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5节
“走哪?”
“左边。”
僵立在小小的三岔路口,凝望着前面的那对男女沿着南山路的外缘逐渐远去的身影,脚步竟然一时无法做出趋向的选择。第一次来西湖是从此逆时针前进。她从没预感过何时会有第三次。凝视着水面,发现上面跃出灿烂金鱼的姿影时,才惊觉自己已经踏上了涌金桥的小石阶,并且已经走在了水面的水泥平面上。
涌金桥上来往的人很多。不去好奇谁的表情,也不去搜寻水底的游鱼,祁安专注于脚下走在平直桥边上的步伐。身侧擦身而过阵阵淋漓的人的气息。一个个个体身上懒洋洋的暖气流,从脱掉厚外套后的内层衣物上熏腾出来。
衣着单薄而艳丽的女子,仍在拱桥上忘情自拍。几乎没完没了,似乎无论哪一个角度瞥见都是完美,自己的身体与这一片湖光山色简直就是珠联璧合。至少从她的表情状态以及自拍的持续时间上看,自我是极为满意的。对自己外貌的欣赏以及当下心里的美景的加持,使她的十指都洋溢着无所畏惧的自信。她几乎对每一个过往的与她有一照面的人投以百分之百的热情爽朗的笑。露出不止八颗牙齿。
始于涌金桥的人的目光似乎都禁不住她柔软身体姿态的诱惑。动作片片头的序幕,可能满怀激情地吊人胃口。刚开始一场旅途的人,努力释放自身的好奇天性,趁双眼还未疲惫之前,对什么都要看上两眼,即使过目即忘。以旅行者的身份踏入,使他们的所往目光,都有一种源自对自我优越感的认可的骄傲或自豪。似乎他们的驾到,是为此地此景此处之人的荣幸。他们不是来看景,而是纡尊降贵被景看,为景施予加持能量的,如同剪彩的贵宾。旅游景点的超现实缀饰,热门,都是因为他们的驾临。
终于涌金桥的人,因疲惫而起的困意已经将对于身边人事物的审美困进了迷糊的睡谷深渊。懒洋洋的气息中,有对周遭一切反映的兴味索然。从懒洋洋的体能状态中发出暗示,他们的精力已经被此前进入自己眼睛的人群消耗殆尽,到最后的此时已几乎是不屑于纵使过目即忘的一瞥。他们似乎已经满额的视野,只剩下自身疲惫而拖沓的步伐,以及意识中被双脚带动的身体。好像现在才感受到自己并不是拥有无限精力的人。
艳丽女子举着时下早成出游必备的自拍神器,在拱桥上三百六十度旋转起来。张开的双手手臂随着脚步在空中画出一个又一个相互叠印起来的圆。自拍神器绕着圆形在空中微微颤抖着起伏前进。笑声由一中心点如地震波一般层层扩散开来。她一整个人身上,冲破娴静优雅的衣饰和妆容而出的,是似乎一刻不能停歇的放肆疯癫。而那种疯癫,正被此下的绝大部分人压制在内心的深渊里。正是这种融在一体的两极性,使她成为被频频侧目的对象。每一个瞬间,都使她不自觉地被吸收进各种带有各式表情的目光。在她身上得到满足的眼神,会带着善意收回,而不屑则会踩下她跳到别处,期望着一份与躁郁的心念相符的抚慰。
祁安提着袋子的一只手按在拱桥的围栏立柱顶上。她不能将自己的目光从此女子的身上移开。
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强多大的勇气和自信,才能够只身一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释放出于一般人只是在独处或有陪伴护卫的情况下才能享受得到的自身源自天性的野性不羁和浪荡优雅。不因周边他人的眼光而有所克制,也不被心中的道德律所约束,更不被湿冷的气流冻结。外向的个性不是决定性的必备性格要素,甚至支撑她整个外在显像的经济基础。逃过雨幕的金色阳光在她身上照出靓丽的均匀光彩。浪荡不羁却又充溢着善意,尽管可能来者不善。她不是自娱自乐,她用自己的形体动作、眼神和她无害而放肆的笑,跟投眼而至的人,几乎所有的人交流。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只以性别和大致年龄作区分。短暂的交流过后,不去担心对方对自己的心理看法,因为还要把自己的笑燃给下一个陌生人。俨然一个做东的热情女主人。
她就像早已认识祁安,无暇妆容下的暖色调双眼放电似的向她输送过来毫不设防的热情。似春日迎面的桃花正热烈绽放。
“美女,帮我拍张照好吗?”
佐上热忱的话语自带一种让人不自觉以为拒绝就是罪恶的穿透力。声音高亢得具有让人至少卸下语义心防的感染力。
她对祁安提出请求时,祁安的视线正从她经手加长的睫毛而过,落在最远处的那座山的轮廓线上。她伸出双手抓住了从她眼前经过的她的视线。祁安在她喊出美女这一称呼时,即刻将自己落在远处的视点召回。好像她知道从她一开始看过去时,她就会叫上自己。
只是,她心里是隐隐排斥美女这一称呼的。在互为陌生人的身份之间,诸如一些“帅哥”、“美女”的称谓,多少意含敷衍的随便。虚实不辨,调侃与严肃混为一谈,严谨与轻佻意味不明,泛滥成统一的称谓,似在拆除陌生人之间的高墙,却又同时划下了深以为不可能的分界线,怎么都不可能进一步互诉衷肠。可怕的是,将对谁都可套用的称呼,当成是仅对自己的赞美。即使知道其适用对象的广泛性。在她看来,直接讲出请求语句,比加上如此称呼的前缀,更似有一种因委托而产生的小心翼翼的礼貌和谢意在里面,即使大可不必那般。可那些又一般被斥为无礼貌没教养的话语态度,在谁都有一套要素同一的衡量标准时。
“嗯。”祁安答应着,旋即摘下耳机。与陌生人进行交流,是她生活的常态。总是会有大部分不及心的只言片语。在她答应后的时刻,所有请求话语的前饰都已不作为将如何为其服务的考虑因素。不想耽误对方,并没有将手机里的音乐暂时关闭,只是任其在耳机里持续演进。祁安将搭在栏柱上的右手放下,把袋子挂往手肘。
“我都已经调好了,全景照啊。不要把我放在正中间就成,那样看起来太傻。”女子把从包里拿出的单反相机递给祁安。她中文词库中的含所有翘舌音的语汇,似乎都已被她个人化为平舌用词。
“好的。”
“美女,不要把背景虚化掉啊,人暗点没关系。背景比较重要的。”
她的请求中有急切命令的意味,唯恐一次出错。
拱桥上,祁安以她为中心点,绕着她转了三百六十度。透过手机屏幕看到远处的景和远处的人,产生一种应对此境此景的虚幻之感。饱和度对比度和锐度都经过人为调整的西湖和人,非自然地融合成了自然的构图。她此刻帮她拍下的所有照片都不是彩色的,而每一张黄金分割点处的女主角都笑得极开心。暗色的双唇内露出不止八颗亮白牙齿。祁安看到她的眼神,有与她咧得极开的双唇不是很相符的黯然。明媚的脸部表情遮不住她心底某处暗黑的深渊。她没能驾驭好它,还是让它在她的双眼中流泻了出来。那也许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她永远无法掌握的技巧。有些人的嘴角生就下扬,那会使本身的哀伤负上难以承受的重量。所以他们在彻底改变之前,努力微笑。似乎自觉命运不幸的人,更要学会展露满含幸福之色的笑颜。
在祁安打算又一次按下快门的时刻,一个年轻男子用自己的满副愤世嫉俗堵上了她手中持着的相机摄像头。那双眼睛挡去了后面女子的笑脸。等待障碍移除的一瞬,她看到她正在用双掌抢时间似的舒缓两颊颧骨和笑肌。
“好了,就这样吧。美女,谢谢你啊!”
“照片色彩好复古啊。”祁安交还相机,看向她的眼睛。女子戴了蓝色虹膜的美瞳。
“嘿。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西湖了。”女子的视线抓住了涌金池里的金牛,似在不带情绪地自言自语。
“复古嘛,是永远流行的时尚吧。”她又看向祁安笑说。
“对啊。有道理。”
“慢慢欣赏吧,还是蛮美的。”她说着,边将单反相机收进双肩红色牛皮包里。
“谢谢啊。”语罢,她像是掌握了此次不对等谈话主动权般的率先终止了交谈的进展,不待祁安的客气措辞,就自顾自地两步并作一步,走下拱桥的石阶踩上平直石板。闪电般的撤离。祁安看着她没有任何回顾地消失在仍旧绿意蓬勃的大树后面。观看她各种自拍至她消失,似乎只是发生在一瞬之间。她还来不及觉察出她此时突然逃避般闪离的实际心理意义。
看着邈远的湖面之上已然融进天色里的冷灰色山形轮廓线条,突然想再看一看几年前读过原著之后的电影,《冷山》。她一直以来都对刻骨铭心的一见钟情式的爱情怀有某种,类似感佩的敬意。
“杭州这个地方嘛,山都不算太高。来西湖,就是为了看湖。抬起头找山,没看头儿。”
右边高壮的满身品牌运动装的中年男子,向前仰着头左右扫视着,把挂着绿叶的树木都压在视线之下,向他右边快步同行的男子用极尽雄壮的声音吐露自己的此番心志。抑扬顿挫,颇有领导讲演气度。
“不对不对不对,现在上哪,不像是为了看人?去云南大理是看人,上长城是看人,待会儿站到断桥上,还不照样到处找人看?”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呐!”
“哟呵,经常旅游的人,就是有境界嘛!都可以立地成佛了呀,我等凡夫俗子看到的还净是人。少了一个劲儿往里挤的人,旅游对我来说也就没多少意思了……”走在右侧的男子经过祁安身边,前去之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转视线落在左后方慢游的祁安身上。
“咱待会儿渡个船吧,上江心屿逛逛。”
“你说,咱好像很赶时间呐!”
