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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坤 作者:百折不回

    第7节

    他一面将负责打探敌情的斥候推出去斩了,一面在行军途中匆忙给三王爷去了封信推脱责任,一面点齐了最近的一个驻守点上的两万人马倍道兼程的往源河赶,不料在源河县最西侧的一个两山夹立的一线天处,被埋伏已久的西捻军掀了个人仰马翻,险些小命不保。

    仓皇东进,拖着剩下来的不足一万的残兵败将赶到源河县城脚下,那城早被围的跟个铁桶没差了。一万步兵对阵三万骑兵,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以一种落花流水的利索态势败得一塌糊涂。

    顾遥本人也被西捻军戳成了个马蜂窝,临死前还从他怀里搜出一封尚未来得及寄出去的信——那信上还在那恬不知耻的上奏表功,吹嘘自己的边防方式如何力挽狂澜。

    费如子在一片欢呼声中登上源河城楼,端起面前的一碗酒,狠狠的给掼到了地上,祭奠了那些死去的西捻武士的英魂。

    苏钰久不来信,连派去送信的信使都没有再回来,这个西域的王已经料想到发生了什么——他们可能已经被发现了。但还有一事叫他不太理解,既然军情已经泄露,为何大庆守边的将领依旧没能趁早赶到?是内部纠纷还是别的原因?

    不过他眼下没工夫为别人的事想太多,接下来,一路东进的船只虽早已备齐,而没有了苏钰,即便悬河口的水门关修好,也没有人能够里应外合。他看过那个水门关的图,知道那水门关能帮助他们直接越过悬河口的落差。苏钰叛国通敌,怕是不能善终了,那由谁来负责水门关的开合?

    如果水门关这一条路真的行不通,他要如何带领三万人马翻山越岭踏入中原?

    年轻的王旗开得胜,却在原先的旧源河县衙门的花厅里皱起了眉头。

    然后一个奇怪的现象引起了他的注意:源河县城内四街八衢上来往的尽是些老弱病残!没有妇女,没有垂髫小儿!

    他心里微微一惊——到底怎么回事?

    中了半路埋伏的计谋、迟来的边防将领,和明显被提前转移走的大部分百姓。

    是引君入瓮?是借他杀人?

    这时,斥候来报:“吾王,三万士兵已整队完毕,请大王过目!”

    他走出衙门,一步一步登上校马场的高台,看着底下列队整齐的三万士兵,一阵热血沸腾,而后他突然攥紧了拳——不论是哪种情况,他走到这一步几乎没有退路,开弓岂有回头箭?

    大庆方面,早在西捻兵临源河城下时,柳长洲从江南总兵里拨出的一万人马已经提前驻扎在他早先选好的盆地里,几万石粮草也陆陆续续的经由山路跟随到达,由方秉笔坐镇中军。

    源河的大部分百姓确实已经被柳长洲提前转移了。

    那盆地被当地人称“锥谷”,顾名思义,如同一个锥子倒插在四面山之间。只在面向南的方向有一条渲河支流斜插/进来,在锥谷谷底形成一个月牙形的湖泊,叫月牙湾。

    方秉笔随机应变,把兵营分成两部分扎在了南山和北山的山腰子上,借由锥谷葳蕤繁茂的树木将大营遮蔽的天衣无缝。

    夜半时分,在将军帐里等了一天的柳长洲换了一身装束,一身皆黑,跟个报丧的黑乌鸦似的离开了将军帐。月光格外亮堂,大老远的山鸡屁股上有几根毛都看得一清二楚,逼得柳长洲不得不跟个跳蚤一般在丛林里躲躲藏藏,一路蹦跶到源河城下。

    眼前看到的场景叫他心下骇然。

    放眼望过去都是没有边界的尸山人海,夜枭成群结队的覆盖在横七竖八的尸首上啄食腐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冲天而起,视野里的残肢断臂不计其数,近处的土地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说血流漂杵亦不为过。

    柳长洲把蒙了半张脸的面罩拉下来,徒劳的将倒在近前的大庆军旗裹了裹,揉进了自己的夜行衣下,长叹了一口气——这些底层士兵有什么错?

