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7节
跑回到他们口中的安全区之内,一张张熟悉的脸对她嘘寒问暖。她发觉自己眼睛里在山顶上冻住的液体,已经一点一点的开始融化。只是,她无法辨析,那冻结与融化的力量,都来自何方?处于山脚下,她最后一次抬头仰望时,已忘了自己此前的经历。只是在依稀的印象中,她觉得她该将这座耸入天的雪山山峰叫做珠穆朗玛峰。然而,整座山上,绿树白雪统统不在……
被某股力量无力抗拒地推出遥远的时间和空间时,祁安并不急于睁开眼睛,仿佛经历了穿越中的失重状态的身体,仍然希冀着再次返回某种场景,以获取某种解析。
脑里的情节愈发明朗,零碎的一个个片段被重组成前后相互关联的一个完整的超现实剧情,似乎蕴含了某种寓意。她从朦胧的灯光中睁开眼睛,临窗的正对面只坐了一个靠窗的短发女子。窗户上的水汽仿佛一层模糊视界的窗纱,只是不断有水珠向下快速滚落,似给窗户划上一道道裂痕。短发女子盯着模糊的窗户,目不转睛。她也许并不只是在空想着什么。
不知从哪处溜进来的鬼魅般的冷气将全身紧紧包拢,祁安紧缩着身子陷在座位里,看着不断聚集起来自窗户的水滴的窄小餐桌。火车打嗝似的一顿一顿,隐约的进站声从某处传来。她像对面那个女子一般,也紧紧盯着窗户,似乎希望能够在下车之前,展开关于对这个即将驻足的城市的全部幻想。然而,她从不对任何城市有任何希冀些什么的想法。也许,貌似乐观的随遇而安,比较更加世俗化地被现实主义者称为不务实际的得过且过。
火车已经进站,移动得越发缓慢,窗外一张张面目不清的脸开始缓缓映上模糊潮湿的窗户。窗户稍微明晰时,能够摸索几乎每一个人脸上的不安、焦虑、期待、兴奋、忧伤或各种无所谓。她依旧坐着,努力地辨认此刻抵达的地理位置,确信是上海南站后,回复一趟深长的呼吸,等着火车暂时停止滑行。双耳内的鼓声,深远沉重,连绵不绝,似乎来自双脚永远不能抵达的远方。她闭上眼睛,思绪走近去承受鼓声的重量,她想知道,它们怎么会将她引往那般凝重的时间和空间?
音乐一曲终了,她8字形卷起耳机线,关掉手机放进电脑包,掀开座垫,踩上座椅,微微咬牙,一只手紧抓行李架,单手拿下搁在行李架上的沉重行李箱,手臂微微地颤抖,可还是将它稳稳地平静地放在了走栏过道上。其实,在她将行李箱抽离行李架正要往下放的时候,她瞥见极速冲过来似乎不有一丝犹豫却又没有任何实质性地接触上的一只手。也许,手在空中怀着某种目的地机械转动时的速度,对于近乎自由落体的行李箱的垂直下降的速度是望尘莫及的。从座位上下来时,她发现周围座位上的一双双眼睛都在看着她,总有那么几双是惊讶或难以置信,也许还有某种内心无故生发的轻视的意味。她看到被行李箱挡住了去路的同样是要下火车的几个年轻男人,忙将行李箱移开,给他们让出过道来。
冬天清晨的四点多,从火车站的人流来看,似乎这个城市已经沸腾得熙熙攘攘。这些都是足不出镇的山村人难以想象的,即使他们可能起得更早。
出示火车票和身份证,祁安看着查票员,他多次反复在她的脸和身份证之间来回对照。
“怎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他盯上她的眼睛,似乎在深度怀疑她此行的动机并不单纯。
“头发褪色了是。”她毫不介意,随手抓起一撮金色的发尾。
他看看她的头发,迟疑着将火车票和身份证交还给她,意味深长地再看上一番,才终于放行。
也许,在将近十年的跨度里,改变的不只是头发自然颜色的深浅吧……
她拉着行李箱进洗手间,里面的环境远胜于小城市中的同名空间。厕所里摆放有香芬盒子和高品质卫生用纸。她听到隔壁的说话声,一个女声夸着纸张的质量,另有一个女声叫她拿取一些备用。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摘掉棒球帽,被帽子压过的头发近似潮湿地瘪在发根处,有些过于干燥的发丝,犹如电磁的负极遭遇正极一般地紧紧吸附在大衣外套上。几个小时的火车空调似乎早已将她唇部的水分吸干,起皮的同时泛着隐隐的焦灼感。在脸上没有浮现任何情绪时,她越发地觉得,自己的表情,是精力十足的凌厉而近乎于任何人都难以亲近甚至慎于接近的无情冷漠的,即使两边的嘴角是朝上弯曲的,即使她没有任何与抱怨责备和鄙视不屑等有丝毫相关的心理情绪。
从箱子的最外层里拿出洗漱护肤用品,拔上拉杆,脱下大衣外套,和电脑包一起放在身侧的行李箱上。用冷水冲洗双手和一只只指甲完毕,她向后绑起头发,在旁边使劲洗手的中年女人眼角余光的侧视下,用双手捧接自来水刷牙洗脸,然后用双手把脸上的水拍干。
从正中间分开发线,用十指将长发往两边梳理,再将额上的头发一绺一绺地交错编到耳后,在后脑处将两束编发用极简细皮筋捆住,略感凌乱而蓬松。这是她最喜欢的发式,如果她愿意在自己的头发上花一点时间的话。用纸巾拭擦一遍脸和手后,往脸上抹开滋润霜和芦荟胶,再晕开一层不多用的隔离霜。擦上润唇膏,再拿出已经好久没有使用了的玫瑰红色口红轻轻将嘴唇涂抹。眉毛已经挺浓挺长,线条分明,已不想再用眉笔多作修饰。最后用睫毛夹令双眼皮下繁密的上排眼睫毛更加地上翘。一切完毕后,她再次定睛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只是静静地观望着,没有任何想法或延伸的联想飘过。
帽檐朝前扣上从箱子里取出的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洗过的棒球帽,整理好裤子和打底的羊毛衫以及羊绒围巾后,再将外套穿上。平底棉靴已在杭州候车室的洗手间里换下,现在脚上穿的是内里夹棉的平底中筒黑色帆布鞋。从下了火车直到现在,身上的一切给予她的都是最令她感到舒适的,没有太大的冷热起伏变化,身上的一切亦不会成为舒展性活动的禁锢。然而,她还是希望能够感到一些,属于冬天该有的寒冷的,即便是在最阳光普照的大晴天里。
最后看镜中的自己一眼,她右肩挂上电脑包,左手拉着行李箱离开。镜前是几个同样在快速地洗漱并专心致志地画着简单妆容的年轻女人。
选择人工寄存。跟中年大叔沟通很长的时间,她终于将行李箱以同在杭州火车站一般的待遇寄存在国营火车站寄存处。只是凭据的填写收发更加正规得完美地理性而似乎能够让人没有后顾之忧。即便她只是承诺在六天之内,她一定会来取走行李。
至此,不计晚间那意外的恩赐,她身边的可支配数额已不超过五十元人民币,加上她自虐式的双卡用度习惯,可供她日常支配的人民币,也已不过三百元。身揣百万金钱而不觉,或说将百万金钱置于身旁而不顾的她,在这样一个城市里,也许难免遭遇现实的困境。
上海似乎有一片完全不同于杭州的天空,四个小时的时空流转后,这里已经承接了杭州的夜雪初霁,早上六点多,她看到太阳已经从高楼大厦的底端爬起。在行道树下踱步,光线迷离,像处在从昏睡中眯开眼睛的视界里,在忽开忽阖间忽闪忽闪着扑朔。