“太久没走远路,双脚都激动了,这节奏根本慢不下来。”
“……”
他们从慢走的祁安后面超前越过祁安。她看见他们一个紧急调转车头般的左转拐进了集贤亭。高涨的湖水,使亭子从陆地延伸出去而漂浮在水面上。倒影中一翼双层十二角的亭子在水中颤颤巍巍,形体几近溃散。站在片状漂浮物之上的人在水里欢悦地扭曲变形。他们在无意向前靠近的静止的行人眼中进行着各自几乎木讷的自导自演的身形变异。
祁安站在走道的边沿上,一一看过前方不远处站在亭子里面的每一个人。
一个身着蓝色羽绒衣的小男孩,于亭子外沿淘气地直往水面倾斜,其后白色羽绒服的女人拽着他的小手臂训斥出声。尖利的语音越过湖面直抵她的耳蜗,震动鼓膜。似乎这才意识到许久之前摘下的耳机并未戴上。
从羊绒围巾的绕圈上小心取下耳机线,塞到耳朵里。曲子在数次随机之后,又回到了《terna agica》。孤独无措的女孩在寂静山谷深处徘徊般的首段降调奏鸣,提示曲子才刚开始。驻足湖畔,祁安拿出手机,将曲子一触暂停。快速找到《the stist》,钢琴琴键才落下,又旋即暂停,快速搜出《for you》,又一ldpy的早期另类摇滚,开大音量,不假思索地设为单曲循环。
在深处的回忆逐渐被曲子淹没的间隙里,她看见哭闹的蓝衣小孩被强健有力的手臂连拖带拽地扯离集贤亭的样子。其后是一群停止嘴巴的蠕动持着相机僵立在一地对前方行注目礼的年轻人。他们也许对小男孩的遭遇和健壮女人的霸权无措可施。
“立地成佛”的中年男人蹲在亭子的边沿,在与方才小男孩相对的位置上,对着湖面着迷。眼前的一面大湖,仿佛能够将他对于周围人群的感应调节至零。天空中的白色浓云堆出一个巨大的空洞,倒映在他贯注的那面湖里,不仅质朴自然,而又意味深长,甚至深奥难测。
他那只能看到人的男性友人,正在以一种更宏大的视野观测着那群僵立的年轻人与那正在行动中的一大一小的神情状态。出于此,他成了除前者之外的亭子中唯一一个在此时发生着位置上的移动的游人。再下一秒,他的移动宣布着较他年轻的游客们取消木鸡状态而行动起来。继续说各自说的,笑各自笑的,看各自看的,拍各自拍的……干什么都不应该轻易受到干扰。即使是最散漫的旅行者,也不能不懂得专注。他见识过万千嘴脸的唇角,勾起对眼前人群百态的陶醉并厌恶。再下一秒,他裹紧了脖子上苏格兰格子纹的围巾,又似口罩,罩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双手抄进羽绒服口袋,蜷缩起脖子。靠近他的同行友人的时候,倏尔猛地抽出一只手掌,一把拍在那个仍然蹲立凝望痴想的中年男人的背上。她看到了他的身形向前方的水面微微一倾。然后朝斜上方转头,眼角嘴角尽是责怪的笑。
她喜欢并且重又记忆了他语出某处的那句佛家偈语。
愠怒的女人抱起挣扎着在空中舞动双手的蓝衣小男孩,无处倾诉地生着闷气,快步经她前面而过,绕过晚香亭。瞬间在徒步旅行步道的范围内杳无踪迹。只需再多走几步便能遁入闹市区。
绿树掩映下的晚香亭中此刻正在高声演唱《梁山伯与祝英台》。坐在水泥凳子上拉二胡的人和拍击竹板的人,怡然闭目,神情悠闲,似乎在自身伴奏的同时还陶醉在随着乐器飘出的高感染力女音中。同坐在亭中的几个听众,都眼盯着亭子里空气中某一个不存在的点,紧闭双唇面无表情地凝神倾听。也许此刻演唱着的戏曲,将他们的思绪带入了关于某个深刻命题的思考。着上了戏服的两个站立着的中年女人透过麦克风的声音,使周边的所有声音均变成了不成调的嗡嗡低鸣。每一下扬出去的手臂的姿势,均随着戏曲韵律的黯然流淌,使黄梅戏的唱腔愈加如泣如诉。
祁安精细地掠过滋滋欣赏着的静止伫立的和缓缓流动的人群,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细微的失望趁隙而出,擦过她棒球帽帽檐下的眼睫。
再往前走,依旧是聚成一团的戏曲演唱者和突来兴致的观赏倾听者。多为清一色黑色系衣服着装的中年男人。黑压压的绕成一个大圈。对面几个男人看见在人群间的缝隙中出现的金发祁安,投来几乎不可思议的怀疑目光。似乎不满于看不清背光里的她的脸,而在一次瞥眼之后再一次投注来视线。使得在她前面的男人也因对面时不时直接扫出的打量神色而扭头向身后查看个究竟。也许,这厢和对面的几个男人们就此女子的出现达成了某种共识,才熄了因这个在他们眼中纯属滥竽充数的戴耳机的金发女子而起的一时眉去眼来的危险焰火。
几个年轻人喧喧嚷嚷地从后方出现又站立在祁安的两旁,说什么都笑嘻嘻的样子,似乎对自己眼前的一切景物都持乐观态度。他们带着某种笑盯了一眼与自己同在人群最外围的祁安后,纷纷掏出手机,在前面男人的头顶上高高举起,长时间地持在空中。将那少见的新鲜玩意儿收入某个深窟里。在拍摄的时间里,他们礼貌地制造了小范围内的寂静。
兜了里里外外人群一大圈后,她发现除了正中间坐在小板凳上拉着胡琴搭档着演唱的中年女人之外,自己是在场围观者中的唯一一个女性。
微微歉意地低下头,提着袋子往拥挤的两边表示歉意地轻轻一拨,欲退出这个人群往后走的时候,差点一头撞上了也正往这个集群走来的两个高中生样子的学生。满脸的好奇,敏捷地退避,迅速地别离。还未彻底进入,就像是被她赶走一样,在前面拉拔着闪离这片奇腔怪调。必定有大堆不得不做的作业在等着放学后的他们。也许他们刚刚策谋了一场像闪离人群一样地闪离学校运动的实时演练。
祁安按下耳机上的音量键,再些微调高。湖边的走道上,不知于何时竟变得如此显著地络绎不绝。放眼可见从几英尺之外的商业街中混迹在徒步游人中的当地步行健身者或思考者。
枯干的芙蕖枝干挣扎出杳然水面,与映在水中相仿的另一半形成一个完整的集合构图。繁杂交错。凌乱中,沁透一股倔强的气息。凝神的瞬间,着色冰凉的珠子,由圆周晕开柔弱虚浮的光芒,又爆炸出点点耀眼的璀璨,与集合构图的芙蕖枝干浑然天成一个静物平面。是阳光照耀下的枝条,和它孤单的影子。其实,那藤草漫过了远方影影幢幢的高楼大厦,和照亮它们的西边太阳。
☆、严饰浮生
旁若无人的,高昂激越的讲话。这样打手机的人,在公众场合的人群中讲电话的时候,手持手机,极目远视,正在搜集着词句的视觉系统一一掠过眼前的每一个人,却又好像根本什么都不曾看见。因为在这些情况下,他们可以对眼前的一切不合理事务性地忽略。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他和手机那头的另一个人。
祁安发现此刻在这走来走去的行人中,竟还真走走停停着那么几个人。与此同时,几个推推搡搡着用手臂和胳膊拧到一起的年轻人中额前挑染了几撮红发又满身戾气的一个,将在手中捏瘪的可乐易拉罐往正常步伐之下十几步之外的橘黄色垃圾桶抛掷。脱离队伍,踮起脚,似假装自己在投篮。年轻的脸上有不屑的挑衅的戏谑。那得到推力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的红色易拉罐,刚好从一个正从边上跑出来的小女孩头上飞过。它并没有如他所愿地飞进垃圾桶中。垃圾桶的顶部并无入口。
恰好在一曲完结后的空白里,即使入耳式耳机塞得很紧,祁安还是听见了距她四五步之外的让牙齿感到不适的砰的一声,有别于嗡嗡人群。那是某种文明跌落出声的清脆。余震般的哐当声更是令她一阵头皮抽紧。也许当他失却陪伴地独自一人在这里的时候,他并不会做出这般虽说不上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过的举动。
然而,刚走到她前面的那个此刻仍然毫无隐私意识地在手机边高分贝喷射连珠炮的大腹便便中年男子,在几秒之前,他的眼球带着他的脑袋,经历了一场视点落地的毫无阻隔的抛物线之旅。将视点从滚离垃圾桶几厘米的易拉罐上重新拾起,继续边组织语言边观看,或边观看边组织语言地时而止步时而阔步。在他移转身子继续往前走来使,她发现他的脚刚好跨过那只不得其所的易拉罐。也许他什么也没真正地发现。近了之后,在音乐的间隙里渗进他带着命令式口吻的讲话。
“别理他,让他爱怎样就怎样!”模式化的来自中年男人的讲话语气。
此刻似乎离坠落还为时尚早的从矮山的高处上方放射出虚弱的夕色之光的太阳,将湖边走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没有秩序没有顾忌地交织叠加在一起。大部分没有疏离地亲密无间。叶子掉得精光的定距栽种的梧桐树,彷如一只只怪异的手,从地面钻出,遒劲有力地向上托举起蓝天。在经过树木枝干切割的湖蓝色的天空,倒也形成了一种似支离破碎却又完好无缺的美感。这种光秃秃的树木枝干将整整一大圈地围绕整个西湖景区。他们行走在它们撑起的天空底下。
将近在脚边的红色易拉罐拾起扔进橘黄色垃圾桶时,发现垃圾桶的另一侧边边上,零散着好一些垃圾。零食包装袋和快餐盒。从垃圾桶中满溢出来这一说法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也许之前那个年轻人是想将自己的易拉罐与那一堆东西放在一块儿,而讲电话的中年男子也知道他的意图,只是他甚至懒于将出界的它踢进去。那几个结对的年轻人已经招摇着自己的风采,拉着寒风自她身后而去。他们经过静立的她的身旁时,她知道有人偏头打量她。主要是看她那在阳光下有点闪烁的长发。那是一群正在迫切离开的人。
继续往前走,似乎进入了另一层次的人群聚集处。他们相互之间毫不生分地坐在一张张木制着漆长凳上,看湖,看远山,看太阳,看在他们面前走过的一个个匆匆而行的人。聚集在一棵棵树下喂松鼠,或观看喂松鼠。平时罕见的动物,成了此时构筑陌生人之间情感交流通道的共同话题点。
小只的松鼠,也因身形的优势而获得了行动上的灵敏迅捷,在一束束视线之间跳跃不定。那些不明形状的目光似乎深深地惊扰了它。这也使得围在矮篱笆四周的人,只能聚精会神地现场追踪观望,或是拿出手机拍下大幅的全景图而后在屏幕中聚精会神地找出那几乎与树干和土融为一体而又有细微区别的一毛绒长条。不用担心会被他们中的谁偷拍,松鼠是唯一想要努力的焦点。
正用着玉米喂松鼠的大人,脸上流露出一种类似喂养自家小孩的疼爱。旁边衣着鲜艳的小女孩,挥舞着手中的绿色荧光棒想要以自己的小小暴力表达对松鼠的喜爱,幼稚的举措引起人群一阵哄笑。松鼠窜上枝干躲得老远。由松鼠谈至宠物再谈至养狗,是一个可以再继续下去的很好的展开,也许终止于晚餐的时间问题。来去的说话声,更使这里像是一个集市。也发现,人们似乎普遍偏爱黑色系的衣服着装。要在一堆黑压压的人群之中一眼找出一个在熟悉感上心理感觉甚于直观形象的陌生人,从来就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
祁安再一次离开麇集的人群,走入紧邻的步行商业街区。深深的四肢乏力,从稀稀疏疏的外围步道上的空白空隙中,被吸附进内侧的走道上,再汇聚进她的感受系统中。里边这一侧几乎全是提供饮食的各式餐厅,在价格不低的消费区,像是专为游人而设立。
