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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6节

    柳树枝桠丛中,画框的边角上,他的肩膀右侧,那个硕大而浑圆的玫瑰红,冻住一般悬着不动,叫人惊叹讶然。一瞬后,又似在跟他玩忽远忽近的游戏。正于祁安欲按下快门猛地起身的那一刻,他顿住了,似经过缓慢摇摆之后的惯性暂停,却又有清晰的意识控制。

    摄影画面在镜头外的人物运动静止之后,重新自动对焦,逆光中的他的部分轮廓被正方形闪闪烁烁着框住。再无人乱入,只有他一人。他向左侧着身子,朝左侧漫长的来时之路微俯着侧脸眺望而去。视线的尽头,有此刻隐身的成群结队的行人,和与他们紧密相处的他的颀长影子。再也不经犹豫,祁安点下快门。接近尾声的《lost city》的乐器组合越发地扑朔迷离起来。

    当她不再从手机里看他时,他已大幅度经湖面的方向转身,迈开大步继续朝前扬长而去。不再放射出泛着锋芒金丝的圆日,在他后方殷红得越发卡通,映照得游人的侧脸通红一片。

    骑着景区自行车的男同学,一路朝左侧的湖面开着固定在车头握把上的单反摄像头,眼睛却是看着右前方,从她面前上方飞驰而过。再近两个拳头的距离,他踩动踏板的右腿就会擦上她头上棒球帽的前檐。

    她的眼前奇迹似的于一瞬之间又繁荣得熙来攘往。

    她又开始落后于他了。

    挂上电脑包背带,祁安从地上起身,只是又很快地蹲下。处于对贫血的自知,使她选择顺从那瞬间溢满眼睛深处的负着重量的黑暗,而不是睁大眼睛强硬抵抗。再起身时,耳机中的音乐一如它一曲完结时地戛然而止,是常规性的异常退出,只因她直接退出相机回到桌面而没有返回到音乐播放界面。她快速收起了耳机。那人确实已经遥遥而去,黑色的背影在层层叠叠的迷离游人之前掩映着。

    可祁安仍然执着于追赶,好像这就是她此行的责任或义务。强行将自己与追逐的对象扯上某种关联,却又不由自主地,意识自发地,务必要得到某个结果。

    他又开始在她遥远的前方,忽隐忽现。她又一次只能遥望着紧随着他被重重阻隔着的黑色背影。

    没有能够提供冥想的音乐,身畔的风声人声也形同虚设。对眼前的人体障碍视若无睹,她只要从人间的空隙处野蛮而不顾一切地向前挤过去,就可以瞬间将他们远远地抛在身后。执著地抬着下巴,向一个方向瞄准视线,没有被脚下水平路面上的任何东西绊倒的顾虑。

    向前冲撞般的行走方式,已经使她与多个前方同样快速走来的行人差一点正面撞在一起,而都因前方的紧急闪躲而得以避免。祁安左手提着塑料袋子,右手举在右肩头朝里扣住电脑包背带,饶了一圈的一端围巾飞至身后与长发一起向后飘去,拖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骇人气概。此刻,她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想。从某处起,她像一个无可阻挡的行走机器,似一支离了弦的箭,绝没有在中途彻底停下的可能,直到她最终射上在某个终点处的某个靶子。

    感觉到身上贴身的衣物已经被汗湿,由里向外浸透着湿冷的热气,双脚似浸在密封的火炉,每踏出一个脚步更是拼命扎向脚趾的疼痛。祁安看到自己带着令人作呕的暖烘烘的汗气从他们一个个人的身边飘过,动作和情绪都一意孤行得近乎盲目。

    在经过一段距离的急速追赶后,她已经从堤中央的右侧拉出了一条通向左侧最边缘的狭长轨迹。一路向西,已是白堤的尽头,除去因跟随而停留的时间,不过两首音乐的脚程。这已不是一截耐走的观景之路。他再没作停留,更不曾回头。他若是有所觉察而存心躲避,她绝不可能将他追上。

    祁安骤然停住,孑然孤立于白堤尽头,望向孤山路的深处,终于再也不见他的踪影。在白堤上的人群前面或背后,她多么想要伸长手,抓住那一抹下个半秒就要被他们之间的空间驱散的粉红色脚步,让他回过头来。然而她的奋力疾走也仍然在同向远离着他的正常阔步。一路的患得患失也该有个尽头,那么也就让它随着他的匿迹而清空吧……

    一旦停止了行走,动能积蓄的热量就似乎于一瞬之间全部渗出皮肤朝外爆发。她燥热得想要脱下至少两件衣服,再把脚上的棉鞋甩在一边。祁安站在湖岸边上,迎着微风,面朝着外湖,卸下的电脑包放至脚边,从帆布袋里拿出纸巾,拿下棒球帽,仔细地拭擦一遍脸颊。纸巾按压到眉心正中间处时,传来轻微的痛感。重新系过羊绒围巾,整理好长发又戴紧帽子,扣上大衣外套前襟上的三颗纽扣再扯下高高捋起的袖子,拍拍裤子,又小心翼翼地挪动禁锢在棉鞋中的双足。一切动作利索而果决,只是几秒钟的事情。

    她听到有人小心地猜测着她的外国人身份,金发女郎这个名词,更多地被赋予的似乎是戏谑和轻佻,又夹杂着保持距离的好奇,抑或抒发源于尊崇自然主义的偏执。回头看向白堤,上面有一对中年夫妇正在人来人往的堤中央跳现代双人舞;一个穿着单薄绿色短袖的中年男人戴着黑手套和墨镜,从一群群紧裹冬装盖上连衣帽的年轻男女身边朝尽头冲来,引起一片哗然……

    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将耳机线向内绕经一颗大衣纽扣再戴上,打开音乐播放软件,右手拇指在创建众多的歌单间滑移,在标记着“gg”的歌单入眼时停下手来,启唇轻轻唤出一声“哥哥”,点开歌单,于第一乐章开始列表循环。

    她听到了清晨的太阳升起时拨开浓云抖动光线的丝丝颤裂声,那来自天际的魔音分裂进了心弦。祁安微抬头眺望天空,卡通的玫瑰红不知于何时已经失去了分明的轮廓,被灰中带蓝的天空吞噬殆尽,在某处洒着几滴虚弱的残血,晕开孱弱的生命力。它们也将融进那遮蔽蓝天的灰云,不消多时。

    不再沿途浏览或打量各色背影,也不特意进一步亲近所谓名胜古迹,臆想前人专心致志的一刀一笔。她只是仔细看路缓慢走路,聆听耳中的音乐,感觉心中自发跃出的各种感受,感受全身上下的疲累和双脚无奈的疼痛。她已无暇他顾。

    沿着小径从平湖秋月旁边走过,绿叶尚且郁郁葱葱,遮住前面行人的身影。专门顺着外缘的狭窄小路走,似乎与咫尺之外的大道和人们完全隔绝。故意往来游走穿梭于小道边石头堆叠而成的各座矮小假山之间,在一处石头上坐下歇脚。用手拂拨坛中生机勃发的杂草,羊绒围巾末端坠进草丛里,爬上两三只深棕色的大蚂蚁。看了很久,原本在羊绒间快速上行的它们突然停住小憩了起来,她将它们抓起,放回青草丛中。抬头看向远方,静静地任风吹着,浑身内外飕飕地泛起凉意。

    有一对老年夫妻拿着调好参数的大屏幕手机走过来,叫她小姑娘,麻烦她帮他们拍一张站在骷髅状假山前的合影。已经没有明确意义的光的来源,天空早被灰色覆盖,拍摄屏幕中的他们的皮肤麦黄中泛黑,连同环境失却生机活力的光泽。她问他们要全身照还是半身照。连着拍了七次,不同尺寸不同亮度不同景深范围,他们均不满意,最后只是低头再调参数,打算伸长手臂自拍。然而却又没再自己拍。她重又坐下,看着他们埋头毁誉参半地评价着手机中的影像互相搀着慢慢走远。

    再把耳机塞回双耳,释放耳机线上的暂停键,原先低低潜伏着前进的旋律不再有沉降可能地骤然上升,恍惚又回到了初始状态,实际已是一个时近二十二分钟的乐章的终结。片刻之后,缓缓地柔声响起提琴的和鸣。她阖上双眼,微微屏息,等待着那满声柔情的双手的进入,全心全意去感知那触摸出一辈子最深邃思想和最细腻情感的第一声钢琴、第二声钢琴、第三声钢琴……这是一章她能在心里自如演绎的旋律,她熟悉至铭刻的音符。

    音量很高,恍惚之间,深觉已然置身音乐大厅。她知道,她已将自己与外界完全而一厢情愿地隔离开来。她是伪装的一个五官正常的聋哑人,然而内质清明。

    左手边就是湖,在他们的照片中作为背景几乎是白茫茫的一大片,坑洼不平。冬天的晚风已经吹起,似从遥远的湖对岸肆虐而来,纤细而光秃的柳树枝也在空中颤抖不已。

    稍再往前踱步,紧绷着身体坐在堤上的观湖靠背木质长椅上,面朝着外湖,干冷的风将她的头发往后梳理,空气中的冰凉无孔不入地渗进层层衣裳里,她握着手机将手裹进羊绒围巾里。

    茫茫的远方仍有行船。盯视湖面良久,只身在岸上,却也被潮涌推着缓缓前进或后退,甚至,几乎可以是任何方向。然而后退的感觉,数倍真实于被迫随着浪潮一同前进。凝视湖面的身体以同样于波纹的速度极速远离它。湖水拍打水泥堤岸,无声地凌乱,又杳然进入心里响彻脑海,欲与乐曲争抢一席之地。不用同他们一样行船至湖中央,紧缩着的身子已经在浪涛滚滚的大海上颤颤巍巍,大脑幻想出水底的宁静与详实。

    她忘了回应现实,任自己飘零在大海之上,最后却还是被那些推波助澜者推回了岸上。湖水不断地猛烈撞击堤岸,在她脚前方溅开千层水花。一艘金碧辉煌的游船在她座椅的右手边靠岸,下来一大帮外国人和中国人。

    几个外国男女用英语比划着手势,声势浩大,费劲地和船夫做着反应和理解均相互迟缓的沟通。一个体格壮硕的外国男人一屁股蹭在她的座椅最右侧靠背上,片刻不能静止动作,手中的烟飘扬出颓废的气息,她感到了细微的晃动。经过两三分钟艰苦的翻译与解读,三个中国人脸上隐忍着丝丝不满趁着小径离开,外国人重又踩进游船,往湖中央的方向荡去。那个男人做什么都格外的小心翼翼,却依旧使船身在某一时刻晃动不已。然而他全身的重量,更似都凝结在了他紧蹙的眉间深渊里。

    ☆、开彼三昧

    她想一直坐在这里,任凭风吹,任由身体随着水浪独自任意飘零。内心世界全然被音乐温柔攻陷,再也无人打扰,只要闭眼睡去,连音乐都是寂静。像是失落了情感,内心没有悲喜,没有忧愁,更是无处追寻恐惧的踪迹。只有疲软和随遇而安,失却了思考的欲望,脑海归于混沌和宁静,又像个没了心智的游魂,在这个将歇未歇的冬日傍晚,停留驻足胜于游荡。

