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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录小说(83)

    欧阳旭抛下大娘,狂奔至那小贩处,从他的摊上抓起一把绢帕,只见那些绢帕有各种颜色,有的绣着慧字,有的绣着妍字,有的绣着淑字。
    欧阳旭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突然扭转头,又向高家奔去。
    不明所以的道童被欧阳旭突然抛下,愣了半晌,只得再一次跟了上去。
    第三十六章 见月明
    高慧原本正在房中插花,听到外面的一阵骚乱,不禁皱起了眉。
    你不能进去!院中,春桃正奋力阻拦欧阳旭。
    房门被猛地推开,高慧走到门前,冷声道:让他进来。欧阳旭的目光冷冷地落在高慧明艳的脸颊上,从他身上根本寻不出一丝从前的情意。
    房门一关,午后的暖阳被彻底阻隔在外,昏暗的光线下,欧阳旭的脸色看起来更加灰败了。他举着手中的绢帕,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是你安排的?
    高慧语气平静如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欧阳旭情知高慧在装傻,面色一阵青白变幻,沉默片刻后,他果断朝高慧深深一礼,高娘子,欧阳旭自知无德,不堪匹配柔仪,愿意再次解除婚约。
    高慧还是云淡风情:什么叫再次?我手里只有你亲笔在西京写下的一封退婚书,不记得和你订过第二次亲啊。
    欧阳旭懒得跟高慧打哑谜,直接将肚兜掏了出来,高娘子,事已至此,明人就不要再说暗话了。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马上把这玩意交给你。
    高慧看到肚兜,这才有点慌乱,下意识地想要夺回,却被欧阳旭灵敏地避开了。
    高慧力持镇定:你还敢跟我谈条件?难道你还以为,拿着半张市面上处处都有的绢帕所改的肚兜,就能威胁我?
    欧阳旭冷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一回你若是肯帮我,你我便再无瓜葛;但如果你想像你爹那样袖手旁观,我敢保证,就算你以后嫁了人,也终身不得宁日。
    高慧恨得咬牙,她要拼尽全部理智,才能忍住不对他恶语相向。
    欧阳旭见高慧仍不入套,便又往火里加了把柴,低声威胁道:官家从不杀言官,所以这一回我最多流放,死不了。要是有朝一日我把你身上的那些私隐告诉你夫君,他会如何想?
    高慧身体微微一颤:你想要什么?
    欧阳旭不急不缓地说:请宫中高妃助我尽快面见官家,陈情求恕。
    高慧似乎有了一丝松动,但最终还是冷静下来:我不信你会遵守诺言。
    一味激怒高慧并不是办法,欧阳旭又适时展现出了自己的诚意,我可以写下切结书,只要你助我见到官家,我可以保证今生今世不再为难你和高府,如违誓约,我以命相赔!说着,他将写好的切结书和肚兜交给高慧。
    高慧想尽快了结此事,粗粗看了一遍,便道:可以,盖手印吧。
    欧阳旭却狡猾地摇头:现在不行,只有等你助我见到官家之后,我才会用印。
    高慧心中冷笑不已:放心。明日是鄂国长公主二十岁生辰,官家疼爱幼妹,一定会出宫微服去公主府贺寿。我和公主交好,用不着宫中姑姑出手,也能帮你要到一份请帖。
    欧阳旭盘算了一会儿,点了头:好。那就静候佳音。
    高慧本以为欧阳旭该说的都说完了,正准备吩咐春桃送客,欧阳旭却突然朝她一拱手:高娘子好心计,若是我没猜错,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安排的,而非令尊吧?没能娶到娘子,实乃欧阳旭之幸也。
    是吗?我也觉得。送客。高慧眼皮都懒得抬,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欧阳旭对高慧轻慢的态度有些不满,但也只能跟着春桃走了出去。
    送走了欧阳旭,春桃匆匆而回,却见高慧站在走廊上,她脚边火盆中,那半只肚兜正在熊熊燃烧。
    春桃试探地问:要不要告诉主人?
