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朗台伯爵阁下 作者:司泽院蓝
第38节
如果说巴黎的五月是贵族小姐的雍容华贵,埃佩尔纳的五月则是乡间少女的清新脱俗。正值葡萄开花的季节,隐藏在层层叠叠绿叶后面的同色串状小花散发出的香气简直引人迷醉。
这或多或少地舒缓了众人的情绪。虽说人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把小算盘,但越到关键时刻,就越需要耐心、越不能操之过急。
所以在惯常的招待酒会上,人人都端出了自己所能有的最好姿仪。不管是巴黎人还是伦敦人还是外省人,大家看起来都和气一团,可谓热闹。
夏尔端着香槟酒杯,周旋于各色宾客之间。他今天穿了一件修身燕尾外套,雪白的荷叶边大襟领上金线如洒金一般坠落,搭配与外套同色系的绣边马裤,显得雅致又挺拔。更何况他还有一张招人喜欢的脸蛋以及足够贵重的身份,简直是鹤立鸡群众所瞩目。
“我们亲爱的伯爵阁下长了一张容易令人迷惑的脸。”内森远远地观察夏尔,手里酒杯无意识地晃来晃去,而又微蹙起来的眉头泄露了他的心事。“如果他真和他看起来的一样,那我们要做的就简单了。”
詹姆斯立在一旁,觉得他在这方面理应有发言权——假如简单,也就不会拖到现在了!“这位年轻的葛朗台好似只负责生意上的事宜,至多就管到机器和人员方面。再多的地方,比如说需要和政府打交道的时候,通常都是拉菲特预先打点好的。”
“他们的合作关系看起来很默契。”内森得出了一个对他们自己很不利的结论。“他们去年赚了两千来万法郎?”
“是的,而且绝大部分都记在了葛朗台先生的名下。”詹姆斯一边说一边皱起眉毛,显然觉得这件事很令人费解:“但我感觉,他们实际上的关系似乎比他们在金钱方面表示出来的要更紧密些。”
“这倒是和惯常情况相反了。”内森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一个罗斯柴尔德所理解的惯常,当然是金钱关系排在私人关系之前。夏尔和维克托的关系,暗示了他们将要面临的困难;如果同是金钱至上主义者,岂不是……
内森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将自己的这种想法甩出去。看起来他们这次果真遇上了一个刺儿头,认同上的巨大差异让他们的任何方法都显得软弱无力。
詹姆斯没有反驳,因为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可他们绝不能放弃巴黎这块大蛋糕;轻易言弃可不是家训之一。他们所想的最终办法就是将夏尔列成可跪下对象之一,但在这之前,他们必须确定没有其他任何路径可以走……
等等?还有一个地方他们忘记考虑了!
詹姆斯立刻把他三哥拖到了僻静的角落边上。“我想起来一件事,”他谨慎道,“也许可以作为一个新的突破口。”
“是什么?”内森追问,现在没有任何事物比一条新路更具有诱惑力的了。
“我听说,在机器方面出了很大力气的法拉第是个英国人,伯爵阁下亲自从伦敦邀请过来的。不过我同时也听说,法拉第之所以离开英国,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然后詹姆斯把原因简单地略过一遍,觉得这说不定可以死马当作活马医。
内森的眉毛迅速掀起,然后慢慢地放平下去。“这位法拉第,现在在哪里?”
要知道,夏尔的工厂是流水线制,每个工人只知道工序中的某一环节,很难凑成正确的流程,更别提还有保密协议。
但像法拉第这样负责关键部分技术的肯定和工人不同。他知道整个该怎么做,知道可能出问题的地方,也知道哪里可以提高效率——
法拉第怎么来法国的他不管,他只关心怎样把法拉第重新弄回英国去!要是这个能成功,岂不是比和法国人合作好得多?
“就在埃佩尔纳。”詹姆斯很快回答。“他之前和伯爵阁下一起在西部港口拉罗谢尔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近几天到达了埃佩尔纳。我想他一定知道夏尔在这里,才……”
内森一点也不关心法拉第在埃佩尔纳的原因,他只在意结果。“找到他,我们需要和他谈谈!先把他约出来,价码我亲自开!”只要这件事能成,他投入多少都是值得的——因为后续收益不知道会翻几番!
詹姆斯立刻领命去办了。
而此时的夏尔也在讨论法拉第,但他还不知道有人已经打算挖他墙角了。“……迈克尔想做什么都让他做,我不是让你给他预留中试车间吗?”
