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了,谢谢。邓维疆低头看了看,略有些迟疑的,在他身边坐下,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好像是把刚才抢救的时候支撑自己的那股力量给吐了出来,从那样的情绪中抽离,让他觉得全身发冷。他坐在楼梯上,双手捂住脸,肩膀无声的颤抖。
仝明昌没说话,默默抽烟,就这么陪着,直到他开口:给我一支行么?
这烟不怎么好。
没事,就想来一口。
仝明昌帮他点上,听到他说:孩子生病,真难啊。
可不是么。大哥,你也别太愁了,都快做手术了,手术做完就好了,咱一关一关的过,总能过去的。
邓维疆点点头:是啊。他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吸得他感觉肺都灼热了起来,鼻子和眼睛又泛上一阵酸,就是,见不得孩子这么辛苦。
谁说不是啊。说真的,以前觉得医生护士关照孩子挺好,现在不了,他们不怎么来,查房也一两句话过去了反而是好事,说明咱没啥问题。
这么乐观啊。
不这么想咋办。看这个病,我们家的大货车卖了,换了个小的,以前跑长途,现在只能接一点送货的散活,我和老婆轮流干,不能闲下来,手停口停唉,都难。
你们真是挺不容易的。
仝明昌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哥,都有难处,想开点,咱们一起等,只要孩子们病好了,啥都不是事儿。
嗯。邓维疆用力点头。
第九章 弹吉他的哥哥
杨朔在半夜十一点多出了门,他住的那栋公寓楼中央空调坏了,联系物业说缺少配件,第二天才能修好,他果断的带了换洗衣物回到了医院,准备在值班室睡一晚。
东海的夏天和巴尔的摩一样热一样湿,他想起刚到那儿住的没有空调的公寓,窗子很小,他和房间一起沉闷着,脑子都迟缓了很多。那时候杨朔更喜欢待在医院,不仅是环境好恒温恒湿,偶尔缺人手还能就近去帮忙,学习机会都比别人多很多。
杨朔走进电梯,按下17楼准备直接去睡觉,却见18楼也亮着,转头一看一个小姑娘躺在病床上,急诊护士推着,他问:送去儿科?
对,癫痫大发作待查。杨医生您不值班吧?
嗯,不值班,我有点事。他不好意思说来蹭空调,默默的取消了17楼的按钮,跟着病人到了儿内。
儿内今晚是副主任汤黎值班,汤主任是一个大家都不喜欢和他搭班的人,不是他人不好,而是拥有很迷幻的运气。传说中,医院的每个科室几乎都有这样一两位锦鲤,每次他值班的时候病人就特别多,从头忙到尾,这不是迷信不是玄学,是统计学,屡试不爽。果不其然,电梯打开的时候汤黎和护士董宁湘忙的看不到人,还好有实习生帮忙,杨朔凑上去问:汤主任,需要我帮忙么?
啊?杨医生你怎么来了,太好了我连收了三个新病人,忙的不行,拜托你帮我接一下啊,明天请你吃饭。
行嘞,你去吧,我来看这个。杨朔很顺手的接下了病人,对着护士站喊,湘湘,病人放6床可以么?
可以的,直接去吧,刚铺好的床,我先配好药再过来。
杨朔带着他们去了病房,小姑娘在床上坐下,你叫什么名字呀?
廖静一。
那静一现在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的?
医生哥哥,你旁边弹吉他的哥哥是谁啊?长得好帅。
杨朔愣了一下:你说什么?他抬头看向廖静一的父母,发现他俩对视了一眼,讳莫如深的样子,静一,你刚才说什么?
小姑娘的语气和眼神都很诚恳,一点都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就是你旁边这个抱着吉他的哥哥啊,你们是兄弟么?他和你长得一样帅。
杨朔从业以来第一次哑口无言,他说了声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便示意静一爸爸和他一起出了病房。
我们是来东海旅游的,静一期末考试考的不错,我们就说带她出来玩,她很高兴,但超过了那种孩子出门玩的高兴,她说海边很美,有彩色的云,有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人在跳舞什么的,我们都以为她是看到什么海市蜃楼了,但她说不是,就是真的有人跳舞,她说这里的风都是彩色的,还闪着星光,实在是太美了。我们还一直夸她想象力丰富,结果今天晚上在酒店吃完饭她说头疼有点难受,我们以为她是玩累了,结果没一会儿她就倒下了开始抽抽,我们吓坏了赶紧打了120,就来了医院。
所以说她出现这种幻视的情况已经好几天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因为她有一次去奶奶家过周末,说她和小区里一个小男孩一起玩了一会儿,但奶奶说就她一个人,没什么小男孩,我妈吓坏了以为她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能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吧,医生,这是什么问题啊,还能治好么?