    悄无声息地,耳机中透入灵魂内部的音乐变得身体任一部件一般地自然,个人不会因为自己拥有一双眼睛或是长了一对耳朵而欢欣雀跃,她没有怀疑过自己是否已经对他们的音乐失去了现实感触的心理知觉,也没有怀疑过自己是否已经将他们的死归为处于时间轨道上的理所当然,然而不管怎样,她还不可以失去她的双手抑或双脚,她还不能让这触及灵魂的音乐停掉。她已然是听非听地听着,没有情感的起伏,亦无情绪的衍生,仅仅感知到这第二乐章已经进入了被设定的单曲循环。

    她看着那条船上的几个外国人盯着她,无惧她帽檐下失却温度的冷眼旁观,在湖面上变得越来越微渺。从身侧的电脑包里拿出英文版《夜色温柔》,翻阅了结尾后用双臂仅仅环抱在怀里,失却了意识,任由冷风凌虐面部的肌肤,她在混沌和宁静中隐隐陷入了假寐状态。撞击灵魂的轰响音乐也无法唤醒陷在蒙昧意识中的睡人。

    祁安从迷糊的幻象中彻底惊醒过来,却是缘于从左侧面而来的大风将她头上紧紧扣住的棒球帽猛地掀落在地。一股沁凉从额头直浇而下,寒冷颤至脚底。

    她出于惯性地转头,看到她的后方正有一个神色不自然的中年男人,正在崖间拾掇着什么。

    她缓缓踏着脚步朝着原来的方向继续上路。她早已出了那座辉煌的音乐大厅,音乐发声自她的身体内部,她感觉不到自己正在走路的声音。她也不知道那个穿着环卫制服的中年男人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话。她更像是被那阵猛烈的风轰醒,而继续迈步上路。没有明确地目的,永远都是如此一站一站的断断续续地慢慢行走。

    掩埋了最后的太阳的层云,向地面倾泻着苍白的光亮,仰望的光秃树枝像是铺呈在经久氧化了的陈米颜色的白纸上,只在大风刮过时暴露出整体的不胜真实。

    经过露天茶座,疑似进入了西湖人家的私家庭院,摆放整齐而空落的张张黑色藤椅上,七零八落地撒着几片刚落下的干枯樟树叶,是为凄艳的点缀。浑圆的蛇身般的椅架在某一部位映射出令人心悸的白光。前方疑似苍翠的树林,掩去了那架疑似通往那片苍白的石梯。常青的树叶永远不会凋零。前方的四五个人消失在绿叶和石梯交汇的尽头。其中,最后一个低头摆弄手机的年轻男人,身上的外套向下褪到了臂弯,衣服的下摆随着脚步不断地敲击着小腿。

    没有驻足停留的人,没有回头瞻望的人,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向前行走,深怀着明确的目的地。

    祁安没有跟在他们后头走上石梯。向外绕至走道的外缘,再次滨临那片湖。片区之内,形单影只的男学生正在长椅上戴着耳机用他的水彩画笔描摹外湖,专注的态度可估其功底。祁安在侧边看着他和他的画,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

    女人看到很多的男人,男人看到很多的女人。女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对男人施予更多的关注,出于一种并不自知的异性本能。

    在边上静立约四分之一曲长的时间,男学生专注如初,她再不忍心打搅,留下对他的默默祝福,再背离他向前远走。

    双手收进大衣口袋里,双臂紧紧贴着身体。风猛烈地摇晃着耳机线,震出啪啪啪的干扰音,不会有高分贝的人声将一切杂音湮没。她微微低着头,认真地找寻那属于每一件乐器的气息,踩得脚步小心翼翼。

    不去遐想着什么,不去追逐着什么,甚至不甚在意自己正在向着哪个具体的方向行走。任何形式的专注,都会将自我引向一个某种出口,而不必借问如果重来一次将会怎么做。

    从小卖铺前经过,茶叶蛋的温热香味混进寒冷的气流里,被吸入肺腑。她的每一个看似拖沓的脚步都似对近旁食物的犹豫,然而她一直微低着头,从来未看一眼。眼前呈现的,是脚前方的一片空白。她要做的只是去踏过那脚前的一寸寸空白。带着无意识的执著的专注。

    在拐角处向里转弯,将脚步融进大路,让自己汇入人流里。过会儿,又再次跟随脚步将自己从群体中抽离。借着纵隔在大路外边的树和崖,祁安再次行止在两个边界之间。

    天空隐藏了温暖,风的温度也尽是凄然,傍晚的苍茫从寥寥的湖面漫延到心里。一颗心,好像突然一下子就能够装下整个世界。

    祁安伸出双手贴上俯下的面颊,扫去潮湿的泪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边慢走着从低处抬头向里侧瞭望……

    躯体正深深地浸没在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里,无涯的脑海中却骤然一遍又一遍清晰地回荡起“i had to fd you,tell you i ell you i set you apart……”,彻响自心底,像是已经几乎要沉睡了的记忆乍然惊醒,曾经看过的幻境,不受干扰地蹿进了此刻的现实里。作为背景的古典乐曲阒然无声,这儿不同的旋律不同的节奏和不同的唱词都被那回旋起的一句情诗取而代之,整首歌曲的繁重情意都被缩合成柔声下的嘶喊,在如此一个唱段循环飘荡,郑重得不带一丝飘渺的残响,是穿越时空隧道而来的清省绝唱。

    然而才一眨眼,全身对于寒冷的外在感受,都在此地的一瞬之间狂风卷黄沙般滚滚沸腾起来,将她的整个身心淹没于瞬息之间烧旺的火热里。

    那此时此刻的莽苍天穹失却已久的色泽,正以闪电的迅疾映射进她的双眼里。无端凝聚着似逼迫又似斥责的亮着锋利刀刃般的凌厉,迅猛地直抵她的心底,剧烈震颤着她的身心。不具温柔的回音。那紧紧抿起的滴血般润红的唇,已断绝了一切交谈的可能。她再听不到他心里的声音,臆想更是不可能的幻景。曾经幻想的千言万语和通心的宁静,于顷刻间被清为绝然而肃静的零。

    祁安直愣愣地盯视着,毫不退避,全身却顿显不自然的僵硬,一股不知所措的羞赧和忿然一并从心底反弹似的急涌上来。紧握的双手撑裂在大衣口袋里,右肩上的电脑包和左臂上的帆布袋塑料袋全然成为身体的一个部件般失去了可被感应的存在重量。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不遮寸布地□□在爆冷的空气里,却被凝重的沸热团团包围,找不着渗进凉爽的缝隙。

    她再不能再多盯视一秒钟。直视他雕刻般的正面脸庞和似黑偏蓝的双眼,她已将自己心底的窘态尽显。

    就是如此。然而,当她想要开始退后几步转动僵硬的身体以避开他的直视之时,他却已经先于她的躲避,微微偏移她,朝她的左侧边的远处举起他依然拿在身侧的平板电脑。平板电脑遮去了他的整张脸,也于瞬间遣散了她脸上隐隐露出的羞赧和忿然。似乎所有的正常作息于此时又开始重新启动,冷风很快就会吹熄她恐惧之下的病态的热。她开始重新正常喘息,从口袋里释放出有如困兽的双手,也重又听清了耳机里沿着时间轨道循序渐进的嘹亮乐声,大概始于一分三十九秒处。也才发觉,原来刚刚自己在抬头一眼见到他的那一刹,就将音乐在耳机线的暂停按键上切断了。

    他举着平板电脑,在他眼前的平行空中沿着曲线平滑着移动,他的焦点目标越发地远离她僵立的所在位置。他的左手臂将她隔离在了他的视界之外。然而他却是在那条狭窄的小道上,侧望着头向着她的这个方向走来,像凭着直觉在前进。她看见他越发靠近的左肩膀,停在了距她五小步之外的卵石地面上。

    祁安往上伸出一只手,在两条耳机分线的交汇处,一下一下地轻轻按下音量调节键,继而传来塑料袋摩擦衣服的声音,是她的左手在动作。音乐低低地温柔前进着,感官却霎时跌入了只有自己在木然移动的近乎全然寂静的世界里,心脏再次剧烈地朝心口处撞击着身体,感知到的声响震耳欲聋,警告着她惧色的存在。

    一秒,两秒,她艰难地朝着既定的方向踏出轻触地面的第一步,重如磐石,又轻飘胜浮云,又或许早已忽视了对行走之重量的感知,身体失去了平衡似的正在左右摇晃着前进。她以她一贯的行走速度向他挨近。只需五步,她又将将他远离,或者仅需通过不到一秒钟的时间。

    “哥哥……”

    祁安听着心里无人应答的呼声,像传自一座寂寥且又不见半寸天光的万丈空谷深处。那声音在寻找已不在它的世界中存在的霄汉。脆弱而无力地呼叫,未出口的声音,只喊给心中的自己听,提醒自己仍在纪念。对命运早有安排的一种认可和屈服,却以尊崇大自然的礼节去看待。

    她慢慢踱经他的身边,看着前方目不斜视。他在她彻底经过他的身边之前,放下举着的平板电脑,拉下了耳机线,不动声色地向他自己的右方移步,双脚稳稳并立于绿色草坪的最边缘。她的左脚踏上他左脚的隐性印记,而后逐渐远离。

    擦肩而过之际,她似乎听见了遥远的一声浅浅而悠长的叹息。似在潜泳良久,任身体漂浮出水面之后亲闻的,源自一整个蓝天无有压迫的那阵阵旷远的芬芳。曾有那么一刻,宁静的海面没有漾起一层丝薄的波浪,她闻到丝丝缕缕在他身旁温柔地晕染开来的气息,有些刚硬,却温暖,在他脊背后的背风处不用伸手就能够紧紧攫住,深藏在心。她感觉到左身旁他静立的身体,发出低声的呢喃,语义模糊,却是敞开心扉般如泣如诉。她无知于他的将来,却听到他谍影重重的过往。陌生的关怀情感,只能穿透恐惧互相靠近以细腻地去感受,怀着增值的能量,然后各自就着各自的步伐继续前行。

    “goodbye……”

    停留在远离了狭窄小径的宽阔大路上,祁安向左后方眺望。他背着她,依然面向外湖,肃然伫立在她的一角余光里。大衣衣角在偏向风中状似不安地颤动着,焕发出超然的平静,漫进天幕里,有风拂原野的浩荡。

    渐渐地,她在自己正视前方的余光中觉察到他转身的幻影。慢慢地转身,伸手按着暂停键慢慢拉下耳机线,音乐彻底消失,心里也翻起了微妙的波澜。她已有些不想再追着他的背影观望,并且也已经没有这种不可妥协的必然。

    祁安在大路的那一侧,遥遥地痴痴望着他,没有埋着躲避念头的潜意识,也没有神色的慌张羞赧。她凝神直视着他,隔着一条街和往来人群的距离,她清晰看见了他脸上不经修饰的灿烂而明媚的自然光彩。

    没有遮掩,她任那两滴眼泪滑落在直视他的镜头里。仿佛仅仅望着他举起的镜头,她也能够继续透过他的双眼直达他的内心。她把棒球帽摘下拿在手里,风将她的长发往后扬去。她露出整张脸颊,朝着他笑,笑得很用力,好像真的很开心,拿着棒球帽的一只手欢悦地扬起,以至于旁边经过的人都不经遮掩,略一停顿下来直直看着她,忽略她脸上的泪痕而浮上各种会意的微笑。好像总有一种私人情绪,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可以共享的,他们直接从其表面形式获得属于自己的情绪,而不必去究其蕴含的深意。

