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对旁人狠就算了,元容对自己更狠,狠到了连刘廷尉看了都害怕的程度。
便是在这般禁忌下,顾家女郎竟是能触碰元容,还帮他包扎了伤口那顾家的女郎可真是个神人啊!
见元容不置可否,刘廷尉却是笑了起来:长卿,能见你过上正常人的日子,我很高兴。往后有她陪着你,我相信你的身体很快就能好转起来。
元容闻言,只是笑了笑,将棋子收好进棋盘里,站起身拍了拍手:不下了。弟妹还在寺中等着你,永宁寺的斋饭不错,带她去尝一尝。
一听他提起斋饭,刘廷尉脸色不禁一变。他夫人是苗疆女子,与北魏人的口味不同,如今怀胎八月,仍是吃什么吐什么,面容憔悴不堪,可将他愁坏了。
那我先走了。说着,刘廷尉起身要走,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眯眯地侧过头道:等等你不会是因为想去见未婚妻,才急着将我支开罢?
元容好整以暇地抬眼看向他,黑眸漆漆,嗓音似是温风和煦:或者,你想跟孤再下几盘?
天色还早,再下上几盘也好。左右你不惧内,想必下到天黑回去,弟妹也不能将你如何。
刘廷尉:
洛阳城里,哪有人不知道,他这掌管刑狱的铁面罗刹黑心鬼,其实是个惧内妻管严的男人这倒也不怪他,谁叫他夫人是苗疆来的女子,会下蛊。
别说再下几盘棋,若是回去晚了,错过了饭点,今日他刘廷尉就要褪半层皮在这里。
他笑容苦涩,拿手指在空中虚虚点了元容两下:长卿,你笑话我?走着瞧,待你成亲了,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说罢,刘廷尉便匆匆离开了。
元容并未将刘廷尉的话放在心上,待他走后,便也离开了茶馆,朝着永宁寺的方向走去。
像是为了反驳刘廷尉的话一般,他步伐迈得极慢他自然不是因为想见顾休休,才急着将刘廷尉赶走。只是恰好到了饭点,他又有些饿了,那永宁寺的斋饭味道甚是不错。
元容走近永宁寺的那一刻,看到了庙门一侧斜生出来的千年松柏下,立着熟悉的身影。
那是顾休休。
他的脚步放缓了些,顿了顿,朝她的方向走了过去。
虽是暮秋,却还能在寺庙阴凉处听见秋蝉的鸣叫声,声声催人。温阳公主刺耳的嗓音,便穿插在蝉声中:便是他身世不堪,身上流淌着卑贱的血脉,你还愿意嫁给他吗?
你什么意思?
温阳公主像是得意,微微抬着下巴,讥诮的笑容显得如此痛快:他不是皇后娘娘亲生的血脉,他是皇帝与宫女诞下的私生子
元容倏忽停住了脚步,就站在离顾休休几米开外的地方,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逆流,刹那间变得冰寒刺骨。
他努力挺直着身子,如松如竹般。却不由自主低下头,不知是什么情绪,在胸口不断酝酿发酵,好似被抽干了全部的力气。
宫里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元容不是皇后的亲生血脉,他是皇帝醉酒后,认错人,强迫皇后身边的宫女而诞下的产物。
那时,皇后已是入宫两年多,却一直未有身孕。她不是争宠的性子,心思亦不在皇帝身上,便张罗着为皇帝选了一批秀女,其中就有谢家内定入宫为妃的贞贵妃。
北魏的皇位继承制乃立嫡,立长,立贤。皇后若诞下嫡子,自然是嫡子继承皇位;若皇后无子或不能生养,那就要立长,哪个嫔妃先生出了第一个皇子,长子便会得到继承权。
最后则是立贤,字面意思,也是在皇后无子,或者嫡子犯了重大过错的情况下,皇帝就会在众嫔妃所生的皇子中,挑选一个贤明有才能的皇子继承皇位。
贞贵妃使出浑身解数,将一心朝政的皇帝迷得七荤八素,就在她以为皇后不能生养,只要她有了身孕,继承权便一准落在她手里的时候,皇后有孕了。