六点多的街道很安静,似乎车站之外的整个城市依然在温暖的被窝中安躺,直至从高楼底端爬至高层的太阳,打破那片伪装的宁静,使所有人挣扎着如梦初醒。
在得到开阔平地而肆意呼啸的风里,祁安穿着鞋盘腿坐在人民公园的木制靠椅上,戴着入耳式耳机听着格伦·古尔德1981版的哥德堡变奏曲,一页一页地阅读一本英文原著,《tehe night》。
似乎无惧于寒冷的老年人,牵着他们的狗,敛起神情,注视着兴奋地直往前冲的宠物,在公园里一遍又一遍地穿梭,口中不时念念有词。
绿树依旧,洁净的地面未见一片枯死的落叶。抬头仰视,太阳已经从高楼间的上空直射门面。城市已经沸腾起一片喧嚣,外面慢悠悠开着的车和匆匆行进的人,他们混合制造的声音,已经涌入这个曾经间歇着安静了半个夜间的公园。
看着从远处飞临至眼前地面的一群白鸽在一群黑色制服的年轻人经过之前,急促地扇动翅膀一哄而起,融入彼此,从她头顶上掠过。似乎它们还不具有此时此地的人民性。他们走路,规矩地看着地面,目不斜视,相互间说话,也只是微微侧一下脸颊。这是他们之间形成的默契。她看向他们颔首走近的脸,无需担心遭遇尴尬的视线相触,他们也不会有所觉察有所怀疑地回头返顾。她看着他们的黑色背影,追忆已然逝去却依旧层次分明的现实幻境。在他们的尽头,一个人,双腿支撑着背包,无所等待地坐在长椅上,似在低头缅怀。
在公园里陆续有人走进时,她选择离开,踏着小步,走去附近的博物馆。
把所有东西寄存在柜台,除了编号钥匙,她不携一物地前行。从一楼开始,她把全副的注意力投入其中,未有遗落任何一个展馆。他们照着年代顺序往现今挪移,而她却像是从现在一步步倒退着,慢悠悠地一步步回溯历史。
在中国历代玺印馆,她侧身轻俯在玻璃展柜上,凝神端视最后一个展览在她眼前的此楼层中的第一枚印章。在她身旁,女儿搭着年轻妈妈的肩,铿锵而流利地朗读着裱在墙上的英文说明,互相做着指导与解说。她发现,她们每移动一个视点,都要把与文物相对应的英文说明朗读并用自己的中文翻译一遍。她转头看向她们的侧脸,年轻,自信,没有人能够将她们的意志阻扰,多半得益于骨子里那份可以自然而然地高傲的气质。
离开,升至四楼,逆着时间顺序,回溯中国古代玉器的演化。在幽暗的玉器视频解说室里,坐在最后一排长条木凳上,侧肩靠着墙壁,想借此缓解脚趾上经历遗留的焦痛感。视频讲着中文,搭配着英文字幕,室内坐着的几乎全是陆陆续续地进来的外国友人。很快的,视频已经一通讲解完毕,一对坐在最前排的中国情侣起身离开。突然之间,她仿佛置身于无声的异国空间,似乎所有人都是屏着气息微仰着头,耐心等待视频的再一次重播。她听到了自己坐正身体时发出的细碎声音。
一遍重播完毕,他们如鬼魅一般地陆陆续续地全部离开。整个视听室,只剩她一人依然坐在靠墙的最后一排。她往门外探视,只见门旁的安保人员站在亮光中,向她转来被又一次重新播放的亮频照亮的正脸。她忽然想起,他们在这样的一份职业里持守,是源于一种热爱。
忽明忽暗的亮片在她闭阖的眼眶内灵动地流转交替,她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被视频配乐中的情感惊醒。其实,她从走近视听室时就发觉那是bandari的声音,《heaveh》。惹上起床气一般,她皱起眉,长长吸进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慵懒地将眼睛睁开。几秒之前,旋转意识中的她,以为自己正躺在某个幽暗而寂静无人的私人空间里。
她的前一排又是端坐着一个貌似很有素质修养的外国年轻人,许是留学生。右边正对面与自己同排的长凳上,一对窃窃私语的男女,低着头,耳鬓厮磨,高亮度的手机屏幕将他们两人同时照亮。他们就接下来的就餐地点争论不休得起劲,总体平稳的低语,有时会像起伏的音波毫无预兆地突然冲上一个至高的峰顶。也许,他们与她一样,并不真正需求视听室的解说,这里不过是一个可以暂时歇脚的绝好去处。语尽曲终时,他们俩执行刺激反应模式一般地起身离开。又或许,是有许多人是能够一心多用的,并且能够在同一时间段内,将来源不同的各种信息,再次各自归类存储进记忆库里。
室内只剩下两人,长久没有人再进来。前排的那男生在那对男女离开后就起身坐到了他们的靠前两排,靠近中间的过道处。表面上,他已不再观看得专心致志,他不时地向他的左后方偏转过头来,以杜绝任何潜在安全隐患一般地快速看她一眼。
她的余光中,他的最后一个长久的停顿注视,使他看起来像是欲说还休。那暗中的眼神不具侵略性,倒像是在辨认一件事或确认一个人。虽不觉受到了无礼的冒犯,却令她感到些许不自在。在他似乎忘了出于某种礼节而应该收回的黑黝黝的目光中,祁安面向他放下向外伸直横放在凳子上的双腿,低头抿唇,起身,整理衣服下摆,居高临下地回看他一眼,然后看着地面离开。如果真的需要或想要进一步交谈的话,那他应该早已开口。
她想,也许,自己对态度忸怩而又行为不确定的男人,是反感,甚至排斥的。她接受自己的这一心理态度,并由它驱使自己离开和他的共存空间。
呵,多么伪善!还挺自以为是。原来她也还是无法将自我的平等理念,贯彻到个人所见到的每一个人……
祁安边走边低着头自嘲着,在保安的注视中,一步一顿地走出馆区,小心翼翼地如同缓慢移走在绵软地毯之上。她想借慢于正常踱步走的速度,以掩饰每踏出一小步突然从脚踝处极速传来的脚筋缠结在一起般的疼痛落于身上的扭曲举止。踏上电扶梯,好像正是自己的身体重量在使它下行。前面的人群嘻闹成一片,从中间将电梯隔断,一些人举着手机如在展馆内一般四方探照。她眼望周边,怀疑这里竟也可以热闹得像一个大卖场。
也许她更热爱的,是如西湖边上博物馆的少有人至的专心宁静,而不是如此这般一哄而上的在历史文物前的群体欢愉。也许,两类人,均是每一个场所的基本构成要素,其实每一半都是残缺的不可或缺。
博物馆前的广场宽阔而辽远,远处在绿化带后驶过的车辆竟如咫尺的蚂蚁渺小。她像其他一些人一样,坐在馆前的大理石上晒太阳,在旁侧看着各种各样的人群进进出出,看着他们逗引被带来遛弯的宠物狗。看着头顶上炫目的太阳,她忽然想念起杭州的无缘一见的夜雪,但又觉得那时的离开也不失为一种机率下的偶然的幸运。她本身并不恋雪。
循环哥德堡变奏曲,默读《tehe night》,低着头,帽檐遮去她的脸颊,她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英文阅读世界里,不察身前有人经过。
下午两点未到,她从馆前的广场上抬起头来,碰上一双像是遇上外星人一般的刺探眼神。她看着斜挎公文包的那人从前边经过,挺身合上书本。太阳已经明显变换了方位,可依然那般珍贵的热烈。
顺应脚步的转弯,她进入福州路旁的一家面馆。两点过半。息了耳机,查阅菜单良久,点一碗名称里全是素性配料的面条。这是她此次来到上海的第一餐。一根一根地吃着面条,店里的一家人竟也才坐下来吃午餐。他们说着她只能听懂而不会讲述的闽南语。她感到有些惊讶,只是有心无心地听着他们讲着。那么温州路上是否也会有讲温州方言的人在居住谋生?
