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七国 作者:非天夜翔
第8节
邹衍见这太傅位高权重,与朱姬竟似是熟稔无比,登时一个哆嗦,不敢再把浩然当后辈看待。
朱姬原想当次小家碧玉,却不料被那书涮了一次,郁闷无比,淑女之风荡然无存,挥袖道:“换了换了,难得装次正经的……”
浩然笑得气喘,少顷嫪毐端来泉水,重新煮过茶,浩然也不避邹衍嫪毐二人,拣与嬴政对冲那几日之事细细说了。
朱姬听完便不爽了,柳眉一挑,道:“我一女人家,本不想管那朝政之事,原想扔给不韦,总有些计较。日前听六国联军到函谷关下,看来还是得临朝听政,走,这就去,你把我房里凤玺拿了,咱俩把百官喊来……”
浩然叫苦不迭道:“你就别给我添乱了,乖乖呆在后宫过你的小日子是正经。”
朱姬嗔道:“那怎么行,好歹我也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呢。”
浩然深知朱姬那没事化小,小事化大的本领,只怕这便宜太后一临朝,事情被弄得更糟糕,只得道:“你别管就是,我也不管,撒手让他折腾去,子辛说,让他吃点亏就学乖了。你写道懿旨,派侍婢去把姬丹弄来,我与他说几句话儿。”
于是浩然好说歹说,才让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太后安份下来,等于是间接挽救了数万人的性命。狐姒蛊惑殷受德那会,殷商民不聊生,饿殍遍野,直接掌权那还得了?!想来想去,吕不韦遣这嫪毐入宫,实在是造化万民的一件大福祉了。
然而浩然不管,子辛不管,朱姬也不管,这事单靠吕不韦一个,是万万管不过来的。
在嬴政的非暴力不合作下,函谷关果然沦陷了。
以蒙武一人之力对抗六国精兵勇将,又有无数墨家机关,焉能不败?
不到半月,蒙武大败,六国联军破函谷关,长驱直入,函谷是秦国最重要的屏障,一旦被破除,自咸阳到关中平原,无法再布防线,登时信陵君率六国大军攻城掠地,小城占,大城绕,更收编秦国败兵,浩浩荡荡地杀向渭水南岸。
一水之隔,便是咸阳。
大军从函谷关到咸阳,只需数日,而蒙武打打停停,一路战,一路败,一路退,退到渭水前,再无后路。
背后是河,手中只有七万秦兵,面前是四十五万联军,以及墨家近千机关箭楼,机关鸢漫天,攻城车遍地。只待来一场大屠杀,联军便可渡河。
这下事态真的紧急了,吕不韦慌了。嬴政也顾不得再藏头裹脚,敲锣打鼓上朝了。
但此刻军情,比起十日前又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咸阳陷入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危机,吕不韦顾不得再倾轧非己方势力,王翦于危难中领兵出征,前往不远处的渭水接管军队。
李斯随军出征,就连早已解甲的王龁亦被唤了回来,朝中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唯缺了两名太傅。
嬴政忧心如焚,道:“太傅呢?速速去请钟太傅,轩辕太傅!”
群臣瞥向储君的目光俱有同样意味:“早知如此,早干什么去了。”
然而此刻太傅却是请不来了。
派去通报的宫人回禀道:“太后娘娘留钟太傅说话儿,不放太傅来上朝,这有懿旨。”说着展开朱姬那鬼画符般的墨宝,上面还盖了个红彤彤的大印。
嬴政朝金椅上一瘫,忽然明白了异人死之前,朱姬说的话。
“钟浩然乃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异类,给他功名他亦不会要。若非你注定是人间天子,他亦不会辅你登位。浩然只遵天道行事,此人所言便是天意,你须得听着,让你做何事你便做何事,决计错不了。”
嬴政这时该做的事情,便是亲自出马,前去请太傅,但少年人终究倔强,心内正摇摆不定,万一王翦能胜呢?