朝后张望,想去那家一眼进入视线的茶餐厅歇一歇脚,当然是在消费的前提下。早上从国际青年旅舍出来后,目前为止尚无任何食物入腹。从不拘泥于一日三餐,不讨厌食物,也不对美食趋之若鹜,食物对她来说能够提供基本的营养并且补充步行的体能即可。只是,自从初中时期母亲车祸去世后,她就基本不食任何肉类。这却也是她在后来至当前的不定点迁移中,始终难以一以贯之的饮食准则。只有让自己尽快地适应每一个所到之处,才能获得继续行走的力量。她并非完完全全的素食主义者。
小学懵懂时期曾经对于人非要吃东西才能活下去而疑惑不解,为此打算试试周六一天不吃饭。过早的叛逆引起沟通的不顺畅,继而爆发感性甚于理性的冷战,又因此而整整两天粒米未进。第三天她吃光了属于自我个人的所有食物。那是深深饿过之后,内心泛起的尚未自觉的对于食物的虔敬之心。不是要吃很多食物,也不是非要吃什么,而是要珍惜每一次所吃的食物。那是一种善待。后来,她切身知道人是可以在七天之内不吃饭而只喝水地维持着生命的,而那已将至最孱弱的生命临界点。
祁安已经不再设想在茶餐厅里会有什么令人惊喜的邂逅,只是为了增补些许体力,然后继续一以贯之的行走,继续各种错身而过的偶遇,继续感觉甚于形象的寻找……
一家外文书店。她总是被各种书店吸引。
她知道,书和面包,当世界只剩下这两项选择的时候,她也许还是会永远地倾向于书的,即使深知已经处于平衡的奔溃状态之中。不经思索的,出于本能的,感知和脚步同步的身体趋向。强烈的理想主义,执拗的非现实性。
书店内的空间结构和风格布置均洋溢着异国情调。她是站在外面的大街上透过整面的透明落地窗向里看,再在它的空间范围外整整饶了一大圈,才找到一扇似其正大门又不似其正大门的厚重玻璃推门进入的。
难得清新的暖气。店内清一色的木质设置。看不到店主,也觉察不到有管理者的存在,甚至几乎难以一眼发现收银台。隐隐以为不是一家提供商业服务的书店,而是一处让人随意查阅的藏书处。温馨的外域家居风格。不是特别大,只是够大,空间优化的原则使店内在能放书的地方都摆上了书,当然前提是容许至少三人并排通过。在这边找书过去,会迎面碰上从那边找书出来的陌生人。仅在第一层内部的两次拐弯之后,就能得知此书店“城府颇深”。不知店主是一位精通外语的中国人,还是一位在中国谋生的外国人。
书本随着旋转扶梯在内侧的墙壁上旋转着整齐地排列而上,有一个着棉麻长裙的印度姑娘正坐在阶梯上,身子贴着书架满脸专注地找着书。认真的姿势可以使人着迷。书店明显地还有第二层。四方柱和圆柱上也排满了书本,一直升到双手无法触及的顶部,好像是这些书建筑了书店的最令人舒适空间。根据上方的标签提示,所见几乎全是影、像方面的图书。有那么一刻,她为一些书深深地吸引,多么想就地坐下将那一本本内容精湛的图集细细欣赏,一窥那些画家、摄影家眼中的现实或非现实的世界。
所有的创作欲和创意高度都或多或少地与表演和窥视的本能产生关联。当然包括文字创作者。合上《what akes great art》,最后一眼所见是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鲜润的饱满朱唇与暗处浑圆下坠的珍珠耳环,共同闪耀出欲言难启却又透明的欲念之光。那双眼睛更是早已将一切事先说明。手在封面上轻抚,似向那有丝无措的双眼表示理解。喜欢却未必要拥有。祁安终于走出了图书的影像专区,临了又一个书架的拐弯口。抬起头正面对着方才进来时的出入口,几个年轻男女双双挽手进入。空气里低声交织着美国口音。每个国家的人,都有共同的专属国家气质。他们的气质率先分明在带着近乎目空一切的自信的美国女孩身上。估计是某大学里的留学生。
无畏都与无知相关联。祁安想着,避免碰到那个看书名几近看得焦躁又不停地朝她那一方向顾盼的美国男孩,而小心翼翼地从他后面侧着身子小步快走过去。他的焦躁通过他稍嫌缺少节制的身体正将走道的宽度内向挤压。待走得稍远后,祁安终于看到他静下心来拿着一本关于中国古代建筑的图书翻阅着。
书店突然涌进来很多人,好像有某项惊人的稀世价值突然被公之于众,而他们就是那一批对那一价值持有好奇又深感怀疑的一类人。一眼看出是那些倾向于结伴而行且死也不要孤单地或说令人深感没面子地一个人旅行的游客。对他们而言,旅行就是要至少找一个伴,到某个地方进行消费。
深度模拟叽叽喳喳的国语撕破了缕缕低音外语以及她耳机中那近乎飘逝的摇滚织成的怡人宁静。他们像一个小型旅游团一般地来了,看什么书都如看某处景点一般成群结队。七嘴八舌着从她身边很快地走过。浏览的是书,指点的是内在建筑。这外文书店在他们眼里也许就是此处西湖的一不可错过的景点。他们中的一些人很快涌上了二楼。
“……”
“我都跟你讲过了,买鞋子重要的是感觉,感觉对了就对了,价钱多少都不是问题。贵的也不一定就穿着舒服,便宜也不见得不舒服。”
“我不是说这个感觉怎么样。我是说你穿鞋的品位不行。买不对的鞋不管多便宜也是浪费钱。”
“这鞋是我穿的吧,我管别人怎么看呢,我穿着感觉好了不就得了嘛。”
“都说了你穿鞋的品位得提高,又不是叫你穿让你不舒服的鞋子。”
“都不重要都不重要,看感觉就行了!鞋穿在自己脚上,哪来那么多迎合别人的品味?”
“哦,我说什么迎合别人啦?那家里你那二十几双鞋子……”
“我说了我穿着感觉都很好!这么大声,跟个吵架一样!”
“你这双鞋,我都可以穿了……”
旁边的两母女的交流似在吵架。中性的语汇,却是谁也不甘示弱的激进口气。女生先前顾及她在旁边而小声交谈着,到声浪的一起一伏,谈至最后,差点吼出。作为女儿的她愤愤地向下一砸手中的书然后挪出很大的距离,留下木然立在一边的中年母亲原地语气逐渐式微至哑然。她转头看她一眼,眼里有丝窘迫。祁安抬起手,压了压塞在耳朵里的耳机塞头,就又低下头来。
她正在看《tehe night》。于是,取下封面上的小封套,对边折叠,夹在刚看过处当书签。合上书本,去看最下方的一长行英文名字。她好像看到了一张清晰的人脸。他什么都明白,对于他自己和他身处的这个世界。不顾一切地不可不执着的可爱。那是他的命运。
半个小时之前转到外国的部分,看见这本的书名时,她的心脏几乎雀跃得要飞出身体的领地,即使明知片刻之后会潜进最宁静的山野深涧里。飞速地朝左右方查看一下,各有一名中国人和外国人在专注阅读。看他们时的双眼飞扬着某种神采,绝然不同于海边的巨石冷眼旁观几乎是整个世界的潮起潮落。
她小心而迅疾地往脚边放下手中袋子,换了一个站立的姿势,压低不挂电脑包的一边肩膀,侧头抵在书架上,哀伤却又温暖的昔日情感通过兴奋的记忆神经电流般传导至食指指尖上和双眼瞳孔里。她几乎迫不及待得像是初次阅读一本书似的,翻过这本全英文版的的封一,去细看几乎千篇一律的关于作家的介绍。英文初学者般一个词一个词地看上很长时间,又一次又一次地通读完整语句。她一直带笑的表情,能让最不多疑的知识分子怀疑此版作者简介是否附上了作者那科幻冒险般颠覆常规的刺激神经的精选的生平情节。
祁安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眉眼带着不自觉的疼惜地翻开内页正文。她感觉自己正在异域三四十年代的陌生书房中,在微弱的灯光旁,侧着身子看那人将那一词一句在空白的纸张上一页一页地用打字机敲打出来。殷切的声音盈满整个脑海,化成笔墨映现在手中捧书上。她阒然潜入了他创造出来的世界中。直到随那一拨人潮涌进来又流散至她旁边的母女,无理取闹般的因着装观点上的差异,双方愈见不耐烦又不肯放弃地一来一往,往她的昔日非理想世界掺入了现时的现实因素。
妄想改变别人的成性习惯永远是徒劳的,即便是至亲。任何带着讨好性质的屈就也是浅层的短暂的。对于灵魂的愤怒和厌弃将由此演变而生。自私是个人无法摆脱和永远掩蔽的内在永生气质,一有失控的出口,便能毫不吝啬地显像表露出来。他们大多时候都将自己作为一种忍辱负重的工具,和永远找不到边界形容词的巨大载体。有时候,忘了自己只是现实世界中的一个人,却将自我关于神性的感觉和想象凌驾于他人的狭隘之上。然而,现实必然要求个人去经历和感觉……
不等脑中的思辨取得一个终极的结论。终极结论于她而言只是一时一地之情境下的特殊感觉,没有长期存在的必要和可能。依赖于往昔得出的某种终极结论,是一可以而且应该拒绝的感觉惰性。也许,它正在形成……
终于在收银处取得了那本原版英文的所有权。当她听见自己用英文向那位外国女孩询问店内有无作家的《tales of the jazz age》时,那女孩却用不那么流利却发音标准的中文告诉她,店内只上架作家的一些比较著名的作品。也许正如作者本身的预言,变幻莫测的时尚无聊地封杀他和他的著作。尤其是在逝去的他和当下的所谓时尚无甚关联的时候。
她只在大学时期的图书馆里完完整整地看过两遍《夜色温柔》。那已是近十多年之前的事了。此时面对此书时的态度已与早年的初始想法脱离干系。那时的初次阅读多是源于一种自以为的怜悯与爱恋,第二次阅读又像是一种对初次形成的情感的巩固或加强。她用一个月的大学时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每一个章节,独自的深夜里依然为某个想象中的形象黯然神伤。那是彼时唯一的一版已经只在图书馆中存在的译文版本。
婉拒了外国女孩推荐的精致书袋。她将自己的首本英文版《夜色温柔》摆入了身侧的电脑包中再从两边向中间拉上拉链。
脚步踩上书店通向第二层的旋转扶梯的木制台阶时,某种不知名的顾虑,让她踏在空气中的左脚在踩下楼梯的第三级台阶前调转了方向。
她看着楼梯阶级的眼睛,看见了十几级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的浑厚的踩踏声。那声音正在逐渐而坚定地扩大着音量,与周围人声的窸窣和耳内的轻微鼓点明显地区别开来。不容过多辩证地,祁安直觉自己不想与那上面下来的人,百分之百是男人的人,有一个擦肩而过的照面。
那一刻,仿佛有人在她转身后的背上轻轻而有力地推了一把,紧贴着她的脊背,掌心透过多层衣服传来冰凉的触感,让她在空调暖气中泛起一股轻微的战栗。
她转身后几乎快速逃离的步伐,带出一阵轻风,在身侧及身后遗落了无异于刻意极力避免遇见话不投机的熟人的尴尬。
用全身的力气拉开书店的玻璃大门,冷冷的风送来清新的气息。外面是一片不一样的沸腾。她使劲地贴着玻璃门站着不动,让迎面而来的又一批蜂拥而至的人进入。他们各个脸上至全身都洋溢着满心欢喜的气息。
她感到自己的身后站了一个人,距离太近,她没被围巾罩住的脖颈已能将那涌上来洒落的气息小心翼翼地轻触。紧接着,一只手自她肩膀上方而过抵在了门边上。虽然没有直接触碰,那手臂仍然在她挂了电脑包背带的右肩上施加着重量。
她微微地向门缘的方向偏转视线,没有看到那人的手,棒球帽帽檐之下的余光中只有裹着黑色衣服的部分手臂。厚重玻璃门对于自己的反抗之力正在减弱,甚至完全消失。
她听到了进来的最后一个女生轻声说了一声“ thank you ”。只是当她收回置于门上的力气向前向外走的时候,那门一如预料中,并没有旋转着紧跟上她的离开脚步。她心想着转头向那人说一声谢谢,双眼却害怕看到什么似的坚定地朝前远眺。远方的景致会引着她继续前行。
