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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坤 作者:百折不回

    第8节

    谢卿云恍然惊醒,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哦”了一声,说:“我们前脚刚到龙门,后脚就赶上龙门山体滑坡。龙门山上前朝皇帝的陵墓被盗墓贼给挖空了,稍微一震,就塌了个屁滚尿流的。老爷和夫人的坟冢就一并塌开了。对了……”

    他像个十年八年没洗澡、痒的直在身上抓虱子的流浪狗一样,开始胡乱翻找起来,最后在自己右脚的袜子里掏出一个玉牌子。他递过来,疑惑道:“老爷那坟的外面竟然掉出来这个东西,哦,还有一幅画,我就给带了回来。”然后他站起身来,重新迈着小碎步跑回了前堂。

    陆含章嫌弃的垫着张宣纸接过那玉片,待看清了那上面的一排小字,他指尖竟微微发烫起来,只见那马鞍造型的玉片上,用小篆刻了一行字——棋行天下。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他轻笑了一下,发现他爹和柳长洲几乎可以相互证明了,他知道他爹陆辅之是上一任的管窥阁首领,却不知道他有一块棋行天下的玉牌;知道柳长洲有一块棋行天下的玉牌,却不知道他是这一任管窥阁的首领。

    柳长洲……他竟然是管窥阁的首领么。

    这一发现,居然神奇的叫他多了几分见鬼的自豪感,但那股自豪感只在他心尖上飘了一下,就风吹云散般消失了。随后,一股浓郁的忧伤与寂寥渐渐从心底漫上来——他爹……上一任管窥阁的首领死于凌迟,那这一任呢?

    这个想法陡然冒出来,叫他向上翘起的嘴角慢慢抿平,而后他就愣住了——自豪,与忧伤?

    没一会儿,谢卿云取了画回来,是一副横轴的水墨画,上面用十分浅的淡墨晕染出一群相互比肩的山峰,那些山峰高而直,挺拔的耸入云端,只在半山腰上点了一株斜逸旁出的古木。

    但那画看上去就像是没有画完的,就像是画画的人只打了淡淡的一层底色,还不曾细致入微的勾描。那画上连个落款都没有,只在画的左上角有一行十分潦草的字——

    峣峣者易折。

    不像是有闲情逸致在画山水,反倒充满了对什么人的告诫与教导。

    陆含章在那画上点了两下,瞬间就明白了过来。柳长洲大概就是他爹生前那个唯一的高徒吧,这幅画应该是他留在人世对他的最后一课。

    那人知道管窥阁的上一任就是雾山先生么?

    天空突兀的响起一声闷雷,随后狂风大作,前堂适时响起几声十分熟悉的狗叫声,不用仔细分辨都知道是金斗,大概是因为皇城的狗们叫起来不是方言版的吧……

    谢卿云被金斗整很惨,特别不待见它,连带着恨屋及乌,不待见衙门里几乎所有人。于是他恨恨道:“方才衙门里来一帮狗腿子,他们说柳长洲要东家现在去一趟一个什么什么堂,我没记清,一个挺奇怪的名字。”

    陆含章笑道:“不归堂罢。”

    他现在出门不比大家闺秀收拾打扮去见情郎快多少——谢卿云要给他涂一头黑头发,还要用暖炉一根一根的给他烘干,导致他出门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

    天阴欲雨,谢卿云十分周到的给他塞了一把竹骨伞,这才和十八相送似的将他们东家送出了门。

    重阳那日分手以后,他还没和柳长洲见过一次。

    五鼎关是他剩下为数不多的年岁里一段成为实体的岁月。这会儿,他心里竟然升起一丝小小的连他自己都鄙视的名为期待的情绪,期待那人能够给他最大的认可。这股情绪叫他往不归堂去的路上竟有些迫不及待,导致他这么一个破烂身子竟然顶住了狂风,十分的顺利到达了目的地。

    石头山上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放眼望去,几乎每棵树都在大风里嚎的死去活来,暮秋还未凋零的残叶这会儿都离开枝头,将目力所及的天地之间充斥的满满当当。

    在漫天飞舞的落叶里站着一个身形颀长的人,那人手里拎着一张长弓,背对着他,站在不归堂的屋顶上,劲瘦的腰身一反常态的规规矩矩束缚在腰带里,显得极为修长,一头长发被四面八方的风裹挟着飘扬在半空,衣角翻卷,似乎快要乘风而去,背影却有种难言的悲壮与肃穆,仿佛自始至终他都未曾改变。