    看着他放下单反相机,她敛起笑颜,重重地咬红下唇。她知道,他的目光在微红的眼眶里散发出湛蓝的温煦光芒,却又满载着黑洞的深邃,专注而凝练得令人眩晕。这几乎让她再也不能移开双眼。

    “再见……”

    祁安向他默启双唇。他微微上扬着嘴角,柔和在笑意里的禅性却经过放大似的愈加明晰,仿佛他才是那个能够看透他人的前世和过往,却又不执著于说出而以此取乐的人。视线缓慢顺着他的身体下移,停在他的粉红色运动鞋面上,是作最后的告别,向那个十五米之外的任意往来的人。

    &e……”

    祁安边戴上棒球帽,在他眼前朝后转身。博物馆主楼,一座仿佛正于隐居中却被打扰了清寂的仿古建筑,钢质的伸缩拉门仍大方地向外敞开。

    她走得很快,拔着已经磨伤了的双脚,在他的双眼下以告别的伪装匆匆逃离,趁尚未闭门之前躲进那座常年免费开放的博物馆。

    躲进一座博物馆,便又在心里成功开始扩建了另一座博物馆。直往黑暗的深处,越走越渺远,越走越微小,直至成为尘埃里的一份子。所以,祁安也许永远不可能以渺小进尘埃里的微缩视野,看见纷杂的宇宙里,他正向她迈开却又顿下,顿下后又迈开的步伐。已不能细数坚定和犹豫的次数,果决和彷徨也已被无数次地交替着踩在脚下,前方的未知和不确定或许会蛊惑彼此慎入。

    无需经接待登记,自家阁楼般往来畅通无阻。在黑暗的深处,在即将转弯跨上一个楼梯之前,祁安在墙边转身,朝七十米之外的一处遥望。那人早已将他稀薄的影子一并带走,曾经在场的丝毫痕迹早已被来往的人轮番踩踏分割。可她却仍然见得那人凝神注视的模样,她看见他的蓝眸湿润得快要溢出透明的泪珠来,她看见他鲜红的唇角扬起的是透明的禅意,她看见他似经过精雕细琢的温柔而深刻的脸庞上有年岁的光华,可这一切却叫她不忍再多视,甚至近乎无地自容得一心想要逃离。

    祁安走出黑暗,靠在门柱上,冷静的视线向外扫视,每一处都观瞻得尽可能地遥远。

    正对面茫茫的湖面已经融进了苍白的天际里,好像远处的绵山已覆盖在抛起或洒落的浓雾里。一面无垠的天地相连的苍茫的白壁,将这个区域隔在这一边,只有沿着岸边的陆地走,此外别无出口。

    祁安抬起头仰望天空,尽管苍白,却仍有压迫,不是来自那些暗沉的云,却是浓云拔过之后那些过分闪眼的白,白得失去物理重量,没有尽头。穷极白的尽头依然找不到蓝的白,会在人的心里剜开以供藏身的巨大空洞。头继续朝后仰,双眼望进头顶上屋檐之下的深灰。放远的情思瞬间被逐进内心的某一个偏角,触摸不到,没有规则的形状,却占据着萦绕不去的存在感,逐渐共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重量,超然于电脑包和帆布袋的重量,间歇的蛰伏,偶尔蹿出那一个偏角,却依然在身体里四处涌动,直至最后成为本身的一种亦动亦静的属性,最终被判定为命中注定的与生俱来。

    升起降落沉重的呼吸,将体内的热气往外驱赶,清理出更多闲置的空间。祁安双手插着口袋,转身低头慢步右行,在一群安保人员面前经过,脚步里步步释放出飘忽不定的犹疑。他们提醒她今日将在四十五分钟之后闭馆,要赶快抓紧参观,口吻里带有善意的戏谑。她听到身后走来的一对女生对他们的这一提醒发出难以置信而略有失措的惊呼。

    仰头张望文澜阁正殿,重檐之中的青蓝二色失却了晴朗天空下应有的灵秀,倒涂一层阴沉的暗色。浑重的色调感受,隐隐透露出曾经熟悉的安全感。内里亮起的昏黄色光照,偶然涌动的几处人影,让人误以为这是一进名阁有主的居房。昔日最为普遍的居房样式,如今已是备受国家保护的重点文物,只因它广为传颂的历史经历。看着这处庭院,祁安蓦然产生了回到过去的幻觉。自己家乡的过去,一处处仍在逆着时间的次序在她的记忆中不断后退的过去。

    抚摸着栏杆,顺过亭廊,穿过墙间门洞,缘着院中的小径走,每踏出一步,已被摒弃的虚拟情景便又重在心里更加真实一分。她抬眼朝前张望,入目敞开的大门,倏然张开的口终于默默无声地闭上。已不能理性分清倏忽间一闪而过的是谁的面容,也许只是心中某种萌动的不合理而不可能的期望,突然过分真实了起来。

    那三个游客与她擦身而过之后,再也不见有其他活动着的人。刹那之间,所有欢声笑语都在向外退隐,徒留她一人在身后的庭院之中寂静忧愁或欢喜。似乎再也没有任何旁人烦扰。头顶天上的巨大白幕和周遭四方的黑幕同时向她滞缓而厚重地倾覆而来,野蛮地将她裹进最逼狭的封闭空间里,而她毫无抗拒招架之力,更没有伸手挥开的意愿。

    顺从是她一贯的应对方式。从来,她也都是任由自己飘零在自己制造的情感状态之中。就像她盲目乐观着相信自己那预言不到前景的命运,并不会遁入世俗的悲观圈套里,至少她不会因选择承受而即刻面临着覆灭性的戕害或死亡,而若此之经历必然降临由她去经受,那纵使她千方百计去躲避也是枉然,如人于尘世之间终究难免一死。

    循着印在脑中的多年前的足迹,穿过叠石假山,来到僻静处的一翼亭子。虽然僻静,却可远观几乎整个庭院的大致景致,就如眺望的不是眼前的重叠实景,而是俯视着脑中格局清晰的三维实像地图。手指轻轻拭擦,并无灰尘,祁安坐倚在吴王靠上,头往后垂仰,顿觉再也不能由此形态发出转变,将以此姿态将年轻的形貌永久固结。

    朦胧的幽暗之中,她的意识潜入曾经的梦境,然而乱麻般的影像已无从依据发梦的时间秩序一一重映,间或波动的白色光亮,更是一次次地将刚一重现的一角影像凿得破碎凌乱。闭着眼的祁安紧蹙起双眉,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双排牙齿咬得坚硬。有什么东西,急剧地从她的心里疯狂飙出,行动之迅猛剧烈,蛮横地撕扯开了她早已结了痂的伤口。在因感到痒痛而溢出泪水的瞬间,她清晰地再见了今日凌晨的梦幻之中,那个孤身站立在里侧山口之中的肃然身影,而那孤绝的身形倏然与那有着红唇蓝眸的脸庞无可挑剔地重合起来,完整着已然远去的他在她梦境的最后留下的真切侧脸。

    祁安睁开眼睛,靠在木制靠背上的脑袋警觉地往右一转。她发现一手持相机的游客正向着她这边按下快门,他的前行路径将会与亭子的来路互相错开。

    用手背抹掉两角的眼泪,祁安从凳上坐起,卸下身外的重物,在环视无人走近后,她脱下双脚上的棉鞋。汗的温热湿气从封闭的空间里升腾出来,直扑鼻面,祁安皱起眉头。将双腿放在飞来椅上,前倾着上身脱脚上的棉袜,像是拆解裹伤的膏药,脱至潮湿并泛着红的脚趾更是小心翼翼,至最后完全脱下之间,传来即将被烧焦般的痛意。

    小趾已被磨出两颗饱胀的水泡,几处脚趾甲俨然受过重击似的变得乌青,脚趾的底面像是因久泡于水中而浮着白皮。用手去为脚掌按摩,每一次重重的动作,都能使上身产生拽紧力气往上漂浮着暂时躲开的臆想。然而这些疼痛,加之在她顿下所有动作之后从西面八方袭来的寒冷气流,都能令她感到异常清醒。

    双腿在椅上屈起,双脚裸裎于空气中,右手凭栏而放,整个人背支着亭柱侧倚在吴王靠上。又怎能不说这也是一种享受呢?

    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插上耳机,回到音乐软件首页。再创建起一个歌单,循着歌手名录,从已有的曲库中一一筛入:《heaveh》、《iagis of love》、《suhe d of ge》、《the sound of silence》;《closer》、《i have found》、《run to you》、《search y heart》;《ia ri》、《lost city》、《parallel》、《touch of grey》;《al; y head》、《all your friends》、《a ssage》、《aazg day》、《death and all his friey》、《idnight》、《o》、《politik》、《true love》、《the stist》、《up  fs》、《we never ge》、《42》;《spire》、《oonlight》;《包围》、《everyone》、《故事》、《各站停靠》、《近未来》、《t keep sgg》;《s 》。重回首页,将那铭记于心的第二乐章最后添入,再将歌单的名称命名为“s ”,随机排序,任意封面,没附标签,亦无加描述。离开这一新建歌单。从一命名为“deutsch”的歌单中点开《i》,来自roger cicero,设为单曲循环。

    将帽檐转往左边,侧脸靠向凭栏横卧的右手臂,闭上双眼,沉浸在音乐里,任意识被变换着音色的鼓声冲撞着自由漂流,而全身承受着整个天地的重量,任各种各样的情绪情感恣意生长,她似乎可以就这样从此长眠不醒。右侧流浪而至的风,将她全身巨细靡遗地包裹起来,更加蛊惑着她一头扎进属于她自己的一方天地里,紧闭起双唇,用心去倾听那一颗颗各站停靠的心……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渐成闭眼即入眠如此高深之功的,它已发展至似一种野生动物与生俱来的相协调于环境的本能。最后的人声逐渐淡出,所有曾经的风起云涌以安宁告终,祁安睁开双眼。音乐已经持续了近半个钟头。暂停音乐,左手扶上脖颈,缓缓环顾四周,亭畔绿色枝叶上的水珠在灰蒙之中越发晶莹透亮,黯然的整个庭院安静得似已然独立于现世之外,而她整个人则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中独自默然醒来。不需要谁的呼唤,也不需要去呼唤谁,她一个人拥有整个世界,又可在下一刻离这样的世界远去。

    从园中小径被雨水打湿的卵石上回过神来,低头重新穿上袜子,小心地套上棉鞋,双脚踏上坚硬的地面,在小脚趾处传来受挤压的刺痛,冰凉的前脚底板好像直接踩在水泥地面上。棉袜和棉鞋的绵软和温暖似乎仍被痛感和湿气排挤得不复存在。祁安往唇上抹上润唇膏,撑起从塑料袋内帆布袋中拿出的折叠式雨伞,让音乐继续循环起来,沿着小径走出文澜阁,缓缓脚步迈着显性的病态。心头一种此番一旦离开,今后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念想油然生发。她头也不回地看着前方的地面,把那种念想放在心底。