顺着湖滨路往前走,向右拐进学士路,轻车熟路地直赴食品区。货架上鲜红的包装纸盒,加上煽动性的情感广告词,很容易让热血的年轻人产生冲动性消费,即便他们明知自己要为那无甚用处的包装盒的设计付出好些钱。它们有存在的必要性。随手拣出十只巧克力,又取来一小袋纯牛奶和一瓶矿泉水,以最迅捷的速度在收银处结完账,再将它们收入装着书的帆布袋外的塑料袋里,最后搭上电扶梯快速离开深深的超市内似乎永远不与外界流通而有些不正常的过于暖烘烘的气流。
依然戴着耳机听同一首歌曲,边走边将一只剥开的长条形巧克力放进嘴里咀嚼,将废纸暂时塞在大衣口袋里。不绕弯地笔直往前走,往来看不到行人,只有在忽快忽慢地滚动着四只轮胎的同时排列出一条条虚线的车。在这条路的某一方向的尽头,她发现自己的双耳又逐渐地灌入了几乎一个小时之前才稍事避离的人群嘈杂。
近处的湖面荡漾着墨般光泽。西边的太阳已经十分虚弱,止于湖面的光芒已不再给人以金光闪闪的奢华梦幻之感。它给它们铺上了稀薄而破碎的一层美好事物终将像夕阳一样逝去的怅惘。有多少人带着顿悟的眼神甚至心态正在凭栏而眺,任自身的思绪在湖面上漾泊?好像看到的不是在座座矮山包围之中的小小西湖,而是给人以深刻人生启迪的广袤无垠的大海。他们以手中的手机或相机仪式性地记录下,他们的大自然与他们的心灵发生禅性化学反应的那一个个魔幻时刻。
在湖边休息区小亭子的一角落里,祁安以初次认识的视角看完村上春树关于菲茨杰拉德的个人化风格极强的介绍性散文,又翻去阅读书中相关的他对于《夜色温柔》的个性评价。这是一个阅读的怡人场所。长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大家各做各的,至少在表面上互不相干。
此时正是或者装作是无所事事的中年男子翘着二郎腿,摊着从报刊亭低价买来的作为打发这样一个闲暇时光的良品的旧日都市晚报,看报纸的头时不时地左顾右盼。衣着轻便的两个顶着花白头发却满脸红光的老人,戴着播放着不知是何内容的耳机在亭子的正中央一板一眼地打太极拳,双颊上垂下对周遭不屑一顾的表情,延伸进下巴上往下坠落的线条里。一个年轻男子把双腿平放在长形木凳上,交叉着双手侧着身子平展在亦作靠背的木栏杆上,使自己扭过去后的上半身正对着亭子外边的走道上来去的人,观看入迷得几乎一动不动,俨然不远处常年屹立的雕塑。
一个似乎年龄比前者还小的男人,在亭子最靠近湖边的一侧座位上,几乎烦躁得坐立不安,不时地而没有时刻规律地发出时而凝重时而轻忽的叹息声,不是巨响,却足以使塞着轻声播放着音乐的耳机的她听清。似乎只要坚持不懈地如此叹息下去,他将变得不再忧伤和多愁善感。
祁安的临近位置上,一个看着亭子内外所有这一切的眉眼显得略微低龄化的中年女人,交叠着双腿,前倾着身子,双手交叉在一只膝盖上。她向上拄起的一只手上优雅地夹着新点着不久的香烟,不时地从抹得艳红的唇中吐出轻白的袅袅烟圈。她右边刚进来一会儿且刚坐下的女生,使劲地用手掌拍打着飘至面前的轻烟,默默忍受了几秒钟后,终于一声不吭地飞快离开,一身扎进不胜密集的前后移动着的喧嚷人流里。
亭子中,此外不多也不少地并无他人。他们都不需要休憩,他们乐此不疲地在亭子外往来迁徙着。也许是觉得小亭子已没有多余的空地可供他们暂时停步歇息。从他们朝亭子投来的带着些许歆羡的目光中可以作此稍显自恋的猜测。
那个恐怕寝食难安的年轻男人在被她觉察着的时间里经过了不少于三十次的叹息后,且在最后一次发出一声几乎振聋发聩又婉转绵延的长叹后,终于腾地跳起身来,重重地拍打着与亭子有过接触的每一寸衣料,毫不留恋地一挥衣袖朝走道之外的闹市区扬长而去。兴许那边才是能够让他安下心来的世界。就像他对他所处的环境如只身在不必投入过多精力的荒野游荡一般,谁也没有对他的戏剧性退场多加一份较深层次的眷注。
一字一句地陆续看完两篇格调优美的译文,并没有因喜爱的作家的特色观点而衍生出对于他的新想法。那个年龄上大她近一个世纪的美国男人,在年少时于她心中确立的注入了她的私家情感的形象,并没有随着她年岁的增长而发生像蝴蝶成长一样的颠覆性巨变,甚至这十几年来也始终是稳定地一成不变。
合上书,收进帆布袋里,嚼完一条巧克力后,将耳机声音微微调低一些,侧过身子,右手臂横上栏杆,头枕在上面,脑子里有正中央两个老人的双脚轻轻触地的节拍,鼻前偶尔飘过烟味。很快地,它们渐渐黯淡了下去。不受管束的意识里开始淋漓浮现着一出出在黑暗中交叉冲印的画面,并有词句清晰的声音快于画面飞速升起。此时的她不在自觉思考状态,所有的话语所有的画面是不受管制的回忆的自动放映。闭合的双眼在光亮下微微跳动着眼皮。那些画面和声音给她的模糊印象是深刻,却抓不住的。祁安紧紧地收拢眼皮,感到自己的眼球都在向内挤压。如此,那些画面和声音被驱散,留下了一片黑暗的空茫。她明白若再继续下去,将会是一片清醒的明亮。她放弃了挣扎,很快地,那些画面温柔地隐退,继而声音渐弱淡出,她恍惚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一个无边无际,感觉不到天空的,漫天飘扬着毛茸茸白茫茫的干花的黄橙橙的枯草原,没有一个人,感觉不到风,高杆的枯草却在晃荡。这是一个温柔而慵懒的梦境,她却从这个小梦中猛然惊醒,清醒意识第一时间听见《for you》的男声低吟,并感到自己曾经有紧咬牙关的口腔动作。一转头眺望外边湖面之际,惊觉一条不大的黑色的鱼垂直向上腾跃出水面在空中绕一几乎不见弧度的弯后旋即又垂直向下遁入水中。溅起的滴滴水花以及持续几秒向外扩散的淡淡圆形波纹,让她相信方才远前方闪现的并不是幻觉。只是深水处的鱼跃出水面击出水花的景致在寒冷气流控制之下的冬天并不多见。这种景象,使她莫名地感染上了一种褪不去的欣喜。
再从湖面回转头来,才发现打太极拳的两个老人不知于何时已经离开了。年轻男子果然是活生生的雕塑,看报纸的男人似乎有看不完的报纸,而已经不再吸烟的女人正在低头用手指飞快地戳着手机屏幕。她喝了一口矿泉水后,再撕开一条巧克力,从而微微调高音乐声量。亭外依然往来喧嚣。
亭子里又进来一个人,脑后扎着一束掺杂了银发的短马尾,戴着银丝边眼睛,脖子上挂着配置高级的长镜头摄相机。一种专业人士行走江湖的形象,长时间行走于家门之外使他得以免于像其他中年男士一样身体横向膨胀开来。祁安不自觉地对他关注起来。
衣着朴素却面料优质的中国男人,脸上有历经种种自然之气却依旧泰然的风尘纹路。嘴唇紧抿,眼光不太柔和地锐利,给人以不适用轻佻的娱乐话题打开初次见面时的谈话局面的印象。与这类人相谈更多的是依凭自然之力安排的机缘。他还未卸下背上看起来颇沉重的黑色双肩背包,就将他胳膊下夹着的三脚架摆开放置在之前两个老人所占据的亭子的正中央。或者负重拍摄是他的常态。祁安看着他一气呵成地快速取下脖子上的摄相机,小心翼翼地架在高至胸前的伸缩三脚架上。之后经过一小会儿的镜头调整,微微前倾地俯着身子在摄相机里进行取景。点燃一根烟,在吸烟与透过相机看景之间间歇着来回作业。
她顺着他的镜头侧转身子向远处湖面眺望。
首尾处各自相互重叠在一起的两艘划船,由黑色颜料笔勾勒涂抹而成,不见倒影,一艘正驶进一片隐隐约约地泛着白色亮光的湖面,另一艘似仓皇逃离,正驶向一片墨般的无垠之境。船上屹立的摆渡者在某一处挥手打过一声招呼后,双双奋力摇桨似正迫不及待地远离对方。在两艘小船彻底甩离对方之前,各自船上的一名乘客都默契地低头表示正处于深深沉思的状态,谁也顾不上旁边船上的那个谁长什么样。偌大的整片湖面上,暂时再无其他人和船。
远处重重绵亘的矮山,黑色渐次变浅,难以觉察的最远处封闭的波浪形是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的灰色。久久不肯离去的深灰色浓云将虚弱的迟暮之阳埋进灰色天空的深处,只是湖面上虚弱无力的点点闪烁白光表明西山顶上的太阳在彻底陷落之前仍会释放着自身的丝丝温暖光辉。
在两艘划船彻底驶离对方,变得没有任何甚至形式上的衔接时,两边的乘客开始从各自的船上回首,朝对方的位置上望去。当触到双方的目光时,他们开始转移手中的相机的拍摄方向,以此掩饰自我深处认为的偷窥行为。
祁安查探似的快速回头,俯身在相机前的男人正按过快门。她猜测他固定下来的,是坐在船上的两人相视的画面,并且只是作为他的作品构成的一小部分,而人物的动作又渺小而细微得不易察觉。崇尚模糊的印象主义风格。下一刻,祁安发现他神色柔和地侧脸看了自己一眼,未笑的脸上隐约有笑意。继而举目远眺,并深抽一口他的烟。近乎透明的一束烟袅袅飘往湖面。
祁安站起来,一边按低了耳机上的音量,一边将随烟而去的视线收回。在第一个字正预备无畏地从双唇间跃出之时,里边突然间不作任何预告地嘹亮起来的阵阵鸣笛声使她乍然转移了注意方向。明显是多辆警车的鸣笛,不仅吞噬了她几近出口的语言,更是穿透湖边走道上人群的嘈杂,打破了暗色幽寂湖面的平静,好像正在景区中游逛的所有人,都能够听到那声声具有警示意味的告急性鸣笛。两艘划船早已遥远得看不清对方。
此时,亭子中的人,除了这个摄影之人,所有人都如湖边走道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脸上毫不掩藏地显露着疑惑的神色,朝着传出那些阵阵巨响鸣笛的方向作无谓的张望。并且,在下一秒看向身边的陌生人的脸时,脸上依然是尚未褪去的与对方无关的疑云。那一刻,他们毫不设防,有疑惑的人如脸上的略带烦恼的疑惑一样,都近乎天真。
她看到了他。
那个在忽快忽慢的人堆里穿插着快步行进的男子,他没戴帽子,没戴眼镜,没围围巾,没用高级单反相机,可是他仍然穿着那双突出醒目的粉红色耐克运动鞋。她一眼看到她来时的路上人群中那抹分明不同于周边他人的快速移动时,就在纷乱的腿间瞥见了他脚上穿着的粉红色运动鞋。正是那双鞋子,叫她认出了他。
他的双耳插着耳机,浑身黑色的装束使他袒露在外的脸颊、脖子和双手显得愈加白皙。远远望去,气色绝佳地白里透着粉红,好似刚淋过冷水浴,也许与迎面冷风的吹刮并无甚多关系。肉眼可辨的形体的轮廓气质,充分而迅速地使他与远近身边的所有人区别开来,肩膀以上的大致线条更是直接明示他体质形态上的与众不同。
他好像没有听到此刻正使得他之外的人们满脸疑惑的阵阵警笛鸣响声。确切地说,他不是没有听到那警示声,也不是没有看到周边人们无知天真的良善神情,只是,他在专注着什么,随着他的快速前进。那使他专注的对象,令他对周遭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一路偶尔停歇下来的快速穿行如过无人之境。双眼随着身体的前进往视野里的每一寸快速扫视一遍,带有明确地捕捉到一些什么的心理意志,间歇着停下脚步,只是为了用平板电脑永恒地截下他钟意的眼前图景。他的双手正拿着平板电脑一路照过来。他很赶时间,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他的双脚正快速穿越着经树叶间隙投射到步道上的缕缕夕色光线,向她的这个方向走来。
☆、宿命智通
她的脑子很清醒,然而,她又该作何反应?