    年轻的师爷在冰凉如水的月光下肃穆而立,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悲凉,为这一万好儿郎莫名做了顾遥的陪葬品而嗟叹。

    他把身体绷直,两手在胸前交叉,十指交握,端端正正的上下拜了三拜。

    史书上总有些一带而过的文字,那些文字以轻飘飘“生、卒、亡”等十分简洁的字眼表达了一种历史进程,可那些看上去不痛不痒的字兑换成现实,就是眼下这副模样——杀戮与伤残,阵亡与牺牲。

    眼前倒在血泊里的这些大庆武士们,他们也将在史书上成为一句叫人读来压根儿不会在乎的话——斩首一万。

    可他们存在于世,不是为了这四个字。或许是为了建功立业,或许是为了家国天下,但绝不是为了他和皇上的“借刀杀人”这一招做垫脚石的。

    军人的血性是不畏死,而不是冤死。

    近处一个西捻骑兵连人带马倒在脚下,那士兵手里抓着一把奇形怪状的武器,那凶器长约一丈,顶上是一柄长约三尺、宽约三寸的大刀,其余部分都是木柄。那兵戈映着醉人的月色,闪着粼粼的光。

    而后……柳长洲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一个疏忽点,就算是他可以将一万精兵锐卒悄无声息的运进锥谷,他怎么确保那些到现在还手持长矛的大庆士兵和这些习于马上作战的西捻人一较高下会赢?这个劣势可以用源河绵延千里、不便马战来弥补,那大庆长矛果真能敌得过西捻的大刀么?

    江南总兵的操练模式虽然被他因地制宜的增改了许多,但锥谷那一万人马是一支未曾在沙场上滚过一遭的新兵。

    这个后知后觉的发现叫他心跳蓦地快了几分,又被眼前这副场景刺激的愧疚万分,他想了想,而后几个跳跃便消失在远处无边的月色中。

    入夜已深,在悬河口来回奔走了一天的陆含章十分会享受的泡在木桶里,借着灯台的光再看谢卿云寄来的书信。

    那信上咯里吧嗦的解释了他为何连月未归的原因,提炼出来,干货就是——龙门山体坍塌,老爷夫人的坟冢连带着塌了个面目全非,我请了和尚做法,重新修葺了一番,归期不定。

    陆含章抖了抖那信笺,面无表情的随手撇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他刚从木桶里站起身,伸长胳膊取下屏风上的单衣,还没来得及披上,竹屋的窗突然被人推开了。

    一个黑影身手利索的跳进来,拽开面罩,十分不见外的把这里当自己家的在桌子前坐下来,灌了一大口水,语速十分快的说:“水门关最快最快能要什……?”然后他话就突然顿住了——

    他看见陆含章一手拢着自己头发,浑身湿淋淋的站在木桶里,表情看上去像是要把它吃了似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广济堂不在这里,师爷怕是病入膏肓走错了罢。”

    柳长洲:“……”这话不是暗示他有病么。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十分自觉的闭上眼睛,乖乖的转过身,有些尴尬的说:“什么时候能完工?唔,刚才太抱歉,我看你屋里还掌着灯……哎我什么都没看见。”而后小声嘀咕上了:“看见又能怎样……”

    随后耳畔一声“哗啦”的落水声,紧接着几步湿脚踩在竹制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那人十分不留情的在他脑门上狠狠揍了一下,而后远去。鼻尖是一股比不归堂那日所闻到的更浓烈的徽山墨的味道,还有一阵令人舒适的檀木香。

    柳长洲那从屠宰场回来就紧绷的思维里居然还能分出几分,还有闲工夫想,哦,果然,文人就是唧唧歪歪,沐浴都带香薰。

    陆含章拆开被子,十分粗犷的裹在自己身上重新走回来,往他边上的凳子上一坐,没好气的说:“师爷这么大半夜的私闯民宅,怕是有什么急事儿?”他打算如果听到的事不是杀人放火之类的大事,就把他按地上揍一顿,但鉴于双方武力值相差悬殊,那不太可能,那就唾沫星子淹死他好了。

    柳长洲松口气,小心翼翼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确定没有什么不宜观看的场景之后才完全睁开,有些心虚的将目光投向别处:“我记得原先陆老板曾经说过,水门关是九连环一类的结构?”

    陆含章大眼睛瞪全了,他在桌子下狠狠踹了他一脚,咬着牙道:“你穿着一身夜行衣前来就为这破事儿?”

