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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盛世青衣青衣篇 作者:连城三少

    第8节

    夜黑风高。

    屋里静悄悄的,但高久安知道有人,这个人一直坐着没动。他有些吃不准是上官良勋还是裴江的人,也站着不动。青衣头套麻袋,双手双脚被束,站得手脚发麻也没听到任何响动,终于沉不住气的开始挣扎。这一挣扎,屋里的烛灯就亮了。

    烛光黯淡,但上官良勋一眼就认出了高久安,悬着的心终于落定,“这位兄台,桌上有一箱子元宝,只要夫人无恙,钱就是你的。”

    “好说,老子本就是求财而来,只是没想到手下的蠢货掳错了人,这位爷爽快,老子就不掳二夫人了,不过……烦请带句话给你亲家公,我家老爷说了,济末的事,不算完。”

    门被撞开,刘管家带着几个身手不错的家丁举着“武器”冲进来,屋里哪还有黑衣人的影子,桌上的元宝箱也不见了,上官良勋正给倒在地上的夫人松绑。

    “爷,您和夫人没事吧?”刘管家上前几步,关切地问道。

    “怎么没事?你没看见贼人伤了夫人、掳走了宝箱吗?”上官良勋惋惜道:“你们怎么现在才进来,害我白白损失了一箱子元宝,唉。”

    “爷,钱没了事小,起码夫人无恙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唉。”上官良勋将青衣扶起来,既是高久安接走了他,他是放一百二十个心,方才高久安给他指了一条旁路,他觉得委实是条不错的路,“二夫人歇了吗?”

    “这个时辰……应该歇了吧。”刘管家想了想,回道。

    “你派人支会她,我安顿好夫人一会儿过去找她。”

    “是。”

    “夫人受了惊吓也受了伤,需要休息,你们都退下吧。”

    “走吧走吧,都回去歇着吧,没事了。”刘管家一边说,一边让家丁们出去。屋里重又安静下来,青衣挣开上官良勋扶他的手,退开几步,重重咬了一下嘴唇,提醒自己在李府的身份,更提醒自己,回来之后便要管住自己的嘴。

    “还好吗?”他低声问,语气温柔。

    青衣取了纸笔写道,多谢爷记挂,还好。

    “你手上脚上都有瘀伤,明日叫郎中来瞧瞧吧。”

    他继续写,也好,治嗓子的药吃完了,正好续上。

    “我去菊苑一趟,一会儿就回来,你洗漱了先睡吧。”

    青衣有些错愕,此话何意?

    上官良勋看着他笑了笑,转身出去。叶子和小青一道进进出出的将浴桶注满了,走到青衣跟前行礼,“夫人,洗澡水已经备好了,我和小青留下伺候你吧。”

    青衣提笔写道,不用了,一会儿老爷会陪我,时辰不早了,你们去歇着吧。

    二人捂嘴偷笑,“是夫人,叶子告退。” “小青告退。”

    等她们出去,青衣插上门闩又吹熄了烛灯,此刻,他只想一个人呆着。上官良勋回来的时候,青衣已经睡了,他只得从窗户翻入屋内。

    床榻上的身影已经睡熟,借着朦胧月色,只见他侧躺着身子微微蜷起,双臂抱着被子笼在胸前,一头长发披散开来,慵懒随意,紧锁的眉头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伸手替他抚平。上官良勋叹气,他鲜少有机会这样看他,往后这样的机会怕是更少了,心里突然有个声音响起,虽然有些突兀,但他犹豫片刻还是慢慢在他身侧躺下。

    青衣喜欢他,他是知道的。他喜欢青衣,不知他是否知道。

    第二日晨曦微露,青衣悠悠醒转,看到身侧的上官良勋第一反应是在做梦。这怎么可能?!他伸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重重捂住嘴才没叫出声,这竟然,不是梦。缓了好半天才镇定下来,按常理说,他受了惊吓又受了伤,确实是需要安慰的,到底还是他思虑周全。

    他就这样静静的、肆无忌惮的、毫无顾虑的端详着上官良勋,时光若能停在此刻该多好。他忽然睁开了眼睛,毫无预兆的,青衣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一缩,看着他一动不敢动。

    上官良勋一言不发,看着青衣笑。他的笑容里有令人晕眩的神采,带着暖暖的温情。然后,青衣就懵了。此刻手里若有纸笔,他定然要将疑惑写个清楚明白,可惜没有,这种懵圈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早膳之后,秦沅苏来看他。

    她今日穿了件嫣红色的暗花金丝褶缎裙外加雪白的兔毛马甲,真正是年轻貌美、朝气蓬勃的新嫁娘。她走到近处微欠了欠身子,“姐姐可还好吗?听爷说,那歹人原本要绑的是我,却是姐姐替我受了罪,沅苏惶恐。”

    青衣拿了纸笔写道,坐吧,想喝茶还是甜汤?

    秦沅苏一笑,“喝茶吧,早上吃的糯米团子,有些腻。”

    青衣看了叶子一眼,叶子心领神会的转身去沏茶。

    “爷去衙门找干爹了,不知道那歹人是冲着他还是冲着我姑父姑母来的。”秦沅苏一脸忧色,“姐姐,那些歹人……有没有打你?”

