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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录小说(84)

    人一多起来,池衙内便愈发喊得夸张,不时痛呼:轻点!
    好端端地,你跟人家打什么架呢?赵盼儿抱着双臂,显然觉得他纯属自找苦吃。
    池衙内觉得自己的伤比刚才更疼了,龇牙咧嘴地说:你能忍得下这口气,我可忍不了!他们抢的哪是方子啊,是钱!是活生生的钱!
    一直闷声不响地坐在旁边的宋引章一边吃着蜜饯,一边慢条斯理地问:你平日里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在乎钱吗?
    说和做能是一回事吗?老子戒赌还戒了快十年了呢!池衙内快被她们气出内伤,哀怨地扫视着众人,你们有没有良心啊,我都这样子了,还在那笑话我!
    赵盼儿闻言扬眉:何四,你来说,你家衙内受的这趟罪,活该不活该?
    活该!何四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这吃里扒外的混账!池衙内气得一把推开何四的手,结果不小心碰到伤口,他一声哀嚎,又消了气焰。
    何四嘿嘿一笑:禀衙内,七天之前,赵娘子早让我把东京市面上的郁金和苏合香料全买下来啦!其他酒楼买得越多,咱们的药行就越赚钱!
    啊?池衙内怀疑自己的耳朵被打坏了。
    孙三娘见池衙内傻呆呆的,便用轻快的语气说:还有蟹酿橙用的江南蟹,咱们也早把今年的货都买断啦。王楼那些地方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用的是普通的溪蟹,最多再过两天,溪蟹肉一老就会发苦,这菜也就毁啦。
    赵盼儿意味深长看了池衙内一眼:做生意要想长久,不光要靠菜色好,点子多,还得紧紧地把住货源,自从经过茶汤巷闹事和买冰的事情后,我就深深地记住了这个教训。不在这上头狠狠地赚一笔,拿什么去贴万水阁的便宜菜钱?
    池衙内听到买冰二字后,眼神明显飘忽了一下。
    宋引章看池衙内如此反应,更加快乐了,她难掩自豪地说:只要万水阁来的人越多,永安楼在东京的名声就会越响,连带着让千山阁也成了士大夫的必访之地。
    葛招娣也补充道:永安楼也不会指着苏合郁金这一种卖,明后天就会出丁香琥珀酒啦。当初茶坊都有那么多种味道饮子,咱们一样一样的换,别家就只能一次一次地跟!
    池衙内感觉口中发干,赶紧咽了咽唾沫:丁香和琥珀,你不会也都买断了吧?
    赵盼儿点了点头:谁叫你有钱,让我随意从账房里支银子呢?
    能赚多少?池衙内的语气有些发抖,双手也捂住了胸口。
    不少。赵盼儿眼中盛满笑意,在你还没当上酒楼行头之前,没准就能帮你弄个香药行的副行头当当。
    池衙内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盼儿啊,你就嫁给我吧!咱们两口子以后联手在东京做生意,保证大杀四方!
    众人先是一阵静默,随后,除了池衙内,所有的人都乐了。
    葛招娣在旁啧啧称奇:这是欢喜疯了。
    赵盼儿也笑着吩咐何四:你家衙内伤了头,赶紧扶他下去歇着。随后便拉着宋引章走了出去:我送你回一元阁。
    走出老远,赵盼儿和宋引章还能听到池衙内大喊着放开我,放开我!我没说胡话!我清醒得很!的声音。
    宋引章笑了好一阵,才道:下一场花月宴,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这次演《洛神赋》,除了素娘,还请了教坊的几位舞姬。
    自从官家来过永安楼,她们都争着来了吧?前几日,官家虽是微服私访而来,但这逸事早就经由林三司不经意地泄密,因此永安楼现在早已成了东京文人墨客们趋之若鹜的必访之地!
    宋引章正色起来:不单是为这个,以往她们这些行首按制去别的酒楼应召侍宴,虽然面子上风光,可做的仍旧是陪笑的勾当,就连休息的时候都只能挤在后面的小杂间。可咱们永安楼不但份子钱多,招待得更是细心,不少士子还为着每半个月一次的评诗来讨好她们。这些尊重虽然算不上多,但也已经让她们觉得安慰了。
    赵盼儿停下脚步,心生感慨:这些都多亏你考虑周到。
    因为我经历过,所以才明白她们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在烛光的倒映下,宋引章的双眼含光。
    赵盼儿知她心意,握住她的手,轻声而坚定地说:一步一步地来,总有一日,贱籍这两个字,不再会成为我们的心魔。
    宋引章也认真地点了点头,她相信那个日子一定会到来。
    此时已经到了一元阁门外,进门前,宋引章有些迟疑地问:姐姐,你真的不考虑池衙内?他毕竟挺有钱的,还愿意为你做低伏小
    赵盼儿摇了摇头:我也是到了现在才明白,原来真正喜欢一个人,不会去想自己能得到什么,而只是会去想能为他再多做些什么。
    宋引章知道赵盼儿的他指的是谁,可那注定不是一条容易的路。那你要为他再做些什么呢?
