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这样说,她还是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身子,拉开了与他之间的距离,垂着眸,低低应了一声:这样啊。
原本顾休休还准备在元容面前少提谢怀安,如今知道他并不在意,她索性就将憋了一路的疑惑问了出来:谢怀安什么时候出了仕?
元容似是没想到她对于谢怀安的事情感兴趣,他看着被她躲开的手,轻声道:便是这几日的事情,被父皇封为了太常,位列北魏九卿之首。
太常乃是掌宗庙礼仪之官,主管祭祀社稷、宗庙、丧葬等,在北魏的地位崇高,受百姓敬重,就连皇族都要对其礼让三分。
这个官职,对于陈郡谢氏的嫡长子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顾休休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永安殿距离宴客的保和殿并不算太远,没等到气氛凝结住,已是快到了保和殿外。
越靠近保和殿,遇见的熟人越多,不断有人向元容和顾休休行礼或打招呼。
顾休休在看到永安侯夫妇的身影后,便跟元容说了一声,跟他分开,去找他们了。
顾家老夫人没有来,倒是顾佳茴跟在永安侯夫妇身边。在看到顾佳茴时,顾休休的脚步一顿,挑了挑眉。
北魏一向重视阶级地位,来参加太后诞辰宴的女眷,皆是家族中出身较高的嫡系女郎。不管顾佳茴是以顾家庶女的身份,还是四皇子妾室的身份,都没资格出现在宴会上。
所以顾佳茴出现在这里,是得到贞贵妃的授意,又准备作什么幺蛾子?
许是注意到了顾休休投来的视线,顾佳茴主动上前:见过太子妃。
顾休休微微颔首,没等到她开口问询,顾佳茴已是识趣地解释道:四皇子想趁着今日为我爹追封谥号,我与祖母商议过后,祖母便叫我跟着大伯父、大伯母一起来了北宫参宴。
事实上,说是商议,顾家老夫人压根不同意顾佳茴入宫参宴,更不相信四皇子会如此好心,帮忙追封什么谥号。
还是顾佳茴不吃不喝,在院子外跪了整整一天一夜,以死相逼,磨得老夫人心软,才换来了今日出现在保和殿外的机会。
即便再是对顾佳茴失望,顾家老夫人还是狠不下心来,毕竟这是她亲生儿子唯一留下的血脉了。
听见这话,顾休休简直想上前按住顾佳茴的双肩,摇匀了顾佳茴脑子里的水。
先前在太后诞辰,又或是北魏的重大节宴时,的确有过给已逝将军追封谥号的前例。
但顾佳茴为什么想不通,从二叔父死后到现在,都已经过去三年了。
这期间四皇子怎么从未提过要替二叔父追封谥号,反倒是在贞贵妃说出顾佳茴的身世后,提出要帮忙追封谥号?
先不说四皇子的动机如何,三年前,二叔父和大哥虽战死在平城,可那一战死了数万将士,平城也惨遭胡人屠城。
北魏谣言四起,将丢掉的平城布防图与泄露出去的军机,都怪罪在元容和二叔父父子身上。
便是在这种情况下,皇帝不降罪便不错了,怎么可能给二叔父追封谥号?
即便四皇子愚蠢,想不通这其中的关键,但他说话办事之前,肯定要请教贞贵妃。
更甚至,顾休休认为,说要给二叔父追封谥号,就是贞贵妃故意让四皇子说给顾佳茴听的。
大抵贞贵妃本想利用顾佳茴的身世,让顾佳茴为她所用,做她手中铲除顾家的利刃。
但顾佳茴只是心中有所动摇,却还没有下定决心要帮贞贵妃除掉顾家。
所以贞贵妃想要给顾佳茴下一剂猛药。
至于这一剂猛药是什么,顾休休现在也不清楚。她只知道顾佳茴若是进了保和殿,在宴会上露了面,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其他士族女郎冷嘲热讽。
顾休休看了一眼永安侯夫妇,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自从永宁寺回来后,顾佳茴就有点魔怔了。反正老夫人也同意顾佳茴来了,永安侯夫妇也没说什么,如今人都到了保和殿外,她还跟着瞎操什么心。
她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问道:爹,娘,兄长来了吗?