交际活动暂时告一段落,他就找到了阿尔丰斯,一起商量纺织厂的事情。要分厂还要技改,可以想见下半年将会相当忙碌。
“当然,他一钻进去就出不来了。”阿尔丰斯耸肩。“相比于别的可能,我觉得他更有可能把自己累死或者饿死在里面。”
夏尔一听这话,就知道阿尔丰斯其实还是照顾了法拉第,不然绝不敢这么说话。“迈克尔是知道我要来这里,才特意赶过来的。因为他不打算回巴黎,这才晚于我从拉罗谢尔港出发。我个人的想法是,如果我们效率高点,就能在英国人走后把中试结果大范围应用。”
说到工厂,阿尔丰斯瞬间正经了起来。“听起来很不错,我拭目以待!”
这话简直快要掷地有声,夏尔没忍住上下打量了他的老朋友几眼。目测来看,阿尔丰斯在埃佩尔纳呆了两年,原本那些吊儿郎当的巴黎风气少了很多,整个人的气质都沉稳了。但话说回来,这沉稳的时间也有点晚啊?
“你今天怎么这么老实?”夏尔好奇起来,故意拿话去撩阿尔丰斯,“场面太大,你紧张了?”
阿尔丰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没有的事,”他咕哝着抱怨,“我只是被吓到了,还没缓过神。”这话一出口,他就原形毕露,彻底打开了滔滔不绝的话匣子,“我刚知道你堂姐家里是千万富翁!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个?”
“这很重要吗?”夏尔不明白。他和他伯父商量后,就把初步决定写信寄出去,为的就是让阿尔丰斯做好准备。但他好朋友这反应也太奇怪了吧?重点根本不是这个啊!
“很,十分,非常,相当!”阿尔丰斯一连用了好几个程度修饰词,仿佛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示他的心情激动。
夏尔看出了里头不对劲的地方。光欧也妮是他的堂姐这条就够阿尔丰斯好好照料她,和钱基本没关系;现在知道欧也妮家里不穷,甚至还有一大堆金子,阿尔丰斯难道不该高兴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说她可不穷。但你怎么了?”他狐疑地问,“哪里怪怪的……”
阿尔丰斯还想翻白眼,但这回勉强忍住了。
要他怎么说?他一开始对村姑一点兴趣也没有,后来却慢慢发现了乡村小姐的纯真温柔,结果两人双双跌入爱河了吗?他都已经想到,欧也妮家里穷也没关系,等他再干两年,攒了足够的钱,就能风风光光地迎娶欧也妮过门了!
这事,老雅克也知道。因为阿尔丰斯壮着胆子告诉了他,在心惊胆战地等着老爹劈头盖脸一顿训的时候,老雅克却破天荒地夸奖了他一次,说他总算有点眼光了——当然不是挣钱的眼光,而是看人的眼光!
结果现在搞这么一出,他很尴尬啊!谁知道夏尔的不穷是这么个凶残定义?要知道,他真没有娶女儿得嫁妆的想法呀!
“你也是,欧也妮也是!”他愤愤抱怨,“什么都不说,只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欧也妮也是’?”夏尔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亲昵称呼。他眉毛扬起来,越来越高,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我提前恭喜你,你大概快要嫁入豪门了!”
“夏尔!”阿尔丰斯大声嚷嚷,但马上就发现时机不合适——周围的人全看过来了。他不得不把夏尔拖到角落里,这才恶狠狠地继续:“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试试?信不信就算是你我也揍啊?”
夏尔还是忍不住直笑。
他一开始就打算撮合他堂姐和阿尔丰斯,但没找到机会,还以为没戏唱了。没想到,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阴,好事总是多磨啊!
现在看来,他那时没成功是件天大的好事。因为他那时的想法是,阿尔丰斯本质还是好的,完全可以让他避免被极品堂姐夫缠上的可能性。而如今嘛……自然没有比两情相悦更好的了!
阿尔丰斯咬牙切齿,但他还真不能对夏尔做什么。“还笑!赶紧给我出个主意啊!”
夏尔好不容易笑够了,终于停了下来。“你要什么主意?求婚吗?”他眨着眼睛道,“那我建议你去打一个纯金的圣体像,然后送给我亲爱的堂姐当嫁妆,这也就差不多了。如果再晚几年,这个也能省下来!”
阿尔丰斯的表情顿时从愤怒变成了茫然。哪里不太对吧?虽然他不介意给欧也妮造个纯金圣体像,也不图谋欧也妮将要继承的遗产,但嫁妆为什么要他出?难道不是他还未谋面的岳父大人出吗?