拿着筷子敲打盛满面条的碗的男孩子,大声叫嚷着难吃,连工装都皱满疲惫的中年男人渐渐失去了耐心,把他的面条碗抢走似的大力拉到一边,朝过脸,回嚷着叫他难吃就别吃。她看不见男人的正脸,坐在侧边的男孩蔫了脸上的一切不满表情,趴在桌上,有些无辜地看向他的正对面不断将面条夹送进口中的对他们方才的行为不发一言的女人。竟像一只摇尾祈怜的小狗。短暂的争执就那样止息,男孩子继续吃那女人又给端到他面前的那碗面条,耷拉着安静的脸蛋,却似吃得津津有味。她打消了想要一问,在这样的时间段里,本该坐在学校教室里的男孩子,为什么会没去上学的念头。
期间,一穿着黑色长袍斜挎帆布包的高龄男人进来点餐,他的头发稀疏且泛白,脸上凝固着正十分厌弃着什么的神情。在抬头注视了很久嵌在墙壁上的菜单后,终于用他带着浓浓口音的普通话点餐。她将要喝完碗里最后的汤。他坐在她旁边的桌子上,还在等待着放下筷子去煮面条的老板将他的餐点端出厨房。
她正要起身去付钱,然而眼前的再一次争执阻断了她。
高龄男人严声斥责他对于碗中面条的不满。主要是因为在他眼里,那碗里几乎全是汤,而碎屑般的一点猪肉和仅有的两朵香菇,以及那还不够他塞牙缝的两片青菜叶,加上那汤中异常稀疏的面条,完全可以断定这家面馆就是立着招牌坑人,它完全不值那标着的甚至是一半的价格。
她坐在她已经吃光的碗前,等待着他们将争吵终结,看着高龄男人在面馆女人操着闽南语的尖利声中灰头土脸一般地离开他们的地盘。这场不知是谁挑起的战争,该是算谁赢了?
高龄男人终究不用为因他而产生的一碗面条负一分金钱上的责任,而店里的两个成年人却是始终处于争吵的上风,也许他们还借此得到了某些压抑上的宣泄。从头到尾,男孩子仍在默默地吸着面条,好像这些场景早已司空见惯,在他看来一点也不觉得稀奇。她感觉自己像是处于一场家庭内部争吵再至邻里纷争的场景内部,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助力,只能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这些似乎都是顺其自然的发生。她成了一个似有若无的卑鄙旁观者,而在发生着的这些时间里,他们似乎也不觉得,这个场景里,还有她这么一个外人。
终于起身去埋单。她用普通话跟那女人说,闽南话听起来真好听,但她也只是听得懂而已,并不会讲。女人尴尬一笑,看她一眼望向别处。男人端起还未吃完的面条走进里面的厨房。她知道,其实他们从来都不会忽视那些还未埋单结账的客人。
出了面馆,她重新插上耳机。想着也是该在什么时候,把那坏掉的头戴式耳机修一修的,然而那耳机还尚在火车站。
与一个个人擦肩而过,那一张张在眼前出现又于倾刻间消失的脸,多么适合直接代入曾经在她梦中出现的那些熟悉感。现实延续了她的梦境,她也还未从自己的梦中醒来。眼前快速模糊成一片的,正是当下的她正涉足的现实。高楼大厦之下的街道间,风有些狂躁,她搂紧大衣衣襟,压低着棒球帽帽檐,于一线光明之中,瞥见于眼前和旁边来去又消失的脚步。
在一个小拐角处,头也没抬起来辨认一眼,她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就像进入自家公寓楼一般,借着帽檐下的那片亮光,踏上里边铺陈而上的木制台阶,点击出咚咚轻声,径直往上走。那声音也许会让正极度无聊的有心之人怀疑它会在某处毫无悬念性地断掉,而并不能连贯地延续到一张楼梯的终点。然而,它却就像一串慢得令人心慌的单调低音奏鸣,硬是将它的单调从最底端贯彻到了顶上的楼梯尽头。
敲击出的鼓声,极度渴望着发生一些至少是可以改变调性的变故,而不该任无聊和乏味像星球上的细菌一般永无尽头地在人间肆意蔓延,哪怕那尽头是呈现在眼前的恐惧,也潜在着可能令麻木般的心重新掀起洋溢生机的波澜。
她的心,似乎已经生出了一种因某些音色而矛盾的复杂情感。也许,任何一时让个人心灵愉悦的却始终游离在心灵之外的东西,都不该想要一窥究竟地缠绵个没完没了,否则便会恶心到厌弃。
在木制楼梯上特有的声音消失,她停在了楼梯顶端的大理石地面上,照着想象快速整理仪容,再双手插着大衣口袋朝前走。
穿过图书区,祁安直接向位于书局内部的咖啡吧走去。藤椅上三三两两坐着看书的人,聊天的人,或什么都不做而只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静静地发生的人。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身前的桌子上必须留下一点什么可以表明自己曾经或正在又或者将要在此处消费的证据。刻意营造的温暖光线映照在复古的壁纸上,氛围中盘旋着宁静的器乐曲。
祁安稍显慵懒地站在图书区与咖啡吧的交界线上,侧着头,压着电脑包背带的左肩膀倚上书架,看着那个正在吧台内忙碌的年轻男子。
空气中潜浮的乐曲,像是专门为他而伴奏,他的每一个抬头每一个伸手的动作,每一刻专注的眼神,都染上了咖啡吧氛围内的诗意。他们微笑着向他走近,他回复他们以满脸的亲切,所有进行的交易好似全然与商业无关,即使要一杯昂贵的奶茶,也只是为了交换当下的一种情思。在某种情感范围内,金钱的控制欲也无力支配。
她见他扫视一眼他眼前的一小方天地,坐下来,把头埋在吧台上的一排五彩斑斓后面。他那散发出的音乐氛围中的怡然的宁静,竟迷人得叫人陶醉。
她边凝视着埋着头的他,边慢慢向他踱步走去。在如此恬然的音乐中朝他漫步,她感觉自己正在一步步地向着自己的哥哥走去。似置身辽无边际的原野,蓝天白云下的清风将她的长发抚摸,她要去看半空的暖阳照耀整个大地的夺目光芒。
可是她必定会打扰到他。
☆、诚谛不虚
三步,两步,一步,她几乎是在无声无息中,渐渐地向他停靠。她站在他的吧台外面,微微向上轻推帽檐,浏览他吧台内部的陈设。碧蓝天空下高山流水的风景摄影。马奈的《福利·贝热尔的吧台》,不辨真假。上海市的地铁交通线路图。海底世界水晶球。竖立着摆放的实体音乐cd……