怀胎三月,正是气息不稳的时候,皇后虽然对皇帝没什么感情,但知道自己腹中有了一条新生命,还是十分触动。
皇帝也因为皇后怀了身孕,对她倍加呵护起来,找贞贵妃的次数逐渐减少,倒是时常往皇后宫里跑去,那珍贵稀罕的药材亦是流水般送到皇后寝殿中。
帝后两人感情逐渐升温,皇后小心呵护着腹中胎儿,仔细再仔细,好不容易熬过了最容易滑胎的几个月,却不成防备,寝殿里走了水。
那一夜,皇帝本答应了晚上来陪皇后,中途却因为贞贵妃忽然晕厥,转而去看了贞贵妃。
皇帝赶到时,皇后刚从熊熊烈火中爬出来,因为被坠落的房梁砸伤了小腹,意料之中,胎死腹中,皇后小产了。
皇帝愧疚不已,待她百般柔情,想要补偿,却被皇后赶出了寝殿,连带着他送的那些珍稀药材与宝物,都一并扔了出去。
皇帝年轻气盛,本就是好面子的人,一气之下就关了皇后半月禁闭,想要冷她一段时间,杀杀她的锐气。
但过了三个月,她也不曾向他低头,好像将他当做了空气。皇帝无可奈何,只好找贞贵妃帮忙支招,想要缓和与皇后的关系。
贞贵妃便出了个馊主意,让皇帝喝酒喝个微醺,借着酒力,到皇后寝殿里低个头,说些软话,再宠幸皇后一番。若是能重新怀上身孕,皇后一准就原谅他了。
皇帝思量再三,耐不住想见一见皇后,还是听信了贞贵妃的主意。本是想稍微喝几杯酒壮壮胆子就去,谁料贞贵妃准备的酒水竟是如此之烈,他三杯下肚,已是有些神志不清。
皇帝勉强被太监搀扶着上了步撵,停在皇后寝室外。可偏偏就这样巧,皇后不在寝殿里,被太后叫去佛堂抄经了。
他不胜酒力,昏昏沉沉,竟是认错了人,将皇后身边最亲信的宫女当做了皇后。那偌大的宫殿,那么多宫婢与太监,可任由宫女如何喊叫挣扎,那寝殿中都没有人帮她。
待皇帝醒来时,皇后正站在床榻前,用着一种近乎冷漠与痛恨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两人就此彻底决裂,而那被糟践了的宫女,在榻上昏迷了数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寻死。
宫女是皇后的兄长从战场上救下的俘虏,虽身份不明,但识字又知礼,被带回洛阳后,辗转做了皇后的婢女。
皇后对她极好,她待皇后亦是忠贞不渝,经此一事,只觉得无颜苟活。
皇后与她两人情同手足,以防她再寻死,只好时刻看着她,日夜守在她身边。
好不容易这样煎熬过了两个月,御医却查出了她有孕。宫女一下安生了,不再寻死,只因皇后上次小产后,便被御医诊断出再不能有孕,她决心诞下腹中的孩子,过继给皇后。
皇后见她怀了身孕后就有了求生的意志,总算安心下来。为保护她,皇后重金买通御医隐瞒此事,待月份大了些,显出孕肚,便将她送出了北宫,让她在别苑悄无声息诞下了元容。
直至宫女和元容一同被接回了北宫,贞贵妃才得知她有了身孕,并诞下了皇帝的长子。木已成舟,饶是贞贵妃咬碎了牙,也没能改变事实。
皇后想要给她一个名分,她也不愿意要。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元容就满岁了。那日是元容的一岁生辰,过得好不热闹,就在皇后以为她有了元容,便会好好活下来时,宫女吞金自尽了。
她悄无声息地死去,穿着整齐,面上含着微笑,就如同诞下元容时那样,孤身一人,一句话未曾留下。
皇帝虽与皇后决裂,内心仍是觉得有些亏欠皇后。元容就这样被过继给了皇后,大部分知道实情的宫女太监乃至嫔妃都死了,甚至于宫外的其他人都不知情此事,还以为他是皇后的亲生血脉。
不过,仍有一小部分人知道那段过往,譬如贞贵妃。她恨不得将元容不是皇后亲生的子嗣,而是个卑贱的宫女所生,宣扬至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
但贞贵妃在皇帝眼中,是个极为善良、大度,没有心机,从不善妒的女人,她若是这样做了,被皇帝查到头上,便会失去偏宠。