    柳长洲无辜的点点头,赔笑着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要把水门关全部摧毁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陆含章心里“咯噔”一下响——水门关眼下已经建成九成,而这人却来和他提毁掉水门关的事。源河落入敌手,清河的百姓最近都在收拾家当离开,市面上几乎每天都有逃难来的上游难民,风言风语说西捻士兵即将打入清河,那么毁掉水门关可能是切断西捻入侵中原的途径的唯一方法,但他此前并没有听到任何有关江南总兵与西捻已经交手的消息。

    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还有一种烂肉放腐的味道,陆含章微微皱了皱眉,转念一想——这分明是疆场的味道。

    他高难度的从披风一样的被子下伸出胳膊,拿起桌上一个素白的杯子在手里转了转,答非所问道:“怎么?江南总兵力有不逮?”

    柳长洲对于他的敏锐知道的不是一天两天,对于他能想到这一步也没有露出很吃惊的神色,只是面色凝重道:“不是。眼下是八月,那你看,如果加快工期的话,能不能赶在九月前把水门关建成?”

    江南总兵的兵力几何他一清二楚,并且在源河一带多山的地方打起仗来,骑兵占不了多少光。但事事难以预料,在看到源河城门下那些尸体后,他又多了个想法——江南总兵是抵御西捻犯我大庆的第一道防线,那第二道防线就是悬河口,但眼下水门关的修建很明显的削弱了悬河口的威力。

    如果能够摧毁水门关,这样似乎更万无一失。

    陆含章闻言沉默半晌,似笑非笑的看过来,突兀的问道:“柳师爷,你到底是什么人?”

    柳长洲心里一震,仔细的观察了眼前的人的表情,而后镇静而谨慎措辞道:“柳长洲,字峣山,来自皇城,在清河县做个芝麻官手底下的小师爷。”

    仿佛刚才那个问题是天外飞来似的,好像是陆含章突然抽风抽出来的。

    他十分突兀的一笑,简单粗暴的就将话题拉了回来,不紧不慢道:“方知府衙门的饷钱发的及时,后来陆陆续续加入的劳役有五百多。近来一直没看见师爷,正好,今天告诉师爷一个好消息,水门关现在已经在收尾了,还请师爷给提个字,叫它有个大名吧。”

    柳长洲狐疑的看了他半晌,却丝毫没办法从他那如常的笑里提取出任何信息,但那表情越看越叫他发毛。那人话里不带有一丝怒气,却已经叫他觉得眼前的人如山一般的气魄,叫他莫名的有种压抑感。

    什么阵仗没见过,居然在一个接近残废、还裹着被子的男人眼皮底下遭受到了来者不善的压抑感,真他娘的……见鬼了。

    他搓了搓脸,老毛病发作,抬起一条腿压在了屁股底下,胳膊肘撑在了桌面上,一只手把脸都扭曲了,说:“唔,既然这样,那就叫‘五鼎关’吧。”

    陆含章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莫名其妙的开始报账:“从去年八月份,到今年九月份,五鼎关前前后后共用了十三个月,耗费银钱共计九百万两,劳役共计两千五百人。那师爷,你知道毁掉它需要多长时间吗?

    他顿了一下,自顾自倒了杯水递到唇边,道:“半盏茶。”

    柳长洲垂下眼皮,又默默的打消了那个把五鼎关的摧毁当做第二道防线的念头——人力物力耗费太巨大,恐怕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有没有人再有精力和聪明才智重新再建一个了。

    而眼前的陆含章叫他觉得很陌生。

    在他的印象里,陆含章此人是个纯粹的无欲无求的人,是一个不能用任何物质来拉拢的人。他虽然平时也和周围的人有说有笑,但柳长洲十分明白,就算把他一个人丢到罕无人迹的昆仑山上丢个十年八载的,他大概都不会有任何寂寞。他的情绪基本上属于空白,几乎算是没有喜怒哀乐。

    可现在,他却十分敏感的从那些话里听出了几分愤怒。五鼎关是陆含章一手建成,前前后后操了多少心谁都有目共睹,眼下突然说到毁掉它的事,换谁都要愤怒。不对,柳长洲还是觉得不是因为这个,因为陆含章肯定懂得以大局为重,他既然能猜到江南总兵,必然能明白他有此一问的用意。

    与家国天下相比,区区五鼎关又算得了什么?