视线下移,她看到他的额前碎发下在温暖的光辉中一颤一颤的密长眼睫毛。她露出有些艰涩的微笑,是不忍心打扰。移步至他的正对面,她伸出左手,按着某种规律,最先落下无名指,再是中指,抬起左手,又伸上来右手,双手的食指一同落下。她看到他的眼睫毛停止了因眨眼而发出的闪烁。她继续用着双手十指,以弹钢琴的指法,在他前方的吧台上,将某种节奏轻轻敲击出来,又融进了此刻的背景音乐里。四秒钟,五秒钟,她停下双手,扶在吧台上,微微歪过脑袋继续俯着脸,看着突然将翻书页的动作顿下的他,嘴角处凹出一个深涡来。
他从摊开的书中仰起脸来,慢慢地。双眼似还来不及完全融化源自纸页的沉思,又掺入了另一方干扰进一步解析的记忆,那因内心的辩论而闪烁着光芒的欢愉,慢慢在他张开的嘴角边继续消逝。温暖而柔软的光线射进他的深褐色瞳孔里,闪耀得让她看不到自己在他眼中变得奇异而渺小的样子。
一秒,两秒,三秒,似经历了潜入海底般的思忖,他终于从他的椅子上慢慢地起身,而后在上方斜向下查看她的整张脸。惊异的欢愉沿着他的唇线铺展开来,那瞬时失语似的明亮闯进了她的眼睛。
“嗨!”她正对着微微仰视他,轻展笑意首先朝他启齿,随着双手十指又在他吧台上轻轻击打,似在愉悦弹奏。
她的话音刚落,吧台内的男子清眉一扬,近乎兴奋的双眼旋即从她的视线里如风消失。
他气息中难以抑制的兴奋很快将她的侧身烧灼。她向左转过身来,正面向他,眼里已被感染上了不再波澜不惊的欣喜。
“嗨!”她再次首先向他打招呼,呼声短促。
他的唇舌似已经无法说出一句话来,甚至一个单音节的招呼。他嘴角的兴奋极速扩大,又悄悄蔓延至他的双臂,促使他慢慢展开双臂,专注地静候在她的眼前。她看向他诚挚欢迎的闪烁双眼,一步,两步,向他移近,任自己的侧脸贴上他的一侧肩膀,感受他在自己背上缓缓紧紧收拢的双臂,和重重地下沉在她右肩头的下巴。她一只手提着帆布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脊背。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他终于分出了一些彼此之间的距离。此时,她左肩膀上的电脑包已经转移至他的右手中。
“嗨!”她再三向他打招呼。她仰望着他的双眼,觉得其实每一双看似冷然的大眼睛里,都有潜藏的需要个人去耐心寻觅的温柔。
“其实,你比我还词穷对不对?”迎着她的注视,他微微一斜额前已经梳往一边的碎发。
“你的魅力,还是一如既往地充满诱惑嘛!”她用手指勾起手中的帆布袋,招引他的视线看向对面靠墙咖啡座上,不时投来探测视线的美丽女生们。
“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看起来,严重精神错乱吗?”他拿过她手中挑起的袋子,暖和的手指碰到她的的皮肤。
“还好我并没有,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不是吗?”
“我在想,这个含情脉脉地盯着我的美少女是谁?为什么好像我见过的美少女都长得差不多,但是并没有这么一款呀?而且,她为什么会敲击我和某个人玩捉迷藏的暗号啊?”
“后来,我拼命地计算,我已经有几年没有见过这个,这个其实和别人长得很不一样的美少女了?”他似乎情不能自已,盯着她的脸有些激动起来。完全不同于他平日往来于吧台的沉稳气质。
“非常感谢,谢谢你还认得出我这张脸。”
“你的脸没变,你还是戴着你的棒球帽。你的头发更加耀眼了一些,还暴露了你凝聚的所有温暖。但你不被听见的足音还是这般跫然。”
他说着,语调降得有些低,空出一只手,牵上她的手臂,把她往自己的吧台里面拉。
“你终于找到了你想要的了?ann。”他问她,小心翼翼地,也似语气平稳地质问。
“……”她看着他握着她胳膊的右手,默然。
“你回到了你的起点。”他说。
“不,上海不是我的起点。也不可能是终点。”她的声音很轻。
他把她的电脑包和纸袋子在里侧柜台上放下。走出吧台从座区里端进来一把藤椅,给她坐下。他对她的回答,至少在口头上是不予置评。
“要喝咖啡,还是牛奶?”他问她。
“现在,你的一杯白开水,我都快要付不起。”
“如果对自己再慷慨一些,你也许就不用找得那么累了,不是吗?”他俯下身来,双掌指尖朝内压在膝盖上,看着她的眼睛。
“也许吧。”她向他微笑。她知道他也有自己要固执坚持的思想。“那就给我一杯热开水吧,我自己有干质玫瑰花。”
“我伟大的作家,自虐已经成了你的癖好了吗?”
她看到他脸上有近乎愤怒的厌弃。她知道那是出于一种同理的关心或担忧。
她没去看他在吧台内快速的捣鼓。当她再次从消费区收回视线时,他已经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醇香牛奶连碟带勺地端至她的眼前。
“我真的已经负担不起它了哦,甚至一半。”
“废话少说。你霸王餐喝掉十碗,我都愿意把我自己倒贴给你。”
“……”她接过他手中的碗碟。“你打算收留我十天?嗯?”
“不会恶心到吐的话,你喝上十年,我收留你十年。你知道,我一辈子的荣幸。”他的语气,像是一个见多识广的长者,向她提出一个颇有远见的睿智建议。
“哎,你不怕你的客人投诉你吗?”
“因为身边突然凭空冒出来一朵冰山来的雪莲吗?”他照着他自己的心思,凝望着她的脸揶揄道。
“你地盘上的空气中,尽是弥漫着,呃,难以排遣的,忧伤。你不怕你把你的客人们搞得情绪低落吗?书都不能好好看好好买了,咖啡也不能好好喝了。”食指指向吧台外的空气中,为他明确所指。她以微笑暗转话题。
“什么?”他顺着她的食指看,却似仍旧以他聪明的大脑装作不明所以。
“你在恶意消磨人民群众,呃,乐观向上的积极情绪哦!”
“你一贯坚持的审美理念之一,已经被你自己否定掉了吗?”