她呆望着,向着一个点凝聚,忘了眨眼,以至于那个移动着的点越近却越模糊起来。从身侧举起一只手来,摘下了插在耳朵里的仍播放着音乐的耳机,她早就听不清那一声声“for you”了。望着那个快速移动的身影,脑子里闪现一幕幕相关或不相关的影像片段。
她知道,不知明确从何时何处开始,自己始终在有意无意地寻找着他,想要面对面地迎视他,甚至想要跟他面对面地开□□流,无论用自己的国语还是用他的英语。在走着路的时候,她每一个凝神扫视的时间间隙里,有好那么几刻是思忖着碰面之后要跟他谈些什么的。好像有好多好多话,又好像即使不可移转视线地面对面也是无可言语地不知启齿为何的,而每一次的最后,那些设想全都烟消云散了,像山边的晨雾一样不知去向地逐渐模糊着消散开去,又仿佛不知于何时自天空掉落下来的一团云一般在每一处都留下了丝丝痕迹却无从查询地拔过。
从离开四季咖啡小屋后进入国际青年旅舍开始,她一直以来都隐隐约约地觉察到有一双眼睛在某处以她为聚焦点地观看着她。不是行人陌生人带有欣赏意味或无所谓意图地观看,也不是对她的容颜流连忘返,要从自己身上发现一些什么或已经发现了什么又继续的探视欲望在那束她不明了的视线中尤为强烈。多年孤身走南游北的生活,已使她对以她为终点的视线甚至她不经意觉察到的不以她为目标的目光都尤为敏感。
她明白,从某处开始的寻着她的眼神,至少在那每一个当下并无恶意,只是她又不明白,他为何会对她的身影产生兴趣,以至于甚至如此藏而不露又锲而不舍。除了她自我的内在感觉,她知道,她整个人对于时下热衷于社交网络、娱乐真人秀、电子游戏、ktv唱歌、上网购物和成群结伙地吃火锅等等的年轻人来说,是乏味甚至索然无味的。她就像与她同样年青一代的男男女女完全失去了关联。她是一个以看似年轻的肉体和年轻的年龄欺骗着世人的人,两者对她均不具任何可观的理想意义,也许它们提供了她孤身行走着的实际现实价值。没有健壮的年龄和躯体,精神、意识将如困兽挣扎不休,个体的灵魂会趋向灭亡。她知道自己早已对此滥用不已。
任何个人或团体都无法激起她纵身投入所谓的具有安全感、归属感和存在感、共有感的任何人制程序。对于长辈,她不是一个可以为他们创造欢笑的小孩,她无法使他们从她处感受到儿女绕膝的幸福感。或许所有人都能够感知,人与人之间只有在离开和重聚的那两个当下,所承受的痛以及享受到的幸福是最强烈的,而其他所有长久的陪伴及缺席,都会使人产生可有可无之感的厌烦和麻木。良久之前,她麻木了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的紧追不舍。拖延着逗留的时间,只为在某一个转眼之际将他揪住,未必严声质问,那些尽是有着明确目的的漫长暂时驻足。
然而,当她有了那般清晰意识之后,她始终没有亲见他一眼。而后她的每一处漫长逗留,已演变为不再等待着他现身。那种行走方式本是她的姿态,她的常态。她已无所谓是否还是有人或那某一个人还在某处继续将她窥视,她与一时一地努力进行再融合至离开的时间都足够长。可是,她知道他一直在某处,只要他还在将她关注着,她就能感受得到。就是熟睡着的人,也能够被人看得警醒过来。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她已于不知不觉间开始了厌烦在游人如织的人堆里将他寻找。如此意识更是显著于她正打算认识一位态度极其专注的也许是专业摄影师的时候。
此前,未进涌金公园之前,她就已感受到那两束视线所投射过来的某种欲望在消退,脊背甚至全身逐渐少了被触碰的感觉,而后至她全然感受不到那在某处的异样目光。那是经历长久时间的麻木之后,忽然一反常态的,触动神经般的明显觉知。彷如一直以来朗照着的月亮突然转了一个身,不再投射那渐渐被适应后难再引起敏感反应的清亮光芒,使地球在无星的夜晚沉入了黑暗。他已出手将投注在她身上带来温暖触感却不伤身的焰火浇灭,并彻底离去,且未留下任何她可寻的迹象。此后,她的一切将与他无任何关联。
多年漂走中,从来没有人持续如此长时间地将无趣的她作她解不出对方是何意图的关注。从即将离开涌金公园开始,她将他寻找,只因她想起昨天下午咖啡馆女孩打趣着向她透露的关于那位傲慢而绅士的异国男子的那条趋向信息。那是一个现实可循的依据。她预感到会在西湖景区里再遇见他,只要她不将注意力倾注在人群之外。那一刻,她不知道意义何在。这不是一厢情愿,也不是某种情感依赖,更不是源于对某种特殊关系的期待。他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跟她一样带有某种识别符号的,地球上的一个人。
多年来,她自觉对于枝繁叶茂的人际关系无欲无求,对貌似日益增温的来自原本陌生之人的温情也从未有过恨不得留下常驻的留恋,也不渴望围绕有着庞大根系的亲戚家族构建成符合她的某种完美主义倾向的亲情。作为一个边缘之人,却流连于人间,似乎只为换一个地方看书和写字,以此作为自己尚且生活下去的通行证和凭证。然而,她却真真切切地在将他寻找,搜索每一个人群内外的身影,甚至像警犬一样提高警惕般的去感觉那两束眼光,去寻找那双粉红色的耐克运动鞋。版式繁多的那一件件衣服,形式各异的那一双双鞋子,以及太多一张张似乎没有多大区别的或笑或不笑的脸,久看人群,早已让她更觉脑袋眩晕,渐而产生四肢乏力的错觉。
可是,他现在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在她的漫游过后倏然停住的视线的终点。他已没有任何掩饰,亦没有丝毫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念想,他大步再次闯进她的视野,没有任何因由她的目的,完全地将自己暴露在她的双眼里,并且正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身形逐倍放大,伴随着形体轮廓的逐渐模糊。
她怔住了,是对于自己的行为反应的害怕。祁安眨了眼睛,略感酸涩。她的双眼一直盯着他整个人,而他的双眼却似看不见任何一个存在着的人,直接略过她所在的亭子中的每一个人。他好像不觉有她,即使发觉,也不会有什么例外。尽管他们之间还有好一段距离。可更近一步也不过几秒钟的事情。有一群正互相交流信息的密集的观光者木然挡住了他的去路,她看到他绕到人群的外围,全身都在散发着匆忙的气息。在某一点他停住,并且双手举起了放在身侧的平板电脑。他的视线正与她所在的点构不成任何几何交集地从旁而过。他此刻看向的正是她一直凝望的寂静湖面,以及她身旁的摄影师的镜头所校准的视域范围。
她迅疾望回他,惊觉他双手举在眼前挡住了几乎整张脸的平板电脑正往以她为中心的这边偏转方向。一股火烫猛然蹿上她的脸颊,她立马转身,将紧张或羞赧或其他隐向湖面,心脏却依旧猛烈地鼓动着。她没有发觉她身旁的摄影师正若有所觉地不时瞅瞅她。
然而,此刻她也不知道,那个蹬着粉红色耐克运动鞋的男子,正从亭子外面的走道上步履矫健地大踏步而过。当他正经过亭子向里边走道延伸出去成相交点的一处走廊时,他无所阻隔的侧望目光有那么几秒的停顿。只是看着,像作为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观光客一样地看着,让人无法准确遐想出他的目光中所含有的情感。然而,在下一秒,他就又以他明显区别于此时一般观光客的行走节奏向前远去了。
祁安知道他已经越过亭子远去了,而她的心悸也已经漾不开丝毫余波。像从未发生过什么地风平浪静着,如这此刻不见任何生命迹象的宁静湖面。从湖面刮来的冬风夹杂着丝丝穿透衣裳的冷意。祁安在感觉到他已经离开亭子的附属范围后就一直盯着他的背影。风轻拂他微卷的亚麻金发,他的迎风离开是那么地不假思索,也竟是那么的刻不容缓。最后,她看到他鼓囊的黑色双肩背包倏然消失在隐露在树枝间隙中的某个拐角。
祁安转身,面向着端立着的摄相机坐下的时候,她听到那站在旁边的摄影师不是很自然地假咳一声。他的这一声假咳竟使那边那个又吸起了烟的女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坐定,低头找耳机正要重新塞回耳朵。她听到有人正向着她说话。
“你们认识啊?”
祁安抬起头,正是站在摄相机正后方的摄影师。他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多么外露的感情。辩其情感状态只能听其语调音色。
“啊?”一秒的哑然失笑,而后惊觉,旋即接着说:
“不认识。”
“之前叫你,你都太认真了呢姑娘!”
“啊,不好意思,走神了。”她只能咧嘴尴尬地微笑着。
“美女不仅要等人来追,也要学会对帅哥主动出击的嘛,有没有道理啊?再怎么喜欢一直犹豫下去就没感觉了嘛。”
“……”祁安又是哑然,身体僵坐,仰头直视他的脸,代以微笑作答。
她又看向那吸烟的女人,她也正事不关己地朝她这边看。塞进耳机,发觉音乐似有若无,如即将熄灭的萤火虫微弱地亮着灯。
“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大叔,你说话真可爱。”
祁安拉起电脑包背带。她很想使耳机里的音乐换一种状态。
“姑娘你很能思考,不过想太多了就不太好了。不过我想起事情来也能整整不理任何人个二十四小时。”
他的口气,像一个父亲,而不是陌生人。
祁安一抿唇边一点头,略一思考的样子微笑说:“好建议。谢谢!”
在他看来,思考者,似乎是沉默寡言者的代名词。然而前后又有本质上的区别,前者的沉默才能无端打破人间的距离,而后者却是另一方式的自我隔离。然而,她却是看起来沉默寡言的思想漫游者。
“大叔,湖里有鱼跃出水面呢。再见。”
她看到他用手背像一个长辈一样冲她摆手。皱纹里还有丝微微的笑,将她的全身观照。她率先转过头去。
走出亭子,心里漾开丝丝一切都将失去控制之感。为什么最近总是有人以洞察人心的姿态又佐以建议的伪装,说出经过模糊处理的她潜意识之中已经决定将要付诸于行动的意图?然而从脸上隐现的不耐烦稍纵即逝,回头再看向亭子正中靠前位置,她估计此刻那个俯身在摄相机前的专注摄影师正将快门按下。景象是已被不止千万的游客遐思过或忽略过的同一片湖和山。它们在他眼里,也许早已变成了另一番别具意味的色彩和轮廓,在某种明暗之下涌动或静止……
亭子里边的整条走道隐映在苍翠的不凋行道柏树下,从两边覆盖到地上的阴影升腾成冬天向傍晚时分迫近的阵阵阴冷。有人坐在阴影之下的石凳子上休憩,有人走在丝丝光线里,更多的人是互相手臂挽手臂地搀着以互相取暖,他们走成一排排地横在狭窄走道中间。狭长的走道上,几乎所有人都以同样的速度缓慢前进。不停地前后互相插话是造成这片人流差点儿停滞不前的主要原因。因为感兴趣的话题,没有人想要将释疑延后至百步之外的阳光区域。他们迫不及待地将谈话在阴影里进行,而且他们也将以新面貌出现在阳光里,如果还有阳光的话。
“好像是说,当场死了两个人呐!有一个是老外。”
“啊?真的假的!”
“让我看看有没上bbc。”
“什么?在哪里?”
“哦,刚刚警笛疯叫就是这个原因啊?”
“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啊?”
“赶紧的,快上微博看看!”
“……”
“死了。刚好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好怕怕呀!”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刚好看到了,就在公交站旁边。”
“都还很年轻啊,30岁左右。到医院估计也没救了……”
“……”
“天哪!”
“是车祸吗?”
“呜,亲爱的,太可怕了……”
“那女的自杀?这不是害己害人嘛!”
“又不是高速,开这么快也是作死的节奏!”