    那……

    他还没想明白,就听到陆含章又恢复到原来那种毫无波澜、事不关己的语调:“在五鼎关类似九连环的机构里,我重新加了一个维系全关的机构,跟一个阵的阵眼有些类似,如果真的要毁了它,只需要毁掉那个‘阵眼’就行了,所以只需要半盏茶的功夫。如果有需要……”

    柳长洲摆摆手,有心想赶走笼罩在四周那些诡异的气氛,表情故作夸张的道:“毁什么毁!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你以为那九百万两是我种在地里就能长出来的啊?整个清河县的百姓上缴的税费几乎有八成都搭在里头,毁了它我不是造孽吗?”

    那话说的近乎一种对什么人的承诺,然后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压迫感突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他看向陆含章,那人还是原先那副表情,也没见多给个笑脸,俊俏的面庞依旧跟驴似的拉的老长,波澜不兴道:“那日跟师爷约好的把心掏出来,摆在五鼎关上祭一祭的话,柳师爷没忘吧?”

    一向擅长耍无赖的柳长洲做出一脸无知相:“……哎广济堂怎么走,我最近似乎有些健忘。”

    陆含章“嗤”了一声,拉起被子起身准备送客,谁知因为太长而拖在地上的被子一角被方才变换坐姿的柳长洲无意踩在了脚下,这一起身,叫那床被子十分利索的就给掉了下来,连个铺垫都他娘的没有。

    陆含章、柳长洲面面相觑:“……”什么情况!

    柳长洲反应迅速的一挥手把灯给扑灭,借着稀薄的月光默默的蹲下去,十分好心的捡起被子披到他身上,讪笑道:“哈哈……我什么都没看见。”

    陆含章下死力气狠狠踹了一脚,额角青筋暴跳,杀气腾腾道:“不送!”为什么每次和这个无赖在一起就会搞的鸡飞狗跳!还能不能做个安静的美男子了!

    第16章 弄里寡妇

    五鼎关踩着九九重阳的好日子给赶完了。

    站在悬河口的南岸看过去,整个五鼎关的外形十分霸气,特别像一个横行霸道的螃蟹,威风凛凛的霸占着悬河口的出口。

    那五鼎关的高度确实近百仞,比悬河口的落差足足高出有一丈,上体采用浇筑的固定结构,牢牢的卡在石头山和清凉绝壁的山体之间。五鼎关关门的顶部,南岸和北岸各拉出两条十分粗的支架,分别走向南北两端,将上部结构稳稳的定死在了原处。确如陆含章所言,没有凿进清凉山绝壁里,十分光杆的借着四根支撑架,把巨大的螃蟹架在了出河口上。

    下半部分是一个旋转的门板结构,用一个直径十分可观的圆槽与上部结构的尾端相衔接,两条铁链子从东面绕过圆槽之上的一个特殊的轱辘结构,巧妙的走在支撑杆的下方一个浅槽里,绕过一个等同直径的大圆筒一样的结构,牢牢的缠绕在石头山上一个轱辘外形的事物上。

    此时那水门关还处在开放的状态,悬河口的水流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陆含章站在石头山的最高处,回过头来,翩翩一笑:“柳师爷想不想看五鼎关闭关时的样子?”

    还不待柳长洲回答,他右手半举,随意的前后晃了一下,带得宽袍广袖盈满猎猎山风,仿佛天地之间的日月星辰都自动自觉的汇成一股巨大的漩涡,将他周身都密不透风的包绕其中。

    随后,石头山上早已等候多时的守关人抡圆了胳膊,将鼓槌狠狠撞向了一面巨大的金属铜锣,两岸一时间都是巨大的金属轰鸣的声音,撞在人的耳朵里,许久都停不下来。

    石头山那个金属轱辘边站了一排五大三粗的汉子,铜锣一响起来,他们几乎齐声吆喝起来,一起抱住一个长约两丈的铁杆,以那个轱辘为轴心旋转起来。只听见五鼎关关门的方向传来一声异响,连接固定门和旋转门的圆槽部位应声开始转动,视野里开始一点一点露出方才隐藏在东侧没有暴露在人们视野内的旋转门来。那门一点一点往下转,在接近水面时发出一声十分巨大的拍击声,而到水门即将完全关闭时,料想中的金属与河底砂石的碰撞摩擦声却没有传来。

    柳长洲眯起眼睛看了看,透过尚算清澈的水体十分敏锐的观察到,在五鼎关最底部正对应的水底泥上,被人巧夺天工的放置了一个浅凹槽形的圆弧结构,那圆弧映着日光,发出十分耀眼的光线,把整个五鼎关的底部映照的光彩夺目。