第122章
虽然夏尔自觉得,他给阿尔丰斯出的主意十二万分之正确、如果阿尔丰斯照着做一定会成功,但阿尔丰斯显然不会这么简单就相信了。
这也很正常,他根本不知道葛朗台老爹是个怎样的人;退一万步说,索缪城里的人都认识葛朗台不知道多少年了,也还没摸清老头子的脾气呢!
所以夏尔在心里给好友的前途点了一排小蜡烛,然后在酒会后的第二天去找欧也妮。
堂姐堂弟久未见面,气氛竟然还算不错。知道堂姐脸皮薄,夏尔旁敲侧击了几句,瞅见欧也妮薄红的脸色以后就收了手。“咳,”他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然后继续道:“有些事情在信里没有仔细展开说。伯父的意思是,如果合适,他更愿意看到纺织分厂开在离索缪近一点的地方。”
此时的欧也妮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涉足最远范围不过卢瓦尔河边和诺瓦叶修道院的乡村小姐了。她见识了金钱至上主义下的世事炎凉,也经历过携母出外打拼时的人情冷暖。如果说她之前听说这个也许会皱眉的话,现在的她也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流露了。
“我明白了。”她沉吟着道,“您已经看过卢瓦尔河谷地区的沿河地形了吗?”
这话正中要点。夏尔点头,然后递给她一份已经准备好的资料。“我回来的时候看了一下,已经有几个大致的备选了。您要是有时间的话,可以亲自再去看看,好确定最终地点。”
欧也妮接过去,很快地翻看了两眼。她从不怀疑夏尔的能力,尤其在她知道夏尔沿着卢瓦尔河走过不止一遍的时候——夏尔之前需要购买的那些葡萄酒难道是自己飞到巴黎去的吗?
“容我过几天后给您回复,”她一边说一边抬头,“另外,您有什么偏好吗?”
他堂姐果然比他亲爱的伯父好说话多了,夏尔想道。“您也看到了,只是卢瓦尔河,”他意有所指地道,“法国可不止塞纳河和卢瓦尔河。”
欧也妮凝神注视他,棕褐色的眼珠微微颤动,显然正在思考。好一阵子以后,她才轻声道:“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吗?”
“也许,但这并不是重点。”夏尔回答,声音同样放轻了。“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伯父看起来很希望能更经常地看到您和伯母。”
欧也妮微微抿唇。
说实话,就算她之前有过近十年独自打理一大片遗产的经历,也不意味着她能立刻在纺织业上如鱼得水;毕竟那些产业是她父亲打下来的,而经营工厂和打理葡萄园完全是两码事。
所幸她脑筋还算好使,天性又勤劳温柔;就算从小养成了过分节俭的习性,也没有在新生活上给她带来太大困难。
相比于之前,她觉得她现在总算能坦荡地说,她依靠自己的努力挣得了她所想要的一切——
她以为她回来是上帝的恩赐,给予她保护、照顾她受了一辈子苦的母亲的机会。而如果说夏尔和克吕旭庭长都是她所托非人的话,现在的情况也逆转了。
葛朗台夫人顺利度过了她记忆中那个严寒的冬天,而阿尔丰斯意料之外地慢慢走进她的生活。她觉得这对她来说已经非常足够,她怎么还能奢望更多的?
“您是在说真的吗?”欧也妮低声追问,仿佛有些不敢置信,“父亲他……”她没说下去,但下面的话两人心照不宣——葛朗台想看到的不就只有金子吗?
“我知道您的意思。”夏尔按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安抚道:“您担心伯母在家里的生活质量。就算是我也得说,伯母上了年纪,的确需要更精心的照顾,而不是住在那种湿漉漉阴森森的石头房子里——那对身体一点好处也没有。”
欧也妮垂眼,视线落在他们俩的手上。夏尔的手一如她记忆中的,白皙纤长漂亮,保养得非常好。
“但如今情况不同了,”夏尔继续道,“两年前伯父一定不会点头的事情,现在不见得和以前一样强硬。索缪的河段并不适合工厂建设,您大可以在另一座城市里安置好您的母亲,有空的时候再回去看看您父亲。”
欧也妮没动作也没吭声。她曾经对夏尔的手指发过好几次呆、直到被夏尔发现才脸红地收回视线,也曾感受过手心沁出来的温暖热意、同时还能听见对方吐露的动听情话……
但那只是曾经而已。无论是欢笑、心动还是相思、泪水,都已经过去了,并且不再回来。
“但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奥尔良往南特方向的铁路也在筹建中,途径索缪;到时候首位来往可能也不需要几天,就看您自己的意思了。”夏尔终于把他想说的说完了。他相信,以他堂姐惯常的脾性,基本肯定已经被说动了——
他那个悭吝的世界名著伯父都想女儿了,更何况是心肠软得多的欧也妮?充其量就是,葛朗台老爹死要面子活受罪;而欧也妮则是有个心结,没转过弯而已。
和过去说个彻底的再见吧,欧也妮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但她嘴里说的却是:“我能拥抱一下您吗,亲爱的堂弟?”