“其中有一辆是保时捷。跑车,也是极快的,可惜了……”
“那个女的是……”
“……”
似乎所有人都在谈论多少分钟之前刚刚发生的人间悲剧,这似乎也成了所有陌生人之间开始交谈的话题。有人开始感叹人生如梦,更要及时行乐,或许还暗自庆幸此刻自己的身份是作为一个享受人生的游客。有些人开始分析避免如此悲剧的合理假设,短暂的激烈辩论,得出结论为根源是个人的性格问题。同时,人群里产生了守在一旁的耐心的倾听者。
祁安成了异类。
“挤,挤什么挤啊?卧槽!fuck!……”此人一时用词有点困难,只是瞬间就变成了哼哼声。脏话从某高处斜斜地咕哝着甩落下来。
祁安抬头惊觉自己一不小心踩上脚后跟的对象,是一个男性装扮的高个子短发女青年。眼周涂上的浓浓黑色眼影,表明她追求的是中性的妩媚。这样的人或许个性爽朗,唯一使她怒火爆发的缘由也许是久经克制的谈话欲望屡次被旁边亲近的人堵得找不到表达的出口。
“抱歉,抱歉!”祁安低头连声道歉,并伸出一只手上下摆动着表示深深的歉意。她依然往他处人缝间挤去,不想再多地停留在已经几近停滞的人流现场。
“挤什么?赶着去投胎啊!”她的趾高气扬似乎不容许自己为她的道歉买单,爽朗的个性演化成了尖酸刻薄,不止出于对自我尊严的维护。她的受害者心态使她继续冲着已经从旁边穿过的祁安再叫嚣着。
然而,这并不足以使她将旁边及前后的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方向。
“哎,别生气了啦,也许听不懂中文呢……”
“操!什么?像个该死的疆婊!还染了头发就以为自己真成老外了?”
“……”
祁安将自己的听觉注意力重新调回自己的耳机内容。一曲落幕或预备着重新演绎之际的片刻沉寂。没等预想中的人声响起,她从大衣口袋中快速拿出手机,在亮起的屏幕上按了暂停。将音乐播放模式改成随机,再点下右向播放符号,升高音量。
她已不想去细究自己此刻顿起的酸楚究竟是为何,源自某处的激烈浸透鼻端漫至双眼。祁安伸手拢了拢围脖的羊绒围巾,又将棒球帽沿往边上转移。不料曲子演至鼓声频起的乐段竟使她潸然泪下。她再次拿出手机,在滴落的模糊中将播放模式固定成了单曲循环。
为什么,她会看到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地哭泣?
她凝视着他双眼的瞳孔,那里有宁静似海的怜悯,让她可以无所保留地向他彻夜倾诉。她的双手紧拽他的双臂,紧握他的双手,而他只是带着深深的怜悯和疼惜,静静地凝视着她的将心灵和盘托出的眼睛,看着她不断启合的双唇。
谁也不进一步靠近谁,中间留有最适当的距离容他们互相凝望而觉得亲近却不遥远,不会触碰到谁,却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而不羞怯退避。不需要紧紧地贴身在一起的拥抱,不需要任何柔情蜜意的宣言。柔和的月光在一片漆黑中将彼此的五官映照在敞亮的心里。他们的内心质地如夜色一般温柔,如轻风在平静的湖面柔情缱绻。
她伸出双手搭上他的两侧肩头,抬起脸将他如视珍宝般的深深凝望,不舍得阖上眼;他伸出双臂有力地将她圈在温暖的怀抱里,坚强的下巴伏在她的一侧肩膀,珍重地阖上双眼,如获至宝。他们温柔而深情地相拥在结束了双方所有的倾诉和倾听之后,月色先他们而去沉入了睡眠,在距离迷失之城千里之外的寒冷冬夜。
天未彻亮,他们相互不语一言地最后望别。他和她知道,彼此之间还有无数个出其不意的约定。从此各自启程,回到个人自己的光和影里,彼此之间音讯全无,直到照亮他们的夜灯,像半隐半褪浓雾中的两座山顶上孤灯的光线穿透夜空汇聚成一条在雾里晕开温柔光芒的平直线段。
他们之间没有说一句话,却又好像知悉对方心里本就愿意袒露的每一厘所思所想。那些话好像已经对他说出,那些话也已经选择让她去倾听,在另一个相通的世界里。
然而,此时此刻,她正在为那一光景,为某种她尚未有过的生命经历的逐渐逝去而泪流不止。
祁安骤停疾走的脚步。一下子顿住。同时感到后面有一个低头盲目快走的人差一点儿就撞上了她。那人闷哼着咒骂一声很快走到她前面去了。
沿着细长耳机线,从大衣口袋里抢似的抽出手机来。她看不清他的脸,除了冥冥之中那似海的双眼,其他全然模糊一片,而那怜悯及疼惜却又是那样的清晰,一如此刻润湿她两颊的由温热变凉的液滴。
她静止在人群里,迅速点开音乐的播放界面,将不断把她脑海里的画面往前推的进度条往后拖回到前段鼓声开始奏响的分秒。她想再听一遍那导出方才影像片段的声音。可是,她仍然看不清他,此次已不是任其随意浮现而是刻意想象中的他,只有他对面被自己的刻意遗忘的自己仍旧那样不自然地清晰。那灯光自他后方径直打上她的眉眼,却在卧蚕上绘出浓重的阴影。
她将永远无法再会见他。他已在她所能见到的人群之外快速地远远而去,而她从来不辨方向。
稍稍再升高些音量,任旋律循序演进。祁安抬起头来,惊觉般发现自己已在伫立的暗色雕像外边。它们似乎刚摆脱人群的包围向外展露出自己。一个穿着运动装的老人,正经过那群一动不动的雕像,她像教训自家孩子一样,飞速腾出一只手弯起两根手指在最后一尊雕像的头上,轻快地敲了一记。不期而同地,她得意而调皮的窃笑撞进了祁安湿润的双眼。同时,继续向前竞走。一排坐在右边凳子上的戴着草帽的青年向前屈着身子朝面前经过的靓丽女士吹起轻佻的口哨,却在看到她时突然呈呆哑状,并且盯着她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眼球。
祁安蓦然留意到又从自己眼里流出的两行液体来。它们不是悲伤的产物,可是她似乎也不想明了此时它们繁复而多重的深意。她为什么要哭?究竟为什么哭?有时,眼泪只是像汗液一样需要找到一个必要的途径方式得以排泄。她选择微微低下头来,用与电脑包同侧的空手捡起垂落至大腿的羊绒围巾的一角,将从来未被她刻意控制的眼周液体轻轻沾去。
然而,就像在满天繁星却布满迷雾的夜空中,乍然发现划破了整片朦胧的宁静的一颗迅疾的晶亮。那颗跳跃的星星在她眼里已然过分耀眼。
她又仅凭随意转头的一眼,再次看到了那个在人群中兀立的男子。她才匆忙地开始将他追寻,才又自觉这是有些可笑而盲目的幼稚举动,而他又再次出现在了她的视界里。反复在她眼前出现的人很多,可她只记住了他的识别符码,并且兀自产生了一种自我深刻的情绪。她知道,这是不计后果的,却也没有臆想之外的归进深刻渴望的,源生于个人情绪的自我化学反应。
他正站在停靠着艘艘金碧辉煌的游船的码头附近,正朝他的正前上方曲臂举着他的平板电脑。他此刻的视线极可能又是与她此时所在的点之路线构成远距的极近平行的。可下一秒,他又将极可能只出现在她的视野盲区里。最危险的距离是,他将坐上游船远去。
祁安觉得,身上的这双脚快要恼怒地嫌弃起躯体的沉重且迟缓了,即使它已经脱离集体将自己向前飞奔而去了。被急促抛在身后的白公仍在依依惜别,年复一年,那是漫长的告别,似乎不知疲倦,似乎岁月从未让他们真正地别离过。然而她此刻却是实现了某种意义世界里的重逢,在这里的最后一滴滑落的眼泪由来被借口为喜极而泣,对她却像是失而复得,行走意义上的光明的失而复得。即使从未真正实实在在地得到过什么。这是一处一地在经历上神圣的一起人事物。
她的浑身上下都刮起了风,逆向扑来的风震动她延伸进双耳的耳机线,呼呼风声经耳机线,传输进在体内炸开的音乐里。她踩着那浑重鼓声骤进,棒球帽下的两边长发飞出了风的形迹。有那么一秒钟,她以为耳内响起的歌声就是那人的说话声。她甚至模糊了她周身的风的虚实。她在快速绕开障碍的同时,一刻不停地将他追寻眺望着。
他已转身继续前去,若她以她往常的速度踱步走,除非他倒过来往回走才能让她再遇上他。然而,若他站在原地突然回首将正在向他探着脑袋疾走的她瞻望,那对她来讲,却会是一个令她百分之百感到惊悚而恐慌的瞬间。依着内心实际上早已积淀且建成的罪恶律,她眼下的行径是会被那个自以为高尚的自己排斥而唾弃的。紧追不舍地跟踪并且就对方想入非非,对对方进行的是意识上的□□。人的罪恶行径,终究始于心念,甚至模糊朦胧的无所畏惧的意念。然而,她现在正时刻隐匿着这种种心绪,仍远远地在他后面追着他的一点点身影。几乎心惊肉跳的心悸和紧张,像他在人群中若隐若现的身影,时不时地浮现。在他停下来,站在湖边上眺望着什么的时候,她会突然担心他能够感受到她近乎灼热的目光,然后出其不意地向自己的眼睛射来一箭……
从连走带跑地飞跃圣塘关亭边的拐角后,好不容易才将激进的脚步控制在一定的快行速度。她瞥到远处的湖堤上缓缓流动的人群,渺小得如同爬在一条巨线上的只只黑色蚂蚁,身边展开类似的嬉笑怒骂,以及孤芳自赏下片片沸腾的沉默。有人的地方总是少不了声音的。侧斜身子,使电脑包的背带深深地扎进肩膀里侧,将脖子上的围巾圈大,把帽檐对着额头摆正再向上推滑一些,又在后脑勺处向下拉拔帽沿,使双眼有一片更明豁的视野空间。突然想起昨天耳机里声音的暴露,又摘下仍在播放着《lost city》的两只耳机,边追边放在耳外检查,再塞回去。
这是一段追逐的游戏。没有达成协约的竞争对手,只是被她一厢情愿地设定为追逐标的的却并不知悉的陌生对象。她甚至现在仍未看清他的长相模样。这已是一次带着某种幻想怀有某种情愫的追踪。
另有一个她,作为毫无干系的旁观者,在这拥挤的两人之局外清晰地探知着这一切。那个旁观的她和这个只盯梢着一个人的她,却是思维同源的两个独立个体,就像观影者对电影剧情发展的控制只能另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任性进行,或就认命作为一个将自己代入的主动的旁观者。