    陆含章的脚步就顿在不归堂的屋脚下。

    一阵密集而突兀的箭矢入肉的声音从五鼎关的方向传来,而后是一阵金属相互摩擦发出的尖锐声音——陆含章对此再清楚不过,那是五鼎关将将开始闭关的声音。

    但眼下并没有到午时初刻。

    这时,背对着他的柳长洲转了过来,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一言不发的直直看过来,一个动作都没有,只是单纯的看着他。

    等到他自己站在不归堂的屋顶,看到的景象顿时令他手脚冰凉。

    悬河口西侧的水域里跟脚稳当的铺陈了整整绵延十里的战船,那些战船的船头上插着一面绣着一双翅膀的军旗。几乎每艘船上都是成千上百个手持盾牌的士兵,将战船能暴露出来的部分都保护的铁桶一般,戒备森严的防备着可能来临的对手。每个船头都站着一个全副武装、手持信号旗帜的通讯官,挥动左右臂来传达往来指令。

    再看五鼎关前,守关人的尸首满目横陈,血流遍地,几个西域士兵正在操作那个大滚轴,而旋转门几乎已经要全部关闭。

    西捻兵临五鼎关,但本应出战迎敌的江南总兵却杳无踪迹。

    陆含章一下子猜到了柳长洲的用意——叫他身临其境,逼着他在大庆与五鼎关之间做一个选择,真实的场景明显要比言语的力量来得更为直白。

    这实际上已经不能称为一个选择,而是一个事之必然。

    就好像柳长洲和他的之间的一场豪赌,赌注就是他一个“匹夫”的守土之责。这场豪赌里的主角,五鼎关,输赢它都没有置喙的权力,它只有“继续存在”和“行将就木”两个归宿,而眼下那归宿已经板上钉钉。

    柳长洲赌他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西捻突破五鼎关。

    很明显,他赌赢了。

    有几口混合着草木碎屑的风猛地灌进嗓子眼里,他那些一路前来积攒的期待突然都不得善终的凋零成满地碎屑,不留情面得扎在心上,令他猝不及防的弯下腰剧烈的咳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一段岁月的支离破碎,与被血淋淋的从寿命轴上彻底划去的十年光阴。

    柳长洲还是如石刻一般静立不动,只是突兀的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要我帮你吗?”

    这几个字叫陆含章的心狠狠的一跳,他大幅度的喘了几口气,然后浑身的血液都好像被冻住了似的,连搭腔的力气都被抽的一干二净。

    他那苍白的脸上因为方才一连串的咳嗽而显得有些泛红,嘴唇却反常的失去了血色,指尖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待到呼吸平复以后,他表情空白的摇了摇头,说:“不用。”

    他取过柳长洲手里那把弓,弯弓搭箭,缓缓的抬平胳膊指向五鼎关,抿紧嘴角,尽最大力气将那弓拉到最满,而后突然放手——

    那枚箭如疾驰的彗星一般,直直的插/进了五鼎关固定门最中心的一个小孔里。随后,在那固定门的表面开始出现细碎而整齐的纹路,那些原本相互穿插交织在一起的板件顿时失去了彼此弥合得天衣无缝的潜质,从最中心开始,以顺钟向的弧形方式开始一圈一圈往外扩散,在五鼎关的表面形成类似于海螺的螺纹一样的花纹来,只眨眼的功夫,那些扩散开来的裂隙便已蔓延到最外圈。

    风里有细细的分崩离析的声音。

    那四根牢牢定死在五鼎关最高处的支撑杆一瞬间失去了可资攀附的东西,动作迟缓的开始往下滑,而后那点儿细微的移动幅度逐渐放大,最后“轰隆”一声接连倒在水里,溅起丈高的水花。

    整个五鼎关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瓦解,五鼎关关门上的拼接件一片一片往下落,义无反顾的扑进脚下的水里,一声一声未曾断绝,一声一声似乎都在啼血。

    真如陆含章自己所说,前后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霸气恢弘的五鼎关与落叶一起,在深秋的风里片片委地凋零。