    一出博物馆大门,祁安按开手机,估计恰临他们的闭馆时间。然而清寂不只笼罩在文澜阁,那种除了工作人员而人迹寥寥的氛围,弥漫在一整片孤山馆区。她像是突然闯入了一个因少流量而撤掉了多余的安保人员,而任参观者自我管理的古时私家庄园。只是周边尽是自动监控摄像头,而偶然间遇上的安保人员的一脸疑惑,令人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点。或许,它也并不是谁也不能独自据有的公有之所。

    将音乐的歌单换至“s ”,始于brett的《touch of grey》,随机播放,音量适度,内外两个环境的声音都听得见。顺着最临近湖岸的孤山路外缘慢走,经西泠印社,经秋瑾墓,过西泠桥,向右转至雕像晨韵前的湖边。从电脑包的最外层中扯出一只黑色垃圾袋撕开,在绿树下的微湿长椅上摊开来,面向着孤山后路坐下。前方的那里已率先进入夜色。

    有人向她询问去往楼外楼的详细路径,吼声盖过所有音响;有人在奔跑中辩论着苏小小墓的墓中内容与实际情况对应的可能性,激愤时刻猛然停下脚步;没伞的人用手护着头,扎向某处般的在雨中狂奔起来;有伞的少数人,每一个回头观望都洋溢着得意的喜气;极个别人,无视讶异的眼神,在雨中淋着,没有规则地边看边走……

    身后陆陆续续有人快步走过,北山街上汽车的鸣笛迫促着按部就班的时间。祁安拿出《无比芜杂的心绪》,放于腿上的袋子之上,撑着伞,借着且亮的天光,细看专题“音乐漫谈”和“写这件事”,音乐作为氛围构成因素存在着,书本内容占据她的几乎全部心神。她整个人缩在黑色雨伞之下,细密的雨水偶尔凭着风势欺上她翻开的书页。伞下的背影,似有一股执意在门前淋着雨,而不愿转身踏进家的门槛的别扭劲。

    看完两个专题,小雨仍未止息,一直下着,仿佛将一直如此下去,忘了关掉花洒般的没完没了。一只手覆上合上的书本,抬眼看向远处,只见稀少的灯火,不见有人走动。

    他是否淋了雨?他是不是已经出了西湖?他走得那样快,也许已经躲开了这场不及雨,而不需要她的帮助……

    起身走上苏堤,已是夜色全然四合之时。站在这头远眺那头,似乎看到了不远的将来,务必穿过一大段阴暗迷茫,而后坠入另一个又一个的深夜。行至望山桥,已是夜雨初歇时。站在桥的拱背切面上,收起雨伞,右手抚上水泥栏杆,发觉竟有一只游船从桥下钻出头来。那只游船很快消失在身后某处拐角的树丛后。风中有些微雨丝,偶尔缀上面颊。上空一整面的墨蓝,混进团团令人窒息的黑的厚重,似乎能够将其下面的整片土地掩埋。她感觉自己的头,将要首先被那墨蓝浸没。远方的黑色水面上,倒映着堤岸上的万千华彩,那是现实外延的边缘。

    临风立于顶端,祁安前后观看,桥的两头五十米之内,除她之外别无他人。树梢边间隔着晕开的白色微光,不足以混淆它孤寂的境地。在刮风下雨的冬夜站在风口,内里的确有一种并不渴盼引起共鸣的自虐情结吧。随着暗夜一同降临的,还有很多莫名的担心和怀疑。

    可是,那些繁杂的担心和怀疑,比起那些俗世的欢乐,更能让她找到途径去触及思考命题。于她而言,担心和怀疑本身就是一种能量载体。只是,她并没有任何响应于自身的恐惧,并且觉知而依然无惧。

    三三两两的来人也将踏上拱桥的陡坡时,她开始向前下坡。那是对她双脚的一种皮肉上的折磨。然而,她对她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怜悯。对双耳间音乐的倾神,更甚于身体对于疼痛的觉知。一种肉体行为上的麻木不仁。除了尚在不断思想中的大脑,她觉得自己像部行走中的机器,只要按下启动键,她就能行走不止。她知道,自己将在现实生活中,越发找不到可以沟通物质的同类人。

    只是,那仿佛在她短暂的梦中一晃而逝的人,叫她怀恋。他不曾对她说过话,她却听闻他富含对现世宽悯的磁性……

    将手机屏幕亮度调至最暗,退出音乐,拿掉耳机,插上充电宝。没有音乐,没有话语,只有恍恍惚惚的光和影。只有风,只有还算宁静的暗夜,只有冷。她的行走,无关于对艺术的追寻,更扯不上什么修行哲学,亦非源于文艺情怀,她只是一个已惯于在暗夜之中行走的还算年轻的女人,头脑中的一切是她能够感觉到的全部陪伴。

    走进花港观鱼,坐在亭子里咀嚼巧克力喝冰凉的矿泉水。在胸前紧紧交叉着手臂,头后仰着靠在椅子上直到脖颈发麻。起身离开时,听到塘中金鱼互相撞击在一起的声音。

    继续外出苏堤,看见光芒耀眼的雷峰塔顶端。然而,那并不会成为她的方向。也许她早已实现过曾经幻想过的梦想,也许她一直都在不疾不徐地任它不断自行拆解。如果所谓的梦想再来找她,那她就带它一同上路吧。

    沿着南山路东行,在红门紧闭的观音堂门外双掌合十于额前,微微向前倾头,闭目伫思。

    “为什么……”

    “……”

    “请让他们平安,心安……”

    合一的拇指拖住下巴朝上挤压,心里的意念都汇进紧贴嘴唇的合拢的双掌之间。默然停伫,在频频不安地跳跃着的视线深处,她看到团团旋转起来的无数黑暗,鼻端强烈地酸楚起来。她在拂面的冷风中潸然泪下,拆开手掌使劲地轧上脸颊,上下排牙齿激烈地打起颤来。

    离去时随手轻抚万年青,重返南山路,每走一步,似乎都在进一步地离现实和喧哗远去,独自走进属于她自己的深山老林,偶尔在旋转时瞥见迷幻处曾经有过的多么不舍的光影。

    南山路往西,联结上昔日的印迹踏往杨公堤。

    在景行古桥边上,她脱掉鞋袜将双脚泡进冰湖里,直至失去对冰锥般刺痛的感应而全然麻木,无人行经,更无人批判她的不雅不自律行径。在半隐亭里坐着打瞌睡,夜已极深,依旧有虫声此起彼伏,她成了这里的不速之客。头上羊绒围巾下棒球帽的拉扣抽至最紧,围巾已经裹了实实三圈,电脑包已斜跨在身上,塑料袋已深陷进胳膊肘里,整个人蜷缩进吴王靠与亭柱的狭小角落里。

    四下吹来的风,仍与她的皮肉没有丝毫间隔地贴合在一起。生命的活跃迹象在越发凛冽的风中愈见衰弱,心脏被寒冷紧紧揪着机械地激烈颤动着,双排牙齿押着恨意砸上舌尖,然而脑的流动通路全被冻结阻塞。身心除了对于冷冽的刻骨感受,已别无他物,似赤身裸体地深陷冰窖,除了寒冷其它全被冻结。

    放眼间瞥见一人在远远的外面正路上经过,目不斜视,很快就又消失在树丛间。乌云退开后显现的月亮很圆很亮,从黑暗深处的前方铺洒下冰凉的白,以最柔软的姿态将一切包覆。沉溺的人听不到自己的呼吸,以近乎瞑目的麻木静等属于自己的终极审判,其实什么都无足轻重。

    被惨白的月色隐隐约约地罩着,她在杨公堤上一夜走到天亮,没有错过任何一处甚至几乎不为大众欣然向往的小景点。再到北山街时,被自己极力咬破出血的嘴唇已经干涸,暗红的细微印迹像自然地烙在贫血的嘴唇,在晨光中几乎成为黑色。她用食指轻轻地将其抚摸。

    迎面而来的一遥远北方口音的素雅女子向她询问去往四季酒店的精确路线,她竟突然不知所措,一时语塞,好像是她突然提醒了自己正处于怎样的地理位置,而关于那一个处所名词的概念又不曾在她脑中存在过。

    她在她拖延又似敷衍的语气词中笃定地走开,而她不记得自己已经为她重新精确地捞起了沉在脑海里的相应记忆。她没有听到自己说话声音的残响,彷如她已习惯被北风刮到脸颊边的发丝的冰凉。也许一整夜的彻骨寒冷的余韵,并不随着新日预兆着太阳即将升起的晨光的涂染而即刻全然消弭。受寒凉侵犯而凝滞的身体记忆,尚未因回温而融化着肆意流淌。

    ☆、因缘和合

    唐突地推开快餐店的门后,仍需攀上层层台阶,狭窄而陡峭的楼道,使身体对于温度的感受也节节攀升。她感觉那是一段吃力地往上飘的过程,身上负载的重量与脚步的方向互相抗衡着又互相妥协着前进,直到她停在了服务员身前的柜台外。这是此时小范围内唯一可选择的用餐点。他们永远是忙碌的,即使深更半夜。

    隔着附送的纸巾剥了两个鸡蛋,把蛋白蛋黄拆碎后埋进热腾腾的添了百合的大碗绿豆粥里。往右转头,看到角落的座位区里有一男一女正用手臂垫着额头趴在餐桌上。他们头上盖着帽子,相对而坐,头的旁边凌乱摆放着几只咖啡纸杯和盛快餐的盘子。桌子的边缘处是被手臂无意划出去了的叠放在一起的几本书。他们也许正睡得深沉。店内一首接一首地更换着她没有听过的国语流行音乐。

    她携着身边的全部家当进店内的洗手间,像暂住旅馆一样地快速刷牙、洗脸、抹滋润霜芦荟胶和润唇膏,用十指往两边往后梳理长发,最后再对着镜子绕上围巾牢牢戴上棒球帽。从镜子里看到一个男服务员一脸淡然地瞥眼走过。

    出来再经过主餐厅时,听见一女服务员正在建议那已经睡醒了的一男一女离开,她已拿走了他们桌子上除书本以外的其他东西。祁安看到他们迷蒙的双眼处厌倦而又飘渺的眼神。也许,一整夜怕被驱赶而不时地叫咖啡抿咖啡和极不舒服的睡姿,已经在他们的精神上噬出了一个空洞。

    祁安重又来到柜台前,等待其中的一个服务员暂时空歇下来。她的目光绕着他团团转。

    “同学,你还要点什么吗?”

    洪亮的男声轻快愉悦。

    “哦,可以给我一杯热开水吗?”

    “开水可以免费送,可是杯子是要收费的哦!”

    “可以。再来两个鸡蛋吧。带走的。”

    趁服务员走开的间隙,她看着那一男一女手牵着手离开快餐店。有丝节制的落魄,却有着书卷气的优雅。

    “美女,杯子就送你了,不过鸡蛋当然是要全额的。”

    “嗯,好的。”祁安接过装着开水的大杯咖啡杯,炽热烫进手心里,略一倾斜,热水便从盖子边缘滋出来。

    没有经过打印纸条的程式,她直接将钱递给男服务员。

    “谢谢你了!”