如此摇摆几日,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嬴政忽然发现不用这么麻烦了。
王翦苦无精兵,一败再败,咬牙苦撑,朝咸阳发来军报,六国大军已开始渡河,扛不住,请储君准备迁都。
刹那间天雷万顷,浩然一语成谮,嬴政手脚冰凉,筛糠似地发着抖,这秦国君主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弃了满朝文武,茫然朝后宫太后寝殿方向踉踉跄跄地行去。
进了后花园,却似别有一番天地,仿佛隔没几步远的金殿外,万民恐惧之心丝毫不影响奸臣太后的怡然之乐。
亭子内,浩然、白起、邹衍、朱姬,四人围着一张四方案几,拼得热火朝天。
嫪毐立于朱姬身后,姬丹不知何时被放了出来,垂手站在浩然背后,捧着师父的茶杯。
白起漠然道:“八万。”
邹衍嘿嘿一笑,道:“碰!”
朱姬俏颜笑道:“上碰下自摸……邹师碰得好。”旋伸出纤纤玉指,拈了一张玉石麻将牌,搓个不停。
浩然见嬴政立于亭外,失魂落魄地看着四人,瞥了嬴政一眼,笑道:“储君今儿怎有空出殿了?身体可大好了?要迁都了?”
朱姬搓牌搓个不停,把牌一甩,道:“呸,没胡,又是红中,打什么来什么,发牌时那白板不甩,现都凑一手大三元了!”
浩然笑着伸手摸牌,朱姬朝嬴政道:“这是太傅捣鼓出来的玩意儿,唤‘麻将’,政儿过来母后摸下牌,借借你手气?外面打得如何了?”
嬴政咽了下唾沫,艰涩地说道:“信陵君率六国联军大败王翦将军于渭水,不日间即将渡河,孩儿前来请母后动身,迁至雍都。”说毕眼望浩然,露出恳求神色。
浩然伸了个懒腰,道:“就说要搬家了,你还不信。”
朱姬道:“搬家搬家,嫪卿去帮我收拾东西,邹师送来那壶茶叶记得给捎上……”
“……”
嬴政此时才十五岁,急怒攻心,险些要掉下泪来,站在亭外,片刻后道:“白先生……太傅……”
嬴政已什么话也说不出了,邹衍看在眼中,终究于心不忍,两边都不好得罪,只得和稀泥打圆场道:“既是已到了渭河,想必也十分紧急……太傅可有退敌之计?”
邹衍忽地意识到了什么,转头道:“渭河?”
嬴政点头,木然道:“无力回天了,就在十里外。”
“……”
邹衍登时吓得碰翻了桌子,麻将撒了一地,颤声道:“这可完了!怎不早说!你们合计诓我!”
浩然笑得险些飙眼泪,见嬴政已得教训,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解下背后大剑,递给嬴政。道:“接着。”
嬴政不知何意,上前躬身,双手接过浩然递来那剑,浩然又道:“此剑不可交予旁人,你只管亲征上阵,阵前抽出此剑来就是。”
嬴政茫然道:“然后?”
浩然俯身去帮邹衍拾牌,漫不经心道:“没有然后,抽得出剑,你就赢了,六国联军可退。”
嬴政点了点头,道:“抽不出呢?”
浩然似笑非笑,答道:“此剑名唤‘轩辕’,乃是黄帝佩剑,除我以外,人间唯有真龙天子方能驱策,若抽不出,你就与那龙椅无缘,来日一统天下更是妄想,唯落得个横尸阵前的下场。要逃还是要赌运气,随你。”
嬴政像是明白了什么,深深一躬,道:“谢师父赐剑!”遂带着轩辕剑大步跑向金殿。
朱姬安慰道:“邹师莫怕,这家伙横得可以,圣人来了也得让他三分,有他在,咸阳破了也伤不得这亭子半片砖瓦,安心玩我们的就是。”
邹衍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不住打量浩然。
第21章 钟声剑芒
机关凤凰展开双翅,瞬间遮没了天空。
大地漆黑一片,它从地平线上低掠而来,登时飞沙走石,尘烟大作!
一缕黑火砰然射向长空,震撼天地的一声巨响,机关凤凰解体!
瞬间圆木镶嵌的凤尾,堪比楼房大小的凤羽飞射而出,一个回寰,齐齐飞向渭水!