    而高慧嗅着空气中树木的清香,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他现在惶惶不可终日,估计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不被欧阳旭连累呢,又怎么会关心我的婚事?
    春桃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禁不住好奇,那些绢帕真是姑娘你自个儿安排的?你这几天都没出府,什么时候做下这等大事,奴婢竟然都不知道
    不是我,我只是很幸运,遇到一个很好的朋友而已。说着,高慧抬起脚,从火盆上跨了过去。
    与此同时,永安楼一间雅阁内,池衙内正在赵盼儿面前邀功。
    怎么样,你第二个愿望,转眼就实现了吧?三天之内,全东京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不过你干嘛要做那么多的绢帕啊?见赵盼儿不答,池衙内在她面前挥了挥手,哎,回魂啦!
    赵盼儿正忙着看手中的一册册邸报,头也不抬:我只是单纯想帮一个人而已,因为她也曾经主动帮过我。一共花了多少钱?我给你。
    池衙内豪情万丈:我缺钱吗?我是行头,弄几匹一模一样的湖丝,你绣几个破字,算啥啊。
    行,那过几天,我一定再帮你再赚一大笔,就当是谢礼了。赵盼儿随口道。
    池衙内马上靠近套近乎:我不要谢礼,你只想你安慰安慰我。哎哟,你不知道,刚才我被三娘浇了那一头菜,多没面子,多狼狈,可全酒楼的人没一个人关心我,全在那感叹他们母子相会有多不容易。
    赵盼儿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池衙内心知不妙,立马就来了个急刹车,拿起她面前的册子看了一眼:邸报?你找袁屯田要的?老看这个干嘛?赵盼儿将那册邸报抢了回来,遮掩道:查件事,没什么。
    池衙内不开心了:别骗我了,你今天一直把自己关在这儿,要真没什么,你至于连下楼看一眼孙三娘的儿子的时间都没有吗?是不是和顾千帆有关系?
    跟你没关系。赵盼儿不想多谈。
    池衙内不自觉地升高了语调:我就知道要坏事!早知道那天晚上就不该让你们见面!你可千万别觉得他可怜就软了心
    赵盼儿烦了,用力将池衙内推出门去。
    池衙内极没面子,也不开心了:开门!赵盼儿你别整天对我这么甩脸子,泥人也有三分火性,用完了人转头就不理,你简直是无情无义,始乱终弃!
    门内传来了赵盼儿的声音:我是没空理你,你以为其他酒楼会眼睁睁地看着永安楼一鸣惊人,自己却什么事都不做?
    池衙内闻言一愣,气焰顿时低了:哦,原来你在琢磨这个啊,嘿嘿,对不住啊,不打扰你了,你忙,千万别生气啊。
    半晌,赵盼儿也未答话,池衙内将耳朵紧贴在门上,可屋里再没了声音。池衙内自觉没趣,往楼道里走了几步,想了想却又讪讪地走了回来。
    他隔着门,瓮声瓮气地问:盼儿姐啊,能不能给我几角苏合郁金酒?现在这酒在东京可出名了,毕竟官家都喝过了嘛。好多生意场上的朋友都问我要,我毕竟是十二家行会的总把头
    赵盼儿终于答了话:你找招娣去领吧,她管着酒水这一块。
    听到赵盼儿的声音与平常无异,池衙内终于松了口气。
    听到门外再无人声,赵盼儿总算松了口气,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又继续看起邸报来。她用手指着册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仔细地辨认着,唯恐有所疏漏自那晚询问过陈廉库帖之事后,她就有了一个清晰的直觉:能让顾千帆如此纠结痛苦、想见她却又百般畏惧的事情,除了他的生父萧相,就只能是和他们的婚事相关了。婚姻是结两姓之好,而她早就和顾千帆互相坦承过关于感情的过去,那么,问题只能出在两人的家世上!