今天先住下,你们去护士站登记一下资料,咱们明天开始做全面检查。
杨朔忙完这个病人,和汤黎交代了一下,下楼躺在床上,一点睡意都没有,他是一个学西医的,研究生命科学,非常理智的无神论者,却因为一个孩子说你身边有个弹吉他的哥哥而失了眠。
那个弹吉他的哥哥会是他早逝的父亲么?他也很想很想看见,想了二十多年。
第二天一早,杨朔在值班室见到刚来上班的穆之南:穆主任,您相信这世界上有鬼魂存在么?
嗯?他不由得停下换衣服的动作,你是认真问的么?
是的。杨朔觉得,穆之南性格里的那种沉稳不只是年龄和阅历,还有些难以琢磨的因素,让人无端的想要跟他说点什么,听听他的想法,即使有些时候和自己意见相左。
我相信地球上的科技水平还在发展,距离完善还很远,难以解释的现象一定是存在的,也终将被发现和解释,但我不相信鬼神之说。
为什么?
因为如果真的举头三尺有神明,世上哪会有这么多不公平。穆之南换好了衣服,准备去查房,他看了杨朔一眼,你,没事吧,怎么了?
有点事。哎算了,不重要,再说吧。
他惦记着6床小朋友的病,也穿好白大褂上了楼。
癫痫通常是脑部疾病引起的,他下了一系列检查的医嘱,并且嘱咐护士说,脑部MRI给她加急,早查房结束之后没多久,杨朔看到了检查结果,左脑枕叶肿瘤,他先发给了穆之南,穆之南回复:需要手术,转下来吧。杨朔便和病人父母交代一下,去护士台办好手续转到了儿外。
前一天晚上没怎么睡好,杨朔心神不宁,中午躺在值班室也很难入睡,他能感受到自己稍快心率,一下一下的砸在床上,好像这副身体即将奔赴战场,却不知道敌人在何处,他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看隔壁床穆之南睡得正香甜,也不敢乱动,只能默默的躺着,越数心率越快。
杨朔在第二天临近下班的时候到了楼下,他惦记了两天,忍不住还想和那个能看到弹吉他哥哥的孩子聊几句。
你好呀静一,后天就手术了,紧张么?
不紧张,穆医生说我会去手术室睡一觉,醒了就好了。
哇那很好啊,哎他假装四下看的样子问,弹吉他的哥哥还在么?
廖静一低着头抿着嘴笑:哥哥你不要取笑我了。
杨朔却一脸的认真:我没有,是真的,我觉得你这样很厉害,其实吧,我也很想看看你说的那个哥哥长什么样子。
可妈妈说,是因为我脑子里长了一个小肿瘤,才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是这样的,但这个肿瘤长得也很酷不是么?你看别的小朋友生了病都是很痛苦的,你除了看见一些很漂亮的东西之外也没什么太难受的感觉对不对,这不是很厉害的一件事么,你把这个写成作文,我敢保证没有比这更精彩的了。
穆之南站在一边无言以对,真的,没有人能比杨朔更会哄孩子的了。
廖静一显然被说服了:哥哥你相信我?我跟爸爸妈妈说,这个暑假是我觉得最美好的暑假,他们都不相信。
哥哥相信你,但是爸爸妈妈他们更加担心你生病,我们的立场是不一样的。但我真的很想听你说你能看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海边的云是彩色的,像海底的珊瑚一样,在天上飘,还有很多人在沙滩上跳舞,有时候牵着手,有时候排成一队,他们都好开心啊,还有弹吉他的哥哥。她羞涩的低下头,声音降下来,他长得很帅,比电视上那些明星还帅,你想知道他长什么样么?
杨朔用力点头。
他头发有点长,但不是能扎小辫儿那种,有两三条头发掉下来会挡住眼睛,他的眼睛大大的,有时候低头看琴,有时候抬头看我们,他在笑,好像还在唱歌,但我只能看见听不见。
听不见啊,那还挺可惜的。
静一突然停止了她的描述,很严肃的问:哥哥,是不是做完手术,我就看不到彩色星星和这些人了?
杨朔思考了一下,说:对的,手术之后你会和以前一样。
那还真舍不得。我以前觉得挺无聊的,后来慢慢觉得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漂亮,我就很高兴啊,但是做完手术就都没有了。
不会的静一,这个世界有趣的事还很多,你放心,你慢慢长大,会发现更多更美好的东西在等着你。
所以,长大了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好对么?
廖静一同学问了一个让杨朔没办法回答的问题,他扭头看了看穆之南,后者一副不关我事我不参与的表情,他努力的构思了一个不甚完美但很诚实的答案:这个世界其实还有很多不美好,但你长大之后就有能力把它们变好一点,即使不行,也绝对可以发现其他的美好之处。
穆之南觉得这些问题已经上升到哲学层面了,他们外科医生一般不怎么循循善诱,他们诊断,手术,术后治疗,一气呵成,非常讲求效率。他从没有过这样与病人促膝长谈的经验,顿时对杨朔心生钦佩。他们结伴回到值班室,准备收拾下班,穆之南非常好奇的问:
所以,弹吉他的哥哥,是什么人?