“稳住!”王翦满脸是血,仓皇吼道:“不可再退,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身后就是咸阳!你们的妻儿……子女都在咸阳!”
然而他的喊声已被机关屋隆隆冲向河流中央的巨响盖过。
兵败如山倒。
上百台机关屋轰然冲来,落进水中的那瞬间,载着无数联军兵士开始渡过渭水,机关凤扑向河面,哗然碎成千万片,满河俱是漂浮的圆盘巨木。
信陵君将旗一挥,十万步兵开始抢滩渡河!
天地间尽是喊杀声,渭河水被染得通红,王翦死战不退,以最后五千秦兵的尸体筑起了面朝河水的防线!
六国联军已过近半,此刻纵是孙武再生亦无回天之力。
信陵君年逾花甲,颔下白须飘扬,却仍头戴精铁战盔,身披韧铜鳞甲,手执将军剑,双目凝视渭水彼岸、“报——!前锋燕军已过渭水,韩墨紧随其后!”
信陵君当机立断,道:“传令!着乐毅撤回!秦国若以太子丹性命相挟,令水镜领军厮杀!”
庞煖极目眺望咸阳城外平原,泾水,渭水的交接处有一车队疾驰而来。
庞煖道:“秦军武勇。”
信陵君微一点头,道:“秦王室督战队已出,有请庞将军率赵骑渡河。”
庞煖接了令箭,不再多言,下令道:“赵国儿郎!随我冲过河去!”
巨木于水上挤得密密麻麻,这秦国唯一可倚仗的最后一道屏障已彻底失去,当即赵国军队万马奔腾,大地狂震,近万人一齐冲锋,朝渭河冲去。
天地犹如一面巨鼓,马蹄声犹如巨锤,无情地击垮了秦军最后一点抵抗意志。
庞煖声嘶力竭道:“长平之恨,今日血债血偿——!”
万人齐声呐喊,登时秦军丢盔弃甲,朝咸阳逃去,乱军一冲,王翦再无法前冲,被几番冲得朝后不住摔退,秦军防线瓦解。
咸阳城门缓缓关上,眼见城破在即,禁军却死守四个城门,满城百姓恐惧无比,听着那大军喊声不断接近。
“谁也不许逃!”
嬴政天子战车隆隆驰出平原外,逃兵的洪流彼此惊慌践踏,无数人在九龙战车前惊恐地停下脚步。
乌云密布,电光于云层中纠结翻滚。狂风携着飞沙如利刃,浩浩荡荡地穿过平原。
嬴政一身黑色天子龙袍,立于狂风中,吼道:“拾起你们的兵器!转身!纵是战至孤一个!我大秦绝不降敌人——!”
刹那世间漆黑一片,嬴政挥起轩辕大剑,指向对面四十七万六国联军,喝道:“天子督阵,逃者必先从我尸身上迈过去——!”
咸阳城中战鼓擂起,全城高喊!
信陵君嗤道:“垂死挣扎。”
日星隐曜,雷鸣贯耳,轰雷在五十万人头顶炸响,拉开了最后的决战序幕。
六国联军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的猛兽,无情地吞没了秦国败军。
那道洪流摧毁了惨败的秦军,冲向天子战车上,孑身一人的嬴政。
嬴政一手握着剑柄,另一手紧紧抓着剑鞘,抽出了轩辕剑。
一道金光冲天而起,漫天乌云嗡的一声散开,轩辕剑射出恢弘剑气,直冲九霄,再扑向大地时,如滔天巨浪,席卷而去!
嬴政双手剧烈发抖,死命攥着这最后的救命稻草,指向前方。
首当其冲的是燕国步兵,大地如同一张轻飘飘的纸,被猛然掀起,数十万兵士人仰马翻,那道剑芒横扫而出,覆盖了近千倾的平原,宛若旭日初升。
王道出鞘,见者皆跪!