    青衣一愣,提笔写道,他们是求财,虽然凶狠但没虐待我。

    秦沅苏叹气,“那就好……那就好。”

    叶子端了茶来并几碟子零嘴。秦沅苏和青衣一个说,一个写,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半天,眼看就到晌午了。秦沅苏起身行礼告退,依照规矩,未得正室允许她是不能留在正室屋里用膳的。虽然她用期待的眼神暗示了好几回,青衣却是装作看不懂,由她行礼离开。

    上官良勋很晚才回来,青衣以为他会来找他,同他讲讲白日里去衙门找裴江的事,等了很久也不见他来。后来,小青来禀告他,爷回来径直去找了二夫人,歇在二夫人房里了。青衣独坐了许久,叶子问了他好几次是否要歇息,他都没有理会。

    小满之前,上官良勋都很忙,早出晚归,有时还会出门,一去十来天。小满这日,秦沅苏带着食盒来找青衣,“姐姐,这是我姑母让人送来的苦菜饼,你也尝尝吧。”

    青衣摇了摇头,他喜欢吃甜食,苦菜饼闻着就是一股苦味儿,他咽不下去。

    “苦菜饼算是小满必备的一个吃食,就像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我原来还挺喜欢吃的……只是……只是……”秦沅苏欲言又止道。

    青衣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的神态有些奇怪,似有娇羞。秦沅苏犹豫了半天,低声喃喃道:“我有了身孕……近日有些挑嘴。”

    如遭当头棒喝,青衣愣愣地看了她半天,眼光下意识的瞥向她的小腹,她有了身孕!提笔的手有些颤抖,青衣努力平复心情,勉强写了两个字,恭喜。

    秦沅苏笑回道,“谢谢姐姐……觉得有些乏,我回屋眯会儿去……那个,苦菜饼清热解毒,姐姐不妨试试,倘若实在不喜欢就扔了吧。”

    青衣点了点头,勉强扯出一抹笑。

    回到房里,秦沅苏的陪嫁丫鬟庆喜忍不住问道:“小姐,你不是一直喜欢吃苦菜饼的吗?夫人特地派人送过来,怎的送了给她?”

    秦沅苏斜靠在蝠榻上,半眯着眼,嘴角带笑,“她知道我有了身孕,这苦菜饼送给她不是很合适嘛。”

    庆喜想了想,不住点头,“小姐说的是,不过……此事爷还不知道,告诉她没关系吗?”

    “先告诉她,让她闹腾一阵子我再告诉爷,庆喜,女人之间的争斗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庆喜眼里流露出崇拜之色,“我家小姐兰心蕙质,那女人又哑又绝的,被爷休了也是早晚的事。”

    “你退下吧,我有些乏眯一会儿。”

    “是。”庆喜恭敬的退出去带上了门。

    彼时,青衣仍对着一盒子苦菜饼进退两难,吃也不是,扔也不是。最让他不痛快的,还是秦沅苏的那句‘我有了身孕’。这是早该料到的结局,上官良勋是正常男人,不正常的,就是他自己罢了。叶子乖巧,趁他走开的空档将苦菜饼拿去扔了。青衣回来也不问,扔了好,眼不见心不烦。

    往后的日子,秦沅苏几乎天天都要来找青衣闲聊,不管如何起的头,她总能将话绕回到孩子身上去,青衣心里堵的不行。马夫人还说她温顺乖巧,父母早亡,寄人篱下又能得到姑父母的呵宠,还有裴江那样一个干爹替她撑腰,这姑娘,八竿子都打不着温顺乖巧这个事。

    这晚用过晚膳,青衣便去书房找了上官良勋,他在纸上写道,爷最近很忙吗?抽时间关心一下二夫人吧。

    他抬眼看着他,“怎么了?”

    他再写,二夫人最近闲的慌,每日都来找我闲聊,爷也知道,动笔要比动嘴累得多。

    上官良勋笑,“你猜我今日在梨香酒馆碰到了谁?”

    青衣翻了个白眼,他就是这样,每次他要说正事他就扯开话题。

    他伸手拿过青衣手中的笔,写下一个名字,青衣心里“咯噔”一下,曾隶。

    “他身边……还有个姑娘,看着身份不一般。”

    青衣想到什么,提笔疾书,他认出你了吗?同你攀谈了吗?

    上官良勋摇了摇头,“他应该……有要事在身。”他和曾隶在酒馆里打了个照面,但他俩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擦肩而过,仿佛真的不认识一般。

    曾隶来西晋的目的,想必同他们一样,不一般。

    ☆、真假公孙互一

    秋天的朝阳郡,美得不真实。朝阳城外大片的胡杨林,层林尽染,满目金色。

    青衣在城北的一个小医馆里见到了曾隶,当然是受了上官良勋的指点。他站在曾隶面前的时候,曾隶大吃一惊,面色僵硬,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很久才缓过神来,关了门挂上午歇的牌子,将青衣引至后院。

    不大的四方天井里有个长方形石缸,里头养了几条锦鲤和几株睡莲,石缸边上是藤编的一桌俩椅,青衣觉得,上官良勋说过的姑娘该是这里的常客。

    “喝茶吗?我这儿不比李爷的茶铺,只有君山银针。”他打趣道。

    青衣瞪了他一眼,真够无聊的,也不同他客气,兀自走到藤椅边坐了下来,四下打量一番。院子不大,但被曾隶打理的舒适整齐,想必他来朝阳城也有些时日了。过了一会儿,曾隶端了茶盘走过来,盘子里还有一叠子茶饼,“你如今是什么状况,怎么就不能说话了?”

    青衣两手一摊,示意他无纸无笔,无从说起。曾隶只好进屋又取了纸笔过来,坐到他身边看他写,一边看一边眉头就蹙了起来,没等他写完便忍不住问道:“什么叫想说的时候不能说,如今是真说不了了。”

    我男扮女装以夫妻之名同上官兄来到朝阳,曾兄不会以为我是回来探亲的吧?!