我爸爸,据说以前是最早一批玩乐队的,我是个遗腹子,没见过他。
哦,so sorry.
杨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穆主任,你这措辞怎么跟美国人似的?
是因为你的语言习惯才这么说。
嗯,确实,换我我也这么说。
穆之南换好了衣服在床上坐下,一字一顿的对杨朔说:杨医生,你知道她是因为肿瘤压迫视神经导致的幻视吧,她大概率看到的应该是你的影子。
杨朔突然间不知道抓到了什么重点,猛地一抬头:可她说的是长得很帅的人,您觉得我很帅?
穆之南被他过分跳跃的思维搞得有点不知所措,眼睛微微睁大,眉头轻轻皱起,犹豫着说不出什么。
看他无措那一瞬,杨朔也是知足,不再逗他,认真道:我知道她是幻视,但还是想要保留一点念想,没见过他,多少会有遗憾吧,我从小就幻想着我爸什么样子,幻想会和他一起做什么,幻想我如果有爸爸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
穆之南听闻,看着杨朔,看得很深,杨朔猛然间以为他对自己产生了某种父爱,却听他说:我也是,也想过这些。
你爸也不在了?
哦,不一样,他还健在,只是缺席而已。
那穆主任,您说是失去了的父亲对孩子影响大还是缺席的?
我倒宁愿他是失去了的,至少不会给人盲目的希望。穆之南的声音低沉,说到这句更加低沉,他想起小时候大部分时间住在爷爷奶奶家,后来老人家身体不好住进养老院,他便一直住在邻居家,直到高中毕业上了大学。这期间,他的父母就像是远房亲戚一般,隔个两三年才能见到一面,每次见面都得重新认识一下,疏离的令人唏嘘。
杨朔想了想,语气里带了点儿委委屈屈的调儿:不是吧,好歹还在。想看见总能看见的。
穆之南见他实在是有点伤感了,微笑道:咱俩是在这儿比惨么?
第十章 再见了,嘉嘉
儿科一向是整个医院最热闹的病区,因为儿童的身体就是他们的道德法则,一切的喜怒哀乐都是舒适和不舒适的原始表达,而且小孩子住院,通常都是1+N的配比,陪护探视的家属来来往往,堪比闹市。
儿内的护士长姚芊聿,名字听起来很温柔,实则是个狠人,军医大毕业,文武双全,据说她一毕业就转了业,怎么都不肯去部队医院,因为她出生在部队干休所,一路都没从军营里出来,好不容易步入社会可以自给自足,就再也不肯回去了。生长环境使然,姚护士长的凌厉和霸气名声在外,还好身边一直有和她性格互补的副护士长范淑文配合着。范姐其实是姚护士长的带教老师,但在即将做护士长的时候却让给了姚芊聿,她说自己性子软,儿科还是得交给有魄力的年轻人管,她做配合就好。
这个月新来了一批实习护士,通常情况下,实习生在一个科室最多待一两个月,就会轮转去别的科室,但这次不同,其中一位是硕士生,专业方向就是儿科护理,居然还是个男生。姚芊聿单独把他带到赵芯瑜面前:吴维,你跟着赵老师,回头把她的班表发你一份,你跟着她一起上班。
好的护士长。
赵芯瑜狐疑的看着护士长,心说你给我谁不行,这男孩比我高了一个头,看着带不动啊。
护士长说:吴维呢,硕士在读,但临床经验还不太多,到时候还需要你指导。
硕士?赵芯瑜一听更加不想接收这个人了,护士长您没搞错吧,我一个大专生还在自考本科,你让我去指导他?指不了指不了。
赵老师,别这么说,我这个人,那个吴维一紧张连话都说不通顺了,就是吧,我这个人脑子不太好,动手能力也差,就只会死读书,所以还得您教我,我会好好学。
他说完之后,看见护士长和赵老师相互对视一眼,又默默的移开视线。唉,行吧,那你先跟我过来。赵芯瑜颇有些认命了的意味。
事实证明吴维所言非虚,他确实动手能力差一些,但学习态度很好,只可惜儿科重地,打针什么的必须交给经验丰富的护士,实习生只能做一些铺床换水配药之类的工作。时间久了,赵芯瑜也发现她的这位小徒弟真的是记忆力超强,怪不得这么会考试,于是他们解锁了新的合作模式,工作的时候赵芯瑜指导吴维,夜班时候吴维帮赵芯瑜复习功课,也算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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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CU》作者:青容(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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