嬴政闭上眼,再睁开眼时,瞳孔倏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一幕。
五十万人密密麻麻地跪于平原中,仿佛被一股极强的气势彻底压垮,轩辕剑剑身不断震颤,时间像是在那一刻凝住,无人再动。
金光如海浪,一波又一波冲刷着跪于地上的人。
“孤……孤……”嬴政喘息片刻,猛然吼道:“大秦将士,起身!杀——!给我杀!”
咸阳宫,御花园。
朱姬与浩然同时停了动作。
浩然微微蹙眉,道:“白起,当年你坑杀四十万降兵时,可有天降异兆?”
朱姬吸了口冷气,道:“政儿是怎么了?不行,浩然,血气太重了!”
刺鼻的血腥味顺风飘来,轩辕剑出鞘那刻辟出的万里晴空不到数息,竟又是乌云密布。这一次,天空中翻滚着血红色的云团。
朱姬尖叫道:“政儿要杀降!浩然!快拦住他!”
浩然猛地起身,跃出御花园,如离弦之箭射向十里开外的渭水河畔!
咸阳城外,渭水。
秦兵手中刀剑砍得卷了刃,三万士兵冲进阵内,开始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紫黑色的血液如同地毯般从嬴政脚下铺向远方,秦军不断推进,蚕食着跪于地上,林立的四十万联军方阵。
墨家弟子被尽数牢牢压在地面,无法动弹,攻城利器无人操纵,如废铁般落于一旁。
水镜恐惧地看着秦兵不断接近,短短一刻钟,六国四十七万联军已被屠去整整十万!
十万人的血,碎肉,头颅,凝成一张粘稠的大网,拖慢了秦军的速度。
眼见秦兵就要杀到跟前,水镜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在那瞬间,他听见遥远的高处发出轻微的“咔嚓”一响。
所有机关屋伸出木腿,支到高处,齐齐以强弩管瞄准了远方平原上的某一点。
“暴君逆天而行……”
黑火与天空中血云的嘶哑声音重合于一处,万箭齐发,朝着嬴政的九龙战车飞去!
箭如雨下,嬴政淬不及防,被一杆利弩射穿了肩膀,牢牢钉在地上。轩辕剑撒手飞出,当啷一声落地。
霎那水镜身上重压一轻,桎梏解去,六国联军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最后一秒中决死的呐喊方震天响起。
然而还未回过神,无数人却又惨死在从天而降的巨木之下。
一时间血肉横飞,碎骨四起,百余台机关屋不约而同自发行动!
机关巨屋踏着友军血肉之躯,掉头冲向秦国君王的九龙战车!
信陵君终于仓皇起身,浑不知这是何处妖法,逃得生天之际,瞬间清醒。声嘶力竭吼道:“杀——!破城在即!不可退!”
机关屋隆隆冲上,成了最前方的屏障,士兵们重拾刀剑,冲向嬴政战车。
局势再次逆转,机关屋,机关鸢一同扑向平原中央,嬴政落地之处。
最后的瞬间,咸阳城内飞出一道银色的流星,射入包围圈内。
隆隆声连响,机关怪物挤在了一起,拱起小山般的木楼。
木石的间隙中,一道白芒迸发而出。
轩辕子辛立于平原中央,缓缓睁开双眼,手持一具手掌大小的玉钟,钟身温润光华流转。
时隔近千年,上古第一神器再度现世。
子辛手臂一振,“当”的一声钟响,九天九地随之震动!
人间,仙界,上三天,在这无以伦比的威力下摇撼不休!
轩辕子辛所站之处,犹如爆发了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场飓风,呼啸着横扫了整个神州大陆。
创世的奇点瑰丽地焕发出无数尘埃,吹向时间的远方。
钟声形成无法阻挡的冲击波,瞬间扩散,摧枯拉朽般把所有机关毁成千万碎片。
木屑在空中飞扬,冲向天际。
子辛手臂再振,钟声再响!
黑火发出恐惧的咆哮,飞散而去,穹庐中央,血似红云散得无影无踪,现出晴天浩日!
子辛随手一摇,“当”地发出第三声钟响。
冲到近前的士兵登时口吐鲜血,朝后飞去。
震耳欲聋的钟声下,百万凡兵俱成废铁!
长枪断折,战车碎裂,鳞甲尽散!