    曾隶不置可否地笑笑。

    为了以防万一,之前服用了不少哑药,如今这嗓子,只怕是真的要哑了。他继续写道。

    “把手伸过来,我替你号个脉。”

    他依言将手伸了过去,曾隶屏气凝神的替他号脉,损了嗓子的必不是什么好药,“张开嘴巴,啊一声。”青衣虽然用力,嗓子却是出不了声,只有类似哈气的声响。曾隶随即沉了脸,

    “有药方吗?明日拿过来给我瞧瞧。”

    青衣提笔写,没有药方,以前都是上官兄亲自去取药,现在都是药童抓好了药送到府上。

    曾隶看着他,眼神犀利,“有三种可能来解释你眼下这状况,第一,替你开药的郎中已经靠不住了;第二,药童做了手脚;第三,负责煎药的家奴使坏。不管哪一种,都需要掌握丰富的药理知识,你这状况至少要半年以上的积淀,此人不仅想药哑你,还想不动声色的药死你。”

    青衣的脸将将绿了。

    曾隶笑,有些吊儿郎当也有些玩世不恭,“好在你我重逢了,你这条小命我横竖是会替你保住的。”

    毒很深吗?他写。

    “来来来,喝茶、喝茶,别糟蹋了我的君山银针。”他一边说一边端起茶杯泯起来,青衣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追问。他中的毒,一定很棘手。

    曾兄是否有了家室?

    “噗”。曾隶一口茶水喷出,呛的连连咳嗽,“没有的事,不当乱讲。”他这话锋转的也太快了,怎么突然就扯到这个上头了。

    那日与你一道在梨香吃酒的姑娘,原来不是令夫人啊。写完作恍然大悟状。

    曾隶瞪他,“多年未见,你学坏了。”

    青衣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继续提笔写,那姑娘是你的心上人?

    他看着水缸中的几条锦鲤出神。那姑娘,其实很复杂,这辈子注定不会和他有所交集。无论离他多近,她也还是云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及,叹了口气道:“她是皇上的人。”

    青衣吃了一惊,她是文帝的妃子?

    曾隶摇了摇头,“此事说来话长,不过……”说到这里,扭头看了看他,意味深长道:“你我这处境,凡事都不能细谈,点到为止吧。”

    青衣也看了看他,谁说不是呢?!

    二人默默无语的坐了半天,喝了两壶茶,吃完了一叠子茶饼。青衣起身告辞,曾隶将他送出了门,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叹气,倘若不是梁帝手中的锦盒,文帝怎会突然改变主意将他遣来朝阳协助司徒瑨;倘若不是梁帝手中的锦盒,上官良勋和赵青衣恐怕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青衣回到李府径直去书房找上官良勋,不曾想,秦沅苏也在。她见他进来,笑着喊他,“姐姐回来啦,上街怎么不喊我,一个人逛多冷清。”

    青衣看向上官良勋,示意他将她支走,上官良勋却不为所动,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浅浅地笑。

    “姐姐,别站着了,过来坐。”

    青衣转身几步出了书房,如果他被毒死了,秦沅苏一定会被扶正,她如今怀了身孕,这个李夫人的位子可谓名正言顺。走出去一段路,手突然被很用力地握住,他用力挣了几下没挣开,不禁加快了脚步。上官良勋跟着他,轻笑道:“生气了?怪我没将她支走?”

    他充耳不闻,只管往前走。

    “我不能支走她,当时她正在说去丞相府赴宴的事。”

    青衣一下子停住,这个消息,实在是太突然了。

    上官良勋往前半步拉着他继续走,“回房说吧。”他心里的气似乎没有方才那般强烈了,低头看看被他握住的手,只觉心里暖融融的,他没救了吧?!真的没救了。

    回到房里,上官良勋支走丫鬟,拿了纸笔递给青衣,“下月中秋,公孙互在府里为小女摆宴庆祝生辰,公孙珆yi是秦沅苏的闺中好友,给她发了请柬,你来的时候,她正在问我意见。”

    青衣提起笔却停住了,这个秦沅苏,真的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姑娘吗?!连公孙互的掌上明珠都能攀搭上,这是什么样的能耐啊。赵青衣,你这是引狼入室,纯粹作死。

    “去过荹阳吗?”

    青衣摇了摇头,提笔写道,你要和她去荹阳?

    “你也去,我们一起。”上官良勋看着他,眼里有他不懂的深意。

    她没有邀我同去吧?

    “她一个人去,或者我们三个一起去,我给了她两种选择。”

    你那么笃定她会选第二种?

    上官良勋笑,“嫉妒是一种无药可解的毒,一旦沾上便会自动自发的日积月累慢慢加重,直至毒发,她纵使有再多不情愿仍会邀你同去,因为她嫉妒你。”

    她嫉妒我?我有什么值得她嫉妒。青衣有些吃惊,除了李夫人的空架子,他一无所有,秦沅苏嫉妒他?!她吃饱了撑的。

    上官良勋站到他对面低头看着他道:“连秦沅苏都看懂了,你还不懂,青衣,你是不是傻?”

    青衣一听气就不顺了,这叫什么话?!一抬头正要抛过去一个怨愤的眼神,却被他逐渐放大的脸惊住,唇上温润的触感撩动着他的心,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甚至忘了呼吸。上官良勋嘴角带笑,慢慢直起身子,目光仍旧停留在他脸上,“有些话,我原以为不必挑明你就能懂的,青衣。”

    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这才想起自己一直屏着气,张嘴急促地喘气起来,要不要问?该不该问?能不能问?问吧,憋了这么久,不管结果如何好歹挣个明白,于是一把拿过毛笔,“唰唰唰”几个字,第一次见你就已喜欢你了,刚才你亲我,是喜欢我的意思吗?

    上官良勋看他的眼神几乎都要渗出蜜来,点了点头道:“这几年过去,我身边只有你而已,还不足以证明吗?”

    他想了想,提笔疾书道,你娶了秦沅苏为妾。

    上官良勋笑,看着他摇了摇头,伸手在他鼻尖轻轻刮了一下,低声回道:“我没有娶她,我娶的是你的骄傲。”

    青衣愣住了,鼻子有些发酸,但很快将泪意压了回去,提笔继续写,她有了身孕。

    他叹气,促狭道:“她说什么你信什么,青衣,你是真傻。”上官良勋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刚才去书房找我,有事?”

