入山之前还乾净。

    「空月,你是修什麽法门的和尚,方才施的什麽法术?」

    「不可说。」空月神秘一笑,转身道:「来,店里都是好吃的。我请客。」

    这种荒山野岭的,一个山村也没有,却突兀的多出一间野店,任谁都会联想到妖异诡谲的事情。难道是妖怪开的店?刘生生压下这猜想,他活了十九年,也才在最近遇过一次妖怪,哪可能这麽巧又给他遇上。

    空月领着他进野店,甫推开门就听见店里热闹嘈杂的声音,气氛与外头截然不同,好像进到另一个境界。店里的人手脚俐落关上门,抓起挂在颈间的布擦擦额角的汗,堆起笑容招呼道:「客倌两位?」

    刘生生愣了下才听明白,这跑堂的小兄弟口音很重,他一时还听不清楚,不过确切是哪里人的口音也无法搞懂。空月点头,那小兄弟领了他们上二楼,因为一楼已经坐满。二楼的位置是沿窗边搭建出来的,一边是窗、另一边就是栏栅,能俯瞰一楼的景象,四边都有楼梯,不过二楼仅一半是吃喝的座席,另一半围起来大概是店里人居住的领域。

    刘生生随他们步上阶梯,同时浏览店内景象,喝酒的、吃东西的、唱歌的全都很沉溺在热闹气氛中,令他想到「群魔乱舞」这个形容。

    座位前後皆有屏风隔开,与窗相对的小道就是送菜上酒的小道。刘生生一坐好,空月就帮他斟酒,自己也斟满一杯,空月举杯说:「敬你。」

    刘生生握住酒杯随意举了下就喝乾它,抹嘴道:「你果真不是和尚吧。荤酒不忌,我看女色也是一样来者不拒吧。」

    空月又是那种好像别有深意、又好像什麽也没有的笑容,刘生生暗暗咋舌:「当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两人无语喝了几杯酒,空月让店里随便上些吃食,饭菜片刻就上满桌,除了几样菜是认得出原本模样的,其他几道荤食全都做成肉丸子羹、肉饼、肉馅夹馍什麽的,看不出原本是什麽动物的肉。

    刘生生吃着肉汤熬炖入味的肉丸子问说:「这都什麽肉?山猪肉?」

    空月挑眉回答:「我也不清楚。」答完也跟着吃起荤食,还点头说好吃。

    「唔,咦。这汤里……」刘生生从饭汤里吃到一根骨头,他捏着那一小截森森白骨往自己小姆指比对,疑惑道:「这真像是指骨。」

    「猴子吧?」空月随口敷衍,刘生生眯眼觑他,把小骨头扔开,继续吃了起来。他知道有时候别想太多才好,况且这些饭菜味道还不错,就是调味重了些,无法天天吃。

    最後剩几碟小菜,空月开始倒酒,也给刘生生倒满酒杯。

    「敬你。」

    「有什麽好敬的。」刘生生瞟他,咋舌挪了身子翘起腿。

    「刘施主,何故一人躲在小庙桌底下?」

    「躲?谁说我躲了。」刘生生抿了口酒从容回应:「我是在清理。那桌底太脏了,需要清一清。」

    空月似是敷衍点了点头又道:「你的那些事情都解决了?」

    刘生生飘开目光想了会儿,回答:「不算解决。你没见我伤着啊?」

    「刘施主别来无恙?」空月语调温柔的关心。

    「这句怎不一开头就问啊。」刘生生没来由的烦闷,越和空月相处就越觉得这家伙不像个人。可他肯定空月确实是人……大概是吧。

    「你近来不是和那位保长混一起麽?」

    「混什麽的,空月你措词真是……」刘生生表情抽了下,自己倒满酒喝乾,一连喝了两杯,微有醉意望着那俊美端丽的男人嘟哝:「可惜是僧人。」

    「你跟徐染怎麽了?」

    刘生生有意想避开关於徐染的话题,空月却老是不经意提起,他摆摆手说:「唉呀,我跟他没怎样,他说我别管明真教的事情,意思就是我插不上手,所以我就搬回山里,可那小屋毕竟也是他的地盘,所以、我可能还是得走。」