    东西走水的路线顿时被完全掐断。而后,五鼎关西面的水位开始一点一点儿上抬,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悬河口那大落差完全消失在水面下,放眼望过去,整个水面根本看不出河底有任何起伏。而最叫人佩服的是,五鼎关固定门的两侧被人别出心裁的设计了几个方形的走水孔,这会儿五鼎关关闭,水位漫过那些走水孔,便有几条粗壮的水柱透过那走水孔往东直泻而下,来水的速度与走水的速度被这几个走水孔控制的分外精巧,水位就稳定了下来。

    早已在西侧上游下锚停驻多时的一个船队起航,十分顺畅的越过了悬河口,稳稳当当的停在五鼎关的固定门前,而后船夫将船锚卡在了固定门上一个独特的滑轨里,随后岸上的汉子们又将那缠绕起来的大铁链子一点一点松开,下部的旋转门便沿原路开始上升,东侧的水位逐渐下降,那大船与船锚也逐渐随着水体下降,一直到旋转门完全打开。随后,那船借着五鼎关下旋转门流出来的空间轻而易举就滑进了下游。那船队被人周全的安排了渲河沿岸大小县城几乎所有类型的船只,通过五鼎关上那些十分隐蔽的滑轨数量,可以一目了然的看到一次闭关断流能运送的船只竟达百艘至多。

    而整个过程用时还没有半个时辰。

    石头山顶上竖起一面天然不加雕琢的大石,石面上被石匠凿出几个盆大的字——午时初刻,闭关断流。

    围观的百姓里爆发出一阵十分巨大的叫好声。

    声音实在太嘈杂,陆含章不得已,只能靠过去贴在柳长洲耳边吼道:“怎么样?”

    柳长洲全身心都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里——所谓天险不可登也,地险山川丘陵也,造化有鬼斧神工之妙,人便有巧夺天工之能。而后他进而想起了从五鼎关的筹备到如今的竣工,寒暑几易,温凉几换,先后有三千人、六千只手,陆陆续续的为五鼎关添砖加瓦,才有了如今的恢弘气势。

    而所谓圣人之治,大概就是这样子了——不为其能独治,为其能与人共治。

    他顿了半天才醒过神儿来,愣愣道:“啊?”

    那人跟隔壁的二傻子似的,目光直白赤/裸的看着拦截东西渲河的五鼎关,那表情简直堪称神圣了,跟个翻版的棺材脸苏钰差不多。

    陆含章忽然觉得自己手十分痒痒,特别想将“在这贱人脸上捏一把”这个夙愿付诸实践,就伸手在表情木木的柳长洲眼前晃了晃,见没什么回应,就十分果断的决定伸手去捏。谁知还没达到目标,那人便跟突然清醒似的,猝不及防的转身凑过来,肩膀跟他撞在一起,贴在他耳边大声喊道:“说真的,你要是金斗,我早就亲你了!”

    陆含章:“……”这他娘的是在隐晦的表达他还比不上一条狗的意思吗?

    柳长洲喊完还不过瘾,他十分不见外的一把搂住陆含章的腰,轻巧的在空中跃了几下,跟一只滑翔的水鸟一般,轻盈的落在五鼎关的最高处,而后郑重其事的道:“谢谢,你简直是一个顶一百个。”

    脸皮比五鼎关关门还厚的陆含章竟然史无前例的觉得有些难为情,他一瞬间觉得,彼此似乎离得太近了,近的连那人眼睫毛都能一根一根数清楚。

    于是这心比天地还宽的老板十分不把自己那条烂命当回事儿,随随便便的往边上挪了几步,一挑眉,一点儿不知道矜持谦虚的说:“何止一百?”

    柳长洲就给笑了。

    他那笑干净纯粹,跟个尚在向大人讨要纸鸢的牧童一般,眼底、眉梢都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开心,眼尾处细小而上挑的纹路里都是不带一丝杂质的欢喜。

    ……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应该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物,倒特别像悄悄溜进厨房偷吃却不小心误食了耗子药的金斗。

    陆含章没忍住,也许是心情太好,居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挥挥手在柳长洲眼前晃了晃,嘴贱道:“哎哎,那谁,醒醒了,隔壁的二傻子,你都流口水了。”

    柳长洲回过神儿来,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咳了两声:“那什么……我们村里人,没见过世面。”

    陆含章:“……”

    石头山上突然出现一个与沉浸在欢呼声中的人群大相径庭的人,那人格外狼狈,马才刚驻步,他就浑身稀烂的滚了下来,十分吃力的举着手左右晃动起来。

    竟是瞻百里!