    他有些缓不过来,什么叫她说什么他信什么,那她到底有没有身孕?听他一问,这才想起去见曾隶的事,将下午的事详详细细地写了下来。

    上官良勋皱眉,“晚上我去找郎中拿方子,打今儿起,丫鬟送过来的药你偷偷倒掉,别打草惊蛇。”

    青衣点了点头,接着写道,她到底怀没怀?

    他有些受不了的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没碰过她,倘若她真的有了身孕,那真是有意思了。”

    青衣惊愕地瞪大眼,这种事,她也敢拿来生事,过了几个月还不显怀,她准备怎么办?难不成……演一场小产的闹剧嫁祸给他?!秦沅苏,你是这么阴险的人吗?

    第二日,青衣拿着方子去找曾隶,开门的是个姑娘。青衣一愣,她落落大方的将他请了进去,“听曾隶说,有个朋友要来,是你吗?”

    青衣点点头。姑娘穿着湖绿色的织锦长裙,发髻挽的精巧,说话的时候,颊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坐吧,这茶我原是泡了自己喝的,不介意的话便一起喝吧。”她一边说,一边坐下来倒茶。

    青衣觉得有些奇怪,这姑娘怎么邀他同饮一壶茶,照理初次见面不当如此……亲近,楞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在她对面坐定。变故骤生,她猛地起身一下子扑过来,左手拽住他的衣领右手握着一把匕首抵住他的脖子,眼神凶狠,厉声道:“说!你和曾隶何时认识的?在哪里认识的?他答应随我一道来朝阳,是不是因为你!”

    就在这当口,曾隶手提药包出现在院门口,“瑨儿,你干什么!李夫人,你不要紧吧?”

    青衣苦着脸,眼下这情形,算是要紧还是不要紧啊?

    “李夫人?!曾隶,你别跟我玩花样。”司徒瑨将信将疑地看看曾隶,又看看青衣。

    “快放下刀,他是城南李府的夫人,万一有个闪失,李爷那儿叫我如何下得来台。”曾隶看司徒瑨是真急了,心里不免替赵青衣捏了把冷汗。

    “李夫人。”司徒瑨慢慢收起刀,“一早就该说清楚啊,你只说是朋友。”

    “朋友不能是女子吗?”

    “不能!”她怒道。

    曾隶放下药包,伸手将他扶起来,“没伤到吧?”

    青衣摇了摇头,看看眼前的姑娘,又看看曾隶,心下几分了然。

    ☆、真假公孙互二

    “原来你就是柳青衣啊。” 司徒瑨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叹道。

    青衣一笑,算是默认。

    “之前听人说起,李府的夫人柳青衣如何如何的倾国倾城,如何如何的貌美如花我只当是江湖传言,今日一见,竟是名不虚传。” 司徒瑨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唉……真是天妒红颜啊。”

    “瑨儿。”曾隶叫了她一声,示意她话说的有点多,也有点过。

    司徒瑨颇有深意地看着他道:“你不该招惹这么美貌的女子。”

    曾隶听了直冒冷汗,这什么跟什么。一旁的青衣努力憋着笑,这姑娘年纪不大,醋性不小。

    “还是这么一个……口不能言的美貌女子,你不怕有事说不清吗?”司徒瑨看着曾隶,觉得他应该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曾隶微一点头,“李爷与我有些交情,要不然他也不放心让夫人找我瞧病。”

    司徒瑨瞪他一眼,好心没好报,坐回椅子上自顾自的斟茶、吃点心,不再同他们攀谈。曾隶有些尴尬的对着青衣道,“前头药堂坐吧,方子带来了吗?”

    青衣点点头,跟着曾隶到了前堂,二人在桌案前坐定。青衣将方子递了过去,曾隶接过方子,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出格的药。”说完便将方子递回去,青衣收好方子,取出纸笔写道,郎中没有问题?

    曾隶想了想,点了点头,“应是如此,我替你抓了药,从今日起单服我的药就行,回去一定要找信得过的下人煎药,或者干脆寻个由头看着煎,再出纰漏,就算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你。”说罢,却是不由自主的往里瞟了一眼,今日她在,他有些心神不宁。

    青衣脸色一僵,提笔写道,我中的毒很深?

    “那还用问吗?”

    多久能清掉此毒?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主要还得看你自己,上次你在济末中毒十分凶险,不知道此次有没有影响。”曾隶皱眉,想起那日为了救他,他不惜以命相搏的情形,仍是不住感慨。

    济末的事,一直没机会当面谢你,多谢你救了我。青衣写道。

    “我只是尽了绵薄之力,你不必耿耿于怀。”

    上官兄说,是你救了我,否则我就回不来了,曾兄又何必自谦。

    曾隶看了看青衣,心里百转千回,他回到业城的时候仍剧毒在身,那一路自己真的只是尽了些绵薄之力,方才还有所担忧,眼下倒是有了几分笃定。赵青衣之前中的毒,必有人替他清理干净了,上官良勋这样说,恐怕是为了掩护裴家的后人,有意思,真真是有意思。如此看来,裴家非但尚有后人在世,且与上官良勋交情匪浅。

    二人一番“寒暄”,青衣拿了药包起身告辞。门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曾隶递了把油纸伞给他,他摇了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一笑,右手拎着药包,左手提起裙摆跑了出去。

    “人都走了,别依依不舍了。”

    曾隶站着没动,“别胡闹,瑨儿。”

    “这样的姿色怎会甘于屈居在朝阳,怎么看都是一朝选在君王侧,六宫粉黛无颜色的主。”司徒瑨在他身边站定,“此事你不用管了,我找人一查便知。”