    「原来如此。」

    刘生生失笑,他道:「我交代的不清不楚,你听懂什麽了?」

    「这麽说,你不喜欢徐染了?」

    「噗──」刘生生把口的酒往窗外喷洒了一朵月光花,空月不以为意同望向窗外道:「你看,月亮露脸了。」

    刘生生喷了一口酒,狼狈抹着嘴巴,却未循空月的话语望向窗外,反而转头看店里的情况,山风忽然刮进店里,所有灯笼烛火晃得厉害,地上人们的影子跟着颤动,有一瞬间他看到那些影子呈现不可思议的状态,好像许多非人的阴影交叠在一起,风头一过再定睛看却是人影无误。

    对面空月浅笑道:「怎麽?觉得这间店古怪?」

    刘生生直视空月的眼眸,想起从前阿爹说过,入境要随俗,流同就合污,异类都是捏造出来、操作出来的,天生万物,本就都独一无二,但也一样平等,没有什麽是该或不该存在的东西。若心里觉得别人古怪,别人也会反过来对自己有歧见,自以为与众不同、高人一等,这样的人才容易被当成异类拔除。

    现在刘生生越来越理解阿爹那番似是而非的话,吃着不知道是什麽东西的肉,坐在不知道是人还是什麽开的野店里,跟眼前这个始终来历不明的云游僧举杯闲聊。

    「喝酒。」刘生生倒满酒杯回敬,既然空月好奇明真教的事,他也就拿来当话题边喝边讲,草草交代了近况。话告一段落就道:「与那狐妖相斗时,恰好没带上你那串佛珠,不过还好我没死。也算是逃过一劫吧。对了,这佛珠……」

    空月见他要取佛珠归还,微笑阻止道:「你还是留着吧。就当是纪念。」

    「纪念啥?」

    「纪念我们的友谊。刘施主应该不忌讳和我这样的和尚打交道吧?」

    刘生生把手抽出布袋,挑眉说:「那我就收下了。」

    酒喝完,空月又叫人来满上一壶,接着问刘生生说:「你提到的纸人,可否让我一观?」

    「行啊。」刘生生把剩下的一张在心口画符字的纸人拿出来,拿杯子压在桌上说:「画眼、鼻、口的,前两张我作法用掉了。第三张是属於一个大人物的,她的本事比起我大概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我把那纸人交还本人。现在就剩这张在心口写画符文的不清楚是谁,按这情势看来,可能人在白水县,总之不在远处。另一种可能是这人已经死了。」

    空月拿起那张纸符检视,聆听刘生生的看法,刘生生说完又把纸人抽回来手里看了看,问他说:「空月,你有何见解?」

    空月听他提问,目光才从纸人身上挪开,回说:「听来你的遭遇实在凶险,早点抽身也好。」

    刘生生吃着小菜,边嚼边说:「谁说我要抽身的。我是问你对这事有无头绪。我总觉得……那狐妖想杀我是私怨,而不是这纸符的目的。真正弄这些符的人别有用意,可是这上头写的东西我理解不出来,猜不中。只能推想大概是……」

    「是?」

    刘生生双手盘上桌面,屁股往前挪,倾身上前,压低声量问空月说:「有没有可能是想把我们几个有别於常人的能力转走?比如那个画口的纸人,那位如今落得不能开口讲话的地步,而且据说是暗中设局已久,她才不小心中招的。至於我、我是能见鬼神,那麽对方应该是想要我这个能力,所以说,做这个局的人本身可能看不见鬼神。除此之外还有闻得到祂们的能力,以及听得到的能力。而事情就吊诡了,一是我搜到的这些符并没有任何一个针对听的能力下咒,再者是这张符。」