风暴席卷了整个渭水战场,所望之处,尽是灰烬,木屑,碎铁,四分五裂的机关。
三声钟响,缴了五十万人的械。
轩辕子辛收起玉钟,不发一言,转身回了咸阳。
十日后。
信陵君功亏一篑,咸阳城外败退,王翦率军追杀不休,将六国联军赶出了函谷关。
嬴政督战,身受重伤,朱姬临朝听政,不敢再有丝毫怠慢。
从六国兵临咸阳这年起,秦国正式进入了储君、吕不韦、太后三方分权的时代。
李斯修书一封,送太子丹归燕,以此条件与燕国议和。
信陵君归国后,遭魏王削去兵权,赐毒酒。
战场到处都是折断的铁枪,四散的铁鳞,浩然牵着姬丹的手,背上负着轩辕剑,缓缓走出咸阳城。
姬丹回头朝咸阳城内看了一眼。
浩然道:“你终究是要回去的,不为秦与六国议和,燕国也少不得你。”
姬丹点了点头,道:“师父,储君……赵政他的伤……”
浩然把姬丹扶上马,道:“一箭穿肩而过,未伤及要害,静养一段时间便好。”
姬丹叹了口气,浩然纵身上马,道:“走罢,别多想了。从今日起,你俩再不可能见面。”
姬丹心头一凛,道:“师父……”
姬丹思忖良久,点了点头,道:“师父所言便是天意。徒儿以后与赵政,又会如何?”
浩然答道:“各有各的路要走,多问无益。”
姬丹沉吟许久,道:“赵政是一统天下的君主,徒儿会死在他手里,对不?”
浩然静了,过了片刻道:“莫回头看,走罢。”说毕手腕轻振马缰,“驾!”
一师一徒,纵马越过渭水桥,朝东北方疾驰而去。
——卷二·伏羲琴·终——
卷三·崆峒印
第22章 送君千里
初春时沙尘扬起,漫天飞舞。
送了徒弟上千里,浩然在蓟城外停下了脚步。
“师父。”
“我不去了。”浩然笑道:“免得害你又挨打。”
姬丹莞尔笑了起来,想起从前拜师时,浩然跟到家中,害得自己被酗酒的父亲一顿暴打之事。
“回去以后……罢了。”浩然想再交代几句,想来想去,话又无从出口,该说什么好?以后你会碰上一个叫荆轲的人?不要派刺客去杀嬴政?刺杀失败后,你父亲赐酒,别喝?
浩然忖度许久,却终究不知该如何交代,姬丹此去,只怕再无相见之日,心内颇有唏嘘。
反倒是姬丹豁达,笑道:“师父何时空了,请到徒儿家里来走走。不谈天下事,只叙旧罢了。”
说毕跪伏下去,直挺挺道:“谢师父教了我这许多,徒儿一辈子都会记得。”接着恭恭敬敬地给浩然磕了三个响头,低头时,脖颈后的鞭痕清晰可见。
浩然看在眼里,知道定是嬴政所为,不由得一阵心酸。温言道:“你以后会是个明君。好好治理国家,师父会常来。”
姬丹辞别浩然,踏上飞剑,朝城内飞去。
浩然拨转马头,徐徐行于城外,背后轩辕剑道:“悟性强,习武勤,短短数年便已能御剑飞天。”
浩然答道:“他比嬴政懂事得多,当初俩徒儿拜师时,原以为你当赵政的师父光彩,现看上去,却是我占了便宜,只可惜……”
轩辕剑道:“可惜什么?”
浩然道:“可惜他把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牢牢铭记在心里,又学得一手仙家剑术;这天下终归不是他的,学了也用不上,白白努力这许多年,还被赐了一杯毒酒。”
轩辕剑道:“既如此惋惜,为何不想个法子,保全太子丹性命?”
浩然叹了口气,答道:“历史不可更改,命罢了。”
轩辕剑嘲道:“命?连东皇亦说不准命是甚劳什子,你又知他命中注定如何了。”
浩然不悦道:“后世史实记载,他必须死,你怎么改?”
