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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CU》作者:青容(7)

    病区里的护士站,就像一个中枢系统,日常来往穿梭的人特别多,医生通过这里下医嘱,护士们通过这里执行,它的地理位置也在中间,注定了这是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地方。
    比如今天,赵芯瑜悄悄的对范淑文说:姐,15床好像准备走了。早晨医生查房之前他们已经出去过一趟,这会儿又刚回来,每次都拎出去一个小袋子,空着手回来。
    范淑文说:对,我估计也快了,这个疗程快结束了,仝童情况稳定。
    我昨天看了一眼账单,他们补交过一次,现在还欠四万多。
    你跟护士长说一下,我去找小杨,趁着今天还没走给他们开点药带着。
    杨朔显然还没遇到过这种逃避欠款的病人,他一脸不解的问范淑文:姐,那就让他们走了?
    不然呢,人家都已经开始做准备了,咱这儿又不能给人扣下。你赶紧的,给他们开一点带出院的药,万一下午发药之前走了孩子出院连药都没有。
    哦好,我开,要多开点儿么?
    唉,尽量吧,这事儿还得去跟老杨主任说一声。
    范姐,所以逃掉了之后欠的这些钱怎么补?
    哦,你还不知道是吧。范淑文拉了张椅子过来坐下给他科普,医院和科室各承担一半,如果欠的太多十万以上那种,需要报基金会,看看能不能给一点补贴,像15床这种一般就不报了。咱们科室是老杨和方主任陈主任穆主任他们四个分担50%,其他的就不太多了,管床医生和护士长象征性的扣一点,其他从科室奖金里面扣。
    杨朔突然觉得哪儿不对劲,打断了她:哎不对你等会儿,关穆主任什么事儿啊?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惯例,咱们执行就好了,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穆主任还不是主任的时候就开始了,仔细想想这么多年也真是挺大一笔钱的。
    杨朔对这样的惯例表示疑虑,他想不通明明没有在其位还要担其责,难道是谋其位?好奇心驱使,他午休时候问穆之南:对了穆主任,为什么我们科室逃账单的钱也需要你share?
    啊?穆之南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哦,你说那个,怎么又有人跑了?
    嗯,主任们分摊一下我可以理解,为什么要扣你的钱?
    呃,解释起来也挺麻烦,你就当我闲钱比较多吧。
    钱多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吧?工资也就那么点儿。
    唉,钱嘛,除了工资总有其他途径的。 穆之南显然不想细聊这个话题。
    杨朔不说话了,难道,穆主任还有别的赚钱途径?莫不是他没有放任自己蓬勃的想象力,他怕再想下去纪检委就要在他的脑海中开始工作了。
    穆之南看他一脸纠结的欲言又止,心里想,这人还真是执着的可爱。
    你别瞎想,我父母虽然早早移民了,但生活费一点都没少,这么多年累积下来还挺可观,我没什么大的开销,一直都有投资收益。他见杨朔长舒了一口气,微笑道,放心吧我没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偶尔出点儿钱就当是做慈善吧了。
    正聊着,杨朔手机响起
    杨医生,邓嘉秋体温又升上来了,您过来看一下。他抄起手机跑出了门。
    这一天结束,15床并没有离开医院,仓内的邓嘉秋却下了病危通知书。
    手术后的感染几率其实不低,但这么大规模的全身感染还是不太常见的,邓嘉秋原本就因为常年的贫血合并感染缠绵病榻,加上化疗导致他的抵抗力比一般病人弱很多,术后的排异反应一触即发,很快就蔓延到全身。杨朔就像是一个救火队员,面对这场森林大火,他只希望能来一场大洪水。
    做病毒荧光抗体检测。
    做脑脊液和血液PCR。
    有脑膜炎。
    阿昔洛韦没效果?
    白细胞计数太低了。
    低氧血症,肺部也感染了。
    上ECMO,准备颈静脉插管
    杨朔看到显微镜下的HSV病毒,紫红色的光亮的耀眼,看时间长了还会有点恶心,他开始怀疑是不是不应该给邓嘉秋做移植,但不做又没别的办法,他可能撑不过入院时那次发病,就算暂时缓解,频率越来越高的出血和感染也招架不住,孩子估计活不到10岁以上。他打这一场仗是兵行险着,却也是迫不得已,然而孩子的身体状况实在是太差了,相当于还没出征,补给就少了一半。无奈至此,杨朔只能让时不时的突袭牵着鼻子走,每处理一步就会发生新的更糟糕的状况,他明白,这样下去,必输无疑。
    拿着病危通知书的邓维疆坐在长椅上,一时间站不起来,他想起嘉嘉出生的那天,第一次抱着他的时候正值黄昏,日落的光斜斜的穿过窗户照在他的小脸上,是金色的;也想起嘉嘉的母亲和他离婚说要远走欧洲的那天,儿子没有哭,却反复确认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看他;又想起前些天,他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接到医院电话说配型成功,恨不得当场跪拜这个世界的欣喜若狂但当现在,杨朔告诉他会尽力抢救但需要他有心理准备的时候,他却觉得自己准备不了这件事。
    后来,无所谓输赢,准不准备也无济于事,嘉嘉还是走了。
    赶过来帮忙的亲戚朋友想要陪着他一起办手续,邓维疆谢绝了,他自己下楼去出入院收费处,此时也是一个金黄色的黄昏,他避开了直射的日光,那光刺的眼睛睁不开,他慢慢的走到收费处办理结账手续。
    明细您看一下,结余三万两千四百七十多块,直接退到您支付的卡上么?