    赵盼儿仰起头,目光笃定地看着窗外的璀璨繁星:逼他走出自己的世界,到我的世界来!
    月上柳梢,才是顾千帆和众手下的下衙时分。一行人走出皇城司,顾千帆还在细细吩咐:明日官家驾幸鄂国长公主府,务必要多派些人手。孔午,我让你问大理寺要的孔午?
    孔午只顾着看皇城司外墙,有点走神,此时忙应道:下官在!
    你怎么了?顾千帆狐疑地打量着孔午。
    孔午指着外墙上的蔓藤,脸上写满了疑惑:我就是瞧着这里有点古怪,这花什么时候开出来的?早上我来的时候还没有啊。
    顾千帆放眼看去,只见司外的一墙蔓藤上,竟然密密麻麻插满了黄花!他心中巨震,未及多想,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他夺过手下的马匹,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头儿!孔午和陈廉惊愕地对望一眼,然而,街巷中早已不见了顾千帆的踪影。
    顾千帆一路风驰电掣,只用了平日一半的时间便到了半遮面。茶坊中一灯如豆,映出一女子的侧影,蚀骨的思念席卷而至,顾千帆想也没想,便颤抖地推门而入:盼儿!
    雅室中,赵盼儿有如玉人一般静立。
    顾千帆想奔向她,但最终却迟疑却步:盼儿,你想见我了?
    赵盼儿回过身来,烛火映照下的她美得几乎不似真人。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可顾千帆却近情情怯,不敢再近一步。两人就这样,隔着重门,相对而立
    赵盼儿轻声道,顾千帆,上回你说要我给你一次机会,我给你。
    顾千帆身子一震:盼儿。
    她对着天地说:现在这里只有天地、你我两人,所以,我才敢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还愿不愿意娶我?
    顾千帆如遇雷击,不由得上前:我愿意,无论任何时候你问我,我都愿意!可是,顾千帆迟疑了一下说,你不会原谅我的
    赵盼儿不禁上前几步,声音中透着酸楚:为什么?呵,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你是萧钦言的儿子?因为你爹是弹劾我爹的御史?因为他是害得我父母双亡,早早沦入的贱籍的元凶?
    你全都知道了。顾千帆的眼眸中写满了震惊,良久,他低下头,苦涩地承认,是,正因为我们永远也迈不过这道血海深仇的深渊,我才不配和你在一起。说完,他整个人陷入愧疚自责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只是你迈不过而已。赵盼儿眼眶泛红,声音却干脆果决。
    顾千帆抬起头,语气中满是不敢置信:盼儿?
    赵盼儿一行清泪落下:萧钦言弹劾过我爹,可就算他现在是奸臣,当初那道奏折也是他身为言官的职责所在。让我沦入贱籍的,不是官家,也不是萧钦言,而是我爹当初的选择!他明知当时开城是违旨抗命,可他还是做了,因为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北人杀大宋的百姓不管!后来,副将大叔来赎我时告诉我,临终之时,我爹一直说对不住我娘和我,可是他不后悔。而我是他的女儿,顾千帆,你记得吗?我跟你说过,无论何时,我也都不会后悔!
    顾千帆听完赵盼儿话大受震动。若换了别人,或许就会拉住她的手,就势与她和好如初。可顾千帆知道,这一切并不是盼儿一句言官职责所在的大度便可就此揭过的她并不知道萧钦言为了上位而借党争谗害忠良的细节,但他却早已从各种蛛丝蚂迹中拼凑出了当年的不堪真相,他不可以自欺欺人,更不可以再欺骗这个为了拉出溺水的他,而不惜揭开自己最痛楚的伤疤的女子。于是,他生生地停下了自己差一点就要移动的脚步:但我始终是萧钦言的儿子。
    赵盼儿泪眼婆娑,反问顾千帆:那又如何?你现在姓顾,不姓萧!你害过我爹吗,你见过我娘吗?二十年以前,你根本就不认识我,我们俩之间,哪来什么血海深仇!
    别说了!顾千帆眼眶一热,但他很快便克制住了自己,沙哑着声音说,你知道我现在有多想一把把你抱进怀里吗?可我不能!这件事太过沉重,就算你现在能放下,可往后几年,几十年呢?它始终会是一道一碰就流血的伤痕,所以,我才不能因为自己的冲动和私欲,就害了你的一生!
    赵盼儿不禁苦笑:害我的一生?你以为我是因为冲动,才跟你说这些的吗?激动之下,赵盼儿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是,我在乐营那十年,见过无数悲欢离合、人间惨剧。所以我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莫问前尘,只看来路!你已经因为这段父子孽缘蹉跎了前半生,现在还想拿自己的后半辈子献祭吗?
    赵盼儿的话使顾千帆深受震动,他张口欲言,可赵盼儿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只听她语声凄切:千帆,你之前对我确实很好,可当你一个人藏起来舔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之前风雨同担的誓言?有没有想过你的避而不见伤我有多重?顾千帆,现我可以告诉你,以前就算欧阳旭那般对我,我也从没有想过死。可那一天,当大风把这里刮得什么都不剩,而我却一直找不到你的时候,我真的想过要从汴河的桥上跳下去!