    它存在于世的时间,还不到一旬。

    被积攒在五鼎关西侧的水突然失去了阻拦,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哗啦”声响,高近百仞的水墙以排山倒海的态势扑将下来,水流速度瞬间变得十分湍急,上游的渲河陡然愤怒起来,猝不及防的以飞窜的速度,载着绵延十里的战船往下游疾驰而去。

    悬河口顿时成为一个吞噬船只的血盆大口——一艘一艘的战船根本都刹不住跟脚,被动的随着加速的水流砸将下来。

    五鼎关瓦解倒塌的残骸尚且堆在水里,与悬河口上砸下来的船只狠狠的碰撞在一起,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回荡在清凉绝壁与石头山之间,叫人如同置身于盘古重开天地时的振聋发聩里。

    整个船队的前半截由不得自己的接连往下滑去,后面的船只察觉异常,传令官开始指挥下锚。船上的士兵不明情况,纷纷抬头仰望,铁桶一般的防卫瞬间土崩瓦解。

    这时,从清凉绝壁上突然垂下来足有二十来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那些蒙面人身手利索的在水面上点了几步,轻盈的落在船队吊尾稍还未来得及掉下去的战船上,手握弯刀捅向通讯官。只是眨眼的功夫,那些人便又如同飞鸟一般轻盈的跃起,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迹。

    紧接着,在石头山上整整齐齐的冒出不计其数的弓/弩手来,只听一声尖锐的口哨声,一时万箭齐发,密密麻麻的弓箭如雨点一般齐齐射向江面,那些手足无措的西捻兵无处遁形,顿时惨叫声声四起,大片大片的血晕染了整一条渲河,血腥味霎时冲天而起。

    远近十里的渲河几乎成为一片汪洋恣意的血海,似乎饱含着天地间几乎所有的怨愤与怒气一路往东而去。这一路的后浪推前浪,许久都未曾洗刷掉仿佛塞满乾坤的血色,一声声的碰撞与拍击刮在耳里,句句都是凯旋的战歌。

    而后,一切重归于寂,在石头山上竖起一面大旗——大庆。号角响起,埋伏在石头山上的江南总兵纷纷离开藏身之地,训练有素的在石头山前的空地上汇成一只庞大的队伍。

    陆含章恍然大悟——这是柳长洲的计。

    早已埋伏好、却等到方才才出手的江南总兵,和被迫一定会选择毁掉五鼎关的他自己。

    风陡然凌厉了起来,头顶黑云逼仄,似乎阻拦了天地间所有的光,石头山上一片昏暗,如同没有星月的子夜时分。

    一场大雨倾盆而下,一时间,风雨满江湄。

    柳长洲心下清楚此一役必胜无疑,但他依旧手心里都是汗。

    对于“摧毁五鼎关”一事的难以启齿,最终使他选择了这种不借助言语便能达到目标的方式。他心里那愧疚翻滚无限,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陆含章,便只能从一开始就面无表情。其实整个过程里他一直竖起耳朵在听背后的动静,但身后那人除了方才那几声咳嗽外,便再没有了别的声音。

    他鼓足了十万分的勇气,慢慢的转过身来,待看到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人时,顿时浑身一震,狠狠倒抽了口凉气。

    那人那一头黑发竟在大雨瓢泼里一点一点褪去颜色,那些脱下来的墨色无差别的浸渍他的白衣衫,将那一袭素白的单衣染得如同缁墨,只是眨眼的功夫,那一头摇曳至脚踝的长发便似被不知道谁偷梁换柱一般,换了个一干二净,极其狼狈的紧紧裹在身上。

    而后,被染黑的单衣也渐渐在大雨冲刷里恢复了本来的颜色,那股墨色顺着水流走形在不归堂的屋顶,复又万般无力的滑落在地。

    柳长洲一瞬间想起了几次三番出现在他鼻尖的墨味儿!