    祁安在之前坐过的座位上用自带的法兰西玫瑰泡茶,简短过程中的动作窸窣作响。将塑料袋中的鸡蛋,放进不再用超市塑料购物袋包裹起来的帆布袋里。本想将热水茶倒进自带的马克杯里,抬头看了一样那个服务员后又选择放弃,然后一手端起纸杯离开。在店内的时间估计一个半小时有余。

    她离开的时间,正是其他按某些规定正常作息的人,开始接二连三地走进来的时间。身后的店面好似因她的离开而突然活跃起来。

    坐在快餐店外的公交站牌下等公交车。在停下的开往灵隐寺的公交车上坐到车厢内的最后一排窗边。看着一条条被牵着到处遛的狗,边吃早餐边行走的上班族,在某个俱乐部里通宵后勾肩搭背地一派和谐着涌出的年轻男女,扫掉此刻他脚边的一点她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环卫工人,和绿进夏意里的连绵苍翠植物,以及周边的那一辆紧随一辆的镶嵌着名牌标志的四轮行驶机器。车飞速地往前驶去,车上的人渐渐忘却自己是为乘车人的身份,以上帝的视角快速浏览着眼前掠过的一切,在有限的框架内,漠视和同情在同一个空间中的同一颗心里快速交换更迭,只是它们都不会驻留很长时间,一如车窗外的风景一般快速从眼前消失。

    她在闭上眼睛之前,喝了三口依旧烫舌的玫瑰茶,不经咀嚼地吞下一小片随着茶水流入口中的褪色玫瑰花瓣,然后双手捧着温暖咖啡杯。她知道车上的人几乎全是虔诚的香客,她们怀着虔诚的崇敬去某处上特殊之日里早餐之前的几炷香,方向性早已自然而然地成竹在胸。

    几经徒步辗转后,站在馆门紧闭的茶叶博物馆之前,才知觉到今天是约定俗成为闭馆的星期一。

    一个小时前,她和她们一同在景区前下车,站在路边看着她们说笑着进入景区。握着依旧温暖的咖啡杯,偏转起视线,她的目光飘到了某处尽头。

    “你看什么看哪?赶紧走啊!吃过早餐的吧。”

    “哦,我不进去。”

    “我看,你不是本地人吧!”

    “……”

    “你要去哪里啊?你告诉我,阿姨我呢这些地方最熟悉了,不过像阿姨这样,愿意无条件指导你的人,可是不多了啊!”

    “……”

    “你信不信啊?”

    “……”她对着她笑。从遥远的地方拉回来的视线算是对于她的过度热情的礼貌回应。

    “看你这个样子,绕得团团转了,该去哪里玩也不知道。”

    “嗯,我想去茶叶博物馆看一看的。”

    “什么?哪里啊?看茶啊?看茶要春天的嘛!冻都冻死了,哪里还长什么茶叶哦!”

    “……”

    “你怎么一个人?来旅游总要有个伴的嘛!”她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快速扫视一眼左右后,微微仰头,将她从头顶上的棒球帽开始打量。“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这么文静,太书生气啦。”

    “呵呵,一点事也没有,我习惯了。”

    “这倒挺不错,女孩子是要学会独立的。”

    “……”祁安继续往某处眺望。

    “你是哪里人啊,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哦,浙南的。”

    “浙南,哪里啊?”

    “浙江南方啊。”

    “南方我知道,我是问,你是具体哪里人啊?”她的脸上竟是极不耐烦之下不断拉开的咄咄逼人。

    她没有开口回答,用食指和大拇指比出一个c字造型。

    “哪里?”

    “温州的。”

    “哦,这我知道,温州的啊。”她的目光完全反转了此前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傲慢神态,说话的口气也不再僵硬得似教导,而仿佛发自内心的赞许,从她的口中以及眼中接连不断地闪耀出强光来。

    “温州啊,温州这个地方好啊,世界上每个地方都有温州人的脚印啊。穿着自己的皮鞋,走过了全世界啊!聪明,很会赚钱,厉害!”

    “……”

    “东方的犹太人,就是温州人,是吧?真的了不起!真的!”

    “……”

    “听说上海人都敬温州人几分呐!”

    “你是温州哪里的啊?去年,哦,是上个月,我也去了温州一趟呢。”

    “祁连山。”祁安答道。

    “祁连山?祁连山。祁连山不是在新疆吗,还是甘肃?阿姨我也是去过大西北的。乱七八糟的,那里,女孩子不要随便自己一个人出去。我还是喜欢我们东部的沿海!”

    “温州也是可以有一个祁连山的啊,就像有很多不相干的人,也会取同一个名字。”祁安微微笑起来。“阿姨去灵隐寺上香吗?”

    “哦,我不,太频繁去了也觉得累了。我从,我要从这里开始散步,散回家,要一个多小时嘞!”

    “那你干嘛不散过来再坐车回去?”

    “那不行,走到这,汗都结不了冰,热烘烘的坐在别人身边可不好。”

    “那不行的……”她似乎对于自己的坚持意犹未尽,边强调着边看向来时的方向。

    数个衣着高雅的年轻人从先后到达的轿车上下来,参杂着三四个国际友人,男士明显占数量上的优势,个个精神振奋,斗志昂扬,好似要把前方高高耸起的青山压在自己的鼻子下巴底下。浑身与生俱来的强盛气场与昂贵的大衣外套,一同在自身的周围筑起道道隐性之高墙,不经意间渗出凌人之盛气,只有同等功力的人能够不耗精气神地随意接近穿入。

    祁安根据记忆猜测,余光中主角离场后的那几辆轿车,该是此处四季酒店接待宾客的专用车。

    他们在她们面前浩浩荡荡地往前走去,目不斜视,以小团体攻无不克的阵势。热情中年女人的目光追着他们的行迹移动着,站在原地,伸长着脖子,不畏寒冷。看着如此景象,祁安不禁抿唇一笑。她通过她的表现,来感应那一行人的存在。

    “刚刚那三个外国男人长得都还不错,看你头发染得这么自然洋气的,大鼻子大眼的外国人也适合你。阿姨我可不是守旧的人,年轻人更要开放些,千万不要拘拘束束的。”她再次打量着她,滔滔不绝起来。“当然了,我们国家帅气的年轻人可比一些国家的总人口都要多,出个门一捞一个着。这个究竟和谁走到一块去嘛,也是不能坐等的,可不是微信上能聊得上来几句就可以一起过上一辈子的。没错吧!”

    祁安觉得她颇具即兴演讲的天分,所要求的神色和手势一步到位。

    “出门旅游,肯定是交朋友的好机会是吧,泼辣一些才更像温州人是吧!”她又紧接着善意劝导,不留容人插话的空隙。

    “嘿嘿嘿……”

    “你笑什么?独自在外面晃,作为温州人,风险更高啦!这可不是瞎扯的吧?”

    说完这一句,她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需要喘一口气。

    “其实还好,也不会有人到处宣传着说自己是温州人的啊,也不是所有温州人都……。”

    “嗯,温州人好。果然有胆量。敢闯,这我最欣赏了。”她再次迫不及待地发表自己的即兴感悟。

    “要吃饭啊,要繁衍后代啊……”祁安不期待她能听见。

    “那跟你拜拜啦,我要散步回去啦。这样的天哪下得了雪啊!”

    她的话语思路也许不受任何人的左右。她微微后仰着头,表示自己的说话面向。好像以为那向着天空的说话,能够经她的后仰而向真正的说话对象折射反弹。或许,她就是说给天空听的。

    祁安看着她靠着公路左边,边不规则挥舞着双臂边扭动着腰身地慢慢走路,不疾不徐地去走出这片丛林。她怀疑这位热心的中年女人有强势着主导话语权的兴趣爱好,或说纯是她积累了半个世纪左右的个性使然。

    她站在原处随着风向挪动,看着那一行人消失在一整片树林的某个拐角里,似乎每个人的背影都似曾相识。善良的祝愿和美好的宽容,令她仅仅在后面远远地默默注视一会儿。

    阳光向着马路投射下纵横交错的斑斑驳驳。极目可见的远处山峰上,绵亘着白墙,由浓云砌成,往上笼罩住整个山顶,联结上青天。那里一整面的湛蓝,澄澈透明。所有灰尘杂质已被一整夜又持续至今的东北风,吹得一干二净。有很多事物经过一个夜晚都会焕然一新,包括对外界产生反应的情绪感官。她决定回转目光,往她打算去往的茶叶博物馆慢慢前进。用不上跟任何人道别再见,所有的来去都源自她本心的想走就走。

    想象着正在高处某一点俯瞰着整个博物馆,俯视全貌后,她再顺着门前的道路慢慢离开。这是个曾经让她产生物外幻觉的圣洁之地。也许就该让某些幻觉,仅存在能够自行营造出圣洁氛围的记忆里,并且不该刻意对它的因缘,人为地二次造访,仅仅抛却物是人非而不谈。

    顺应龙井路的自然延伸以指引自己的方向。倾向于森林状态的马路两边让她产生幻觉,她在路边设有的长椅上坐下来看德语词典和英文版图书,有时候会因某一句文字而失去清醒着的意识而恍惚起来。如此行径,似乎让深在其中的行走蒙上了一种故作风雅的媚姿,只是那恍惚的意识从未将她长时间地扣押在某一处。恍惚的深处,是脱离意识的朦胧后,让人几近亢奋的清醒,只是恍惚和朦胧甚至黑暗皆为过桥的必经之路。

    那种时候,她感觉自己正躺在一张巨大的摇床上,轻飘飘的,左右有规律地温柔摆动着。轻飘飘的一绺思绪,领着负荷的躯体沉入深邃的海底,听不见一点人间的嘈杂声音,最外层的衣服也感受不到人间吹起的冬风的穿透性清冽。她就这样在这些一眼疑是世外桃源的地方,边走边睡,如痴如醉,驾临上空,神游在高处山峰的天边之外,俯瞰化为英式句点的自己,她知道没人会迫近来侵犯自己,直到另一波意识将羽化的自己取缔。

    往来越来越多的车,它们被黏上牌照,朝着某个方向一心奔跑。她以尽量离它们远一点的目的,贴着右侧人行走道的最边缘走,恰似敬而远之。

    在最后一次彻底清醒之后,祁安戴上入耳式耳机,在歌单“s ”里单曲循环《s 》。关于电影中唤起情绪的影像,已然在记忆里褪尽了色彩。

    在第三次播至副歌时,正值突然热烈的太阳朗照两边的整片森林,她正站在通向某个荒芜深处的入口。

    她踩着枯叶上映照着远处的阳光而闪烁的水珠,一步步走进虚假的自然密林。沿着那条曾经开垦过的棕色痕迹。崎岖不堪。没有牵绊的左手,在填满肉眼可见的光线的空中,摸索纤细的支撑。

    离开车来车往的大马路三公尺,她停下脚步,前边已经蛮横得无路可走。撑起水帘的树木野藤比她高去好几个头,那似一堵墙,将她隔绝在世界的这一边。太阳在那面墙的后面,她看到从顶部射过的温暖,她整个人恰好站在没有漏进一星太阳光的硕大阴影里。阴森和寒冷开始向着活人的身体侵袭,以最虚与委蛇的攻势。

    也许可以借口,再辉煌的太阳,也总是会在某处,造成用自身的光线难以普及覆盖的阴暗。那面虚假的墙,不需要因自己的存在,而为那些靠近它的的人承担什么责任,甚至可以对周围的一切责难闭目塞听。

    稍远的右边是一个大水塘,无法一眼清楚看透活水的来源。大片的水竹将它环绕,塘面上泛着好几种色泽的光。她背着那面墙,持续站在阴影里,看着逶迤的来路,上面属于她的清晰印记已经消失。