轩辕剑道:“先改再说?你便逆天罢了,现回秦将嬴政一剑砍死,倒是会怎样?”
浩然哭笑不得道:“这也试得?万一真砍死了,我们回不去怎么办?”
轩辕剑与浩然俱沉默了,浩然道:“嬴政若死,便没有秦统天下,也不会二世而亡,连带着陈胜吴广项羽刘邦这许多人都没了……一点因,便造成无数的果,保不定……”
轩辕剑接口道:“保不定后世亦无核战争。”
浩然答道:“对,我们是顺着时间轴回来的,也得顺着同一条时间轴回去,在这里改了,后世全部因果都产生变换,时间轴分裂,杀了嬴政,我们再回到的就是没有秦的未来。”
轩辕剑道:“那不正好?或许这么下去,亦没有‘核’了,孤与你照拂这神州,千秋万代便是,反正终身不老不死……”
浩然反问道:“我们来的时代呢?那个时代怎么办?!”
轩辕剑不语,许久后哂道:“那时代遗民不足千万……搭上一个东皇……”
浩然哭笑不得道:“岂有这样的说法?!这世上,何人又是该死的了?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能救就救,这不就想办法呢么。”
轩辕剑不情愿道:“伏羲琴五弦皆断,昆仑镜碎裂……”
旧事重提,浩然头疼无比,此刻最怕的就是想到这事,思索良久后道:“听说女娲石能补天……不定……”
浩然道:“子辛?你觉得女娲石……你在想什么。”
轩辕剑敷衍地说:“没想什么,罢了,到大梁去走一趟,孤有点事要办。”
浩然蹙眉,疑惑道:“何事?才刚从大梁回来又要去?”
轩辕剑不耐道:“去了便知。”
浩然只得点了点头,策马朝燕国边境驰去。
东皇钟与轩辕剑关于使命的第一次对话便到此结束,此刻浩然还未想到,这一点点意见的分歧,会造成日后多大的裂缝。
数日后清晨时分,浩然日夜疾行,到了大梁,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你不回秦了?”
子辛翻身下马,嘲道:“秦国战乱方定,没你的事,如此急着赶回去做甚?”
轩辕子辛朝城内匆匆奔去,只传得几句话,守城卫兵便恭敬放行,他朝城外的浩然示意,浩然却驻马在大梁城门口,冷冷观望。
浩然道:“你要找龙阳君,自己去就是,我在城外等你。”
子辛见浩然不来,道:“有正事,非是叙旧。”
浩然嘲道:“再正的事也不去,免得害君上学狗叫,折了面子可不好。”
子辛只得自己进了城。
浩然略有点心烦意乱,驱马在城外缓缓兜了几圈,行向秦驿站,摸出腰牌,打算讨口茶水喝,寻个地方歇着。
先前出使时便混了个脸熟,驿丞自然知道浩然是大红人,忙迎上前来。
“喂马,泡壶茶。”浩然吩咐道,在驿站内寻了个地方坐下,战国时代驿站都一站二用,既作客栈,又作各国据点,令其自给自足,国内再补贴少许官俸。
驿丞端上茶水,又道:“太傅可收到信了?”
浩然蹙眉道:“什么?”
驿丞道:“太傅前脚刚出咸阳,国中便派人来追,大王令太傅早日回国。”
浩然嘴角微微抽搐,只觉这命令也太匪夷所思,又问道:“说的何事?”
驿丞摇头道:“只说是大王有令,其余一概不知。”
浩然心想该是受伤的嬴政醒转,少年脾气发作,倒也不太介意,便不再多问。
与那驿丞寒暄半天,日上三杆,子辛却还未来,浩然心情逾发不快,自己径寻一榻,垫上外袍,倒头便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浩然只觉肩后,膝弯下探入手来,被一双手臂轻轻抱起,知是子辛寻来了,然而心内仍隐约有气,便不睁眼,任由子辛施为。
子辛朝那驿丞吩咐了几句,便抱着浩然走出驿站,摇摇晃晃,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浩然心想,何处借的马车?