    柳长洲心里一顿——他把见多识广的瞻老头分给了方秉笔做军队向导,军营里出了什么事,竟然要劳动一个年届六十的老者来送信?锥谷怎么了?

    得到的消息简直叫他心里狠狠一跳。

    据瞻百里所讲,方秉笔在锥谷的半山腰上建起了类似于土匪窝的山寨那样的格局,在营地一圈之外三步以内都开挖泥沟,沟底竖起顶端尖锐的木桩子,连掩盖都不掩盖,导致江南总兵锥谷分部的汉子们几乎每天都能蹭到山林野兽的肉来吃。

    可好景不长,营地里陆陆续续有士兵得痢疾,上吐下泻十分严重,没过不久,营地里几乎近五成的士兵都纷纷出现高热症状。连方秉笔自己也连吐带泄,整个人被迫强行缩水一大圈儿。

    还没到十天,几乎全部的士兵都已经处于一种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状态。有的人满脸起大疱,那疱破溃流脓,流到哪里染到哪里,十分恐怖;有的人是从脚底板开始往上掉皮,稍微一碰就能揭下来一大片;还有的人干脆直接就抽风了。

    这些士兵都是江南本地人,他们都尚且如此,方秉笔一个江北来的人就更别提了。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被榨干了水分的状态,眼窝深陷,面色发黄,动弹不得,稍微一动就感觉脑浆都在颅骨里晃荡。

    更不幸的是,连随军的郎中自己都病的下不了床。

    总之,整个军营上下共计一万人,几乎十分标准的按着《伤寒杂病论》上介绍的症状,把所有的病一个不拉的给现场展示了个全。

    ……早已作古的张仲景要看到这一副十分适合学徒学习的大型场景,大概也会兴奋从地底下蹦出来的吧。

    柳长洲听完后撂下一句:“陆老板来题匾罢。”转身就要走。

    奄奄一息的瞻百里撑起一口气,拦住了他的脚步。他摇摇头,十分虚弱:“大人,直接去杜师爷家所在的那个四垂胡同,找一个叫朱点衣的寡妇,只有她能治得了。”

    寡妇?

    柳长洲眼皮一跳,觉得来者不善。

    四垂胡同里一共住了四户人家,他们赶到时,在胡同口站着一个十分美貌的女子。被驮在马上的瞻百里气如游丝道:“大人,便是此人。”

    那女子身高七尺,细腰不盈一握,身姿婀娜的倚在胡同口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手心里兜着一包瓜子嗑得正带劲儿。也不知是不是长时间嗑瓜子,吃什么补什么,她那脸盘底子形似瓜子,两道秀美乖顺的眉毛贴附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一双盛满了秋水的眼睛不知望向何处——柳长洲额角突地一跳,觉得简直无巧不成书,好嘛,敢情这四垂胡同净出狐狸精了,前有杜蘅那样的,后有朱点衣这样的。

    他走上前还没开口说话,便听见那寡妇十分犀利的开门见山,抑扬顿挫的不紧不慢道:“老娘腿短的男人不看,奶大的女人不看,比我丑的不看,比我矮的不看。”

    柳长洲心想“寡妇果然是寡妇”,天下十个打嘴仗能常胜无敌的女人里,就有九个都是寡妇。他往她脚下看去,果不其然,不是三寸金莲,而是一双男人脚。他在皇城的那个家的邻居就住了个寡妇,那寡妇颇彪悍,他娘和那寡妇打嘴仗就从来没赢过,那寡妇恰好也是一双男人脚。

    对付这种寡妇,不能动口,只能动手。

    放平时,他要是无聊透了,或许还有心思和寡妇拌拌嘴遛一遛嘴皮子,眼下情况危急,简直间不容发。

    他闪身到那女子身前,出手如电的拔了那女子头上唯一一枚玉簪,十分无耻的将那簪子的尖端比在那女子秀丽的脖颈上,一句废话都没有,轻声细语道:“走不走?”

    结果那朱点衣竟是个会把式的!