    但那人脸上的表情竟然还是一副……事不关己。

    陆含章浑身淋得湿透了,才想起自己脚底下还放着一把伞。

    他弯下腰,徒劳的撑起伞挡在自己头上,另一只手抹了一把脸,竟毫无预兆的从嘴角涌出一口血来。他扭头呸了那口血,喘了口气,脸上浮起一层挂不住的笑:“柳师爷好手段。”

    那原先素白的伞乍一被撑开,竟在漫天大雨里攒出了十几支含苞未放的白梅来,鼻尖似乎还隐隐萦绕梅香。

    柳长洲还怔愣在对眼前人的震惊里,他有些语无伦次的说:“你、你的头发……”

    陆含章仿佛没听见似的,一言不发的转身往回走,胳膊却被一只冰凉修长的手紧紧攥住。他心里一股火蓦地腾天而起,只狠劲儿的甩开了那只手,结果却因为失去平衡而突然站立不稳,就要往下倒,被柳长洲一翻身从屋顶带了下来。

    待到站定后,他打着伞往后退了几步,抬起头来,十分平静的道:“后会无期吧。”

    作者有话要说:

    悲催的五鼎关居然在文里活不到两章~

    第18章 君子藏器

    兴许是寡妇朱点衣的毒舌杀伤力太强,起先藏在锥谷的士兵都以飞一般的速度好了起来。这寡妇天生心大,颇不把自己当外人,在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里迅速和一干汉子们打成一片,嘴里话说的比汉子们还要犀利豪放,竟隐隐然有成为“江南总兵第一寡妇”的架势。

    方秉笔一边收拾将军帐里的东西,忙中拨冗的碰了碰柳长洲的胳膊:“爷,这些兵你打算怎么办?”他等了半天都没听到声音,狐疑的转过头去看,就看见柳长洲手里还抓着杆毛笔,但笔尖点下去的地方都已经晕染了一大块黑色的墨点,将原本就奇形怪状的信笺糟蹋的越发不堪入目。

    方秉笔不客气的抄起手里一双鞋底儿,看也不看的往背后砸过去,一个母夜叉的声音横空霹雳而来:“你他娘眼睛长错地方了吧?”随后他的小腿便遭受到了一记天外飞来的横踹,寡妇朱点衣手指戳在他脑门上:“你简直属于过度治疗。”

    坊间讲“不要和女人斤斤计较”,并不是“不要和寡妇斤斤计较”,朱点衣是个异数,她几乎算得上半个男人,所以方秉笔心安理得的要和她斤斤计较。他也不客气的在朱点衣小腿上踹了一脚,指指柳长洲,咬耳朵道:“哎,朱哥,这副模样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朱点衣对这一声“朱哥”极为满意,她闲闲的吹了口自己刚刚涂完丹冦的指甲,十分掉节操的小声道:“蠢货,这你都看不明白?这模样,八成昨晚上偷情去了,魂儿还没回来呗。”

    方秉笔:“……”

    然后眼前顿时飞过来一个体积十分可观的东西,那东西通体乌黑,还自带倾倒功能,洒出来的墨汁将这一对背后说人是非的狗男女浇了个屁滚尿流。

    横遭议论的柳长洲似笑非笑的看过来,轻飘飘道:“偷情?和谁?寡妇?”

    朱点衣:“……”

    柳长洲站起身,突兀的回答了刚才的问题:“你说怎么办?新的镇西将军已经就位,西防又折了那么多人,这些好容易练出来的兵当然交给西防了。”又十分嘴贱的讽刺道:“不然叫他们留下来跟你一起作死的吃豹子肉闲没事中个毒?方大人?”

    方秉笔松一口气,这个才是他们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头儿,方才那个,估计是被什么天外飞来的玩意儿附身了吧。他几步走过去,在柳长洲耳边低声道:“那……杜娘、胖郑他们呢?留给下一任知府?”

    柳长洲恶狠狠的道:“打晕了,拖走。”

    他说完这些话便起身往外走,满脑子都是大雨里那一头白发,还有那句叫人耿耿于怀的四个字,“后会无期”。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往深林里走去,随手薅下来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绞尽脑汁的想要如何去道个歉。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那人的怒气,不是如往常那般直接踹在他腿上,而是选择沉默不语的直接转身离开,根本不能用耍个无赖、嬉皮笑脸来了结。

    他发愁的蹲下去,仿佛脑门顶儿绕了一圈婆娘手里纳鞋底子的麻线,觉得自己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边防被破,源河失手,顾遥身死,三王爷一党在朝堂上备受诘难,他们这一次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前几日上谕刚到,新的镇西将军已经接过虎符,新的县太爷也不日便要到任,要不了十天,他们一行人就要动身回京了。

    那时候就不用纠结什么时候去找陆含章的问题了。

    他十分窝囊的想要不干脆就这样吧,解除合作关系做回路人甲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以后能见面的机会几乎没有,也不必担心再次碰面会有什么难为情。

    但他心里确实又有一股不甘心与舍不得。

    然后这窝囊师爷脑子里蹦出了一行字——酒壮怂人胆。

    千军万马都见识过了,生死关里滚过数百遭,大丈夫行走于世,还有什么事儿能比“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更难?他就不信还有谁能被“道歉”这么简单个小事难倒。不就是道个歉么,又不是滚刀山下油锅,一鼓作气如果还提不起胆子的话,那就灌一坛子酒,谁还不会装个孙子?