“怎的在此处,寻了半天。”龙阳君微忿的声音。
“嘘……该是倦了。”子辛忙道。
浩然一听龙阳君的声音便拧起眉头,子辛转过身去取毯子,马车启程,颠了下。
“没睡呢……”龙阳君嗔道。
浩然出了口气,坐起身,道:“君上现就学狗叫?爬两圈顺道爬下车去?”
龙阳君的脸登时便黑了下来。
子辛见浩然是装睡,便不悦道:“方才孤与龙阳君足足寻你寻了一下午,寻得心焦,怎躲在驿站里?”
浩然扬眉道:“你且先答我,入城见面还没见够?十八相送,送到城外来了?”
子辛蹙眉道:“休得无礼!先前孤托付龙阳君打听首阳山之事,如今有了消息,由君上带路,前去太湖……喜媚……”
“哦——你们消息倒挺灵通。”浩然拖长了音调道。
子辛十分尴尬,正要朝龙阳君分说,浩然却懒洋洋道:“赵政派信使追到燕国,让我们回去。”
龙阳君笑吟吟道:“想必是贵国左相管得太多,压不住了。”
浩然冷笑道:“我还未问你呢,你来这做什么?来来,上次的赌约……”
龙阳君眉毛一挑,道:“钟太傅既要恩将仇报,也是无法的事,罢了,本君这就走……”说毕作势,正要下跪。
子辛忙拉住龙阳君,道:“君上!”
浩然冷笑数声,瞥见子辛腰边挂着一面小巧玲珑的木牌,显是龙阳君送的。
子辛道:“浩然,怎可如此不通情理?”
浩然嘲道:“你的御妹,自是你欠的情,与我又有何关系了?”说完再次睡下,再不看龙阳君与子辛二人。
车中尴尬静了片刻,子辛也不再说话,显是怒了。
过了片刻,龙阳君摸了摸子辛手背,道:“轩辕大哥,太湖那处曾是越国,数日前,有一渔民划船捕鱼,于湖面上见一雉鸡翩翩飞过,其羽若霞,五彩斑斓,声如长笛……”
子辛“嗯”了一声,道:“而后?”
先前他与龙阳君早就谈过此事,现旧话重提,一问一答,自然是说给浩然听的。
浩然懒得搭理这两人,龙阳君却没完没了,接着道:
“那太湖中却似是染了一层血般,鱼虾也不知死了千万,渔民常见夜间有……”
“有异声,有异象,有异光……你俩闭嘴成不?我想睡觉。”浩然不给半点面子龙阳君,打断道。
龙阳君恨恨地闭了嘴。
子辛正要发作,转念一想,却又无论如何不敢当着外人的面驳斥浩然。只得忍气吞声,强自按捺怒火。
马车一路南行,直到天色渐暗,方寻了一家客栈落脚。
“下车,歇夜。”子辛没好气道:“入房你便可睡到够。”
浩然打着呵欠下车,漫不经心地朝后看了一眼,才发现龙阳君的马车后,竟跟了整整五辆大车!
也对,这魏王跟前的大红人养尊处优,出门定要带点侍卫小厮,以彰显排场。龙阳君捧着手炉,颐指气使,自有人前去安排住宿。
浩然白天坐车,晚上借宿时进了房,倒头便睡,竟是不与子辛说半句话。
子辛那憋闷实是老虎拍苍蝇,不知何处使力,夜间终于忍不住道:“爱妃,莫装睡了,孤有话与你说。”
第23章 震泽异变
“孤有话与你说,起来。”
浩然面朝床内,不予置答,子辛伸手,将浩然摇了摇,被其没好气地挥开。
子辛毛手毛脚地上床,将浩然抱于怀中,低声道:“你究竟在吃甚干醋?”
浩然掀被而起,怒道:“去跟龙阳君睡!”
子辛忽地笑了起来,定定看着浩然,恍若不认识他,许久后道:“孤尚且是头一次见你如此莫名其妙……你这人,难不成是天塌下来,亦事不干己,蒙头大睡的么?”