    一想到当年全家遭难的凄惨,饶是赵盼儿摸清头绪,也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倒是三娘和杜长风看出她情绪不对,婉转询问。赵盼儿想起杜家乃是京中大族,才语焉不详地请教杜长风遇到这情况该怎么办。杜长风情知事关重大,便替她寻来详录朝中事务的邸报,盼儿便在永安楼的经营空暇,见缝插针的查阅起当年的往事来。这一查,便是整整数日,但赵盼儿却始终没看出个究竟。
    赵盼儿边看边喃喃:阿爹抗命,明明就是景德元年的事,怎么可能没有记载呢?
    册子上的字越来越模糊,赵盼儿疲劳地闭上眼睛,往事情不自禁地掠过心头她想起幼时父母对她的怜爱,想起亲眼父亲领军出城时的威风凛凛、获罪受杖时血肉横飞,更想起自己开设茶坊后遍查刑律,结交官员雅士,想设法为父亲鸣冤,最终却从多番渠道证实当年之事系出党争、翻案无补的认命与沮丧,以及此后漫长岁月中的自我和解
    忽然,窗口吹来一阵疾风,将桌上的书页吹得哗哗作响,赵盼儿忙去关窗,回座后正欲把书页翻回原来的页数,却陡然发现页边的一行小字:去岁腊月二十七日,都巡检史赵谦信抗旨擅启东光县城门,杀北人劫掠者。左司谏萧钦言以祸乱两国和议弹之。上谕交大理寺审理。
    赵盼儿指着那行字的手指迅速地颤抖了起来。随后,她捂住了脸,泪水一滴滴地从她的指缝里掉了出来。原来如此,果然如此!她终于找到了顾千帆与她突成陌路的原由,但这原由,却重如千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几声敲门声响起,宋引章走了进来。赵盼儿忙抹掉了眼泪。
    起初,宋引章并未注意到赵盼儿抹泪的动作,急匆匆地说:姐姐。子方来东京了,三娘很欢喜,但晚市还得招待客人,离不开,我想让招娣送子方回小院先住,你看可好?
    好。赵盼儿一愣之后,随口应下。
    哦,对了。宋引章有些孩子气地撇了撇嘴,恨恨地说,王楼和潘楼也开始卖蟹酿橙了,比咱们这便宜三成。听说他们还抄了苏合酒的方子。
    让他们去吧。赵盼儿尚在情绪之中,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一回,宋引章敏感地察觉到赵盼儿的反常,便走到在她面前蹲了下去,一边仰头观察着她的神情,一边小心地问:姐姐,你是不是又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了?
    赵盼儿表情木木的,点头道:我突然知道了一些事,心很乱,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自从永安楼开业以来,宋引章从未看过姐姐如此低落,一阵心痛闪过心头,她伸手握住赵盼儿手,轻声道:那就出去走走,别闷在这里一个人瞎想。我从林三司家逃出来的时候,和你现在一模一样。那会儿我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安生,既不敢回来找你们,也不敢去教坊,就这样在庙里头想啊想啊,头都快想破了,却仍然没有结果。后来天亮了雨停了,我索性就离开庙里,随便乱走,可越走心境却越是开朗。再后来,我就走到了码头,重新遇见了你们
    可你要是选了另一条路,或是没有遇到我们,怎么办呢?赵盼儿下意识地问。
    宋引章似乎已经将一切都看开了,豁达地说:那就再想办法呗,总之天无绝人之路。换个地方,总会有不一样的风景。反正,再差也比待在原地好。再苦,能难苦过我被周舍栓狗绳关柴房?
    赵盼儿眼中闪过了一抹光,她缓缓站了起来:你说得对,我是该换个地方好好想想。可应该去哪呢?
    宋引章一时也回答不出,她皱着眉想了想,这才一指窗外一座高耸的佛塔:那儿!