“嗯?”夏尔轻微扬眉。从欧也妮的神色里,他能确定对方不反对;但为什么反应不是点头、而是要求一个拥抱?
虽然他这么疑问,但脚下却很自觉地站了起来,绕过桌面。“当然,亲爱的堂姐。”他微微俯下身,抱了抱同样站起身、比他矮些的欧也妮。按照礼仪,他很规矩地亲吻了一下对方棕色的辫形盘发。
感受到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温暖怀抱,欧也妮的泪水已经不自觉地溢满了眼眶。夏尔这一下很轻,但在这种情况下,无疑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抓着夏尔的衣襟,把自己的脸埋了进去;没有声音,但肩膀微微抖动。
完全没预料到这种发展趋势的夏尔吓了一跳。“堂姐?”他刚开口就意识到,这时候问欧也妮为什么哭实在太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只得硬着头皮,一手虚抱着怀里的人,一手轻轻地拍着欧也妮的背。
……所以说,这种时候,阿尔丰斯在哪里啊?他哄女人的技巧很差的!
然后等下换衣服要找个好理由,要是给维克托知道这件事,非得醋到在床上多折腾他两次不可……
约莫是夏尔运气不错,这天剩下的半天里,他并没有碰上维克托——因为法拉第突然跑来要求和他一起去散步,他当然不可能拒绝这种要求。
埃佩尔纳位于塞纳河中游,风景宁静美丽。河边全都是不高的树林子,在秋天会有层次不一浓淡各异的颜色渐变,简直美不胜收。虽说这时候还没到那时候,但为工厂发电而修建的水坝蓄足了水,明镜一样地倒映着树海天光,也是不错的景致。
把带人参观厂房的任务转交给阿尔丰斯,两人就沿着湖边小径走了下去。
四周很安静,西斜的阳光慷慨地给山峦和湖水都撒上了一层碎金。除去稀稀拉拉几个垂钓的老人,就只有橙腿黄嘴的白色鸥鸟掠过湖面时带起的风声了。
这简直是个约会的大好去处,夏尔想。但他同时也很清楚地意识到,法拉第绝对有话和他说,才挑了这么个地方。
关键在于,有什么事情值得法拉第这么大动干戈地要和他谈?
而对法拉第来说,虽然他很想委婉地提起某些事情,但他从来就没掌握过那样的技能。所以在张了嘴巴三次之后,他无奈地放弃了这种举动。“我到法国来,也有些时日了。”
就这么一句开场白,夏尔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英国人来埃佩尔纳,然后法拉第也是个英国人……这其中的关节,简直呼之欲出!
很好,罗斯柴尔德连他的人都敢抢了!夏尔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法拉第一直在注意夏尔的表情,这时候看他没反应,只得继续说下去。“我想你肯定已经能猜到……昨晚有人来找我。”
“詹姆斯,或者内森?要不就是他们两个一起?”夏尔猜测,然后从法拉第的眼神里得出了正确答案:“两个一起。我该说,他们果然拿出了他们的最大诚意吗?”
也不怪夏尔嘲讽得这么直接。本来法拉第会离开英国,最大的缘故就是因为戴维容不下他;如今,法拉第做出了极高的成就,某些人终于想到,法拉第也是个英国人?这态度变化,才是明摆着的功利主义吧?
夏尔敢这么直接说的另一个原因则是,既然法拉第打算告诉他,那就意味着失败。不是他的失败,而是罗斯柴尔德的!
“诚意?请原谅我,我真没看出来。”果不其然,法拉第这么接口。“如果说诚意只是用一堆黄金来表达的话,那大概是有一点吧。”
夏尔敏锐地听出了其中的不屑。“难道没有更多的?比如说毕恭毕敬的态度?”