    刘生生把手里的符摊桌上,食指对着纸人心口那符文敲击几下,神情语气严肃道:「我想不通这是什麽能力啊。跟鬼神交心啊?」

    空月垂眸注视那纸人,脸上挂着浅淡近无的笑意低喃:「差不多的意思。这个人,是个容器。」

    「什麽?」

    「我猜的。」

    「呿。」刘生生微讶,喝酒压惊,觉得这事似乎还研究不出结果,又跳到另一个话题:「你不是在找什麽,找着没有?」

    「快了。」空月浅浅微笑,又睇了眼桌上的纸人说:「就快了。」

    刘生生睨了眼空月,空月略有迟疑想起了什麽,问他说:「方才提到的狐妖,是不是两条尾巴?」

    「你怎麽知道?」

    空月复杂一笑,回答说:「过去有只狐妖纠缠於我,特徵是两条尾巴。那狐妖做了不少恶事,更不惜吸取凡人精气修炼,没想到会让你收拾了。你也算是替天行道,功德一件。」

    刘生生蹙眉,撇嘴揶揄空月说:「你会被妖怪纠缠,我可是一点都不奇怪。」

    「这……」空月苦笑,念了句佛号。

    「不过狐妖不是我收拾的,是给雷劈死的。」

    「哦?」

    刘生生摆手,掏了掏耳朵含糊描述了下,其实他搞不清楚状况,好像那道雷是狐妖相识的东西所为,可能是起内哄也不一定。

    後来净是讲些无关紧要的事,刘生生趴在桌上哼了会儿歌,慢慢带着醉意入睡。这时野店也已经没有什麽客人,回归宁静,空月讨了间空房把刘生生带去歇息,自己则坐在床缘打坐,约莫一柱香以後熄了灯火,却往外走,直到走出店外,身影被山中烟岚笼罩、隐没。

    刘生生偶尔会在半夜三更醒来,这次是因为酒喝多了,醒来找地方解手。他迷迷糊糊走出房间,走下楼绕过几根柱子,这深山野店解手的地方一般在外头,於是他往店外走,绕着店找了会儿。秋夜山林间的风寒,冷意沁到骨子里,他顶着凌乱的发髻慢慢清醒过来,这时他已经把店绕完一圈了,回到野店前面却愣住。

    野店前头的空地有几座篝火在燃烧,空气中有焦香味,不晓得在烧什麽,但焦香味好像是在烧肉类而非木头,闻着让人有点嘴馋,但刘生生没空流口水,立刻察觉情况有异而躲在暗处观望。

    有许多人围绕篝火低唱着像歌又像经文的东西,那些人矮的跟不满十岁的小孩一般矮,高的比他所见过的成年男子还高壮,细看才发现那都不是人,是狐、是熊、是獐子、是貂、是山犬、是狸……

    刘生生明白过来,压抑气息悄悄退离,离野店越远脚步就越快,最後在没有月光的山里逃窜,几次踩到青苔、被树根绊脚,摔得狼狈。摔了三次才猛然想起空月,紧张喃喃:「啊、空月。空月该不会已经被吃了?」

    他本能调头要赶回野店去,跑了一小段又让恐惧拉住脚步。他想:「万一空月已经被吃光,我这一回去岂不是自寻死路。要是我这一走,空月才真正是没有生机吧。」

    刘生生僵在原地,开始天人交战,就在这时有东西朝他破空袭来,一个东西砸在他侧脸,险险击中太阳穴,却把他整个人打到地上疼得直冒眼泪。好像打中他的是个小石子,然後黑暗中有人在笑:「呼呼,呼、呼、呼。」

    有头野兽接近他,把鼻尖抵在他脸庞、耳际、脖子嗅了嗅,笑声刻意放得很轻,但话音低沉:「本来还得跟其他人瓜分你,现在你自己悄悄逃出来,我就能独吞你。从哪里吃好?眼珠子最补了,脑袋也是,就从头吃吧。」

    刘生生的脑袋被野兽的大掌揉来揉去,他直觉这东西是头熊,但他又痛又害怕,竟无法反抗。第一口就要从头咬下来?万一他没能立刻气绝,岂不是要闻到这熊妖嘴巴的味道,恶……

    如此胡思乱想,刘生生开始後悔跑出徐染家。他已经闻到妖怪嘴巴的臭味,「唔唔!」惊恐哽在喉间发不出来,熊妖停下来,居然缓慢退开。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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