子辛又笑道:“成,孤把他一剑杀了就是,免得爱妃心中憋屈。”说着作势要起身。
浩然不拦,子辛起身提剑,站于门前,回头看了浩然一眼。
浩然嘲道:“昏君,你去啊,你去啊。”
“当初杀梅伯,你不是杀得挺爽快的么?再做个炮烙?”
子辛像是有所触动,站了一会,片刻后毅然转身出门。
霎那间二人心意相通,浩然猛地起身,靴子亦顾不得穿,冲出去拉着子辛,道:“开什么玩笑!”
子辛傻乎乎地一面挣,一面把浩然拖得老远,嘴里不清不楚念着“杀就是,又不是没杀过……”
“喂!等等!”浩然咬牙切齿道:“不气了!莫做傻事!”
月明千里,二人于房外这一番闹腾,已是惊动了不少房客,龙阳君披着一件狐裘出来,莫名其妙地打量着子辛与浩然。
“牛病发作。”浩然道:“没事,睡你们的……都去歇下。”
好说歹说把子辛拖了回房,浩然抢过子辛手中长剑,子辛在房里走了几圈,于那桌旁一坐,硬着脖子倔道:“你还要孤如何?”
浩然忽觉万分歉意,只得温言劝道:“对不住,大王,是臣的错。”
子辛这才稍消了气,兀自不满道:“孤本不知你如此憎恶龙阳君,又想喜媚一事难办,此人消息灵通,权倾魏国,方求他相助。若有何……给你赔个不是罢了。”
说完子辛便看着地板,不出声,等浩然前来安抚。
浩然又好气又好笑,不想这三十二岁的大男人,有时竟也如同小孩一般,看来自己闹点脾气,却是把他逼得太狠。只得上前去摸了摸子辛的脸,好言劝解,并发誓赌咒,来日不再无理取闹,子辛方不情不愿地睡了,一夜无话。
翌日早起,龙阳君随侍上下打点好,沿江汉平原徐徐东行,三人在马车上用的饭,龙阳君养尊处优,一顿饭亦是吃得极好,吴越美食天下闻名,那虾粥极鲜,又有各色酱肉、小菜搭配、浩然经昨夜一事,也不再与龙阳君计较,随意用了些,便懒懒伏在窗边,打量沿路美景。
龙阳君美目中充满疑惑,浑不知子辛昨夜用何伎俩收拾下浩然这刺头,几番联想,想那床笫之事,鱼水之欢,不由得浮想联翩,便要来挑事端,寻麻烦。
初春微风吹入马车,龙阳君满面春旭,朝子辛使了个眼色,笑道:“听闻贵国吕相,前番日子择一美男子入宫,呈予太后,名唤嫪毐……”
“见过了。”浩然道:“长得还凑合,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跟子辛比却还差得远。”
子辛笑着附和道:“那是自然。”
龙阳君眼珠转了转,又笑道:“听说嫪毐于咸阳街头曾现神技,以那话儿抵着车轮,车轮竟不能转!”
浩然哂道:“这算甚神技?子辛以那话儿支地,四肢悬空,人可转圈。”
“……”
龙阳君瞬间五雷轰顶,一身焦黑。
子辛却浑不顾龙阳君那表情,登时爆笑出声,道:“奸臣,尽使促狭,也不怕笑话。”
浩然也不转头,想也猜得出龙阳君那表情,只暗自好笑,看着沿路绿意千里,平原中黄花遍野,蜂蝶处处,不禁心旷神怡。
龙阳君彻底败下阵来,想了半天,只得岔开话题,问道:“钟太傅像甚爱此美景,本君在江南亦有置几处田产,这便送轩辕大哥几亩田地,小弟与你二人作邻居如何?”
浩然心不在焉道:“谢君上好意,使命深重,未到耕乐隐世之年。”
子辛却插口道:“小隐隐于野,若得一处偶尔来走走,倒也不妨。”
龙阳君道:“钟兄今年十九?”
浩然点了点头,龙阳君又道:“从未来过江南?”
浩然答道:“没有。”
子辛道:“并非仅仅江南,这天地之大,他有许多地方都未去过,那吃的喝的玩的,更未碰过。”
浩然笑了起来,答道:“那又怎样?白活了这十九年?”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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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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