“您果然了解那些人。”法拉第回答,眼里浮现出一丝阴翳,“但那只是表面上的。也许他们觉得他们伪装得很好,但他们依旧看不起我,或者我这样的人。他们所看中的,只有我能给他们带来的巨大利益——如此而已。如果没有工厂的巨大成功,他们一辈子也不会注意到它们后面是谁在努力!”
夏尔没有立刻接话。法拉第对别人的态度一贯很敏感,罗斯柴尔德们显然踩雷了——表面上客气礼貌,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也许是我片面的想法,但我真的认为,无论是金钱还是权力,都不适合科学家。”法拉第这么说的时候声音低下去,显然想到了他的导师戴维——戴维正是在升任皇家学会会长后才愈来愈排挤他的。“如果我想做出我之前设想的高度,我就该抵抗来自其他方面的诱惑。”
“我明白您的意思。”夏尔肯定。
一阵沉默,两人停了下来,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所以,您明白我今天想对您说的吧?”法拉第低声道。
“您放心。”夏尔极快地回答。
这回答仿佛牛头不对马嘴,但法拉第笑了出来。
第123章
接下来的几天,作为实际上的东道主,夏尔带着一大波人参观了纺织厂,然后再顺着河流到达位于沙隆的炼铁厂。在看到烧炼铁锅炉剩下的煤渣都被收拾起来作为机砖厂的原料后,所有人都默默地闭上了嘴——
还真是物尽其用,一个生丁都不浪费!
如果说之前还有人对夏尔如何在开销更大的情况下挣到更多的钱有疑问的话,现在也全数消失了。
没错,夏尔在固定设备以及人力资源上的花销要远高于其他同行业的工厂;但他在同样的时间里能生产出更多、更好的产品,相较其余自然更容易有销路、也更容易卖出更高的价格。
这样,钱不就回来了吗?
更要紧的是,固定资产都是开头一次性投入的多。基础打好,以后每年利润空间都会逐步增加。就算之后还需要技术改革,依照夏尔规划好的技术蓝图,只需要把机器上设计好的活动部分拆换即可,需要的资金很少。相比这种投入的百分比,技术改革在提升产品质量和产量方面都有远超想象的表现。
大机器工业化是一种注定会流行的发展趋势,显而易见地超过了那些小作坊不说,也胜过了那些手工劳动密集型的工厂!
举个简单的例子,夏尔工厂里一个工人的平均产量能顶某些工厂一百个工人的总计产量。效率远远甩下别人,那还有什么不比别人赚钱的理由?
“难以置信!”
“我以为第一年已经是个奇迹,结果它只会越来越奇迹?”
“电机简直是我出生以来见过应用得最快、最有价值的发明!”
以上几点得到了所有人的首肯。谁都不是笨蛋,这其中起的重要作用,其一很明显是夏尔精准的投资眼光和正确的宏图规划,其二毫无疑问是那些支撑起技术改革的专利发明——
按照惯例,专利保护时间通常是二十年。通常情况下,考虑到找投资人以及中试、回本需要的时间,其中能有十五年赚钱就很不错了;但这标准也几乎没有人能达到。
而在夏尔这里,简直就是专利一批复下来就直接投入了工业化!足够的流动资金固然很重要,但也要有人能把它们从实验室里放大到工厂啊!
能做到的人,不是贵族也不是官僚,而是绝大多数这个时代的人都会忽略或者轻视的对象——某些家里一贫如洗、但却对科学研究有浓厚兴趣的人!
这正是罗斯柴尔德把目标定在法拉第身上的原因。
夏尔工厂里高级一点的技术人员都签了终身保密协定,属于正常情况下想挖也挖不走的。更何况夏尔已经是非常厚道的老板,而他的工厂也几近是世界上最好的,还能跳槽到哪里去?退一万步来说,如果一定要拿出付一大笔违约金的割肉精神的话,那为什么不直接挖顶上那个最聪明的、好对得起自己的金子?
也正因为如此,参观的人们第一次分给了技术部门足够多的注意力。只不过法拉第不善言辞,在知道有人来参观后就提前溜号了——照他的想法,像夏尔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而像罗斯柴尔德那样的才是主流;而很不幸,他和这样的主流格格不入。
“哦,那可真遗憾,”在知道法拉第今天不在的时候,首相这么说,“我早就听说过这位法拉第了。”
他倒是真心想见识一下法拉第的能力,奈何他不知道罗斯柴尔德已经提前坏了他的事。再加上早前戴维的原因,他这么说的时候其实也挺心虚的——
他提供给了法拉第什么?一个子儿也没有。夏尔提供给了法拉第什么?资金、思路、人脉……几乎全部。那他脸皮得有多厚,才能去和法拉第说,你回伦敦来、我一定好好对你?