这样得不偿失的事情,她自然不会去做。
所以她设了个局,故意在温阳公主来找她的时候,与知情的嫔妃谈及此事,一脸惋惜与痛心地说出了太子的身世。
就算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一查,也是温阳公主自己偷听到,而并非她有意跟温阳公主说的。
温阳公主是个骄纵的性子,被贞贵妃惯坏了,一向仰慕元容,那嘴又没个把门的,为了逼退其他爱慕元容的女郎,没少宣扬过此事。
只是头一次,在背后说这些话时,被元容碰上个正着。
盛阳的光透过葳蕤交叠的松枝间隙,散落下来一束束细碎的暖阳,空气中飞舞着细微的扬尘。蝉声依旧,顾休休却沉默地站在松柏下,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元容像是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他觉得有些窒闷,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的滋味。
他不敢靠近她,更害怕对上她嫌恶的眼神,再也不愿多停留一刻,缓缓抬起灌了铅似的腿,想要转身离开。却在下一瞬,听到一记响亮又清脆的巴掌声。
他侧过头去,只见顾休休三两步逼近温阳公主,抬起手来,迎着阳光,以极快的速度落下。
啪又是一声脆响。
第25章 二十五条弹幕
温阳公主足足怔愣了半晌, 才被脸颊上肿胀刺痛的唤回神来,她不可置信道:你敢打我?
不然呢?你以为我在打蚊子吗?顾休休微微眯着眼,嗓音不轻不重, 似是讥诮:温阳公主,你所谓的仰慕,就是在背后搬弄是非, 出言诋毁他吗?
听闻这话, 温阳公主那双眼睛瞪得像是铜铃般, 一声尖叫从喉咙中吐了出来, 一旁跟在她身侧的宫婢,似是感受到了她喷涌而出的怒气,颤了颤身子, 向后缩了去。
温阳公主一生气,那绝对有人要倒霉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脸颊上的肉似乎在抽搐。抬起手便要还回去, 只是手臂挥了过去,却打了个空不知何时,元容已是走到了顾休休身后, 在她扬起手臂的瞬间,伸手揽住了顾休休的肩。
顾休休没有防备,身体转了半圈, 失去平衡, 直直撞进了他怀里。
她此刻的心情实在不美, 唇瓣一抿,正准备口吐芬芳,一抬眼却对上了他漆黑的眸。
她沉默了一下,竟是莫名生出一种做了什么坏事, 被当场抓包的尴尬。
太子怎么也来了永宁寺?
她记得往年暮秋时,只有后宫嫔妃与众女眷才会来此地礼佛,印象中从未见到太子来过。
而且,他又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怎么落地都没有声音那些话,他不会都听到了吧?
顾休休垂下头,睫羽轻颤着,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视线却无意间落在了他的手上。
那日他发着高烧,淋着雨用轻功送她回府,因体力不支栽到在玉轩,她为了扶住他,与他一同栽了过去。
他用最后的力气,将手掌垫在她的后脑勺上,却在落地时,被院子里的碎石割伤了手背。
她虽然幼时习武没少受伤,但向来都是顾月帮她清理伤口。这算是她第一次帮别人包扎,没什么经验,纱布缠得有些乱,不知道怎么收尾,就顺手打了个蝴蝶结。
倒是没想到,都几日过去了,他竟然没有拆开重新包扎,就凑合着她那日包扎的蝴蝶结,一直应付到了今日。
两人相对无言,之间却流动着莫名缱绻的气氛。温阳公主哪里受得了两人在自己眼前缠绵不清,更何况她刚刚才挨了两巴掌。
要知道连贞贵妃都不舍得打她,她在北宫里几乎跟螃蟹一样横着走,而顾休休竟然敢打她?!