    曾隶扭头看她,“你别胡来,李爷是我的朋友。”

    司徒瑨看着他笑,笑容里有他最不愿见的冷酷,是战场之上看惯了生死、习惯了厮杀沉淀下来的冷酷,那个明眸如水的可爱女子,不知散落在哪处,怕是永远不会回来了。他转过头去,看着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雨势渐大,一把把黄皮纸伞近了,擦肩而过,又远了……曾隶反剪双手,这样,也好。

    “曾隶,不要忘了我们来此的目的,你我都不是随性之人,何必去做那随性之事,远在千里之外的至亲家人还在盼着我们回去。” 司徒瑨收起笑,脸色随之沉了下来,“做不到决绝,便将那善念也一并舍去吧。”

    曾隶心下吃惊,转过来看着她,“瑨儿……”

    “奚落别人比奚落自己容易的多。”她自嘲地笑笑,“自接到圣旨、披上战甲的那一日起,我便知道这辈子怕是做不成你的瑨儿了,只能做皇上的宇文靳,如若不然,不但我的老父性命堪虞,只怕连你也不得善终。”说着,却是跨出门去,曾隶伸手想拉她,手停在半空,犹豫着又收了回来。

    她站在他对面,不远不近,雨点落在她脸上激起深深凉意,“这些年,你未曾说出口的话其实我都懂,可我未曾说出口的话,你一直都不想懂,你四处游荡就是不回宜康,你可知道,我其实只想做你的司徒瑨而已,而且,我一直都在努力。”她脸色平静,似是下了决心,“一个人的地老天荒,一个人的浴血沙场,换作是你,会选哪一个?”

    “瑨儿……我……”

    她摇头,“不必解释,我不想就此定论你我之间究竟是谁伤了谁、是谁负了谁,我只想告诉你,让我变成宇文靳的人,是你,不是圣上。”说罢,深深吁了口气,“明日再见请叫我宇文将军,不要忘了,曾隶。”

    他看着她的背影,就像这些年很多次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一样。只是这一次,他们之间就此停住,她的嬉笑怒骂、撒娇耍赖、蛮横纠缠再不会有了。他觉得眼前晃了一晃,伸手扶住了门框,她想的很通透,他应该庆幸,不是吗?!

    晋历二零七年八月初九

    朝阳通往荹阳的官道上,几辆马车踽踽而行。第二辆马车的车厢里坐着三个人,上官良勋坐在正中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左手边是秦沅苏,出门前为了同乘马车的事与柳青衣闹被上官良勋说了,这会儿冷脸坐着,兀自想着心事;右手边的柳青衣借着窗前晃动的帘子往外看,目光不知散在何处,去荹阳赴宴的事,他没敢告诉高久安。因为秦沅苏的关系,他无法为上官良勋爻卦来预知吉凶,心里隐隐的有些不安,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不平常的宴请免不了让人心生忧虑。

    中秋前一日,李府的车队抵达荹阳城。因是带了货物前来,运货的马车必须停放在北城门附近的万通商舍接受官府的检查,随行押车的伙计就都住在了商舍行馆,上官良勋在离北城门不远的祥福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安顿好青衣和秦沅苏便匆匆出了门。他去万通商舍交待了些事情,又去拜访了两个有买卖往来的老主顾,然后看了看丞相府周围以及从丞相府到祥福客栈的地形,几乎马不停蹄,饶是如此,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也晚了。他径直回到自己房里,青衣正歪在榻上看书,见他回来放下手里的书起身迎了上来。

    “用过晚膳了吗?”他问。

    青衣笑着点了点头,又指了指他。

    “我叫了碗面,一会儿伙计会送来。” 上官良勋走到榻前往上一躺,顿觉舒坦,“我不在,你都做什么了?”

    青衣拿了纸笔写,没做什么,买了些月饼给伙计们送去。

    “还是你想得周到。”

    面还没送来,不如,我替你爻一卦吧。他接着写。

    “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倒没有,只是心里有些不安。

    “没事的,一切有我。” 上官良勋看他的眼神一贯温柔。明日的宴请是不可多得的良机,裴江一定也在,青衣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来荹阳的事,我没告诉师兄,现在觉得不该瞒他。

    他笑,“对我这么没信心吗?”

    青衣看着他,右手动了动却不知要写什么。正所谓关心则乱,不是对他没信心,而是怕他有什么闪失。既已互表心迹,他盼着能与他相扶到老。

    约莫丑时,上官良勋感到房里有人,一下子惊醒过来。漆黑的夜色中似能看到几个模糊人影,房门紧闭,窗棂半掩着,来者似乎并无恶意。上官良勋翻身坐起,试探着问道:“可是严兄吗?”

    黑暗中传来低笑声,“上官兄,菱主说你灵秀果真不假。”有人走了几步推开了窗户,月色照进来,房里的情形隐约能够瞧清楚了,严拓和傅正理一左一右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洪楷双手交叉在胸前,此刻斜靠窗沿站着。

    六君子到了三个,看来明天的生日宴,菱主志在必得,“你们是为了中秋宴请而来?”

    严拓点了点头,“菱主说,公孙府里门道多,怕你们吃亏,叫我们来帮忙。”

    “菱主设想周全,明日的宴请只怕南晋也会搅合进来。”上官良勋想起曾隶,如是道。

    “我们最近查到,南晋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宇文靳是个女子,本名叫司徒瑨,是文帝宠臣司徒正德的幺女。”

    上官良勋脑中浮现出那日在梨香酒馆碰到的姑娘,曾隶对她的态度很是特别,会不会是她?!