“声无哀乐,而哀心有主。”她小心翼翼抿上一小口牛奶,用力吸进属于它的香醇。“这本就是大师的智慧。”
“来这里看书的人,内心平静而幸福。他们不觉得这样的音乐哀伤,反而具有别样的美感。”
“嗯,悲伤较喜乐更具感染力,其实是因为,悲剧的内在诱发性因素在他人的意识深处,或说潜意识中,具有他自己无法单独拎出来查看分析的共鸣性。”她再抿一口牛奶,继续自言自语一般。“最根源,源于每一个人都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在潜意识的深处,有思想有意识的个人就是孤独的存在,再亲密的两者关系中,两颗心都是存在于独立肉身上的独立个体。这种存在问题该如何解决……”
“不寻求契合,便得统一。ann,你最爱的道家,应该有你一切问题的答案吧。”
“不执着和一厢情愿并不完全相反。”
“呼,跟你说话,我的脑子好累。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一点都不单纯,你听着别人绞尽脑汁奉上的答案,其实你自己心里早有别人撼不动的想法。”
“嘿,所以啊,这些话是不该说出来的,写下来是最恰当的处理方式了。还有,个人的想法也很有趣啊。”
“哦,下笔如呕血!”他甩来一肚子嫌弃的目光。
祁安接住他的眼神,从藤椅里起身,把手中的碗碟放在吧台上,挨近坐在吧台内高脚椅上的他。
“i love you,y soul friend!”她俯身从侧边拥抱住他的肩膀。
她感到他的身子像突然感应到冰凉而不太自然地微微一颤后,就又马上离开。
“哼,你都忘了你所谓的唯一的朋友叫什么名字了,身为中国人还不愿意好好说中文!”他转过脸来。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生,满脸朝气地跑来吧台。她亲切地称呼他为哥哥,爽快地说出自己要一杯卡布奇诺。她无惧地看她一眼,然后很快跑回她自己的座位,从不远处监视般的投来目光。
“记住记不住谁的名字不重要,我永远能在心里把你的脸与其他人的脸区别开来。”谈话断开一个女生来去的时间后再次衔接上。
“你还没有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是吗?”
“安生在世,整个地球都是我的家。你的那种方式对我来说也许是永远都不可能的,哈哈哈……”她像怀疑什么似的近乎神经质地轻笑起来。
他并不接应她。兀自绕过她,端着盛着咖啡的杯碟给那女生送去。她看着不远处的他和她在几句言谈交往之间,脸上都堆满了笑开的浪花。
“吼吼,可不是所有人都是单纯来买书看书而已的嘛!不过也没关系,没有人知道你就是这一整片森林的大boss。”她打趣折返的他。
“ann,刚刚那个女孩子,是你的书迷。你上一本书的销量很英式的说法是真的不坏。”他拉过凳子,与她面对面坐下。
祁安不以为意地看他一眼,喝下一口牛奶。
“我不愿让自己沉迷于世俗的,无法深刻的欢乐之中。”
“你没说肤浅,但这里面还是不能说没有偏见。”他深不以为然。
“抱歉,我们都有表达观点的自由。”她的语气略微地俏皮。
“那个女孩子深爱你的文字,还买你前期的实体书来读,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受你书中堆积的情绪情感影响,依然照着她自己的性情开朗得不得了。她每个周末都独自来这里通宵,趴在桌子上呼呼睡觉。”
“看来你们互相关注很久了嘛!”
“看来你完全没有正确划出重点嘛!”
“嗯,没想到,你竟然也会委屈自己去看我写出来的文字,我代那些杂七杂八的字感谢你。”
“我这样的生活方式也并不是画地为牢的。”
“sg,我的朋友,在我眼里,你是幸福的。你开自己的店,喝自己泡的特色咖啡,听自己喜欢的音乐,看自己喜欢的书,接近一群像是感应到你的喜好而来的顾客,而你也可以和他们成为朋友。你的时间美得细腻,但我并不羡慕你的生活,不曾向往,也不会去追求。但是你若感到幸福,我也会很开心。”
“所以,你还没找到,你还在寻找是吗?”
“我更像是跟不上大主流社会的发展,在自己的世界里为继续行走而生活,或许本身也可以称之为一种享受。这种过程其实为少数人所独有。”
“在所有个人的困境中,大部分都是作茧自缚。你应该更懂。”
“很抱歉,我却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写作者,我从未预测过我的文字的影响力度,也无法对它负责。我只管将它们释出我的脑袋,顶多为它们打磨装扮,然后便是永远地放任自流。”
“它们却有完全的独立生存的能力,所以你也不仅仅是你自己。”他说。
“永远不要贬低与自己相异的生活方式的存在,有些甚至是你根本不曾想象过的,也永远无法如亲眼所见般的将它们想象出来。其实,总是有很多人,像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在断断续续的交谈中,她终于将大碗中的牛奶喝完。
“你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他问她。谈话似乎进行得牛头不对马嘴,却是在一个规矩的框架内自由进行。
“也许,真正的大作家的作品,应该要反映大时代的特色。而我却离主流太远,我的一些文字却是极少数人的实况。或许,对于所谓的主流大众来说,书中虚构的现实,那应该更似一个多数人总体幸福的现代社会中,个人臆想出来的悲惨世界。”
“你是认为,艺术不该沦为仅仅供人享乐放纵的工具吗?”
“享乐放纵并不贬义啊,怎又是沦为呢。发展艺术,终极目标就是为了获得精神性的愉悦,一种肉体之外的救赎,它是一种途径。不该非要分出个层次的高低,只是内容形式上的不同,而它们都有存在的理由,因为不同人群的存在,感觉里会有答案。但是,不是所有的娱乐形式都是艺术的,精神还能在烈日下锄草耕地的时候实现升华呢,艺术另是艺术,有它自己的定义。
其实,若要说的话,一个国家的人民,人人都是应该要真切了解他们国家的历史和艺术的。历史呢,人本身就是带着记忆往前走的。而艺术,政治的艺术、经济的艺术、文化的艺术,这些呢都是丰富记忆的内容,就简单些,不求深入也好,有了这些,在老去之后还有东西可谈,怎样都不至于无聊或讨人嫌的。”
“不管你怎么说,暂时不能反驳的,我也不捧场。对于包括我的大多数来说,受伤了,若是有人抚慰,就是幸福的。总得从折腾中找到乐趣,什么都各司其职也还是必要的。还要吗?牛奶。”他看着她把空碗碟放在吧台上,骨瓷间轻碰出清脆的声音。
“都已经撑了!”她摇摇头。“只在一个领域内精进深入也是幸福的。苏打绿,还是,真爱吗?”她问他。
“嗯!在我看来,那也是一群疯狂的人,他们的音乐并不是世俗定义中的商品音乐。”他微笑起来。他似乎早已由一个她初次见面时的狂热粉丝蜕变成了一个更加关注音乐的内在灵魂的聆赏者。
“去年春末,夜晚十点多,我离开三里屯的酒吧经过工人体育场,那是我呆在市区的最后一个夜晚。我走得很慢很慢,比平时还要慢很多。我听见青峰的声音,不知是否是因为空间的距离,竟觉得他的气息间有着万般的温柔,就在我耳边呢喃。那晚冷得令人全身颤抖,他的声音中却有一股让人的心底感到温暖的力量。我努力绷紧牙关,只想听得更清一些,那么温柔,他唱着的却是《墙外的风景》呢。而我已经多年没有看过他们的现场。歌迷朋友的声音将他的声音湮没,我就想,真心去欣赏苏打绿的人,内心该也是如他的歌声一般温柔细腻的,即使自己永远不会发觉。那些时刻,听者和被听者都是超然幸福的……”
“那晚我也在场内呢。”