    一只猫,在她的来路上,站在离她最近的阴影之外的太阳光里。身上好几种颜色错杂在一起,却缺少雪般的白。不对,应是原本一直单纯雪白的毛发,被染上了除雪白之外的颜色。那些颜色,从它的皮肤表层由浅淡渐变至深浓,重重压在它的躯体上,被重力吸引着,向下垂挂下来,而它只能支着同样被染了色的四肢,将它们背负着前进或后退。

    不时开合的尖嘴,似在发出乞怜般的轻声呼叫。一只前脚悬在地面之上,在它的半空中小心翼翼地颤抖着。双眼,泛蓝的双眼,涣散出逼近死亡的光芒。眼角充塞的眼垢,像是经历过了几千个日日夜夜的哭泣,尽是泪迹的堆积。肚子极尽可能地往内侧瘪;向下垂落着又拖曳在地的长尾巴,早已将它与生俱来的神威,从耳朵开始,经过全身地抖落在尘土里。一丝不苟,像一只逐渐在漏气的逼真的被弃玩具猫。某丝似即将抽离的气力在它身上攻城略地,只差最后的一片狼藉,徒留一身皮毛延续它且有的几口呼吸。

    依然戴着耳机,她看着它,听得到它拉得纤长的哀鸣,曲曲折折抵达她的心穴。自然而然的,却发自全身的力气,里面有让人卸下心防的柔情,混进降音后的耳机中以高频次连绵起伏的器乐声里。

    它仰头看着她,每长叫一声,便发病似的大幅度左右旋转着精瘦的脑袋,最后将眼神钉在它脚前的某处,直到下一次自行拔起。

    她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努力柔和地看着它的蓝眼睛。害怕自己的贸然出口会使它如惊弓之鸟,她开始轻声呼唤它,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然而它没有逃走,也没有接近,却在原处短促地一声声回应着她。声音越发地焦急起来,最后变成声嘶力竭地凄厉嘶叫。

    那声音似在将她驱赶,又似对她苦苦挽留。她感到它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强烈的死亡气息,像是要从它体内向外发起攻击。它已变得抗拒任何形式的干扰,它的特立独行已使它落得没有任何能够与它同甘共苦的同类。

    祁安忽然想起自己袋子中的两只鸡蛋。她将左手伸进袋子中搜寻,抬头看到它还在原地,也已经停止了嘶叫。对着它,剥了蛋壳,又开始喵喵喵地柔声呼唤它。它根本不敢轻易靠近。也许一例例的惨痛经历已教它不能轻易相信。她将一点蛋白碎末轻扔至它脚边。它叫着,试探地用鼻子靠近,却像识别毒物一样地快速撤离,虽然略有犹豫,而后重又转头盯着黄尘上的那些白点。然而只是片刻,它又抬头将她盯住,只是,它的眼神,已变得守护自己的所有物一般地防卫着她。

    她猜想它此刻看到的她应该是漆黑的。她小心翼翼地向着左前方走进阳光里,任太阳晒到她的半边脸。它始终在盯着她,伴着时不时的低声呜鸣。她面对着它的眼睛咬下一些蛋白,进行夸张地咀嚼,发出响亮的啧啧声,再全部吐出来向它轻扔。

    她看到它吃得凶猛,伴着低音量的叫声,像是压抑的怒吼。她把剩下的所有鸡蛋全都拆碎后连着蛋壳朝它的脚边轻扔,边几乎蹑手蹑脚地从旁边慢慢向阳光朗照的小径上移。回头看它,却见它也正回头看她,并且不打算旋即移开视线的样子。长长的整个身子几乎匍匐在它的食物前,尾巴在地上左右挥摆起来,身上的毛发舒适得开始一根根张开来。

    她抬头看向身旁耸上天的颀长树干,似乎闻到了腐烂的腥臭味。想起小时候在祁连山偶然遇上的,被吊在高高的树枝上的被村里人毒死的野猫。她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将它吊得那样高的。它数倍放大在她的眼前,张着黑洞般的被弹力拉开的大口,瞪着惨白的大圆眼珠,脖子被扯得很长很长,抵抗不住重力的下垂,身子日渐长条化,雨后的浓汁顺着树干流淌,上面爬满令人触目惊心的蛆虫。它们以那样的形态,在树上承受日晒雨淋,直至被分化得尸骨无存……

    将烈阳留在了深林里,祁安以甚于进入的速度回到树丛的荒芜之外。两侧路边没有一个行走着的人,只有不间断的开足马达的四轮机器,各自朝着某一边呼啸而过,扬起肉眼难见的灰尘,和刺激感官的多种混合气体。

    前面的道路越发宽敞,公路的支路更使全局显出纵横交错。她放大音量,让自己沉浸在命运营造的绮丽的声色氛围里,隔绝了外界一切的俗世音响,从支线出来进入到主干线上,靠着边缘缓慢移动。趁着人少,她在公交站亭的钢凳上坐下稍作歇脚,看着开来的公交车一步步接近。司机在站前停靠许久,在旁边等车的女人在亭下踱起步来后,他才终于向前开走。她看向站牌上提示的交通线路,顿觉绵密的数字和线路途径直叫她眩晕。站起身来,看见旁边一直很安静的年轻女士脸上有狐疑的神色。撞见她的察觉,她只是仿佛不受困扰地继续默默移动着脚步。

    像一只乌龟,慢慢悠悠地向前爬行,她背着薄阳,还在走着龙井路。没有什么奢望,走过龙井路的尽头,下一条路自会在她眼前呈现,她没有想过凭着自己的意志而让它们在自己的眼前隐藏起形迹。和她一同在站亭向着同一个方向出发的男孩子,已经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不见。她不曾想过要让自己的脚步向着其他人而亦步亦趋。所以,她曾经猜想,在她崴伤脚的时候,旁边应该很难找到能够立马给她一根拐杖的人。所以,在她不可避免地崴到脚之后,她必须尽力进行自愈式的休息。她从不倾向于去预测问题的发生可能,那随着某一次序向前推进的力量,她只有去顺服,所有问题都会以特定的形式迎刃而解,一如某时的不解正是一个迷宫的出口。

    她走着,遐思与音乐时而缠绵时而分离。庆幸她从来不会就着这样的状态,不知不觉地踱进车来车往的马路中间。那里会有更多的来自物质身体的冲击。她已在时有时无的太阳下匀速行走很久,热量也一点一点地积累了很久,只是一切均刚好够用。在太阳下,也许只有静止不动的人才会被冻得抽搐。她用手在脖子处往下扒开很大的开口,让冰凉的风微微沁入,只因实际功用而被择用的围巾成了一种饰物。向上捋起袖子,让手腕浸露在此刻冬里混着阳光的冷气中。活络在右手腕上的一只纯银镀白金开口镯子,映照着太阳,银光闪烁。她抬起手,吸着气,在光面上印下久久一吻。

    在岔路口等待一辆轿车开过再继续往前走,车中是几个从度假酒店离开的人。在茶园外边的龙井路边缘上,她们在抡着锄头锄地。头上戴很大的草帽,作为外套的毛衣袖子捋得老高,踩着沾满泥污的军绿色解放鞋,神情开朗,每一个弯腰抬头之际均有说有笑。好几麻袋的植物苗零散地放在路边。她用普通话向她们询问那是什么植物,却听不懂她们的回答,她们的语音和普通话出入很大。她略表谢意的尴尬微笑却引来她们的前俯后仰。她跟着她们一起笑起来,只因她们能够一目了然她表露的疑惑,而她却始终听不懂她们不断涌出的后续内容。她们脸上干燥的皲裂同她们放肆的笑纹一样,浓且深,都毫无保留地在她眼前袒露。车辆在这里给空气融入显而易见的尘土。

    她用羊绒围巾捂住口鼻继续朝前走,不带悲喜忧乐,也没有任何抱怨,甚至没有同情或怜悯。对她而言,似乎一切的不满只要离开就是问题的解决;对她们而言,只要还可以那般继续,也就能够乐在其中。

    在几次单曲循环之后的转弯处,远远地,她看见有一组军人。身着统一的绿色军装,所有人的高度在同一水平。松散的方队前看起来年轻稚嫩的领队,像指挥乐团一样抡起双臂,像小泽征尔指挥国际顶级乐团一样,奋力将所有乐器的积极性全都统筹起来。

    她看着他大幅度晃动的背影,忍不住低头笑起来。再近些,她发现他的队员们都在克制地发笑,而他依然在他的队员们面前放肆舞动着,甚至摇头晃脑起来。她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接近,也越发努力地像他的队员们一样努力压抑着笑。她将眼神聚焦在他身上,只留下些微余光给自己行进的脚步。她听不清他的发号施令,只见在他下了一个终止的指令之后,所有人包括哪些嘻嘻哈哈的小伙子,于瞬息之间全都变得正经肃穆起来。

    同一时间,他则向前低下头,向后呈十字交握起戴着手套的双手,以他的右后脚跟为支点,笔直地向前伸起左腿,极具难度系数地向右旋转过去,模样滑稽,却在一百三十度的方位上突然打住,同时在双脚后跟铿锵地并拢之后,猛然挺身抬头,双目笔直地向前钻视。那锐利的目光竟好巧不巧地直抵她的双眼。

    祁安的心微妙地一震,却并没有因他的钻视而急忙闪避。她就那样一如既往地边走边聚焦着他。除了大马路上正在行驶着的车辆之外,除了她和他们之外,方圆百米之内没有任何可见的行人。他们像正接受检阅一般,依然站得笔直,表情严肃。她向他们方队的正前方走来,看着他们,确切地说是盯着他们的领队,俨然一个正在进行检阅的人。

    她依然凝睇着他的眼睛。乌黑得发亮,深邃得别有洞天。他瞬间有丝闪躲,在她眼前低下头来,全身松懈后再次快速地以同样的动作反向滑稽转身,却有些不自然。她也回转目光看自己前方的路。

    慢慢经过正前方时,她再次看向他,在很近的距离上,他也正转身看上她。她和他的目光在最短的线段上在同一秒内相触,他的目光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着,他将她紧紧地追随,似乎有些畏惧却依旧锲而不舍。

    某种令人伤怀的情愫骤然在她的眼底油然而生,祁安急忙撇开双眼,却自然而然得不露蛛丝马迹,她依然匀速而缓慢地走着。然而,在走过了方队看向自己的正前方时,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向外释放出浑身的热气。一时的燥热很快就被激冷取代。

    她再次回头看时,他的方队又恢复了先前的松散状态,年轻的队员们都已经相互嬉戏打闹起来。而只有他,她不知道那是出于何种原因,仍旧在把自己观望。他正站在一个离她最近的方队外的边角上,她一个转头的目光就遇上了他的眼神。从那相遇时刻的眼神中,她断定他并不是一位会对一个陌生女人发出轻佻挑逗的年轻军人。

    她停下来脚步,出于一种大胆的好奇,她想知道他接下来的行为动作。然而,那动作似乎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就像一个在舞台上出了神而失职的演员,被观众的一阵阵嘘声哄下了台,而不是被允许继续自由演绎。他身后的一群嬉闹的队员们开始找上他,将他作为了戏耍的头号目标,将他团团地围在正中间。他有责任将他们照顾得很好。