    于是他行动力十足的回到清河去多露桥买酒,路过衡门时,惊讶得发现衡门茶楼不光排门紧闭,连门上的大招牌都已经被人卸了下来。他心里一惊,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道歉一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直觉告诉他陆含章或许已经离开清河。

    他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赶去渲河下游的码头,果不其然,在下游明显开阔的水面上停泊着一艘十分特别的船,衡门里那个小眼睛的大柜正指挥几个人往船上搬运行李,船篷里隐约传出几声压抑到无可压抑时才发出来的咳嗽声,还有一连串十分有规律的石块撞击的清脆声。

    柳长洲又十分没出息的怂了。

    他脚步顿在码头的木台阶上,发现这完全不是喝个酒壮个胆就能蒙混过关的事儿。说真的,他现在真的恨不得自己能立刻选择性失忆,但那日大雨里那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得如同昨日未死,形如鬼魅一般牢牢的缠绕着他,叫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进退两难。

    此时落日西斜,开阔的江面上半江瑟瑟半江红,江边已经枯黄的芦苇荡里,脱落下的飞絮肆无忌惮的飘来飞去。

    这窝囊师爷突然抬起一只手盖自己脸上,心里骂了声娘,也不知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方才喝多了,这会儿居然有些紧张的想上茅厕。

    他觉得他的胆子都发生了很大程度的萎缩。

    他最后深呼吸了几口,一脸悲壮的迈出了第一步,十分鸡贼的避开了谢卿云的视线,偷偷摸进了船篷里。

    视野里的人似乎分外怕冷,臃肿的裹着一条厚被子,正盘腿坐在一方矮几前无所事事的敲核桃,那一头银白的头发丝毫不加掩饰的铺开,晃得人眼睛难受,连带着心里不是滋味。

    那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猝不及防的扔了手里的锤子,慢腾腾的从矮几下抽出了一条似乎闪光的丝绦,不紧不慢的遮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简单粗暴的传达了一种“我不想看见你”。

    柳长洲:“……”

    知道自己辜负了这个人,他不请自来的找他希望能道个歉,没指望还能瓦全如初,只保留着最后一点儿微末的希冀,至少彼此倘再次相逢不至于沦为宿敌,却一下子被这个举动打的措手不及。

    但他连喘口气的胆子都没有,也觉得自己横遭此等待遇也实属活该,就把那点儿不合时宜的内伤不动声色的憋回到了肚子里。

    结果陆含章自己开口说话了:“五鼎关的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柳长洲心虚的小声道:“瞎说。”

    陆含章伸出手,宽大的袍袖扫过桌面,简单道:“坐。”他蒙着的眼睛勉强能看到事物的轮廓,只能看见有个晃动的扫帚杆子小心翼翼的挪过来,轻手轻脚的坐在了对面。

    他取过茶壶,准确无误的给他倒了杯茶算是招待,而后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来没给这人倒过茶。眼下真到了这种地步,连斟茶这一套都要用上了。

    他似乎特别善解人意的说:“我们立场不一样罢了。眼前是气势汹汹的西捻战船,身后是数万万大庆子民,随便换个人都会这样做。换成是我,我也会做出和师爷一样的选择。这不是一个是非对错的问题,没有谁要道歉的道理。师爷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是一个‘不得不’的问题。”

    柳长洲一顿,觉得彼此的立场似乎莫名其妙的颠倒了过来,这难道不是他应该说的话么?怎么反倒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了?

    陆含章轻咳了两下,接着道:“柳师爷知道什么叫‘升斗小民’么?”