    她那细腰顺势往后一仰,跟一条水蛇似的以胯部为轴,上半身划了个十分圆满的弧度,一眨眼就躲开了那个玉簪,人也绕到了柳长洲持簪的手臂外侧。她那长眉一挑,嘴角攒出一朵花儿来:“哟,君子动口不动……”

    话还没说完,专门动手的柳长洲简单粗暴的将那簪子比在了她的侧脸上,他学着她的样子,捏着嗓子说道:“哟,走还是不走?”

    朱点衣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毁她容,于是当下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十分没出息的扔了那瓜子,服服帖帖的被拿下了。

    一行人火急火燎的赶到锥谷,一进营门,便看见遍地躺的都是七扭八歪的士兵,个个面有菜色,还有些人差不多都已经没脸了——那几乎就不能叫脸,就看见脖子上那块儿鼻屎那么不点儿的地方挤满了水疱,叫人看着直起鸡皮疙瘩,身上一阵恶寒。

    柳长洲一把掀开方秉笔那将军帐,一眼便看见行军床上躺着一个简直都能和土鸡能攀上亲戚的人——方秉笔确如瞻百里所讲,整个人跟个肺痨重症病患一样。

    床上那土鸡听见声响,吃力的挥了挥手,也不知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居然还有闲情逸致说胡话:“扶我起来,我还能再喝一碗……”

    柳长洲三步并作两步的凑过去,擦着那土鸡的耳朵沿儿挥出去一拳,砸在枕头上,冷冷的骂道:“你喝个尿!他娘的给我撑住一口气,给我妹写完绝笔信再说死不死。”

    朱点衣:“……”

    她大步流星、十分豪迈的赶上来,手劲儿十足的将扫帚杆子的柳长洲掀到一侧,呸道:“都要死的人了,就少在老娘眼皮底下卿卿我我,恶不恶心!”

    方秉笔、柳长洲、瞻百里:“……”原来四垂胡同盛产一类狐媚脸兼之力大无穷的狗尾巴奇葩。同时,柳长洲心里又是一阵感慨,天下十个寡妇里,就有九个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呐。

    朱点衣大概不懂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她将指尖直接搭在方秉笔的脉搏上,皱着眉静静的把了一会儿脉,飞快的道:“蠢货,你胆子不小,放着山鸡你不吃,作死的跑去吃‘火玄豹’的肉,怎么不吃死你。”

    这寡妇大概就不怎么会说人话,基本上什么话从她喉咙里走过一遭,就难听的要刮耳朵了。

    柳长洲知道自己的段位,对付像杜蘅那样的娘炮还绰绰有余,对付这种炮仗型的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基本一开口就全军覆没,虽然两者都带一个“炮”字儿,前者不幸是个哑炮。所以他十分知趣的没帮腔,只吩咐几个尚且能动弹的士兵在营地中间支了几口大锅。

    朱点衣说话风风火火,办事尤其风风火火。她把完脉,一把攥住柳长洲的胳膊,直奔主题:“哎,就你,傻站着干嘛?等着草药自己长出脚来往锅里跳是不是?”

    柳长洲定力十足,站在原地没动:“最快要多久会复原?”

    朱点衣送了他一个大白眼,不耐烦道:“你以为这是变天儿啊,能说好就好?最快都得等到我下次癸水的时候。”

    柳长洲默默的捂住了脸,觉得这大概就是所谓“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最高境界吧……

    源河县码头距离南山山脚南面大约十箭之地外,距离十分近。这一男一女搭配着采药的时候,站在高处的柳长洲看见,码头那里整整齐齐的排列了足足有几百艘建制规模都分外气派的战船。那些战船全都被高过人头的芦苇遮蔽,若不是站在高处,根本不会有人看见。

    但在岸上却只有寥寥几个人在看守。

    柳长洲心下了然,西捻在五鼎关失去内应,即便他们知道五鼎关已经完工的消息,那也是登徒子看银河里的七仙女洗澡——干着急。眼下敌在明我在暗,来个出其不意是上策,但谁能想到江南总兵会集体食物中毒?

    如果他是费如子,在没有内应的情况下要通过五鼎关,他会怎么做呢?

    ……会伪造成商船!