    “赵兄弟还睡着。”

    “我点了他的睡穴,知道的多了恐明日不镇定,露出马脚。”上官良勋想了想,继续道:

    “有人在他的药里下了毒,尚不确定何人所为,不过我怀疑是裴江的人。”

    “不打紧,菱主的意思是明日得手之后你们即刻离开此地返回丰泽,朝阳那边我们自会安排,回到丰泽,赵兄弟的毒也就不是什么问题了。”

    “倘若……失手呢?”

    “那更要离开,公孙互可不是吃素的,丞相府里高手如云,万一失手,我会亲自送你们出城。”顿了顿,严拓继续道:“明日我们三个会乔装混在宾客中,菱主给你的药,你带着吗?”

    “带着。”

    “能不动声色的下药最好,不过,你一定要仔细甄别他的替身。”

    “嗯,我知道,明日是他女儿的生辰,他一定会现身的。”

    除了他们,深夜筹谋的还有落脚在同福居的司徒瑨一行人;以及,西晋朝廷的实权者、丞相府的主人、此次宴请的东家,公孙互。

    ☆、真假公孙互三

    虽是小女的生辰宴请,相府张灯结彩、热闹喧哗都快赶上嫁女的排场了。有人说,丞相大人的这个小女儿真是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不过一个生日宴就有这么大排场,往后出嫁,还不知道要隆重成什么样子;也有人说,如今西晋国力薄弱,区区一个生日就这般奢靡享受,一国之相尚且如此,西晋的国祚也就可想而知了……不管百姓们如何议论,宴请照旧、排场照旧、热闹照旧。

    上官良勋和赵青衣跟着秦沅苏进了丞相府,三人各自揣着心事,都有些心不在焉,过了轿厅,一个身着枣红色衣衫的丫鬟迎了上来,“秦姑娘,我在此等候多时了。”

    “小姐呢?在怜香院吗?”

    “嗯,小姐用过早膳就去怜香院了,今日她请了好几个朋友,说要在怜香院好好招待几位姑娘,请随我来吧。”

    秦沅苏回头看着上官良勋道:“爷去前厅坐吧,我和姐姐去怜香院向小姐问个好,一会儿去前厅找爷。”

    上官良勋看看青衣,点了点头,“好,青衣口不能言,你多担待着些。”

    秦沅苏和煦地笑,“那是自然,公孙小姐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很,不会为难姐姐的,再说了,我们是她请来的客人啊。”

    “嗯,你们去吧。”上官良勋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捏了捏青衣的手,示意他放松。他们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个机会,况且还有严拓他们暗中相助,没理由失手;就算失手了,只要不暴露身份,严拓他们一定有法子将他们送回丰泽。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廊道的尽头,他这才转身往里走。

    丫鬟引着她们绕过花园、经过九曲桥还翻过一座假山,穿来绕去走了不少路。青衣不禁感叹,这丞相府是有多大?!之前听闻公孙互是一代明相,照理,他的宅邸不该如此奢华讲究才对。穿过垂花拱门,青衣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石匾,映入眼帘的是“清平斋”三字。不是说去怜香院拜见小姐吗,怎么转到别处来了,心里顿生疑窦,一拐弯却是不见了那丫鬟的身影,不过才落后了几步而已,最紧要的是,连秦沅苏也不见了。

    青衣心里一紧,这不会是……圈套吧?!犹豫片刻,觉得还是原路回去找上官良勋的好,转身却发现院门紧闭,退路已失。

    丞相府的前厅,公孙互携小女公孙珆出来见客,众人纷纷围拢上去,各种祝福贺辞、各种巴结讨好、各种交口称赞,将此前的热闹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公孙互父女俩几乎是淹没在宾客中;裴江站得有些远,看似没有上前讨好之意;相府的那些高手是不是和严拓他们一样也乔装混迹其中?上官良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人群,心里有八分笃定,眼前的这个,不是公孙互。

    此时的清平斋里青衣硬着头皮进了正厅,四周寂静无声,他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今日这宴请,别是鸿门宴,秦沅苏那姑娘果然不简单。突然,主座上方有一卷轴“呼啦啦”的往下翻滚展开,当整个画轴呈现在他眼前的时候,青衣惊呆了,整颗心不停的往下沉,一直往下沉,似跌入万丈深渊。

    画像上的男子白衣长衫,姿容绝色,手执黄皮纸伞立在紫峰阁前,左手低垂拿着一本《梅花易数》。那个人,不是他,还能是谁?!

    “赵青衣,你背井离乡多年,别来无恙啊。”

    青衣吓了一跳,猛回头,大门处一男子面向他背手而立,看上去六十开外的样子,身着深蓝色织绣蟒服,公孙互!青衣头皮一麻,只觉后背阵阵发凉。

    他径直走到主座前坐下来,伸手拂了拂衣袖,“坐吧,不必紧张。”

    青衣看了他一眼,在一旁的客椅上坐下,心中十分忐忑,他将自己引来此处究竟是何用意?!莫非他知道他们的计划?抑或者,是为了他手中的锦盒?

    “我是谁,想必你已经猜到,无须多说了吧?!”公孙互看着他道。

    青衣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我去过鸿仁寺几次,轻装简从,你对我一定没什么印象,但我对你却是印象深刻。”话音刚落,一丫鬟端着茶盘进来,走路没有声响,到青衣身边的时候,青衣着实吃了一惊,这清平斋里原来有人。连同茶盏一起端上来的,还有笔墨和一叠裁剪整齐的宣纸,看样子公孙大人有很多话想同他说。

    “锦盒还在你手里吗?”

    青衣点了点头。

    “当真?”