    她不懂他们的游戏。然而她和他们的命运显然不同。她继续走,也许走着走着就离他和他们越来越远,也许隔上几个国家甚至世界的距离,也许永远地后会无期。她和他们从一开始,就在只有一个无关紧要的交点的两条不断各自延伸的交叉线上。

    “再见,你们可爱的军人,祝好运……”

    莫名地,一种突然分离的惆怅,跃然心头。那份惆怅心绪叫她回头,可她的脚步仍在遵循着某种惯性持续往前。她拉下袖子,拢紧围巾,把自己裹进温暖里。

    风如果在此时能够吹得再冷冽一些,对她的心理而言也许会是一种福音。鼻水会滚滚而出,内心的酸楚可以不作为一种首要的触发因素而存在。此刻的《s 》让她心生一种偏爱,她单纯为它带着超然情感的理性旋律和琶音而感动。在心里,她腾出了一处单独将它存放的空间。一如她为格伦·古尔德演奏的那第二乐章特地辟出的一处,不受任何内外在因素干扰的桃源。然而,祁安将此刻单曲循环的曲子改成了曲目之内的《al; y head》。

    一路走着,如过无人之境。在赵公堤与灵隐路的交汇处,她想穿过十字路口,去逆着灵隐路走。

    没有红绿灯没有交警,从赵公堤驶来的车辆和涌出的行人大都朝着左右两边分散,几乎没有横穿中间的两条经过绿化带分隔的主干线而过的车辆或行人。她在赵公堤延伸线的一边上等很久,等到几乎前来的车辆都开走了之后,她才从堤线的这一边快走向另一边。

    又是很长时间地等着,她想要等到主干线左边驶来的一定车程范围内的车辆全都驶过之后再穿越马路。一首歌,两首歌,在等待的第三首歌开始演奏时,她向这侧马路的左边一瞥,那里最前面的一辆车正靠着中间绿化带缓慢挪动着,随后一辆是加速的,而远远的后面是正全速驱动着接踵而至的。所有的车辆,都在外向制造着不同的幻觉,将人绕入。

    若不在靠前的这两辆车彻底驶来之前横穿,她将会持续经历根本无法预估时间的等待。可是,她并不想让自己陷入似乎永无止境的车流里,也是不该。这种没完没了的等待,也是一种妨碍。

    她不再去注意行驶而来的车辆,开始往前迈出坚定脚步。前方另一侧的马路上,右边来的方向上朝前推挤着嘹亮的鸣笛,挤入耳机,却不至于让她分了神。然而,才快步穿过这一侧马路的二分之一时,祁安猛然看往左边,一怔。

    那辆后来居上的快车就在离她三步之外。然而心又瞬即平静下来,她的脚步快速地往后挪动,为它作退让。

    她始终认为小空间里的等待是一种煎熬,而在这种时候,这些行驶着的四轮机器不作为机器而存在,它们承载着的正是一个个有着鲜活生命的个人,而那些个人正被局限在一定的或许密闭的空间之内。所以,这是她唯一对这类机器报以柔情的时刻。从某个时候起,她总是倾向于让车辆先行。她看到的是一个个人,而不是一辆辆车。

    然而,此刻那车并未因她的退让而向前驶去。一秒钟,两秒钟,车辆依旧没有开动,甚至几乎彻底停了下来。她快速透过车的前挡风玻璃看向驾驶室,发现司机也正在看向自己。没有任何情绪暗示,他只是静坐在车内。同时,她惊觉到自己的左后方陆续有车辆降速抵达。再看一眼左前方,她开始拔开脚步,向前疾走,再贴着正中间的绿化带站定。转头看向那些都突然降速的车辆,此刻它们已经以正常的车速向前疾驶,像非洲草原上的动物大迁徙,却排列有序。

    此刻的心情,是否该将其定义为一种受宠若惊?也许根本没有必要为其归类。也许这也仅是车辆驾驶者所具有的人民性。人和车之间,以及车与车之间都应该有份尊重。那么,一辆原本高速行驶的汽车,无奈进入逼狭的漫长车道,且驶过同样无奈的行人身边时,车速可以与行人慢悠悠的踱步相媲美,而它的轮子却离行走着的左脚仅有三厘米的间距,待最后一个车轮滚过之后,它又恢复了它的本速。对于这样的车,是该远远地在它后面为它设身处地般的温柔涌出感激,还是该拔腿追上它向它的驾驶者提出关于人道的质疑和指责?毕竟他可以选择将它再往左边挤一些,或者先让他完全通过。

    看着这侧驶过来那侧开过去的一个个驾驶者,理性,双目明亮,前景在握,似乎谁也不可能会成为意外交通事故的肇事者。

    再从中间的绿化带处穿行另一侧的马路时,她和旁边的几个游客一同在不停开过的车辆间缓慢挪行着。叫嚣咆哮的机器,有时让人寸步难移。

    沿着灵隐路,穿过红绿灯区,踏上衔接而上的北山街。在车比人多的街内侧紧贴着历史行走,偶尔一望正对面的白堤,迎着好不容易从云中泻出的金色光线,需要眯起眼来。

    在临着北里湖岸而设的木制着漆长椅上坐很久;晒很久时不时地被浓云遮去很久的太阳;吹很久的北风;看很久越来越多的远处游人;戴着耳机在越发灰色的天空底下看完从吉林买来的散文和三分之一的英文原著;假寐很长时间,偶尔听到一连串尖利的汽车喇叭声和游人快乐的高呼声。她的正前方就是一大块已然颓败的观荷区,干枯的荷枝错杂在天光映照下的水面和倒影里。有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再也不能从这张椅子上起来,好像整个身体被强力胶凝住,源自身体的重力也愿意臣服,而强烈的心理排斥终于让她彻底离开了那张她坐了几乎三个半小时的公共座椅。

    过街进入原在身后的咖啡馆,恍惚有一种进入自己的书房之感。不别荤素,她点了一份套餐,成了唯一一个不是根据手机的指示前来就餐的人。

    坐在雅座的角落里,为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将手机连接上电脑充电,戴上入耳式耳机,用网络在线观看《the disappearance by》,不带台词字幕的版本。看完分别以“他”和“她”为视角的两部电影,已经入夜,看到远方矮山之上的天边抹开了彤云。向服务员询问打烊时间,得到礼貌而不带情绪色彩的回应。点上一大杯的热开水,倒进自带的马克杯里。泡好玫瑰花茶后,新建空白文档,她开始用键盘释放出脑子里不断堆积得越来越多的东西。不具逻辑,没有完整结构,更无音乐性的内在起伏,似随笔,似散文,似议论,似寓言,更似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情之所至,随性而发。作为写作背景音乐的是手机中的“s ”,始于歌单的最后一首,《近未来》。

    感觉已经没有什么想要输出时,音乐刚好随机播放至《politik》,居于此歌单的开端。保存文档,命名为《寻》,关闭打字程序,看往电脑屏幕的右下方,跳过的数字刚好显示为晚上的久点整。

    双手手掌按在腿侧的椅子上,抬起头来凝视自己笔记桌面的背景。分为上下两层的欧洲某一高地的风光。跃动的,是远处群山连绵起伏的轮廓,在山上落下的深浅不一的阳光的投影,以及那白蓝到深蓝和嫩绿到墨绿的渐变,所有无规则点缀其上的白云和在低谷间发着宝石光芒的溪流。那是她在下一刻的骤然风起云涌前的幸运收获。在右下角某个狭窄的山谷里,一个头戴着前边为蓝色装饰色彩的棒球帽的登山者,正拄着登山杖半仰着头向一高处攀越,似正要离开她相机中的绝美视野。右下角的时间水印正将那人半身覆盖。这张桌面,她已经用了七年,可依然幼于这台笔记本的行走时间。

    不去细想,祁安的视线果断从其上抽离,后将电脑关机。完整听完一首《politik》,才摘掉耳机,起身再从柜台处点了一味素菜和一小杯热牛奶。九点半未到,她收拾好所有东西离开。

    风迎面扑来,恰似走进了冰天雪地里。走上北山街的剩余路段。穿过已经零零星星的人群,在最后一个游览摊点上停留一些时间。

    祁安一只一只地细看摊位上摆放的陶瓷工艺品。同样的莲花盛开在各式各样的荷叶上,做工精致。看向摊主,她正披覆着不抱任何希望的清冷神情,将自己深深地缩在连衣帽里,似睁着眼睛在打盹。当祁安一问价钱时,她语气怠慢,似依然无动于衷。再次一只一只地细看一番,祁安挑出其中的三套,荷叶的主色调为蓝色、粉红色和绿色。她将它们用纯色的礼品纸包装起来,动作有些慢,却专业而精心,最后收进一个小型纸袋子里放在摊位上,并伸手收下三个工艺品的钱。祁安对她说再见,她脸上泛出些微羞赧,然后继续无动于衷般的坐下。

    在凤起路站,自助买来单程临时票,搭上去往杭州站的地铁一号线。到站时已经晚上十点钟,部分车站店铺已经打烊。穿过空气暖融浑浊和鼾声此起彼伏的地带,到寄存处取回行李和找回剩余的钱。

    接待她的是原先的那位老人,从他的话语和神态看来,他对她的行为是一点也不惊讶甚至是早有预料。

    “我那时就猜,你一个人肯定呆不了多少时间。一个人旅游还不走马观花?这钱简直大材小用了。”

    “可你还就耗上了整整两天。现在的年轻人胆子真是大,不过一个小姑娘独自在外一定要更加注意安全才是,现在可不是每个人都是什么好人!”

    祁安看着他戴着军帽低着头,像是说给自己听,没有回应他。

    “天气预报说可能要下雪的,你怎么也不想看一看啊?”