    他心不在焉的照葫芦画瓢,跟在朱点衣身后薅草药,那个本来已经作罢的“摧毁五鼎关”的念头水落石出一样越来越清晰。

    而后,他眼前就不合时宜的浮现了一个清瘦的身影——陆含章。

    一种带锯齿边缘的草一下子划破了他的手指,他随意甩了甩,敏感的在自己心里捕捉到一种愧疚与不舍交织的情绪——他当初耗费了多少口舌,还补上一顿拳脚,才强迫那人身居高位,但五鼎关与大庆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他突然就不知道该如何向陆含章开这个口了。

    这种飘飘然不知其所出的情绪极其霸道的占据了他的整个胸腔,并且那点儿茫然横亘在胸腔竟丝毫无法排遣,于是他十分无赖的将一干责任全推到了重病在床的方秉笔身上——叫你贪吃!

    第17章 城复于隍

    接连消失了数月的谢卿云终于拖家带口的回来了,接连闭门谢客将近有五个月之久的衡门终于再度迎客上门。

    重归衡门,在外漂泊小半年的谢卿云心情异常激动,他迈着小碎步直奔后院,十分亲热的叫了一声:“东家!”

    彻底闲下来的陆含章不知道今天作的什么妖,居然在头上带了个不伦不类的大厚帽子,背对着他坐在矮几前不知在鼓捣些什么,正脸也没给一个,懒洋洋的道:“喊这么亲热,叫你老婆呢吧?”

    谢卿云:“……”

    他几步绕过去,诧异的发现他们东家正右手拿着锤子,左手扶着核桃,不厌其烦的在开凿。他右手边已经堆了满满一堆凿好的核桃仁,跟个小山丘似的,左手边则是一大袋子数量颇为可观的带皮核桃,最叫人费解的是,那堆核桃里有的分明已经长霉斑了!

    谢卿云可心疼了,但他嘴上嫌弃道:“多少个月前的了……”

    这老妈子唧唧歪歪才刚进行到一半,一阵不知起于何处的妖风突兀的刮过来,一把掀翻了陆含章头上那个滑稽的大帽子,随后,一头银白的头发如月光泻地一般洒了开来。

    那头发从发根到发尾全然是不夹杂一丝杂质的白色,迎着天井里那丛尚未萧条委地的箫管竹,隐隐透出一种玉色,粲然有光。

    谢卿云惊得眯缝眼都瞪大了不少,难以置信的结巴道:“东家,我们离京这才只七年时间,你、你的头发……”

    陆含章端坐不动,挑起眉梢,轻飘飘的扫了他一眼:“大惊小怪,没见过鹤发童颜?就我这样的。”他垂下眼帘,摸过一旁的帽子抓在手里把玩,侧了侧头,开了个十分冷的玩笑:“……跟我的羽毛很般配是不是?有没有美上一层楼?”

    谢卿云心急如焚,哪里有闲情逸致跟他开玩笑,他“扑通”一声一下子跪在对面的矮几前,胳膊肘撑在桌面上,唾沫横飞道:“东家,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动身前往昆仑吧。”

    陆含章摇摇头:“没用。同样是等死,非要挑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谢卿云一肚子话都涌到了嗓子眼,那些话前拥后挤的争相往外蹦,最后只蹦出了这样的效果:“……是那毒吗……五鼎关难不成会加快……昆仑……东家你、我们、哎那什么……”

    陆含章抄起一枚核桃砸过去,正中谢卿云眉心,粗暴的给那段不明所以的话画上了句点。他默默的把锤子递过去,用眼神示意谢卿云接过凿核桃大业,自己开始消灭右手边那一堆核桃仁,用一种十分神奇的事不关己的语气道:“真上了昆仑,我又能慢死几天?”

    大概实在是闲没事做,他开始用左手边那些圆滚滚的核桃在矮几上摆图案,神情异常专注,嘴上心不在焉的说道:“算了算,这五鼎关将近耗了我大概……大概十年的寿命吧。卿云,等我下去找阎王爷喝酒以后,每逢清明你给二老上坟扫墓时,就在五鼎关那里给我祭一祭就行了。”

    然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嘴角突然挑起来,开始胡说八道:“顺带,再给我烧一个纸糊的柳长洲吧,我到现在都还没正儿八经的揍过他。”

    不多时,矮几上出现了两个用几串核桃拼出来的大字——拾年。

    谢卿云丝毫不理会他的风言风语,换了一种十分小心翼翼的语气,问道:“东家,要不我们回京找……”

    陆含章眼神陡然凌厉起来,他扫过来一记眼刀,硬是把谢卿云剩下的话全都压回了肚子里。他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小毛病,莹白的指尖开始轮番在桌子上敲起来,漫不经心道:“哎,你还没说我老子那坟怎么回事儿?”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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