    仿佛回应她的话一般,当当的佛寺晚钟声,响了起来那是开宝寺灵感塔的佛钟,先帝特在此塔供奉吴越国所献的舍利,正是在这东京城中,三姐妹极少能见到的钱塘风物!
    钟声不断,赵盼儿快步奔走在通往城东北开宝寺的街道上,每一记钟声,都打在她的心上。奔进佛寺的大门,暮云已起,巍峨的灵感塔便在眼前。赵盼儿飞快地拾级而上,因为跑得太快,她感觉自己的肋部隐隐作痛,可她却仿佛跟自己较上了劲,一定要赶在最后一声暮钟敲响前登上塔顶。
    当!最后一声暮钟响毕,赵盼儿终于喘息着登上了佛塔。
    此处视角极好,往下望去,就可以俯视东京的人间烟火。此时正值傍晚,夕阳金辉如同一层金纱般,镀在了繁华的御道上。
    塔下,僧人的诵经声幽幽传来: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
    渐渐的,赵盼儿的心静了下来。又不知为何,她突然间热泪盈眶。
    一位仙风道骨的高僧出现在她身后,朝她一礼:阿弥陀佛,女施主。
    赵盼儿回以一礼:大和尚。可否请教,若有一段缘,怎么能知道它是良缘,还是孽缘?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所以是良是孽,在于施主你如何想,而不在于缘分本身。高僧一指塔下的东京红尘,声如钟磬般深沉幽远:此刻塔下世人如抬首,只会觉得我等如蝼蚁般细小;而我等俯看东京众生,又复如何?
    一声轻响似乎在耳边响起,赵盼儿知道,是自己胸中的那片薄冰被击碎了。刚才,她其实早已隐约理清了思绪,高僧的这一句话,更是让她彻底拨云散雾早就清楚父亲获罪真实原由的她,刚才尚且如此痛苦,那骤然得知两人之间竟有父怨的千帆呢?十余年来,始终挣扎于皇城司泥淖,却依然心向光明的他,那时该有多绝望,多恐惧?
    赵盼儿再度抹去眼角的泪水,盈盈一礼:有劳大和尚解惑。今日多有打扰,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高僧报以一笑:不难,只要下次多布施几盒素果子就行。自从半遮面歇业,老衲可是许久都没有尝到君子饼的味道了。
    赵盼儿一愕,随即也笑了:果然是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
    高僧也笑了。在这笑声中,赵盼儿回首再度看向塔下,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穿梭如织,而她头一次将人生看得这般清明。
    金光褪去,夜幕初临,这正是永安楼最热闹的时段。掌柜的忙着招呼客人、跑堂的忙着传菜,四处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
    赵盼儿踏入永安楼,看着这热气腾腾的生活气象,深深吸了一口气。
    葛招娣首先发现了她:赵娘子回来啦。接着,客人们也纷纷向她打起了招呼。
    赵盼儿微笑着一一回应,一会儿跟客人谈笑两句,一会儿叫住跑堂的,要他整理腰间的手巾,又恢复成了以往那个长袖善舞的掌柜娘子。
    葛招娣松了一口气,招手叫过一侍女,满脸喜色地说:快去千山阁告诉引章姐一声,就说盼儿姐这边雨过天晴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阵哀嚎,何四扶着鼻青脸肿的池衙内走了进来。赵盼儿吓了一跳,忙将池衙内拉进雅间,免得打扰楼里的客人。
    进了雅间,池衙内疼得龇牙咧嘴,却不忘向赵盼儿邀功原来他之前是为苏合酒的事儿跑去找王楼的掌柜王丰打架去了!
    不一会儿,葛招娣给池衙内拿了药来,宋引章乐意看池衙内吃瘪,说什么也要来看热闹,因此便形成了赵盼儿、宋引章、葛招娣都在一旁围观何四给池衙内上药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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