这时候必须插一句,现在人们的国家意识普遍还很薄弱,更别提什么集体荣誉感了。
因为照传统,上到国王下到平民,通常只关心自己的私有物,只不过一个是王国一个是地里的粮食而已。在中世纪的时候,为了领地和王权大打出手、自相残杀的兄弟叔侄之类的事情屡见不鲜,就连夫妻都有那么几起。
就算是亲生手足也能互相试图置对方于死地,就更不用提为了国家奉献自己的一切了——
能让教皇封圣的人都不是这么干的呀!
所以首相大人觉得难办,合情合理。和罗斯柴尔德一样,他也想国内有法拉第这样的人;但和罗斯柴尔德不同,他觉得他根本没立场说这种话。
二十年的保护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让事情自然发展,等他下台时都不见得能缓解政府的财政危机;但如果能说动夏尔、共享专利,岂不就很好了?该付一点代价就付,至少先解了燃眉之急嘛!
但他一个人这么想还不足以做出最后的决定。所以在参观过工厂后,夏尔很机灵地建议路易十八,让人带英国使团去水库边上看看风景。游玩只是借口,实际上就是留下给对方留下己方内部商谈的时间。
至于法国这头,几个人也关起门商量了一下。
“我听说他们内部分成很多派别,”在听过这几天的大致情况后,路易十八这么说,很明显故意忽略了自己国内也差不多的情形,“你们能确定他们最终不会得出一个对我们不利的结论?”
“您这是担心他们会跟金子过不去。”德卡兹公爵一下子抓住了回答重点。他在这方面应当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他最近都待在伦敦。“如果是小钱还有可能,大钱他们绝不可能放弃——只要他们还想安抚国内的不满情绪,只要他们还想在美洲和其他海外地区占据优势!”
众人纷纷对望了一眼。这问题的答案明摆着,英国人哪块儿都不会放弃!
“这么说起来,我的同行花钱的地方实在多了点。”黎塞留公爵得出这么个结论。“我要是在他那个位置,我也坐不住那张荆棘座椅!”
虽然不厚道,但他话里隐藏的调侃语气让众人都微笑了。
“关于这方面,我们已经有了拟定的谈判底线。”维克托一边说一边递给每个人一份资料。和一大群人围坐在一起为己方挣取优势,这一贯是他的长项,所以这方面是他负责。“大家都看一下,没有问题的话,接下来就照着这标准谈合作了。”
众人各自接过自己那份,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对某些细节提出了疑问或者要求。但问题不很大,所以很快就解决了。
路易十八对这种高效率感到十分满意。“很好,这些事情就都交给你们了。”他扫了众人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夏尔身上:“亲爱的夏尔,这次成功的话,我觉得就该封给你公爵了!这其实不是个事情,但我已经开始犯愁,这次以后该怎么赏赐你?”
“感谢陛下的慷慨恩典,我深感荣幸。”夏尔很快回答,“但我觉得,这都是我该做的;等我的功劳真能盖过我之前所做的时,再考虑这个也很来得及!”
于是路易十八愈发高兴。他不能说他刚才没有试探成分,但夏尔的反应一如他的料想。至于维克托,更是一贯对内阁职位兴趣冷淡。
这好像没什么要紧的,但您必须了解,这是共和派实力占优的情况下的表现;两相比较,每况愈下的保王派态度依旧自大跋扈……
国王在心里摇了摇头。就算他更喜爱享受或者注重面子,也并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看起来,他差不多可以做出那个受人欢迎的决定了……
商谈之后,时间已经到了深夜,人人各自回房休息。维克托见缝插针地加塞到夏尔房间里,吹了蜡烛先温存一番。等两人一前一后从浴室里出来,终于能开始谈正事了。
“其实罗斯柴尔德选了一条很正确的道路,”在听夏尔把法拉第的事情说完以后,维克托这么评价,态度十分客观,“他们只是没想到,法拉第的想法和一般人不同。”他又哼了一声,“如果激起了法拉第的恶感,完全是他们咎由自取。”
夏尔点头。“不管是金子还是权力,迈克尔都没有兴趣。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严格要求自己不能沾上这两样东西。”这才是一个跨时代的伟大科学家的优秀品性!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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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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