    他顿了一下,轻松的笑起来:“就我这样的。‘结驷列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没什么天大的出息,每天吃饱混天黑,趋利避害,趋炎附势,巴不得天下事都能长眼睛避开自己走,这就是升斗小民。”

    “所谓升斗小民,就是一群被衣食住行和吃喝拉撒一类的琐事挤满了心腔的人。”他手握成拳伸出来,“这么大的心里,装满了东家长西家短,还有剩余的地方能放得下别的吗?”

    “如果还能装得下别的东西的话,大概……也只剩下每日的喜怒哀乐了吧。”

    柳长洲呼吸一窒,顿时像被闪电击中一样颤了一下,瞬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说他没有在怪罪谁,他只是很伤心。

    如果没有愤怒与怪罪,那似乎也只剩下了伤心。愤怒或怪罪或许还有所指向,伤心却只有被指向的资格。

    船篷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有种说不上来的异样的感觉,如同那日的乌云压顶一般笼罩着柳长洲,叫他浑身都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周遭是一种黏腻的令人窒息的空气,令他一瞬间只想起身走人。

    他喉咙上下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挑了一个似乎有“多管闲事”嫌疑的问题问了出来:“那陆老板此一行要去哪里?”

    陆含章沉默了一会儿,轻轻一笑,有种洒脱疏狂的味道:“‘形骸尚在,天地犹宽’,山高水阔一乾坤,何处不容一刁民?”

    柳长洲觉着这人今日疏离得十分明显,这话莫名的刮耳,听上去像是一种自我安慰,像是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对满目疮痍的过去说的临别赠言。

    他这会儿见到了本人,乱哄哄的脑子也终于消停下来,重新转起来能反应过来的第一个思绪,就是疑惑那日的陆含章为什么会有那么大反应。

    五鼎关诚然是陆含章的心血,但大庆却是他们共同的心血……

    一阵风轻飘飘的将卷帘吹开一角,柳长洲心里一震,不可思议的渐渐明白过来一个真相——不是事情,是人!

    是他这个人,撞在了陆含章的心上,而不是这件事儿撞在了他的心上。

    而后像是要给他的所思所想一个证明一样,蒙着双眼的人迟疑的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握住了他的。那双手触感冰凉,手指被它的主人异常认真的岔分开来,一根一根的填进了他的指缝里。

    柳长洲心跳猛地加快,呼吸也急促起来,说:“你……”

    陆含章轻轻的点点头,口唇微动,坦坦荡荡道:“是。”

    谢卿云将一干琐事打理的井井有条,跳回到船上,招呼船夫解开缆绳准备出发。他一进到船舱,就看见他们东家十分服帖的倚坐在矮几前,似乎放下了一件天大的事,浑身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轻松与自在。

    他看到,老爷墓前那幅画被摊开来放在了矮几上,原本潦草的“峣峣者易折”的旁边,不知被谁缺德的蘸着水写了一行字,“君子风霜自挟”。

    谢卿云看不明白,他也不去添堵,就简单的问道:“东家,我们去哪里?”

    陆含章眨了眨眼睛,说:“‘江南倦游历,江北旷周旋’……北上,我们北上罢。”

    岸上的柳长洲驻步回望,在天地一扁舟的苍茫背景里目送行船渐行渐远,一轮浅薄朦胧的下弦月提前挂在天边。如果非要给这个场景做一个恰如其分的注脚的话,大概就是……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完

    【卷二】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第19章 乌烟瘴气

    月前,经纶书院里来了个长相十分标致的人。

    这人惯常挑着一双柳叶眼,双颊瘦削微凹,侧脸线条十分利索的撞进下巴里,唇红齿白得格外耐看。加之这人身形颀长,腰身劲瘦,把堪称“华容第一丑”的学生初服也穿得格外仙气。

    不过这人却十足是个胆大包天的货色,刚来才满十天,逃课就逃了九天,唯一的那天没逃课,是因为当天开的是蹴鞠。

    经纶书院里大多是华容县里官宦人家的子弟,可谓门槛高到头顶上、十足贵气的学塾。粮运官贺云的儿子贺成帷、盐运使刘统的儿子刘子铭这俩远近闻名的草包也被他们爹塞在这个书院里,经纶书院是个贵族学塾这一点由此可见一斑。