“我知道他们演唱会的时候,竟然已经一票难求。”
“估计黄牛们都携家带眷地自己拿着听去了。不刻意迎合大众流行乐歌迷的需求,更多的是从自我内在的灵魂出发创作而来。具有灵魂内容的词曲,搭配无可替代的亲近灵魂的声音,终会在有灵魂的人心深处引起共鸣的。”
“一些情感和认知,往往以模糊的概念存在于意识或潜意识中,有些我们永远无法讲出来,有些即使讲出来也会变得不知所云,因为太深奥或太新而无法在浮躁社会中获得广泛持久扎根的生命力。他们的音乐有他们本身独具的特色。”
“我依旧被他们音乐中的精神讯息吸引着。”
“这也是我们爱上一些音乐的精神性黏剂吧。”
两个人都开始长时间的静默下来,去聆听此刻飘浮的乐音。
“你知道,刚刚我认出你的时候,有怎样的一种冲击感吗?”他依然看着空中的音乐。
“……”
她将胳膊肘支在藤椅的扶手上,手掌托住半边下巴,棒球帽往一边倾斜地摆设在金色头发上,她双眼没有焦距地滞留在他十指交叉着放在身前的双手上,却似看到了另一番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你好像是从我看过的你的书中,直接跳到了我的面前,之间没有三年没见过面三年没说过一句话的历史。微笑着的你没有距离感,让我觉得计算着我们之间相隔的年数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你的表情确实戏剧性!”她从他手中转移视线,余光掠过他止住了声音的嘴巴。
“你愿意告诉我,你是从哪里过来的,又将往哪里去吗?”他看着她遮住双眸的眼睫毛,终于还是忍住了去将她的脸扳正来面对自己的冲动。“你甚至没有给你的朋友留下任何联络方式。”
“亲爱的sg,永远地保留住ann在你心中的那份神秘感吧,不要妄想去追根究底地了解她的一切,你以自己的方式读到的也并不是她真实的一切,以为的也只不过是她已经逝去的历史碎末。”她凝视他认真倾听的双眼。“如果你看待她是你的朋友,请不要问不要说,请你仅以一颗怜悯的心将她包容吧,不需要疼惜,怜悯足以。她比较像是一个不愿意提起她的历史,也不爱去设想她的将来的人,请你原谅你朋友这一怪诞的性格。”
“……”
他看着她,不说话,似在暗自消化她的语意。她看着他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不禁轻笑起来。他看她咧嘴而笑,倏然前倾身子,伸出他的右手,慢慢抓过她贴在脸颊上的左手,拉到自己的身前,再面对着她的双眼,俯首轻轻亲吻她的手背。他以这样的姿势停留一个呼吸的时间。
“你好像为我介绍了她,然后又为她辩护!”
“噗呲!”她看着他的双眼,毫无防备地笑出声来。
“你说过,爱,必须伴随着怜悯和疼惜,而你让我对她只有怜悯,所以你不允许我爱她吗?”
祁安的视线离开他,扫一眼整个消费区,又折回。
“我当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应该也不愿意占有你爱的全部。”
“有遗憾空间的感情,才显得珍贵?”
“就当作,不可或缺的残缺吧!”
“能够自我察觉到情感残缺的人,总是不自觉地致力于寻找某种弥补措施……”他看着她说。
“你的双眼皮,使你充满善意,你的双眉,赋予你的双眼,不灭的善力。可是,你说的,我认为一点没错。”
“ann,有些人,不能仅仅看他的正脸,还要看看他的背影,从背后去看他走路的样子!”
“我常会被一个人的长相所感动,好像我能够从他们的外貌上看出些什么。人永远在拖着记忆,延长属于他自己的经历,那也像他的影子……”
“……”
“如果每个人都能够在别人身上看到他们的各含辛酸的来路,感悟到他们各自不易的生活经历,就像食肉的食肉,吃素的吃素,谁也不会上涌莫名的优越感去指摘异己,不因阶级而自觉卑微或有心无力,也不因阶层而倨傲不下因优越而蔑视……所谓的关系,不过宽容和谅解……”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能力带着善意的关怀,甚至在漆黑的深夜,仍要这样去觉知陌生人的存在的。那样也实在是一种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的冒险!”
“对这些白天黑夜了如指掌的心态,源于对于在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一切所谓的善恶现象的包容性接收,并不因它们的反常而恐惧惊愕或拒绝去承认它们的现实存在可能……”
“ann,你的生活太哲学,想要在现实的社会里很好地存活,你不能将自己不闻不问地束之高阁!”
“烦琐哲学罢了,我的朋友,你能很好地平衡理想与现实的鲜花与砝码,甚至你的鲜花能使砝码高高地悬在空中,却不会让自己坠落得万劫不复。而我更似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走在我自己的理想世界里,然而离不离开它,并不受我自己控制。你说,同样重量的棉花和铁块,那个在手上感觉起来更重?”祁安顿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呵,ann,如果你把一切都归结为命运,这是可怕至极的,尚且不论它使人能够找到出口得以解脱,不过那也不过是自我安慰式的自欺欺人。命运不过一种时候论,只有生命完结了才能看出它的始终轨迹,才能主观地得出什么狗屁的发现每一次的一个所谓的自由选择之后,实质上都是往某一个不可更改的最终结果导向之类的结论。既然如此悲观,那么无力改变,那为何要活着呢?人不过是机率下的产物,不要说什么人对于生有与生俱来的厌弃却又贪恋之类的话……”
他像是被点着了导火线一般,激动地燃烧起来,一转他的凳子,留给她一个冷然的背影。
“你愤怒的情绪在将我的言论指控,sg。”她微皱起眉头,却语含商量的笑意。
“请原谅我鄙薄的反驳。”他又转过身来。“ann,你的朋友兼读者也会担心你的健康和安全!我无法不去担心我的一个女性朋友有你这样自虐式的生活。每一个白天夜晚,我都觉得你在另一个与我的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你的生活有更多的未知。难道你的夜晚不会降临很多怀疑和担心吗?”
“呵,”她用力吸了一下随着眼角的泪珠一同滑出的鼻水。“d!”她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巾,接着向他坦露。“我不能说如何算是真正享受生活,可我以自己的方式过生活。我以自己的方式去热爱它,并不紧紧地抓住一些什么。也许这是我性格中的悲剧性因素,我却无力也不去想命运,随它以何种形式嵌在我的生命里。”
“其实,生活没有一部分是真正地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人们于觉醒的幻想中被生活本身拖着走。相信自己,也纯粹是自己想象的或选择的部分有着虚构性质的现实,始终是一种假象。但是,我们喜欢、享受甚至依赖这些假象,其实,假象便是我们本身。”
“如果一辈子都不去拆穿,即便拆穿了也能依靠那自信去缝合,那便永远生活在假象里,又怎么忍心再去否定那假象本身呢?它已自成一个有着独特个性的小宇宙。”她继续说。
“其实,你我都生活在我们自己的具有独特个性的小宇宙里!嗯?”他终于又在她眼前轻展笑颜。
“我们也能够,至少找到一条连接彼此的通道?”她对着他笑。
“感谢你愿意放低姿态来照顾我!”