她的目标永远在不定数地快速移动,为了能够永远地瞥见他的一点身影,她甚至不能有丝毫打盹的念想。他在人群中如过无人之境地快速穿行的形体轮廓,就像一块已经进化到能够轻松控制吸引距离的磁铁,在人潮涌动处影响着她滋生出一点点可以进一步距离接近的期望。在他被一面面陌生背影淹没的一个个瞬间,那种期望是那样的强烈。
祁安感到自己身边的人,不是在快速地退离自己而去,就是被自己无情地远远抛在后头。她看不到身边的那些作为人的人,在这段追逐的游戏中,他们只是一个个挡在她面前使她需要费时费力绕开的障碍,或是一个个能够掩护她的跟踪和窥视之触及羞耻心行径以防在标的眼前暴露的壁垒。舍弃浏览或端详那涌流着的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只为了一见一直在百步之外的前方,那个来自异域的且在幻想中仍见不到全貌却又于现实中产生亲近感的陌生脸庞。一种种对立的矛盾,在她心里生机盎然地共生着。
追逐一个看不清轮廓的梦想,需要耗费几等心力;追求一个不了解却一心趋向的人,又得经过如何的构想。所有那些有关追与被追的关系,仿佛自然而然行进的程序,又如永远地被摆布在那无形的力量之手中。一切自然均非全然不受约束的自然而然。情感和理智不过是被策略性地调兵遣将之方式手段。
他们又不仅仅是一张张被她略过去的脸,她能够在自她身边经过的人身上嗅到粗陋但不可固执强辩的形迹,那些已然逝去和将近未近的未来,塑就一个个总有一刻属于超然的现在。怎能不说人忘掉一切忧愁地享乐不是一种超然?像那自以为苦极。然而,绝大部分人被来回踢在两极之间,是为超然之外的人之现实困境。
夕阳像是暮年之人回光返照一般,经过好一阵子抑郁的衰微之后,拨开浓云,执拗地朝西湖倾倒属于它的残存的光辉。天地因缘光线和谐成一片。
在断桥残雪处,她的双眼长时间距离地丢失了他。是否该心生懊丧?她本该拔开双腿将他追上,而不是仅仅保持距离地紧跟着近乎鬼鬼祟祟地亦步亦趋。
道路的交汇处加之典故景点,过分的喧闹嘈杂,耳内的音乐混进了各种杂音。祁安在亭外的上坡坡脚处环视了一圈,在一个个移动着黑色的身影中看不到经她标记的符码。
踱往断桥最高处,随着地势的升高,涌起一浪失落。荷枝枯黄在清冷湖面,不远处的保俶塔毅然挺立在一派枯瘦中,几只无法飞得更高更远的风筝以鸟的形态飘荡在天边。左侧的北山街上不断来去各种品牌高级车,湖边走道上的每一张长椅上坐着抓紧晒最后的阳光的男男女女,长椅上有附近喧嚣之外的安稳和宁静。右侧是匆匆追着他来时的路,密集着的人们已经模糊了它作为一条独特走道的特殊典型性。它跟哪条走道都一样,又都不一样。她刚刚从那条湖边路上一路走来,现在却模糊得不现实。好像她从一开始就一直站在这里,呈痴呆状又高深莫测地观想着那一切所见所闻。可是,棉鞋中双脚于激烈行走中燃出的灼热作出了最不容置疑的有力驳斥。
中间,不断有人汇入和散出。缓而短的白堤上,所有人和谐地律动着,抬头或俯首,应和着夕阳的温柔光芒,不争不抢,不争先恐后。骑自行车的年轻人也以步行的速度徐徐前移着,左右两面的平静湖面似乎已教他们收敛了由来急迫而不耐烦的心性。就如面对将死之人,兴许人人都会突然萌生一颗怜悯之心。于那堤上,她看到了某个尽头。于依旧情绪热烈的音乐之内,她听到了自己内心某个东西悄然崩解的细碎声音。那是对自己一直以来秉持的自我信仰体系,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毁灭性的怀疑。
打开手机,本想退出音乐软件,手指却是点向了暂停,演至五十六秒的《lost city》于高昂的“every heart”处戛然而止。脑子无法将紧接着的音乐自行演绎下去,关于音乐的感知在曲子仍在播放之前就已被视觉的丢失所蒙蔽。她是喜爱brett的声音的,然而,音乐,无从欣赏,就不去机械接受或虐待。那晕着金黄的夕阳,使她觉得浑身发烫。清晰地感到腋下已经如眼窝一般潮湿。根本没有预先的酸楚,泪水以突如其来之势漫溢了整双眼眶,又很快地渗进唇角。那涩味在强迫自己接受,那纵贯双颊的液体是出自某种苦涩的情感心理。只是那流泪的前因后果都近乎没来任何情感来由地机械,仿佛体内的水分过多,眼睛只是被选择了作为一个开放的闸门。
不想被人发现一个单身年轻女子在西湖断桥上独自哭泣,祁安将身子转往侧边的湖面向下俯瞰着,任着泪水肆意滑翔。任何事情都该有个终止。只高至大腿中部的护身栏杆,能使站在桥边上的人默默无闻地向下倾倒成为可能,只是结局可能会无谓地兴师动众。出于某种戏剧性的构思,西湖断桥边救人事件的大字标题可能会被戏剧性地搬上某报版面,并且随后附和着条条缓解悲剧色彩的美式幽默评论。
只是可笑,最可笑的是人心的猜忌,而这方面,人人都自我甚于他人,不是功力的强弱,只论将自我置于何种疑似高人一等或低人一等的位置。然而这种种交织,又似乎难免有些可爱。无法避免地无奈,那就只能或最好去感觉可爱……
右边双手拄在栏柱上的老伯像是怕她会向前倾下去,而不住地看着她又向她缓缓移动着身子,似想看看她在看的究竟是什么。余光中破碎着叠现的他,让人担心一个向湖的惯性使然就会使他一个翻身而一去不复返。
祁安立正身子,用手臂上的衣袖用力一扫双眼,而后不闪避地看向老人试探她的双眼。皱纹已在他的上眼睑上盖出好几层眼皮。
“姑娘一个人来旅游啊?”在对视了好一会儿老人才开口,好像一个问题的组织需要长久的思量。
“有人一起。”
“有人作伴就好……”
“他在前面等我。”祁安伸着提着袋子的右手指向缓坡下方的白堤。
“年轻姑娘即使一个人出门在外也不要慌慌张张的……”
祁安以笑作答,点头表示同意。
“我要去找他了。”
老人不再说话,只是眼看着祁安绕过他向前走去。
沿着栏杆在缓坡上直下的祁安转头看那个老伯,只见他的背影被拥进断桥的另一侧缓坡,身体逐渐被桥面吞没,直至最后白色的发顶完全湮灭。
☆、形与色同
双眼恢复了不喧腾的寂然,祁安再次移身至断桥的低矮栏杆边上,看着向左晃动的湖面。
一阵绵长的遒劲从白堤的西面尽头极速赶来,沿着断桥斜面匍匐而上,似乎在使上全身的力气,想将什么东西一把卷走。此刻正在断桥上行或下行的游人,趁着风逝,开始躁动欢呼起来。有人开始嚷起神曲,声音洪亮,满腔热血地将走调的嗓音飙到极限,在最高处将完整的旋律一口气搔乱,零碎眩晕地在高空中抖落下来,引起一阵不见怪的豪笑。有人似乎与那风杠上,在一激动之下逆着风向低着头使劲展开双臂全速向那来自某个尽头的大风艰难撞去,并爆发出不肯屈服的嘶吼。但是所有的异常都不长久,他们都很快地被身边的伙伴扳回正道,或是在某一个瞬间惊醒于某种自觉。更多的人,以己身的温柔之势抵挡风的暴力侵袭,他们或暂停住脚步,或背过身子逆风行走,或拢紧身子半眯起眼睛缓步前行……然而,整座断桥上,还是满怀激情的一片沸腾。
祁安感到强风正贴紧自己的右面侧边,将自己往断桥上坡的方向逼迫。转而正面迎向疾风,感到胸腔一股振动,倔强的后向趋势。用双手一把扯拢围巾,又用右手一把摘下帽子拿在手中。
然而,当她想要拿着帽子提着袋子展开双臂拦住旋风,借自然之力向后梳理长发的时候,那股顽强向后的胸腔振动,变成了心脏异常激烈地跳动。
他竟然就在这里,就在自己的前面!像是没有时间限度地在她眼前倏然出现!他正从左侧湖边向右进入堤的正中间。
她永远不会将他的背影甚至侧面弄错。那一路追随的烙印是那样的深刻。她快速向后转视一眼,以为自己想要向刚才那个老伯指明他就是自己所说的正在前面等着她的人。却尽是陌生的各色神情。
笑靥奋然侵占了她的失意眼窝,覆盖住面颊的有着喜悦颜色的长发又被风向耳后一整面地舞弄翻飞着,像迎风招展着胜利的旗帜。
这是她对他产生的又一次,失而复得的满腔欢喜。
祁安对着风来的方向,大笑起来。笑得感到咧至尽头的嘴角由于合不拢而使面颊渐渐酸痛起来。没有一根发丝在眼前飘浮的脸上开始晕开被风击散的泪水。有些渺远的他,带着他的环境,在她眼前如在钻石切面上一般开始闪闪烁烁起来。那是珍贵而华丽的光芒,是一切的中心,他夺去她全部的视线和心念。
她看到他向后转过来身子,站在白堤的中心线上。她抵抗着风在侧边向他趋近。她看到他观看了一会儿后,又朝空中双手举起来他右侧手中的平板电脑。她慌忙地迎着风微微低下头又迅速扣上棒球帽,帽沿帽檐挡去了大半额头。当她再次正面向他抬起头时,他已经转身启程,以比先前的路程上更快的速度,斜向前进至堤中央的右侧。她再次追着他的脚步,以比前一轮更快的速度于秒间离开了西湖断桥。
这也许是一段可以更加专注的属于她的升级版追逐游戏。
祁安边盯着他的背影匆匆行走,边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拉出尚且连接着手机的耳机线,紧紧塞进双耳,释放耳机线上的暂停按键,那声上回来不及吟出的“beat back”温柔拉开了使乐曲完整的序幕。经历短暂寂灭的极端情感霎时更加热烈地燃烧起来,不仅幻化成隐形外衣为她趋避风寒。如此声音对应如此景象,她的双眼再次没有任何预兆地涌出泪来。她注意到他一直戴着耳机,似乎不曾摘下来过。他的内心里究竟有着怎样的音乐?什么样的声音会进入他倾听的双耳?他停住脚步正在取景,她也渐渐地慢了下来。眨眼间,他已大步迈开长腿。更快的行走速度,也更敏捷的捕获速度。如果他是摄影师,那究竟需要怎样的审美速度,和怎样的抓取速度?