温阳公主恨不得现在就上去薅拽住顾休休的头发,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惨痛代价。
可元容就在眼前,她方才一心关注着顾休休的表情,想要从中获取快感往日那些仰慕太子的士族女郎,在听她说出太子的身世后,就会脸色大变,忽白忽红,表情丰富又纠结,而后眸中渐渐生出些嫌恶来。
在这最看重身份地位与血统的北魏,即便他是皇帝的血脉,可只要他的母妃出身低微卑贱,在士族眼中,就像是杂交出的犬种,血脉不纯,上不了台面。
就如那句话所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从没有人质疑过温阳公主的话,她毕竟是公主,生养在北宫里,那些不为人知的宫中辛秘,他们外面人不清楚,那宫里头的人还能造假不成。
无一例外,那些曾爱慕过太子,连他身体孱弱,恍若命不久矣都丝毫不在意的女郎们,在知道太子身世后,便都将其视如敝履,弃之,厌之。
温阳公主笃定着,顾休休跟那些女子亦是相同,没有任何人能像她似的,就算清楚太子身世,依旧爱慕着他。
她要让顾休休明白,只有她才是真正喜欢他,在意他的人,即使他已经变得肮脏破败,她也不会嫌弃。
而顾休休爱慕太子,不过是喜欢那美丽的外表与皮囊,又如何比得了她的深情?
她实在太过急着欣赏顾休休变幻莫测的脸色,想要感受凌驾于人的优越感,哪里会注意到元容来了。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又有没有听到她方才说的那些话。
温阳公主有些心虚,却不甘这样狼狈地离开,她何时吃过这样的哑巴亏?
若她还是谢家的女郎便算了,可她如今是圣上亲封的公主,顾休休竟敢藐视皇家,她今日定是要顾休休吃不了兜着走!
她眼珠转了一圈,想道:太子哥哥该是没有听到才对,不然他为何去拉顾休休,却不替顾休休接住她扬起的巴掌?
就算退一步讲,他真的听到了,但她说的都是事实。难道他还准备为了顾休休,在这永宁寺大动干戈,与她闹到天下人皆知的地步吗?
温阳公主在心底冷笑一声,收回了打空的手臂,嗓音微微哽咽:顾姐姐,我不过是想与你亲近一下,你为什么打我?
她的声音实在不算小,本就站在寺庙门往里不远处,这一嗓子下去,却是吸引了不少女眷,纷纷围拢过来。
温阳公主扯着嗓门喊道:我虽仰慕太子哥哥,却也没有动过不该有的心思。顾姐姐,你何必拈酸吃醋,对我下这样的狠手?
眼看着不明真相的群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在嚼什么舌根子,朱玉有些急了,连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明明是你先挑衅我家女郎,又妄议太子殿下
温阳公主居高临下瞥了朱玉一眼:你个贱婢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何时妄议了太子哥哥,你莫不是嘴痒痒了,想尝尝被掌嘴的滋味?
见她嘴硬不承认,朱玉还想辩解,却被顾休休拉住:温阳公主,你说我打你我何时打你了?你可不要仗着自己是公主,就信口开河污蔑人。
温阳公主被说得一愣,显然没想到顾休休会直接赖账,她指着自己身后跟着的宫婢,又委屈地指着自己微微肿胀的脸颊:你就是打我了,她们都看见了
她们都是你的宫婢,自然向着你说话。顾休休揉了揉发酸的手掌,轻笑道:左右太子殿下也在,若不然你问问殿下看见了吗?
温阳公主呜咽着:太子哥哥
孤不是你哥哥。元容拂了拂衣袖,垂着眸,似是漫不经心地笑道:孤只是个身世不堪,身上流淌着卑贱血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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