佑安没跟我们一起,说是会在开宴前赶到。永安侯夫人扯着顾休休的手,左看右看,道:怎么感觉才嫁过去几日,豆儿便有些消痩了?明日便能回门了,届时娘让厨子做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给你好好补补。
永安侯忍不住道:夫人,你说话未免太邪乎了,东宫的饭菜伙食不比侯府好?
说罢,他犹豫着:难不成是吃不习惯?爹早就说过,让你把厨子一起带走,等爹回去便让厨子收拾收拾去东宫
顾休休被永安侯夫妇逗笑了,她指着自己身上披着的狐裘:我穿得这么厚实,你们怎么瞧出我又消瘦了?
见保和殿外的人越来越少,她连忙道:好了,爹娘,宴会要开始了,快进去吧。
永安侯夫妇点点头,带着顾佳茴进了保和殿。
保和殿内的所有位置,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也就是顾家老夫人称病抱恙没有来,顾佳茴才有位置坐不但有位置坐,那位置还很靠前。
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好奇的视线,顾佳茴有些胆怯,却还是硬着头皮挺直了腰板,微微扬起头来。
唯一让她感觉到有些心理安慰的是,四皇子的位置离她很近,她一抬眼就能看到坐在她斜对过的四皇子。
等顾休休落座后,顾佳茴才发现,自己离顾休休也很近,只隔了一个食案。
太后诞辰,不同于以往的宫宴,诸国使臣皆来祝寿,宴会落座的位置便也有些讲究。将女子和男子分开落座,群臣与各国使臣坐在左排,而士族女郎及嫔妃等女眷们都坐在右排。
一个食案前坐两个人,顾休休刚一坐下,便感觉身侧一凉,紧接着她便看到了元容的俊脸。
她看了一眼元容,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座位:太子殿下,你走错了。
元容坐在软席上,一手撑在食案上,看着她:豆儿,孤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我有什么可生气的。顾休休几乎是在他开口的下一瞬,便矢口否认:宴会就要开始了,殿下还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吧。
元容思忖着,问道:你若没有生气,为何这样唤孤?
顾休休语气平和:我唤你什么了?
元容似是有些委屈:太子殿下。
顾休休挑起眉:唤你太子殿下怎么了,你不是也整日跟我孤孤孤的,比鸽子还会叫。
孤元容刚一开口,便又顿住,抿了抿薄唇:习惯了。
那我也习惯叫你殿下。她三两下解开身上的狐裘,扔给了他:我不冷了,谢谢你的狐裘。
那语气要多客气有多客气,要多冷淡就有多冷淡。
元容握着手里的狐裘,还想说些什么,太监尖利的嗓音打断了他:皇上驾到太后娘娘驾到皇后驾到
随着嗓音落下,殿内的北魏群臣与女眷们齐齐跪下。元容将手里的狐裘披回顾休休身后,待众人起身后,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去。
巳时一到,韶乐起,八音迭奏,玉振金声,便算是正式开宴。
待乐声止,由礼官告词后,皇帝起身,举酒觥敬文武百官,诸国使臣。
等流程走完,便是诸国使臣依次上前为太后送上寿礼与贺词了。
西燕乃是大国,自然是要先打头阵。
那西燕国师在元容大婚当日围观时,被毒蜂蛰的脸还肿着,哪怕过去了两日,说话仍是有些费力:吾等奉君主之命,前来北魏贺太后娘娘千岁之寿,有此贺礼敬上
他一样一样念着手中的礼单,每念一样,便会让人抬上保和殿来,让殿内的诸人过目。
西燕君主财大气粗,竟是送了整整九十九件珍稀的宝物,礼单也念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饶是皇帝也不由惊奇,往年至多送上二三十件寿礼已是算给足了面子,西燕君主今年未免太过大方了些。
待念完礼单过后,皇帝自然要开口与西燕国师客套一番了,还未开口,便听到西燕国师道:此次前来,吾国君主还让吾等,给北魏太子殿下带一句话。
顾休休原本有些昏昏欲睡,听到西燕国师提到元容,那瞌睡虫一下就没了。
她坐直了身子,听到西燕国师道:吾国君主言,多年与殿下不见,甚是怀念当年旧情。半月之后,便是吾国君主的诞辰,特邀请殿下到西燕参宴。
第67章 六十七条弹幕
明明西燕国师说的每一个字, 顾休休都能听懂,连在一起, 却让人觉得听不明白了。
什么叫多年与殿下不见, 甚是怀念当年旧情?