    青衣又点了点头。

    “不枉你师傅如此看重你,我本以为你会献给姜太后。”

    除了高师兄,谁也不知道锦盒在我手里。青衣着急写道。

    公孙互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年轻人,你未免太小看你那师妹,你在鸿仁寺诵经清修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朝堂上打滚了。”且是朝堂、床榻一起滚。

    不可能,如果她知道,不该设法弄到手吗?他继续写。

    “你在业城一住多年,几时离开过她的视线,锦盒在你手里比在她自己手里要安全的多。”公孙互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赵青衣。倘若不是重病在身,他真想把锦盒拿回来,趁着姜太后不在南晋的绝好机会,发兵攻打丰泽。可惜啊可惜,空有逐鹿中原的雄心壮志,老天爷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这条老命,眼看是要收回去了。他独自守护了西晋这么多年,终究是保不住的。

    青衣手握纸笔,却是坐着没有动。

    “为了将你们引来,老夫也是花了大功夫啊。”公孙互嘴角轻扬,很多时候算计和被算计是互相牵制的,算计他人者,亦容易被他人算计。

    青衣懊恼地叹气,他们布下的局,如今反将他们框入其中,提笔写,太守夫人也是大人的人?

    “算不上,不过马夫人是聪明人,为了她夫君的仕途,稍加点拨就行。”

    敢问大人何时知道我们的?

    公孙互笑了笑,“从你们搬到朝阳那日起,老夫便知道了。”

    青衣心里一惊,这么说来,他们中间有西晋的细作,此人必是尚颐公主身边的人。他和上官良勋搬到朝阳一事属于绝密,知道的没几个。大人煞费苦心将我们引来此地,不会是为了今日同我攀谈聊天的吧?青衣疾书道。

    公孙互看他写完,笑着说道:“打你一走进这院门就抱了十分的敌意,老夫纳闷你这敌意究竟从何而来,莫非……你师傅临终前嘱咐你帮着外人谋害老夫?”

    不许污蔑恩师。青衣立刻拉下脸来,气冲冲的继续写道,师傅没嘱我谋害大人,却也没嘱我相助大人,只嘱咐我远走高飞,待他日一统四国的明主出现。

    公孙互的神色几多变化。大师,你是不是早就看破了西晋的国运,如今想来,那锦盒竟是被你生生骗了去,临到最后,一把火将鸿仁寺烧了个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想到此,不由自主地看向赵青衣,心里似有一股狠劲。

    其实,拿回锦盒对他而言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他一死,锦盒的存在只会加速西晋朝廷的分崩离析。梁帝早已不是当年的梁帝,求长生是条死路,耗死在这条死路上只是时间问题罢了。这股子狠劲缠缠绕绕,慢慢散了开去,终是化作一声叹息。

    “赵青衣,引你来是为了指一条路给你。”公孙互忽然就拿定了主意。夜帝死了,梁帝已经是个废人,倘若承帝一死,相信北晋用不了多少年便可一统天下,文帝注重农耕、选贤任能、从谏如流,当是担得起这个明主的重担。

    什么路?他写。

    “我这里有一味药,你带回去给承帝姜启。”

    青衣瞪大眼,他竟然,要他毒杀承帝。

    “这条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敢或不敢都要走,而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看现在的时辰,上官良勋已被拿下,姜太后是个人物,但我公孙互亦不是泛泛之辈。”说着,却是肃了脸,“赵青衣,用姜启的命换上官良勋的命,你觉得值是不值?”说罢,从袖筒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摆在桌案上,起身似是往内堂去,边走边道:“老夫尚有要事在身,恕不远送。”

    青衣几步追了上去,我如何信你?

    公孙互的笑容里带着阴险,“你没得选择,老夫听说,姜启背地里好男风。”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青衣再想追却是不能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侍卫挡住了去路,催他离开。青衣无法,只得折回去收好瓷瓶,疾步往外走,说不定,上官良勋好好的在前厅等他也不一定。

    清平斋的院门大开,青衣循着来时的路小跑起来,心急如焚,偏偏裙摆束了双腿使得他没法往前大步快跑。良勋,你千万不能有事。刚穿过花园就听到正堂传来打斗声,青衣急得直冒冷汗,心里的惊惧更甚。

    公孙互端坐在主座上,身边围了七、八个彪形大汉,正堂中打得不可开交,虽都蒙着面,彼此的身份大家都心知肚明。青衣才踏上正堂的回廊就被人一把拽住,回头,竟是高久安。

    “没听见里头的声响?还往里闯,你是白痴吗。”高久安压低声音没好气道:“跟我走。”

    青衣挣扎着不肯,惹来高久安更大的白眼,“跟我走,或者我将你打晕,你选。”

    高久安带着赵青衣潜出了相府。虽有阻挡,但相府的护卫们对高久安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况且,相爷大人并没真要为难他们。彼时,公孙互站在相府的角楼上看着二人离开,默默叹气。

    只要姜启死了,于公,他算对得起梁帝和西晋百姓;于私,也算对得起枉死在姜启手里的裴家家主,他一生唯一挚爱的女子,裴沅青。

    ☆、承帝之死一

    上官良勋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任严拓他们怎么打听都没有消息,即便是重赏之下亦一无所获。鉴于宇文靳及其手下的频繁动作,数日后,赵青衣被迫跟随严拓几人离开荹阳,根据菱主的最新指示,一道返回业城,随行的还有高久安。

    赵青衣一路未有只字片语,漠然的看着轿厢外头不一样却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景致出神。洪楷快马加鞭先行一步回去复命;江一柳、严拓、傅正理、高久安骑着马随同赵青衣所乘的马车一道慢悠悠的往业城去。

    青衣没什么心情去想江一柳为什么会在荹阳;也没什么心情去想庄一霸和高长治是不是也在荹阳;更没什么心情去想裴菱身边的细作是谁。困扰他的只有一件事,倘若毒杀了承帝,公孙互会不会反悔?万一反悔,后果会是什么?他突然想给自己爻一卦,尽管当初师父反反复复、不止一次的强调,除了他自己他可以为天下人爻卦,眼下,他却非常想给自己爻一卦。看看上官良勋会不会安然无恙,看看他和上官良勋能不能白头到老。