他远远地拽着她前进,让她没有机会真正地停顿下来。她感到近旁的游人都在以她平常惯有的速度踱步行走,只是各种无知的好奇和优化组合方式的拍照都颇为费时费力。失落了绿叶的柳树一棵紧接一棵地向后靠去。渐渐地,她察觉到每一个她将要走近的前边的人,会略有所觉地在她需要绕开他们之前转头一探而后往一边避让开去。
他们在前面预感到了来自她的速度的惊扰。他们的眼神沿着她的轨迹绕出一大半的弧形,全是难以理解甚或认为荒唐得莫名其妙。她就像是在这热闹的长堤上唯一一个身在其中,却时时刻刻显得局促不安而鼓起全身力气死命向前逃离的格格不入者。风景于她而言没有任何实际可行的看头,不足以使她停下脚步静候那个已经在准备着按下快门的镜头前摆好姿势以完成她的作业。她不再是给他们的和平宁静增加稳定性的活动背景,倒似乎成了所有人的闲适心情的破坏者,包括那些轻快地骑着景区自行车的人。
然而,她只是以另一种方式运行了同一性质的边缘性游离。不论是极慢的踱步还是快速的竞走,她从来不曾与这些到此一游的观光客完全地融合在一起。她永远是旁观者,自我竞争者,和边缘游离者。
曾经的她看着他们,像是无限宽容的佛,在某一高度上俯视着往来匆匆的芸芸众生,怀着满满的同情或怜悯,富有与贫穷相同,开心与失落在某处相互联通,人人原始的本质并无差异。她身陷其中又游离其中,她同时怀着同等的心境俯瞰着她自己。然而现在,心中的佛像早已消失,她是无神指引无佛看护的人间追逐者,躯体和心智已全然被他的背影引诱,只为自己留下有限的意识去感知心中音乐情绪的迸发。她在芸芸众生之中一如既往地穿行,只是改变了速度步调,并且如进无人之区。患得患失亦即宠辱不惊。她只是同样在尘世间匆匆疾行的一个女子。像绝大多数的女人一样,会紧紧地追着一个男人,旅途只是完完全全地追上他需要摆脱掉的距离。往常,她看到她们在这一过程中尝到的苦楚。自身以外,却是谁也无计可施。
他的粉红色脚步不为旅人停留。他的黑色背影在彻骨的风中傲然挺立。他给他身前身侧的景致以无限的包容,却吝于转身向后一顾。也许行至白堤尽头的小岛,他都将不曾回头。往前骤步是首要任务。偶尔瞬时的停留,更使它像是一场豪迈的逃离。那是为他的安全而高效的撤离务必作出的一点牺牲。
游人们不像在前预先避开她一样地为他避让,他要在人群中向前蜿蜒绕行。他的每次绕过一个人的脚程,都是她可以仅凭脚力靠他更近一些的机遇。他似乎始终以眺望的视角将堤的左右侧及前方快速细细扫描,而他的脚步似乎也为了更接近他的目标一些,于正中央快速往来于堤的左右侧往前斜向骤进。即使如此,她仍需要一只手捏紧盛着帆布袋的塑料袋,另一只手紧抓电脑包的背带,绝不使身体松懈下来地在百步、八十步、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之外紧随着他的背影。
她始终在堤中间的右侧行走,她的双眼穿越一张张越发白皙的黄种面孔和一蓬蓬越见纷繁多彩的头发,紧紧黏住他。
他从行人面前迎面走过之际,他们的眼神如见稀有之物,却又不敢以双眼直视他似的躲躲藏藏着偷瞟起他,并转头将他跟踪好一会儿。骑着自行车一路叫嚷着急冲过来的年轻学生们,在临近他的时候禁了声,他们由于正在车上骑着且又因回头分了心而在他身后撞到了一起,口中喷出尖利而粗鲁的串串英文词汇,惹得成年人频频注目。而他一直像是无事人一般径自继续朝前赶着路,黑色包裹的身下亮起粉红色的灯,全速向前滑行着,颇似大义凛然而撒手不顾的肇事者。又像幼稚而不负责任的年轻学生。
她在拱桥下仰望着他从桥面与天际的切线,向下消逝而去。
从背景虚化的孤立背影来看,他是一个绝对个人至上的利己主义者,任何人情世故都难以阻挡他一意孤行的脚步。及至大腿中部的西装版式黑色大衣外套,自下摆而上在迎面的大风中向两边敞开来,借着风势和行走的动能向后振动着,直达她的眼底一种所桀骜不驯的强者离场之势。这样的人,不会在顷刻之间为人情停留。高高隆起的黑色双肩背包,是不被沉重势力降服的表征。有力地前后和谐挥动的一只手臂,顺从而服帖地静候在身侧右手掌中的银色平板电脑。双腿已以她莫及的两倍于她的跨度向前跨越着,本该踩得地面震裂开来的双脚,却似毫不费力地温柔地快频次交换着轻触水泥地面,而每一次的抬腿每一次的触地却又是那样遒劲有力。树立的大衣外套衣领遮去了他的大部分脖子,却依然让人怀疑找不到任何能使他那高傲低眉顺眼的触发缘由。辅助着大衣外套衣领在上部挡住脖子的亚麻金色短发,于发尾微卷着整齐地向后梳来,交叠的发线远距离看来依然洁净分明。在风中飞起的几缕发丝,为他表象上的黑暗气势增添了些许可爱之气质。
她拖着浑身的重量,在拱桥上坡上快速地小步交换着踩向斜面的双脚,又在下坡时刻快速向下俯冲完半个斜面,冲出平地好一段距离,才勉强控制住脚上的那股冲劲。
他停住了脚步,侧着身子面向左侧边的湖面,长时间地驻足。有几缕在疾风下脱离发胶控制的前额短发在左奸门旁飘逸而下,遮去了一边高广的额角。变换了方向的冷风将他往左侧堤岸推挤,他却站得大家雕刻般的纹丝不动。
祁安站在右侧朝左前方微微斜看向他。现在,在她经历了一段俯冲和又一段竞走后缓缓静立下来的这一时间,是目前为止在这条白堤上,她离得他最近的一刻距离。火车般彻底暂停靠站之时,她长长而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
风从右侧刮来,凌乱的金色长发割过脸颊造成阵阵瘙痒,她张开五指,避开耳机线,将右侧飞舞的它们贴着棒球帽沿小心翼翼地梳过耳际,协着拇指向后一撒,再用左手将它们全都挽至左边。
她的被棒球帽压住的头发,敞着前襟的大衣外套,仅仅成一柔软长条挂在脖子上的围巾,变得厚重的塑料袋子,全都强烈地感受着冬风的苍劲,而她的面庞却一阵紧接着一阵地翻腾起滚滚灼热。整个脸部像是正置于烈火中燃烧,火冒着体内被翻搅出来的热气的皮肤,极度渴望着能够迎面而来的劲风。再往前挪出一小步,紧裹在棉鞋中的脚趾感到灼热的焦痛,左右脚不同程度的疼痛。祁安心里微微一惊。顶住脚后跟,靠着鞋面内侧微微蜷起脚掌,紧紧向着鞋中部缩进脚趾,想为它们腾出喘息和散热的空间。
祁安心想着要离他再近一些,她想要借着他的视角,看看这同一片景象呈现在他眼里的外观。
她紧紧望着他的后背,双眼中有自己并未自觉的最闪烁的柔光。那面朝着灰茫茫的湖面凝立的黑衣男子,全身披上了最闪亮的晶钻。渐渐地,他的背影在她的双眼中,变得凄寂起来。她以她惯常的踱步步调,将全身的重心偏置于脚后跟内侧,一脚一步地轻轻重重地踩着水泥路面。
跋过十三步的距离,她终于离开他被投射在地面上的拉得狭长而颤动着的淡黑色影子,站在了他的正后方。她和他,分别站在堤的两侧,两人之间的连线与正中央的分割线形成一个十字形。穿透片片流动的光影,她出神地凝视着他一袭黑色的背,视线擦过他梳于耳后的亚麻金发,心绪平静,对于困在层层包裹之内的燥热和疼痛的感受渐渐被稀释至零。她缓缓抬手,一下一下地按低了音乐音量。
蒙上偌大淡淡紫粉色模糊光晕的金黄色微椭细圆环,被大片沉稳的土黄色向内满满地填充起来,组成一个高悬在天边的散发柔光的夕阳;一条散发白色耀眼光芒的窄长光带,向两边逐渐透明起来,穿过中心点,将一整个颜色和图形的组合串起来,使柔和的夕阳更似一幅印象涂鸦。
光带竖直而下,太阳似快要从光带上滑落下来,不费吹灰之力地砸沉那湖面上的一点小黑点,那艘似乎正静止在其正下方的渺小游船。或许乐观一些,那只绽放着耀眼光芒的圆球将从光带上跳跃下来,在凹凸不平的墨色湖面上兴奋地滚动着,染出片片闪耀的白。游船漂浮在起伏波动的片片白光上,刚从黑夜缓慢地驶离,又似将要直接地撞上近在咫尺的的延伸至陆地的湖中狭长漆黑小山。它们将要融在一起,不辨形迹。
后面一排排绵亘的山,呈现中国水墨画中写意的绵延却孤绝。急转直下般的突变的灰。山间暂且泾渭分明的轮廓线之上,是粉红色至湛蓝色的渐变,远处团团缓慢朝着夕阳的方向推进的深灰浓云遮去了渐变中的苍白。
从不单调的天空,有最自然而魅惑的色泽,却从不哗众取宠。这一切就悬挂在向着一方斜飞的细长柳枝之上。大面水平的湖经山承接住大片垂直的天,他站在堤岸上柳树下向着太阳,像是径直凝立在湖面之上。不闻凡间人际多余的喧嚣,超脱尘世。这样的景和人,怎么都看不够。然而,看到他粉红色耐克运动鞋的白色鞋跟与深灰色的水泥地面直接接触时,她似猛然惊觉,自己与他同样正以血肉之躯处于遍布是非终难有明确界限的人间……
完全反转长发的飘扬方向的冷风直从正面簌簌扑来,鼻翼突然微酸发痒,痉挛感经越鼻梁蹿到眼窝,模糊了视线,又迫使眯上双眼,有什么东西急欲从鼻腔喷薄而出。祁安赶紧埋头,并冲上空闲的左手掌捂上口鼻。阿嚏!阿嚏!阿嚏!意外事件爆发的瞬间,所有行动成果都可能会完全不受计划控制地失衡奔溃。尽管已经极力抑制,那声音仍全然盖过了耳机中正处于最高音的人声和鼓声,似深潭底被困的蛟龙猛然蹿出,掀起的水势震耳欲聋。
右肩膀的电脑包背带坠落进火速机械地扬起的胳臂弯。塞进耳朵的耳机,一只被震出了耳廓。头上紧戴着的棒球帽变得向上松垮。于何时,她在被带动的凌乱中转移了方向。多么地不合时宜!
尴尬的热似火山般突然喷发,烧燃了整面脸颊,并以直流电的速度淹没了双耳。祁安于此瞬间,感到一股恐惧的气息自自己的内在升起,伴随着心脏不安地激烈颤动,砰砰作响,似要挣脱躯体的禁锢。这是一种她已久违了的应于外界的心理感受。她对于沉寂了漫长时间的如此恐惧的再次经历体验。在恐惧之中勉强抬起头来,尴尬的火热似乎具有了压迫头顶的重量。好多愉悦的笑声,好多的人,好多人正看向她,快速而克制地一笑,甚至有夸张得差点捧腹的小孩子,有些人走到前头去了还不忘回头观望,好像认为一番粗俗而又诱人的情节剧并未就此完结。那恐惧却并非因他们而起。
他,仍旧是那副似乎对周遭一切人事均无动于衷的淡然模样。他依然望着湖面之上的远方,迎着闪亮的夕阳,静静地伫立着,似已然进入了一种禅定的状态之中。他看不见一个向他掷出不屑而冷酷的眼神的正从他正后方经过的嬉皮士装扮的年轻男人;看不见已经走过了却仍对他频频回头的中国小女生;那个带着慈爱的笑意似乎永远都拉不下脸来的牵着中国小女生的老年大妈;和此刻他身后的刚经历了心绪猛烈起伏又快速整理好了自己的仍有些惴惴不安地盯着他的她……
她看到他挪动了一只脚,又举起静候在右侧的平板电脑,进行着于此地重复了多次的动作。摄完像,他会旋即离开那个姿势。
她想要转过身去,她竟然担心那面在她看来黑得发亮的屏幕会像一面镜子将自己映照在他的眼前。可是,她却似乎凝望得更加专注了。她的双眼不能离开他的后背他的头发,他的形体轮廓似乎带着具有超度力量的魔性,深深地吸引着她,即使他的全身都覆上了抵御外界的厚厚冰霜。
然而此刻,在他从一个方向上放下平板电脑后,他却并没有一如她的预料立马抬脚离开。也许,这里也会有什么东西叫他留恋,他不能即刻撇下然后一走了之。人的一生中,总有什么东西会使他脚步为之停留,心神为之凝滞。
祁安一只手拿出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半蹲下身,迎着光亮,向着他的后背,静候着景深范围内只剩下光秃的柳树枝上浅灰带蓝的天空、从一处放射出来的穿透性昏黄光线、蓝得发黑的远山、他粉红色的运动鞋,和一个边角处越发漆黑的身形影像。可当她伸出左手的食指,即将按下快门的时候,屏幕中的他恰好朝左边的空旷区域转过头来。像是巡视一般,动作于他慢得不可思议,拍摄对象中的亮度分区开始变得不稳定起来,忽明忽暗地跃动着。祁安持着手机,食指僵在咫尺快门的地方。
他是不是要回过头,向后方看来?他是不是一直都有察觉到身后的自己,不需要在后脑长上一双眼睛,而只需于默然静止之间对附近的一切敏锐感觉?
祁安感觉到已经平静下来的心脏,又重新开始快节奏地砰砰直跳起来。也许她该马上转移手机拍摄的面向,以此掩饰他的目光射进屏幕时自己的不正常。却也必然暴露自己浑身随着热气散发出去的心虚。然而,高昂演进的音乐无法助她做出进一步的动作,她就像被施了法术一般的向前直着身子双脚黏在原地静止不动。电脑包的背带从肩上落下,以一个姿势伸高擎在空中的双手在手中袋子的重压下开始微妙地瑟瑟发抖。祁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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