“……”
他站起来,靠近她,伸出双手俯身拥抱坐在椅子上的她,用自己的温暖脸颊贴上她的脸颊。她伸出双手回拥他,嗅到他发间的清爽气息。
“ann,以后即使又不再见面,也千万不要忘了愿意和你闲扯人生的朋友sg!”
“我觉得自己很自私,我打扰了你的经营艺术。”
“哈哈,确实有人不乐意到气势凶凶地闹辩论一般的店主那里买东西哦!”
“所以,是不想打扰,还是不想冒被忽视的风险呢?”
“不管怎样,还是怪我们喽?”
“哈哈哈……”
“自从法国回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过啦,可还是你占尽风头,哼!”
整个咖啡吧的消费区内,已经完成了半数人群的替换。新来的人坐在座区内,似乎即使再嘴馋再难为情,也一直找不到机会为自己的座位买单,只能不是不耐烦地翻着书页,就是狂推亮着白光的手机屏幕。再宁静的音乐也无法使一些人静下心来。他们和本就一直坐在那里的其他人,不时地看向吧台里面面对面地讲个不停的两人。他们因吧台里面偶尔发出的笑声或懊恼着,或一并暗自轻笑。
“你真的不打算请一个在这边跟你一起干的助手吗?”她问他。
“你愿意吗?我肯定把我的工资都贴给你!”他急切地不答反问。
“真是了不起的慷慨!那边有个不明现状的正在呼叫船长哦!”
“那我去去就来!”
祁安看他出去招呼客人,看着他的背影优雅地走远,于下一瞬又满脸洋溢着欢愉轻跑回来。灰色的高领羊毛衫,细碎的眉上斜刘海,更添他的脸颊几分似乎岁月永远都带不走的青春朝气。
“那混血的家伙很帅欸,根据我的眼力,面相看起来也不错。嗯,中德混血?他点了什么吗?”
“一,肯定句式。二,点一杯咖啡。几乎每天来,每次一杯黑咖啡,一个星期了。今天叫我过去,还以为会翻出一点新意来。零,总是有人能够把自己修炼得不适用东方面相学来观测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三孔滴漏咖啡机制作咖啡。
“哈哈,是来看书的,还是来听你的音乐的?”
“呵,估计是来蹭wifi的。不过不要惊讶,他是从徐汇遥远的某处来的,我也就知道这些了。估计是迷恋上了来这里看书的某个女生了。”他八卦一般用轻佻的口吻侃侃而谈。
“噢?”她一个不相信的语调转折。“不过再怎么混,看起来还是古老的日尔曼遗传基因影响居多嘛!”
“哈,这是你古老的祁式幽默吗?”
“哼,地球上没有什么该被歧视,谁也没有资格去歧视!”她高昂起下巴,在一边转过头去故意曲解他的话语。“这杯咖啡让我去送吧!”
“送了就是应聘我的首席助手喽!”
“少占便宜了!”她朝他拋去敬告少自以为是的眼神,抢过他手中的杯碟,让他呆立在原地。
祁安端着咖啡杯碟走近那个人,他毫无怯色也不自觉无礼地盯着她的面孔瞧。抓住他的视线,祁安越发觉得那人面熟。他的蓝色瞳孔和高挺鼻梁为他增添了东方男子之外的异国气质。他一直面向着吧台的位置,近乎是瘫坐在藤椅上,面临着她走来时亦然。浓郁的双眉紧锁出某种令他烦躁的不确定,仿佛祁安的服务十分不合自己的期待。
“你好,你的咖啡。”她微笑着,试探性地缓缓说着中文招呼他。
“你是他的女朋友吗?”没有一丝情绪色彩的疑问,从他表情凝固的脸上飘出。流利的普通话组合出一串饶舌的余响。
祁安于他的问话有些惊讶,她没想到他能够对她这样直接。然而,她还是听出了他的问句中扩散进符号里的残响,缭绕出几近颓废的失望及期待。瞬尔,她心里的一丝喜悦潜浮得越来越高。
“不是!”她迎着他的目光,扬着笑意肯定地轻声对他说,像是做出某种绝无半点虚假的承诺。“我是他的女性朋友。这两者是有区别的,我需要进一步澄清吗?”
“我懂的。”他看她一眼说。
他不再紧蹙双眉,就着颓坐的姿势,伸长手臂去端咖啡。她依然站在他的桌旁,看见他从自己身上撤离目光低下头去的某个瞬间,他的脸上绽出了某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之色。她不禁勾唇轻笑起来。
她看着他端来咖啡杯,捧在手心,从沉没的藤椅中坐正身子,交叠起双腿来看看自己,又看看吧台的方向,一只手用勺子拨弄起咖啡,绕有深意和兴味。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祁安问他。
“是的,美丽的小姐。上午,我们在那个博物馆里见过的。”
“在很暗的地方?”
“是的,在玉器馆的视听室里。”
“我想起来了!”她已不再惊讶,只是好奇。“你好像,早就认识我?”
“是的,我不知道你。可是我见过你的照片。”
“我的照片?”
祁安在他对面的空椅上坐了下来。她心中霎时有亿万颗因子在兴奋地腾跃起来,她渴望从他口中得到一些她从没有想象过的信息,可她并不能明确说出那该是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她在对面的他的浅蓝瞳孔里,看到了一双粉红色的耐克运动鞋。或许,其实什么都没有由于她的幻觉而在他的眼里闪现,她看到的不过是她的潜意识在自己的视网膜上,生成了一个名词性的概念,那尚未脱口而出的臆想语言。
她的焦点在一张桌子的空间上方,等待着看见从他的口中现出形来的实况。
“我能肯定那是你的照片。”
“可以告诉我,你是在哪看到的吗?这也许对我很重要。你知道,我们都是有肖像权的。”
“呃?”
“其实我几乎不拍照的,偷拍可是侵权的行为。”
“放心吧,那张照片可不是偷拍的,你正面看着镜头呢!”
“请告诉我照片在哪好吗?”
“好吧。我第一次来这里,去向你的朋友借了一本看起来很古老的书,”他用眼神指示吧台。“后来看到里面夹了一张照片。”
“原来是这样。那就不是侵权了,我们是朋友。”
“我肯定那就是你!”
“谢谢你告诉我。我朋友,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我想,你们会有共同的话题和爱好的!”她站起来,像尽职的专业人士一样祝他下午愉快。
“谢谢你,美丽的小姐!”
祁安沿着从那人的桌子笔直通向吧台的斜线走,有些遥远的距离,却畅通无阻。看着埋着脑袋专注于调制饮品的sg,惊觉那个人的位置有着观赏他的,称不上绝好,却是优雅的,对谁都不会造成令人尴尬的困扰的视野。
一个人,每天在同一个位置上默默无声地关注着另一个人,这心中该暗含着怎样的情愫呢?祁安思忖着,不用担心碰到这条隐形的斜线两边的桌椅,就这样向着一个焦点走到了终点。她知道,她的背后,有一个人火热得执著却静默的目光从一些交错着晃动的身影中找到了一条通路,并且穿透她,而直接抵达在那条线上终点处的某人身上。
“真想不到,你们竟然会聊这么久!”他正在制作一杯牛奶咖啡。
“是啊!我还想不到,你竟然会有我的照片呢!”