    回到业城的时候,已入冬。

    赵青衣跟随江一柳他们回到了位于城外牛背山的观澜别庄,这里是六君子的落脚地,隐在山脚,庄外是一大片茂盛的竹林,照着五行八卦的方位栽种,外人很难发现。进了别庄,越往里越开阔,花园的尽头甚至有一帘瀑布自山顶逐级而下,远远望去,仿佛银河倒挂一般进到庄子里汇流成溪。

    江一柳分别给他和高久安安排了厢房,“这里不比他处,没有家丁丫鬟,凡事都得自己动手,庄子后头几个菜园子是老六在照看、那些家禽是老四在养、日常的采买是我和老二轮流去城里、老三、老五负责庄里各物事的修修补补,至于一日三餐这些日常杂务都是轮流干,总之,庄里不养闲人。”

    “江大哥放心,我们不会吃白食。”高久安抱拳回道。

    “既如此,晚饭就由你们来准备,我且瞧瞧你俩的手艺如何,跟我去厨房吧。”说罢,江一柳转身往厨房的方向去,一边走,一边继续道:“如今八个人吃饭要六菜一汤,三荤三素,缺什

    么蔬菜去后院摘,鸡鸭鹅鱼去后院抓。”

    赵青衣和高久安对视一眼,皆面带苦色,做饭这个精细活儿,他俩都不擅长,可再不擅长也得硬着头皮上,人家已经发话了,他们总要证明自己不是闲人。

    围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本以为会被六君子各种挖苦、各种讥笑,不想六人有说有笑,侃侃而谈,仿佛摆在他们面前的是美味佳肴。赵青衣和高久安各夹了一种菜尝了尝,差点吐掉,那味道就像撒进去半罐子盐。这几个人,真是好涵养啊。

    “我们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每一顿晚饭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顿,有饭吃、有觉睡便当珍惜,你们无需大惊小怪。”高长治看了他们一眼,淡淡说道。

    气氛莫名的有些凝重起来,青衣埋头吃饭,唯恐牵扯出更为沉重的话题。

    晚饭后,青衣去找高久安,想求他帮忙为上官良勋爻一卦,快一个月了,总要知道他是否安好。在他厢房外停下了脚步,屋里传出刻意压低的争吵,是高长治。

    “是不是你告的密?”

    “无聊。”这是高久安的声音,嗓音是特有的嘶哑尖利。

    “如若不然,公孙互怎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连南晋派去的人都吃了暗亏。”

    “没事请回,我要休息了。”

    ……

    ……

    长时间的沉默,青衣以为他们的对话结束了,走了几步正打算敲门,却听高长治冷冷道:“这是最后一次,下次我绝不姑息。”

    “哼,说的好像你有多厉害似的,这次就不必姑息,动手吧。”

    “高……久……安!”咬牙切齿地低吼,高长治是真怒了,“你帮着公孙互那老狐狸对付我们,赵青衣还是你的师弟,上次在济末,阴差阳错差点就毒死了他。”

    “有裴家的现任家主在,他怎么可能有事?不打架就请回,老子累了。”

    青衣赶紧躲到另一边的暗处,脑子里“嗡嗡”直响,怎么会这样?师兄他……是公孙互的人?济末那次偷袭,也是公孙互派去的?!这么说来,他们在业城的时候,他也一直和公孙互暗通消息。难怪他们刚到朝阳,公孙互就知道了……心里突然一颤,不好!看高长治尚未出来,迅速从另一边跑着离开,绕回自己房里。星盒,该不会已经被他……献给公孙互了吧?!

    他从包袱里翻出一把湘妃竹折扇,其中一侧的大扇骨是空心的,里头正藏着星盒里的那张宝图。青衣仔细打开扇骨,宝图还在。也不知该庆幸还是焦虑,宝图此刻虽在,却无法保证它一直都在,高师兄既是公孙互的人,取走折扇犹如探囊取物。青衣将宝图收进袖筒,复将折扇收好放了回去。怎么办?他把宝图藏到哪里好呢?烦躁的在屋里踱着步,不停地来来回回。突然想到裴菱,她手里握有南晋的转盒,倘若承帝一死,她一定有办法将东晋的斗盒收入囊中,再加上他手里的,四图她便得了三图,青衣长长的叹了口气,不祥啊不祥。

    眼下的业城朝廷,已大致分成了两派,一派拥护太子,也就是曾经的辽王姜黎,尚颐公主是毋庸置疑的□□;另一派拥护祈王,背后是长孙皇后乃至整个长孙家族的势力。

    惠妃、丽妃先后薨猝。丽妃死时,长孙皇后联合多名太医想要借机除掉熙和,陈玄霖力挽狂澜,拿出铁证证明丽妃感染了霍乱,是自然死亡,不是意外,熙和趁势反咬了长孙皇后。不光丽妃,惠妃、祥嫔还有深居在清宁殿的太皇太后以及长孙皇后的爱女昭和公主都死的有些古怪。尤其是惠妃,各种迹象甚至直指长孙皇后。

    后来,宫里就有了传言,说是当年的敬敏皇贵妃裴氏死的太过凄惨冤屈,化成厉鬼前来索命。承帝面上严斥,称此为造谣生事,还命内务府彻查谣言的出处,暗地里却是让皇后请了业城永济寺的僧人悄悄进宫来做了好几场法事,以求心安。

    嫔妃的接连辞世,尤其是太皇太后和昭和公主的死,对承帝的精神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如今的精气神已大不如前了,对于“乖巧伶俐”的尚颐公主极尽宠爱,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而今的后宫之中,若不是凤印仍旧在长孙皇后手里,几乎人人都要以尚颐公主马首是瞻了。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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