    盼儿!顾千帆再也不忍听下去了,倘若她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也断活不下去。但即便如此,他的腿也似有千斤,始终让他无法迈出一步。
    赵盼儿叹了口气,主动穿越重门走到顾千帆跟前。她从袖中摸出那只火珊瑚钗,看着顾千帆,轻声道:这是你送我的,你看好了。
    在顾千帆错愕的目光下,赵盼儿奔出门外,把珊瑚钗放在院中的石桌上,从地上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块高高举起: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我再重复一次,我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只会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究竟愿不愿意放下过去,重新和我在一起?我只数三声,一,二!
    赵盼儿决绝地转身,将石块砸向珊瑚钗。
    顾千帆的脑子嗡嗡作响,那一瞬间,所有的理智与顾虑都离他而去。是,永陷阿鼻对他不算什么。大不了,一切沉沦尽毁便是了。但这一刻,他却无比想捉住那曾与他畅快甘霖的垂柳杨枝!于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顾千帆冲上前劈手夺过了珊瑚钗,一把拥住了她。又过了良久,他方吐出那三个字。我愿意。
    一时间,赵盼儿被顾千帆身上那令她熟悉的气息所包裹,她闭上双眼,泪水早已滚滚而下:顾千帆,你真的是个懦夫。
    顾千帆拥着赵盼儿,这一刻,他终于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她的温度与颤抖。
    你说得对,所以,我会用后半生一直爱重你、呵护你,这样才能赎清之前我所有的罪责。顾千帆把珊瑚钗重新戴在了赵盼儿的头上,他的手有些颤抖,神情却又无比地坚定。
    赵盼儿伸出手,抚上了顾千帆近来瘦削了不少的脸颊:你没有罪,也没有责。我们两个,以后只需要为自己,而不是别人的人生负责。泪水流满了她的脸颊,但她知道,她的这场豪赌终于成功了了!这一刻,她救的不仅是深渊中的顾千帆,也救了对他难以割舍的自己,以及他们同样被父辈牵扯撕裂的人生。
    乌云离开了原本被遮蔽的圆月,月光同时映亮了他们两人的眼眸。顾千帆俯下身,与赵盼儿长久地拥吻在了一起。
    躲在角落地偷看的陈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而葛招娣也在他的身旁。两人屏声静气,看着两位老板冰雪尽消,春风复来,看着他们相依相携而去。月光下,他们的背影犹如一对玉人。
    笑容在这对少男少女的脸上浮现,陈廉试探地轻碰葛招娣的手,葛招娣身子一颤,连忙站开,但不知为何,她笑得更开心了。
    无边的黑暗如同幕布一般将东京城彻底笼罩起来,然而鄂国长公主府上依旧灯球灿彩、罗绮争驰。大厅正中燃着百炬红烛,照得府中恍如白昼,放眼望去,席间客人俱是朝中权贵,正如高慧所言,素来疼爱幼妹的皇帝果然微服赴宴。
    酒过三巡,皇帝象征性看了会儿歌舞,便在数名内侍的陪同下悄然离席,走到相对清幽些的湖边赏月。
    湖面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漾动,沿路的灯火映在水面中,使得水面如银河般星汉灿烂。
    皇帝在湖边一嶙峋的怪石边坐定,他吩咐近旁的内侍:朕酒劲上来了,你去告诉皇妹,让他们年轻人自己高兴,不用管朕。
    正在此时,靠着高慧拿到宴会请帖的欧阳旭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躬身道:罪臣欧阳旭恭请圣安。
    陪侍御前的一众内侍陡然失色,大呵:大胆,竟敢惊扰圣驾!
    皇帝挥手让内侍稍安,看都没看欧阳旭一眼,只是轻蔑而疲惫地问:怎么,一个胆敢攻讦皇后的无耻小人,居然还有脸来见朕?
    欧阳旭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满脸惭愧地说:罪臣受人蒙骗,误参圣人,实有大错。但罪臣腔中,绝无无耻之心,唯有忠君热血。御医可以作证,那日殿上撞柱,臣并未留分毫余力。
    皇帝脸色稍缓,但依旧不愿看欧阳旭:那今晚你特意寻到公主府来,是想朕饶了你吗?
    欧阳旭言辞恳切:并非如此,臣有错,便该罚,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只想求官家切勿迁怒高观察,因为罪臣擅入宫中觐见之前,并未向他透露过一丝一毫。高观察虽好字画,但毕竟是武将出身,误判《夜宴图》为真,情有可原。
    听了欧阳旭的话,皇帝对他的印象稍有好转:你倒孝心不错,知道为你岳家分辩。罪臣与高家娘子,早在西京之时便已解除婚约。回京后臣虽去过几次高府,也仅仅是为了退还订物,并无他事。欧阳旭适时地撇清了与高家的关系。
    正如欧阳旭预料中的那般,皇帝果然追问了下去:为何退婚?
    欧阳旭佯装沉痛地答:那时臣是宫观官,自知仕途无望,便不想再耽误高娘子。可就算如此,这一次,臣还是连累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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