    贺成帷和刘子铭是两个将“仗势欺人”这一点发挥的淋漓尽致的人,也是两个十足的蠢材,在经纶书院里学书快要满三年,连“锄禾日当午”的下半句都答不上来。

    二人还有一个十分一致的癖好,就是特别爱打小报告。

    经纶的院长许赋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官方大名许赋,背地里被人称为老王八。这老头子读书断句不成气候,颇事阿谀奉承给人戴高帽,兼之拿人手短,对这俩时常贼喊捉贼的后生的所作所为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导致这俩无赖越发有恃无恐,横行霸道、十分嚣张。

    这天早上,俩无赖一路招猫逗狗赶来春秋讲书堂听课,贺成帷一进门便被窗前的一个人吸引——这人盘腿坐在自己的书案前,上半身向后倾斜,十分不客气的靠在后面的书案上,闭着眼睛睡得入木三分、十分安稳。他那睡姿可谓高难度了,春秋讲书堂里前后书案之间的距离足有四尺,那人就仅仅有一层头皮能勉强靠在后排书案上,但……这么看上去,他似乎睡的特别舒服。

    好巧不巧,那后面的书案刚好是贺成帷的。

    尖嘴猴腮的刘子铭用胳膊肘捅捅贺成帷,单眼皮斜拉出去老长,眼珠子扫了一眼,朝那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贺成帷会意,比了个大拇指,两人蹑手蹑脚的往那人方向走去。

    他俩用手扶住书案,彼此眼神交流,就在把那书案将撤未撤的临界点上,一个十分狠毒而避无可避的巴掌,十分凑巧的给拍到了贺成帷那张虚面大饼脸上。

    睡着的人原本交叉叠在胸前的手这时候十分豪迈的完全撑开,做了一个打呵欠的动作,伸了伸懒腰在做醒前的准备工作,这时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打到了个什么东西,睁开眼睛丝毫没有诚意的一笑:“兄台,不好意思啊,方才我梦见一只奇丑无比的大苍蝇在偷窥我洗澡。”

    贺成帷:“……”

    他顶着个十分唯美的巴掌印,那一肚子火就起来了。他老子娘都没这么教训过他,今儿被一个瘦的没几两肉的小白脸打在脸上,这传出去,他以后还怎么行横行经纶?

    于是他颇有气势的把他那宰相肚子挺起来,眉梢耸了耸,阴阳怪气道:“小子,知道你爷爷我是谁么?”

    那小白脸换了个姿势,调转了方向,胳膊肘向后压在自己的书案上把上半身撑起来,仰头看着这胖子,居然还挺有压迫感,十分无辜的道:“你谁?”

    刘子铭十分有眼色的“哗啦”一声撑开一把骚包的折扇,狗腿十足的在贺成帷脸侧快节奏、小幅度的扇起来,唱双簧一样的高声道:“给爷爷听好了,这是贺云贺大人的大公子,你爷爷贺成帷!”

    那小白脸十分没诚意的做了一副哭相,假声道:“大名鼎鼎,险些没给我吓尿。”说着装模作样的腾出一只手在眼尾处蘸了一下,十分夸张的向外弹了出去,以实际行动传达了一种“我被吓哭”的意思来。

    在经纶书院里向来横着走,压根儿就不知道“低头”二字怎么写的贺成帷不耐烦了,他举起手来“啪啪”拍了两巴掌,露出一个阴险的笑:“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就叫你长长见识。”

    随着两声巴掌声落下,从春秋讲书堂三面的大窗户里跳进来几个块头十分大的彪形大汉,面目狰狞的朝这里围过来。

    靠在书案上的那小白脸拉长了嗓音,装模作样的叫了一声:“妈呀!我好怕!”

    不过与这句话要传达的意思南辕北辙的是他的动作,他飞起一脚把贺成帷的书案踢得飞到了半空中,书案上的一干笔墨纸砚全都劈头盖脸的砸将下来,只把从后窗跳进来的几个汉子浇得满头满脑,十分好看。

    那一帮凶神恶煞来茬架的齐齐一愣,齐刷刷开始挽袖子,有个刀疤脸的独眼龙往地上啐了口,杀气腾腾道:“弟兄们,给我揍!”