    啊?您说什么?邓维疆没听清。
    多出来的钱怎么退,是退到卡上么?
    多出来的邓维疆想了一下,能转到15床么?
    什么?转儿内15床么?仝童?
    对。我是她爸爸的朋友,不用退给我了,转过去吧。
    邓维疆办好手续,太阳已经看不到了,天空却还亮着,有点灰,他抬起头对着太阳的方向,用尽了力气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他的手抓着胸前的衣服,对着阵阵抽痛的心脏捶打,撕扯,把它拧成了一个此生再也解不开的结。
    他的喉咙里漏出几声呜咽,像濒死动物的哀鸣,在心里默默地说:再见了,嘉嘉。
    第十一章 个人艺术展
    秋去冬来,转眼间,距离杨朔回国已经近一年了。他在这一年里像个屡破奇案的神探一样,解决了一些疑难杂症,诊断出几例罕见病,一直到邓嘉秋的配型成功,他都觉得一切顺利的有如神助,只是开局势头这么猛,总会在别的地方慢慢找到平衡,连续失去了几个病人之后,他决定找老杨主任谈一下PICU的进展情况。
    15床在嘉嘉离开的第二天走了,留下了一封信,说是欠下的账单会慢慢还。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事儿,他们原本没当真,直到有一天杨朔发现医院门口的小区旁边新开了一家快递驿站,从门口的小货车上跳下来一个人,是仝明昌。后来儿科医生护士们的网购地址就写在了这里,一来二去见面也不再尴尬了,他们有时候取快递会顺便给仝童带点药问问近况,仝明昌也时不时的把快递集中送到科室里,并且每个月往医院送一两千块,欠下的账单很快就还清了。
    杨朔有时候想,一个生病的孩子,和父母住在门面房的阁楼上,每天在人来人往无比嘈杂的环境中是不是不太适合恢复,但眼看着仝童挣扎着越来越健康,和其他店面的小朋友一起在街上奔跑,可以和同龄孩子一起去上幼儿园之后,他对生活有了新的理解,每个孩子都拥有极其蓬勃的生命力,不论放在什么样的环境,都在努力长大。
    南方的初冬风景绝美,树木呈现出各种层次的色调,渐变的红,明艳的黄,搭配着四季常青的植物和湛蓝的天空,整个入眼的画面饱和度很高。杨朔在去老赵家的小路上走的很慢,这条路是他最喜欢闲逛的地方,能在这里找到藏在小院儿里的书店、画廊、咖啡馆,当然还有老赵家的小酒馆。他记起第一次去吃饭是去年年底,比现在要冷一些,穆之南给他安排的接风宴,说起穆之南,他去阿克苏的定点医院支援已经两个月,算起来还有一个月才能回来,他对这个值班室室友感觉很奇怪,一方面觉得他讲话行事老派,一本正经,有时候几乎是不近人情,十分讨厌,另一方面,他又在每一个想听建议的时间点去找他聊,师姐说他这种行为纯属找虐,俗称贱的慌。
    好吧,确实。杨朔想到这里,一边走一边轻轻的踢着路边的落叶,他想到穆之南经常坐在他对面,端着茶杯,低头小口品茶,面色淡然,不时发表两句指导意见,突然有一种很怪异的想法,他觉得心里居然涌出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讨厌和喜欢。没错,并存。
    天黑的越来越早,等到杨主任到的时候,外面已经是几乎入夜的黑,小酒馆的冬天没太有客人会坐在外面,老赵就把桌椅都撤了,只放了两张躺椅,留着自己晒太阳用。杨存道一进院门就看到昏暗的灯下有个人,还没进来就听见吱呀吱呀的声音,躺外面晃什么呀也不嫌冷。
    不冷,反正赵哥也没做好菜。杨朔从躺椅上站起来,跟着杨主任进了门。
    还是酱肘子油爆虾和白灼芥蓝,老杨的专属套餐。
    杨朔提前温好了一壶女儿红,一边倒酒一边说:杨主任,咱们科室目前普通内科完全没问题,如果是PICU的话,还是不够专业,不管是病房还是医护水平。
    对,现有人员肯定不够,要找人,我回头可以去学校问问看万钧那边,你手头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推荐么?