“什么?”
“帅哥跟我说了,他第一次来就到你这来借书了,他在你的那某本书里见过我的照片,好像还挺印象深刻。这样搭讪感觉起来真是拘谨。他看起来还为此跟我们中的某个人吃醋了呢!”
“你们差点一见钟情了?”
“那你会吃谁的醋呢?”
“我从不吃女人的醋,也不吃陌生人的醋。”
“你话里的深意,我无力去挖掘,只求你自己不要潜得太深了,以至于把自己冻成了冰块!”
“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好像听不懂!”
听着他的问话,祁安嗤嗤地笑出声来。她看着她的朋友,觉得他其实是用日益积淀起的秉持不批判的文艺气质,掩藏起了他性格倾向中对于喜好选择的锋芒毕露。他曾经扎人的光芒已修炼得能够轻易令人和颜悦色。
“等下,我把我的合伙人叫来,我们去吃下午茶。她今天应该很闲。”
她没有回应他,终于去看他放在吧台上的书,有两本,维特根斯坦著的《逻辑哲学论》,下面被压着一本,是英文版的《断背山》。前一本书本有他繁密的自言自语或对话,后一本洁净如新。
在他送奶茶回来之前,她重新将它们以原来的位置关系摆放整齐。
☆、光明无量
“换一首音乐吧!我怎么好像才发现原来一直在单曲循环啊?”
“其实他们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啊。存在的时候让人感觉不到它存在着,不存在了,就会感觉到自己像被扒了衣服暴露在空气里一样地不自在不是吗?”他朝里背着吧台,双手撑在桌面上,侧过头跟面向着消费区的她讲话。
“嗯,这比喻还不算太粗鲁!”她看着不时将目光瞟往这边的那个中德混血的男生。
胸腔倏然一阵向内缩紧,她迅疾转移视线,微微低头闭上双眼,舌尖剔向咬合的牙齿。祁安觉得自己并不是很想在sg,她的这位朋友面前掉眼泪。那些与他无关的更加私密的情绪,她并不想强加在他看似淡然的心境之上。
“这是什么?我好像有在什么地方听过。”她很快地重新平静下来。
“n的《legend》,也可算是有颇有年头的新世纪了。”
“这里面温柔的长笛,其实最容易戳上人的痛处……挺喜欢它的钢琴的,像完全不受干扰一样,自顾自地往前走,照着自己的旋律。”
她盯着一个方向,木了神情,好像那些话是自动从她口中跑出来的。在他看着她的侧脸的时间里,她的睫毛一眨未眨。他顺着她的视线,转过身去,像她一样面对着咖啡座,看向那个此刻正在啪啪敲着电脑键盘的男生。他回看向身旁若有所思的祁安,若有所思。
两个人像是安静地视察着咖啡座区里的一切情况,也许内心里,各自均汹涌澎湃着。暗黄的光线朦朦胧胧,音乐与之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也许在每个人的心里,都变幻着各自的形状。
“要听你最爱的《未了》吗?我可以用它的单曲循环贿赂你吗?”他问她。
“哈哈,抱歉,我好像还没有找到最爱。”她的反应及时,好像从未神游过他而远去。“有很多很爱的音乐,但其实并不能准确地说出最爱的是什么。”
“其实每个人,每一个人,everyone,都是被罪怪的西西弗斯……”她接着对他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那么一块石头和那么一座山啊……”他也像是只说给自己听一般,并且思考着再找一些论据将自己反驳掉。
“sg,换一首吧,再循环下去,我的大眼睛都快要流血了。”她说着,笑起来,像是默认他的自言自语,却并不想将神话传说深辩下去。
“好,你点歌,我为你广播!”他像是成功被她从疑难的深渊里解救了出来一般,言语间都是开朗的雀跃。
“那,我点,那首,几年前你最喜欢听的那首,法语歌!”
“叫什么?”
“哎呀,法语又不是我的语言,据翻译就是……呃,对了,《余生的第一天》,有一部同名电影的那首!”
“《le preier jour du reste de ta vie》?”他像讲自己的母语一样,第二外语像夜间昙花从他口中快速绽开来。
“是!”她长长地吸入一口空气,用法语回答他,同时一脸认真地向他重重点头。
他莞尔而笑,转身去一长排光盘中寻找。
“那首现在也还是很喜欢的。虽然现在可选择的越来越多,喜欢的也越来越多,可曾经爱过的似乎永远都是经典。”
“在不断变化的当下,总得有些什么保持不变的。”
听着仍在咖吧飘荡的《legend》,她把他为自己搬进来的藤椅端出吧台放到原处。那张桌子的另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青年,面前的桌面上摊着翻过了一半有多的大部头,旁边放着的是从其他地方买来的喝了一半有多的饮料。深埋进书页的注意力被她惊醒,似有些惊愕又有些难为情地抬起头来,在她转移视线之前又匆忙埋下脸去,重新开始投入的注意力都有些不自然起来。他整个人只接触了藤椅的一小部分,大部分的面积被他鼓胀的背包占据着。桌脚旁靠着书店的周边牛皮纸袋子,里面高高地耸立着似被反复翻过多次的书本。那不应该是刚从书局里售出的新书,而他手中正在翻阅的书倒是新的。这一切,均在她的一顾之间。
他已经在吧台内放起了新音乐。在它从已经单曲循环了好几个小时的《legend》向《le preier jour du reste de ta vie》转换的那一刻,她看向座区中的众人的反应。大部分人抬起头来,变幻着脸上的神情,看向某处空中或某个定点,好像看见某样似曾相识,或是遇上了某种片刻间的感动,又或是在将什么东西寻觅。他们用额头,用下巴,用手指,用脚尖,用鞋跟,跟着音乐模仿着节拍。失望欣喜兼而有之,然而不管怎样也会有人对它的改变无动于衷。
走进吧台之前,她的视线和那个中德混血男生的视线相遇在一起,她率先朝他微笑。
“你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吗?我们去吃下午茶,把晚餐一起吃掉也可以。”他看她走进来,对她说道。
“没钱没钱没钱了啦……”
“管你是真的假的,我给你接风洗尘,为了感谢你几年难得一趟的微服私访!”他一脸正经地说,拿着手机又似正要准备打些什么电话。
“难道你不想让我好好听听这首歌吗?”
“吃饱喝好,这是余生的第一天里最重要的事情啦!”
“sg,讲真的,什么都不要因为我而变得麻烦起来,下午茶晚餐什么的,对我来说太无所谓了,你可以不去多管图书,不过你可有责任照顾好你咖吧里的顾客朋友们哦。我很想在这儿睡一会儿可以吗?是很久没有闭眼休息了。”
“睡?那去我公寓里吧,你知道,老地方,很近的,沙发和床,随你躺,要是你喜欢,地板我也不反对。冰箱里也应该有你愿意吃一吃的。”
“太麻烦了,不想去做。”她说着,去里边的柜台上拿来电脑包和帆布袋。“就让我呆在这儿吧,还想蹭你家书看呢。”
“那好吧。”他握着手机,用深邃的眼神看着她。“你可以把你的东西就放在这里的嘛!”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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