    那小白脸弓箭一样从书案前弹起来,画风一变,冷笑一声道:“爷爷我开山收过路费的时候,你们这帮狗/日的都他娘的不知道猫在哪个茅厕里拍苍蝇呢。”

    他今天仿佛格外跟苍蝇过不去,张口闭口都是苍蝇,十分叫人费解。

    不过那人身形十分迅疾,残影一般在一众身宽体胖的糙汉子眼前划过,灵活的在一侧的廊柱上借了一脚,三两下就吊到了房梁上。随后倒栽葱似的往下落,在十分有限的空间里高难度的转了个身,踢出一记扫堂腿,就听见“咔”一声,那疑似土匪头子的刀疤脸十分诡异的扭着脖子躺倒在地上。

    周围一圈人又是一愣,居然都特别蠢的停了下来。

    那小白脸稳稳的落到地上,一撩衣摆蹲下去,手贱的在那刀疤脸的脸皮上拍便宜,然后又神经质的去拽那人脸上那条狰狞的刀疤,恍然大悟道:“原来……刀疤的手感是这样。”他又出手如电的揭了那刀疤脸的眼罩,只看见眼罩下的那只眼睛只微微挣开了一条缝,露出来的眼白上蒙着一层十分恶心人的黄色浑浊物,他眼珠子一转,晃晃脑袋顿悟道:“啧啧……长见识了。”

    贺成帷恨恨的跺跺脚,抄起书案上的笔洗看也不看的砸出去,唾沫横飞的骂道:“一群饭桶!连个小白脸都打不赢!”

    话音刚落,那小白脸伸长了腿,用脚尖挑起了近前书案上的笔架,精准无误得将那三杆狼毫湖笔抓在手里,而后十分利索的回身将那湖笔当成飞刀打了出去。

    只听一声几乎能把人耳膜震破的尖叫声,那几杆子湖笔擦着贺成帷的耳朵呼啸而过,深深戳进了他背后的墙里,沿途洒下来一路墨点。

    贺成帷面无人色的站在原地,脸上多了三条王八印,两只眼睛几乎要瞪成斗鸡眼,话音带颤:“愣着干什么?上啊。”

    那小白脸绝对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没见费多大劲儿的就把体型三倍于自己的汉子脸朝下死死踩在了地上,抽了他腰带三两下困得结结实实,手里吊儿郎当的转着那眼罩,眼尾一挑,十分好脾气的笑道:“你们这群饭桶,现在给我揍他俩,要不然……”他话说到一半,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枚白刃,翻着花似的在手里玩儿起来,特别下流的比在刀疤脸两腿之间,“嘿嘿”笑了两声,其用意不言而喻。

    刀疤脸顿时慌了,语无伦次的吼道:“他妈的还愣着干什么!揍啊!都等着老子变娘们儿是不是!”

    一副肾亏表情的刘子铭眼珠子转了转,豪气干云的跳上一侧书案,抬起胳膊高高举在空中,伸长了鸡脖子居高临下道:“佣金加一倍!给我上!”

    围在四周那些汉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仿佛在十分认真的思考“翻番的佣金”和“两腿之间”到底哪个更重要。

    崴了脖子的刀疤脸突然用力左突右撞起来,但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绑的,非但脱不开,连动一动都是妄想,还把自己脖子扭得更诡异了。他破口大骂道:“奶奶个熊的,都他娘给老子识相点儿,以后还想不想在华容混了!”

    那小白脸十分赞同的点点头,连声附和道:“对对对,还想不想混了?另外,你们把他俩揍一顿,我请你们逛花楼,账先记你们老大这里。正巧,月前花楼里来了个新姑娘,听说模样儿俏得很呐。”

    那些人一听“花楼”,顿时目标一致的朝刘子铭和贺成帷二人围了过来。

    贺成帷知道这些人下手的轻重程度,顿时胆子严重萎缩,明显的色厉内荏道:“你们敢!平时都是谁填饱你们的肚子,现在倒反过来威胁衣食父……嗷!”

    接下来就是一顿乌烟瘴气的拳打脚踹,拳头撞击在一堆以五花肉为主要成分的人肉上,发出来的声响十分悦耳。

    那小白脸优哉游哉的翘起二郎腿坐在战斗圈以外的书案上,颇有兴致的围观起了这场狗咬狗,就着这场人肉自由搏击术十分变态的哼起了小黄腔。等到那一团乌烟瘴气的中心发出来的惨叫声越来越低,逐渐消失以后,他才大发慈悲的一挥手:“行了,够本儿吃花酒了。”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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