参宴在场的士族或臣子们,谁不清楚西燕君主是个断袖,喜爱男风, 私底下经常收集长相美貌的少年。
当年元容到西燕为质,那三年里,皇后时常给他传信,元容却从未给皇后回过一封信。
不论是皇帝还是皇后,又或者北魏的其他人,他们都清楚元容在西燕的那三年定是过得很艰难。
但没人知道他在西燕到底经历了什么,又遭受了什么,只知道他三年后,从西燕被接回来时, 身边派去伺候的旧人都死干净了, 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回了北魏。
而回来之后, 元容的性格越发孤僻,洁癖似乎也越发严重, 最是厌恶与人接触,将自己锁在屋子里整整三天未曾进食。
因此即便是到了该婚嫁的年龄,皇后也不敢强求他与士族女郎成婚, 至多就是担心东宫侍从们照顾不好他的饮食起居,塞两个还算安分的宫婢过去照料。
所以, 元容跟西燕君主能有什么旧情?
是指给元容下药,将其与松狮犬关在寝室中的旧情,还是指在元容面前, 将不听话的男宠奴仆扔进蛇窟里喂蛇的旧情?
元容脚踝上被烙伤的痕迹是怎么来的?
他又为何发烧昏厥着,在被她触碰到里裤时,仍会下意识按住她的手,低声呢喃着不要碰我、滚开。
西燕君主为了折断元容的傲骨,那三年里到底做过多少伤害他的事情,怎么现在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言之凿凿地提到什么当年的旧情?
什么旧情,难不成太子也曾做过西燕君主的男宠?
约莫是了,要不然西燕君主让国师做使臣,专门来北魏给太后贺寿?还送了这么多珍贵稀奇的宝物,可算是下了血本了!
你看太子的反应,明显就有猫腻
顾休休听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简直想要掀案而起了。
当年西燕君主让元容远赴西燕为质,元容若抵死不去,又或者中途逃掉,西燕君主便会继续与胡人一同夹击北魏。
那时候的北魏,已是被攻打的千疮百孔。
如果没有元容那三年的牺牲,这些名门望族的士族女郎和郎君,这些朝廷的国之栋梁和名士们。
他们早已经伴随着北魏的兵败,而被胡人屠城杀尽,哪里还能坐在这里悠哉悠哉地说着风凉话,带着鄙夷和耻笑的目光看向元容。
几乎是三道拍案声,同时在保和殿内响起。一道来自忍无可忍的顾休休,一道来自爱子心切的皇后,两人都是元容身边最亲近的人,拍案而起倒也不奇怪。
只唯独最后一道拍案声来自向来不喜元容,将元容亲手送去西燕为质的皇帝。
他虽然近两年身体亏损,略显削痩干瘪,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掌挥下去,却是镇住了保和殿内的所有人。
方才那交头接耳的私语声,刹那间消失不见了。坐在殿内的众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理解皇帝怎么会改了性,竟是在帮元容威慑群臣。
是了,洛阳城内的谣言与众人对元容的不敬,大部分原因都出自皇帝对元容的态度上。
人人都知道皇帝不喜元容,哪怕是当初元容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皇帝也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辛苦。
而三年前那平城一战惨败,让皇帝更为冷落元容,即便是元容重伤不愈,命悬一线时,皇帝也未曾去探望过一眼。
便是拿捏准了皇帝的态度,这才敢当着皇帝和元容的面,在殿内窃窃私语,戳着他的脊梁骨说闲话,嚼舌根。
顾休休和皇后都在看皇帝,似是有些惊愕。