    杨朔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我有点想法,目前儿科如果有人有意向往这方面发展可以先培养起来,包括儿外,其他的我可以从实习生开始带,如果能挖到不错的人当然更好,没有的话这样也可以,就是成长的速度慢一点。
    嗯,可行,如果有你觉得还不错的学生,可以挑过来用,我给你几个优先选择权。
    杨主任,这可不是我说挑人人家就能来的,PICU其实不是一个特别吃香的科室,危重病人多,压力大工作累,奖金也不太高,现在都是市场经济了,怎么会有人向往这样的科室,一腔热血奉献医学么?
    我知道,不高就给它提高嘛,这年头大家工作肯定不能单靠情怀,救死扶伤的初衷很容易被现实打败,你知道的吧,上个月外科好几个医生去了整形医院,我原本不太理解,后来一看人家给的薪资待遇,唉,公立医院没得比啊。
    杨朔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杨主任,您的意思是,PICU的薪资水平可以调?我们自己定?
    不离谱就可以,咱们这儿虽然没有企业那么灵活,但凡事都有例外,也可以谈,这一点在做预算的时候要体现出来。说到这里,杨主任饶有兴致的看着杨朔道,就冲你这管理积极性,预算就交给你做了!
    啊?您跟这儿等着我呐!杨朔没想到突然就领了一项额外的工作,好像还是他自己招来的,也就认了,继续聊,不过杨主任,我觉得外科医生去整形医院工作其实不是坏事,从其他角度考虑的话。
    哦?怎么说?
    至少比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乱七八糟的人强吧,任何一家医院的外科医生都是千锤百炼过得,对消费者来说反而是好事。
    你这倒是豁达,说的也没错。行了,好好吃肉喝酒,不谈公事啦!杨主任聊起酒肉的时候,颇有些江湖侠气。
    杨朔这天上午查完房,准备回办公室喝咖啡,就见32床的小男孩四处转悠,逢人就问:你是生病了么?你得了什么病呀?疼不疼呀?像是在查房,憨态可掬。杨朔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跟人分享一下这个社交奇才,拿出手机把电话打给了穆之南。
    杨医生,有事?
    呃杨朔一时语塞,噢有,昨天接诊了一个肺炎的孩子,发现左侧膈膨升,心脏目前没问题,但平时会出现呼吸急促的情况,家长在犹豫要不要手术,您的意见呢?
    先控制炎症吧,肠道有没有问题?
    之前出现过一次肠梗阻,这次没有。
    我倾向手术,但还是需要看家长的意见,这个病说不准会不会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就痊愈了,只是现在的情况看来肺部和肠道都有症状,手术治疗可以彻底解决问题,不手术就需要定期复查。
    嗯,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
    呃杨医生,陈主任他不在?穆之南有些犹豫的问。
    在啊,怎么了?您找他?
    穆之南说:不是啊,那你为什么不找他会诊,给我打电话
    呃这个杨朔无言以对,任凭他平日里再巧言善辩也解释不清为什么放着楼下的主任不找,要打电话给远在新疆的穆之南,那个哎,一时没想起来,习惯了。
    哦。
    那什么,我去忙了,您在那儿注意身体啊。
    好,谢谢。
    杨朔飞速挂断电话,心里一阵焦躁,好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当场抓获,他对自己产生了一种近似厌弃的情绪:唉,没话找话说都不会么,问他新疆怎么样生活适不适应都行啊,没事讨论病例干嘛
    元旦假期之前,儿科开会接近尾声,杨存道拿出一叠门票分发下去,某位仁兄虽然人不在这儿,但儿科依旧有他的传说啊。大家有空可以去逛逛,这个,我看看叫什么,青染当代艺术馆,在滨海大道靠近围港码头的地方,不远,可以去参观一下支持支持穆之南。
    嗯?杨朔正在犯困的时候听到这个名字立马精神了,他拿起门票看了一眼,瞠目结舌。
    穆之南个人书画展。
    哦对了。杨存道接着说,突然想起来,小穆交代了,说看看就行可千万别买,进了美术馆的作品溢价太高。
    众人哗然:杨主任,这句话不用叮嘱,我们也买不起啊。
    穆主任也太看得起我们了,买不买得起另说,我觉得八成是看不懂。
    字画有什么看不懂的,反正都是好看。
    你说的是浅显意义上的好不好看,真正能看懂得看出意境来。
    没那艺术造诣,我肯定是去摆拍发朋友圈装文艺。
    老杨眼看着讨论愈加激烈,及时制止了:行了行了,没什么事儿散会下班吧,元旦这几天值班人员辛苦了,点外卖的都把小票留着啊找我报销。
    谢谢杨主任。大家表示欢迎,只有赵芯瑜得寸进尺:杨主任,点奶茶也能报么?
    老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点!平时嗷嗷叫着减肥,喝奶茶就不怕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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