    他抬起脸来对她说话。语气中有些微失望,间杂着被辜负后释放的嫌弃,却又并不指向特定的一个人。

    和老人道别后,拉着行李上行。24小时的快餐店灯火通明着,围着桌子的凳子上坐满年轻人,或吃东西或假寐,等待的身影上笼罩着厚厚的孤寂或疲惫。候车厅外的风口里,和负着沉重背包的旅客讨价还价不成而大打出手的行乞者,在巡逻警员的干预下唯唯诺诺起来。前往自助售票大厅,里面好些就着墙脚和柱腿打地铺的旅人,蜷着身子瑟缩着,看不见他们的脸。

    祁安径直向着一整排空闲的自助售票机走去。站在屏幕前,点选始发地站点后,一时间竟不知该输入怎样的目的地。她看着屏幕,右手食指僵在屏幕的斜面上方。此刻,跟着思考能力一起消失的,似乎还有肢体的行动能力,而那颗心,对这一切更是无动于衷,哑然死寂,仿佛失去了生活的迹象。然而,却又有什么声响,裹挟着浑重,快速袭进她的鼓膜,来自她的右方……

    他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身体的极冷。有一种恐惧,将他正常一进一出的吸气呼气切成一段一段,再拎起砸在砧板上往细里使劲剁碎。他吐出身体外部抵至他人耳膜的声音便是那般杂乱不堪。他的双手紧紧捏着钞票,将软趴的纸张使劲往进钞口里推,却被挤得凌乱一团。那些钱从他手中散落在地上,他顾不得俯身去捡,剧烈颤抖着双手从黑色皮包里拿出棕色皮夹,那皮夹快要将他的脸割成左右两半。不待从那里面取得解决问题的方案,屏幕上曾有的设定又退回到了原形。他猛地一个弯腰抓起地上的钱,还未完全站直身体,就已经伸出抓着钱的手颤抖着戳向屏幕。极速戳完屏幕,又在皮夹里翻找,里面尽是不适用的卡,再无一张人民币。他又开始尝试着压平手中的那些钱,再次往进钞口里推,然而依旧徒劳。从他如一阵旋风一般刮到这里起,他的声音就始终剧烈而零碎地颤抖着,又渐变得似乎患有最严重的哮喘,伴有哼哼声的“怎么办怎么办”,一刻不停地从他还能喘气的口中艰难地挤出来。

    祁安赶紧伸手进帆布袋,径直拿出《远方的鼓声》,极速翻开书页拿出书签,将里面的玫瑰卡取出,大踏步至他的身边。

    “大叔,先刷我的卡!”她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将玫瑰卡贴上了感应区,注视着屏幕,赶在时间即将结束前输入了支付密码。那是去往上海而即将出发的仅剩的一张高铁一等座。

    他还在喘着气,连声道谢,由于他的颤抖太过剧烈,她听不清他到底又说了些什么。边说着,他将自己手中那些推不进去的钱塞进祁安手里。对他来说,他已经在这里耗了太多时间。他快速抽出那张车票,抓上还未收起的身份证,夹着皮包,继续颤抖着声音,在她的眼前火速消失,来不及再听她一句话或再看她一眼。她看到的似一阵疾风的影子。

    祁安拿着玫瑰卡和两张百元纸币站在原地,再次一阵恍惚。回头面对屏幕,没有多加思索,订下去往上海的次日最早的一列列车,在进钞口处放入手中的一张纸币,又从下面吐出来很多钱。内里有一个声音响起,她本是不该收下那两百块钱的,却也是恩赐的。

    为何去上海?她不清楚。

    回想关于此次杭州的记忆,在脑海中忽闪过的,竟是那个异域的背影以及他另一面的蓝眼睛和那抹耀眼的粉红色,那只濒死的蓝眼白猫,也许还有那些刻板印象之外的士兵。

    凌晨两点二十分,她坐着开往上海南的火车离开了杭州。在一曲播完的间隙,她听到车厢内有人惊呼。杭州下雪了,这是这个城市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且不夹着大雨。

    蜷缩在硬座的靠窗角落里,用耳机里的音乐隔绝整个车厢中的无规则噪音,随机播放的歌单是“s ”。

    她懒得睁开眼睛,在旋律中找到丝丝静谧,再一层层深入,整个身心被旋转着的安宁层层包裹,绵软的质地让她逐渐遗忘黑暗之外的坚硬轮廓……

    ☆、常然无衰

    蚊子循着人体的气味,从遥远的四面八方,就看见鲜红腥味的血浆。于是振翅狂飞,载歌载舞。它的方向性是理性的,可填充其方向性之外的实质内容却是感性的。远远的,它就提着扩音喇叭,以它鹤立鸡群的音色,预先提示它的即将侵略对象似的,极力鼓吹自己一趟远行的早已明彰于世的目的和意志。也许它一辈子都不会预知关于自我毁灭性的宣告。好像再也没有其它任何嗜血动物能够像蚊子一般充满善良和温柔,由身理感官自行生发的,彻底的欢腾鼓舞,它把这份柔软的意志直接传达给它的生命供给者,以待对方也充分做好防卫性猎杀的准备。

    四下皆寂静荒野,抓不住一束浪漫的月光,风在找不到方向后停止了流动,空气也似乎随着风的隐退而逐渐停歇下来,而后死去。它们发疯似的捣鼓那狂乱的音箱,像一窝飞舞的野峰似的,使已经黯然的眼前的天空密布肉眼可见的黑点。无序编筑的织体,仿佛一张大网从她上空倾撒下来,柔软的鸣响,伪装成通透的双簧管,肆虐嗜血的野蛮暴力,细小得细密无缝。

    她挥手乱舞,奈何无论如何也扒不开一个可以听到远方的清新声音的洞口,杂乱的嗡嗡直叫已教一切音响覆没。她拔足狂奔,飞跃坑坑洼洼的草地,想要逃离这虚假的善良和温柔,远离那些嗜血的却以弱小伪装自己的怪物。她听得懂它们声音里幸灾乐祸般的手舞足蹈。她听不到自己的脚步从地面反弹回来的声音,她朝某个方向狂奔,缠绕在无数条曲线直线线段中,找不到落脚点。唯一鲜明的直觉,是胸腔内轰鸣的恐惧。呼出的气息得不到流动空气的净化,只能周而复始地吸回自己身体内部的气体,形成了一堵温墙般的无处扩散的气流以极速强力朝身体内部反弹,在心脏部位荡起千丈瀑布泻下般的喧响。她终于被由内而外的恐惧包裹起来。她懊悔,自己真是不该穿黑色衣服的。

    她依旧在狂奔。当她终于将近乎机械着长跑的脚步停下时,她已出了影影憧憧的草地森林地带。蚊子鸣音的消逝已经将她的恐惧消除。忽隐忽现的人造灯光,将她掠进城市街区里四处蔓延的迷惑和混沌。

    他们封锁道路,彻查每一个交通要塞,甚至不起眼的街角也有苍白的手电筒光照的涉足。她在两栋不辨年代的古老建筑物间的逼狭拐角里,盯着路口的执勤士兵们的一举一动。她用随身携带的剪刀快速剪去冰冷地垂挂而下的金色长发,慌乱的动作使锋利的剪刀扎伤她的耳朵,热腾的鲜血向锁骨坠落。她用黑色眉笔将自己的眉毛涂浓,再在人中左右划出两撇墨黑。她十指交叉着握拳向夜空祈祷,他们不会将她认出。然而,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封锁整座城市将她搜捕,只是她的直觉告诉她,她已经只能从这一个封锁口逃出。

    已是全城戒严,再现史料中的宵禁,隐隐听闻远处高楼上无知婴儿无惧的啼哭声。她压低帽檐,离开贴身的墙,像那些参与进搜寻队伍的普通人一样,走上大街,朝一处逡巡前进,双眼将前后左右四处巡视着。他们驼着身躯,低头弯腰,折出小于四十五度的角,似乎在辨认逃离的脚印,俨然在找掉落在地面的一枚细针。若她以激进的方式前进,她极有可能招引来搜查人员的怀疑。然而,似乎谁也顾不上别人,就像每个人都认可其他人的行动速率。

    照着样子在搜寻几回之后,她挺起身子,快速朝那些严守在路口的士兵跑去。然而在她起步跑动的瞬间,她感到有无数根无情拉长的视线,朝她逐渐发凉的脊背直射而来。她不敢回头,脚步不敢停歇,她渴望这样能够打消他们的狐疑。微凉的月光在她正后方斜向倾洒,她看到自己在风中的颤颤巍巍地起伏着的黑色影子,被夜色拉得削长。

    前方已竖起了铁栅栏,三个士兵在铁门前持枪把守着。一个立在门侧的年轻的面容,在月色的侧面浮上暗影,来回踱走的脚步明示他心中的不安且不耐烦。

    她跑近他,像个遇见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闪耀着惊喜的快乐小伙。他敛手推开她过分靠近的身体。她跟他谈论巴赫,希望能够以此迷糊他对她面貌的注意力。她以略高的身姿俯视他的面庞,他的目光开始羞涩地盲目转移。她看到他俯下眉目,将双眼的焦点重聚在他手中拿着的搜查画像上。发丝金黄的女子,有一双永远处在冥想之中一般的大眼睛,似乎永远都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

    她猛地回头看身后的情势,军服笔挺的男人正领着队伍朝他们这边急速走来,浩浩荡荡的踏步声将众人无意间形成的寂静震得粉碎。已经有人从遥远的地方喊着要抓住她,那吼声盖过踏步声从夜空掉下。不待年轻的士兵如梦初醒,她猛地推开他,推开并没有落锁的铁门,又开始拔足狂奔,逃离那个像被笼罩在魔法中的森林城堡一般的城市。

    她想着,自己只是不习惯而已。她突然从最不被看见的角色,晋升为要被人封锁交通地进行搜寻抓现,也不知未来被设定的职务所在……

    似乎只于一念之间,她远离了那个正全城将她捉拿的城市。她往山上奔跑时,已是不见太阳的大白天。穿过途中匿名设立的竹楼,越过倒地而眠的野猫,眼前闪过一个个疑似亲戚和熟人的形形□□的脸。他们在出现的时刻便被施了魔法一般地在浓浓的白雾中隐去,并无丝毫动静。上山的路陡而峻,她跑似的奋力向上攀爬。抬头仰视,那遥远之外的耸入天际的尖峰正被皑皑白雪覆盖。

    沿着陡峻的山坡而上的,是已被锄头犁为一排排倾斜着的耕地的番薯种植区。当她将那茫茫的一片片农用地抛在身后,再往山峰上冲时,遥远的下面的耕地范围之外的人们开始大声嘶吼着,欲将她的脚步劝阻。她再居高俯视而下时,才突然惊觉到此刻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

    她抬头仰望,她在遥远的下方看见的天柱般的山峰,就在向斜上方微微一撇脸就能见到的眼前。一条条粗壮似千年大树树干的蛇,紧贴着灰色的山峰。它们招摇着头,在最顶端的天际上扩散出似乎从百米之外的尾部就开始发力的嘶吼。人脸大的蛇鳞间隙,汩汩涌出鲜红腥臭的血液。曲折的鳞间线路似泛滥红水的蜿蜒沟壑,耸入天际的山峰已被染得通红。

    她已被震惊得目瞪口呆,只顾仰视,忘了当务之急是立马拔腿逃开。她看到顶上的一双双在高寒的空中滚动的蛇眼在将她怒视。然而,不断颤抖般蠕动的身体动作却露出了它们内心的亦是惊恐,蛇与蛇间越发地靠拢。她发现还有从他处游走过来的蛇在加入期间。她再也无法瞪目正视下去,回头俯视之时,又惊觉自己正踩踏在遍是死蛇的荒芜土地陡坡上,千米之下的人们正举着耕地的锄头,向她发出泣血般的召唤。遥远的声音悲壮出气若游丝。很快的,轰鸣般的蛇的蠕动声,甚至将她的心脏剧烈鼓动的声音淹没。

    寂静脑海里的一个声音,发出了庄严的警告。

    她往坡下狂奔,风驰电掣般的自由速度却被横亘在眼前的景象强行刹住。

    没有人。数以万计的奄奄一息的蛇,沿着山体堆叠。它们都即将死去,没有一条能够苟延残喘多时。一些又粗又长的蛇,凭着仅存的意志力,向空中伸长着身体,做着威力不足的威胁,像一棵棵失去了枝叶的树干即将倒下。与此同时,一堆蛇从一面六十度倾斜的山体上滑落。它们已经死去,且皆非正常自然死亡。它们一条条重重地坠在他们开发出的耕地上。

    是谁,将这里的蛇,如此灭绝性地集体屠杀?

    她抬头重又往山顶上仰望,只见那一条条柱子正如大树被砍倒一般脱离依附的山体,在无所依凭的高寒空中倾倒,片刻之后,那被寒气冻住的躯体在某处砸出一声声巨响,声音似快要使整座山峰坍塌……

    第6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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