皇帝倒没有计较她们两人拍案的事情,像是没听见似的,将酒觥重重砸在案上:西燕君王诞辰将近,朕自会谴派使臣送上贺礼。只是太子久病未愈,旧疾缠身,不便长途奔波,怕是去不了西燕了。
如今的北魏已经不是多年前的北魏了。
反倒是西燕这些年越来越走下坡路了那西燕君主施行□□,剥削百姓,强征壮丁,时不时便要修建行宫台殿,将兵强马壮的西燕硬生生作成了一个外表华丽的空壳子。
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若西燕君主还想历史重演,再与胡人夹击北魏,北魏也可一敌。
皇帝的确因为过去的事情,对于元容十分不喜,即便他心里清楚元容无辜,还是将所有过错都推到了元容身上。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好受一些,减轻自己对皇后的愧疚和内心的煎熬。
后来为了休战,皇帝应下西燕君主的要求,将元容送去西燕为质。虽是他亲手将元容送去西燕,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心中多少生出了些愧疚之心。
待到元容回来北魏,他本想弥补元容,可元容就如同皇后的性子一般,刚毅又倔强。
他跟元容之间的关系,早在他先前一次次冷漠中,一次次忽视中,裂开了一道跨不过去的沟壑。
等到皇帝察觉到,想去弥补,想去补偿的时候,元容已经长大,不再需要他了。
他是天子,自然不会向元容低头认错,就像他从未对皇后低过头那样。
既然元容不需要他,他便将对于元容这个儿子的愧疚,加倍弥补在四皇子身上,以此消除内心的负罪感。
直到最近皇帝才恍然发现,他对于贞贵妃和四皇子的偏宠过甚,以至于将四皇子溺爱成了一个文不成武不就,胸无点墨的废人。
而对于皇后和元容的偏见又过深,以至于漠视了这些年元容受过的苦,遭过的罪,连元容为北魏,为子民的奉献都完全忽略不计。
前几日为了迎接太后诞辰,宫里清查各殿物品,统一规整并陈设诞辰所需之物。
皇帝刚好在皇后殿内喝茶自从上次七皇子落水,被送去皇后永安殿抚养后,他便时不时借着看孩子的名义,到皇后殿中去坐一坐。
七皇子正在背千字文,他便随手从殿内的书架上取了一卷千字文翻看,本是想要考一考七皇子,却在千字文竹册的夹缝里看到了一张泛黄的纸条。
上面写着一行清秀的正楷小字父皇说,若是四弟背下了千字文,便陪他蹴鞠。我已经背下来了,父皇会陪我蹴鞠吗?
不难猜出这张纸条是谁写的。
在看到这张纸条时,皇帝的心口酸涩难言,像是被捅出了个窟窿,那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愧疚和负罪感,如决堤般的涌了出来。
醉酒将宫女当做皇后的人是他,酿成苦果,致使夫妻情分散尽的人也是他,但他却为了那可笑的自尊心,就将这一切都推责到了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一错便错了这么多年。
皇帝的嗓音十分响彻,微微有些沙哑,绕梁在保和殿内,久久没有散去。
西燕国师似是也没想到皇帝会态度如此坚决的拒绝,他愣了愣,又很快回过神来,微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进退有度的笑容:皇帝陛下,吾等只是转达吾国君主的原话,至于太子殿下去不去西燕,那自然是由太子殿下做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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