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盼儿朝宋引章摇了摇头,对杜长风一礼:辛苦杜夫子替我们打听此事。欧阳旭既然这么跟您说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也代表了他的一个态度。那就是暂时不想和我们交恶。
孙三娘点头,她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他刚回京,也要娶高慧了,这当口再闹出什么事情来,只会自找麻烦。
杜长风猛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道:哦对了,欧阳好像还不知道你和顾皇城的事,我也没告诉他,想着让他多个忌惮哎哟!杜长风被孙三娘踩了一脚,赶紧闭了嘴,但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补救。
赵盼儿的眼中掠过一丝伤痛,但转瞬间就被她掩饰过去,她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在场各位也都极为默契地装作顾千帆那三个字从来没出现在今晚的谈话中。
夜深了,孙三娘开门挑灯,将杜长风送到院中。杜长风本不想让孙三娘折腾出来,可孙三娘却执意要送。
一路上,孙三娘仍旧唠叨着:你以为吃几天猪肝,你那鸡视眼就能变成夜明砂啊?不给你照着点,万一你跌破了头,那不成心给我添乱吗?
杜长风笑了,悄悄地摸了一下她袖子底下的手:还是三娘你考虑得周到。
那手被孙三娘轻轻拍落:你以后少在盼儿面前提顾千帆的事。说起来这个我就生气,盼儿这么好一个小娘子,这么姻缘怎么就这么坎坷呢?欧阳旭要是伤她十分,顾千帆就伤她到了十八分!反正啊,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杜长风没想到自己也被归入其中,急得涨红了脸:我、我是好东西!不不不,我不是东西,不不,我
孙三娘扑哧一乐,怕他的胡话被人听了去,忙推着他出了门,杜长风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出得门来,孙三娘放柔了声音:刚才踩痛了你了没有?
杜长风摇头:没,一点也没。哦对了,我刚才看到,你那鞋尖上的绒花又快掉了。他从怀里摸出那朵老早以前拾到的绒花,他那次赌气给扔了,之后却又鬼使神差地捡了回来,这回终于有机会将它还给孙三娘:你把这个缝上吧,也省得再去做一朵了。
孙三娘接过那朵绒花,认出来是自己的绣工后不禁狐疑:你怎么会有这个?
杜长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第一回 去茶坊的时候差点摔倒,你扶我,我就捡到了,一直带在身上,直到现在。
孙三娘看着杜长风,只觉得他活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她突然也很想任性一次,便大声道:杜长风,我告诉你,我其实也看中你啦!
杜长风被巨大的幸福击中了,他语无伦次地再度确认:真真真的?
孙三娘索性把话说开了:我这人性子直,喜欢什么也不爱害臊的,瞧你跟着我后边磨了好几十天还不说清楚,怕你脑子糊涂,索性就直接问你了。现在我看中了你,那你想不想跟我好?
杜长风将头点得飞快。
孙三娘见杜长风不说话,忍不住想再逗逗他,追问道:怎么个好法啊?
杜长风不假思索:就是一起过日子的那种好法!
孙三娘只觉得自己心脏狂跳,但面上却依然保持着镇定:那我告诉你,你要这样的好,就得明媒正娶我这个连孩子都十多岁的杀猪婆,不然我恕不奉陪,懂不懂?
杜长风一怔,随即眉开眼笑:懂!
杜长风答应的爽快,反而令孙三娘有些不放心,又细细地罗列起他跟她好要面临的风险:你得想清楚了,你到底是喜欢上我什么?我都三十了,还被休过,脾气也不太好!我可不想是因为你打光棍太久,才觉得我能凑合的!还有,我是个厨娘,是个商妇,你们读书人不是最讲究这个的吗?你娶我,怕不怕别人议论?
不怕!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把我扔到河里面我都没怕,还能怕你在永安楼里干活?商妇怎么啦,我也只个没正职的官儿啊,而且胆小怕事,遇事就哆嗦,还克妻。我就图你人美心善又能干外加对我好!难得利落地一气儿说了这么多话,杜长风自己也有些震惊。
孙三娘被他夸的有些飘飘然,又故意逗弄他道:你说了自个儿一堆不是,那我嫁给你有什么好处呢?
这些事情,杜长风早就细细盘算好了,他掰着手指,一条一条地说道:你不用孝敬公婆,我又不存私房钱,也没胆子在外头花里胡哨,还有,你不是一直想戴凤冠穿霞帔吗?嫁给我就行了啊!八品官以上,成亲的时候新娘子是可按县君品级穿戴的!
听到凤冠霞帔,孙三娘眼睛一亮:嘿,你还想得真明白!
杜长风知道孙三娘这就算是答应了,心中比他中了进士那天还要雀跃:我就像茶瓶装元宵,肚子里有数,可说不出来。还是三娘你好,帮我一梳理,我这下就条理分明啦!我还在琢磨怎么才能跟你开口呢,没想到是你主动跟我说!三娘、三娘你真好!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请媒人过门?
孙三娘想了想道:等永安楼忙完了再说吧,到时候东京街市肯定是一片血雨腥风的,我先把你这边弄明白了,到时候就没杂事分心了。
杜长风心急之下拉起孙三娘的手:别呀,你不着急,我着急啊。三娘,三娘他突然鼓足了勇气,一口就往孙三娘唇上亲了过去。
可就在他即将吻上的那一刻,孙三娘猛然推开了他,杜长风就如同一只断线风筝一般跌了出去!
啊!杜长风惨叫了一声。孙三娘大急,连忙上前相扶,两人顿时滚作一团,纠缠半天才得以分开。
院门在这时打开,葛招娣循着声探出了头:你们没事吧?
孙三娘和杜长风连忙尴尬分开,齐声道:没事没事。
杜长风揉着身上的擦伤,面红耳赤地解释:我眼睛不好,刚跌了一跤,这就要走了。
孙三娘则干咳了两声,拿起簸箕,声调高得不正常:是啊是啊,我也有事。咳,招娣,你帮我送一下杜夫子。到巷口帮他找一辆马车。
葛招娣嘻嘻一笑,蹦跳着跑过来拾起了地上的灯笼:好啊。明天早上记得给我做豆沙炊饼当封口费就行。杜夫子,请。
孙三娘脸色一红,葛招娣却朝她做了个鬼脸,随后就引着杜长风往院外走去。
孙三娘看着他们的背影,活动活动了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做事,还是得雷厉风行!可当她走回院中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渐渐消失,最终竟长叹了一声。
宋引章正在院中借着月光修剪插花用的树枝,听了这声叹息,幽幽地问:叹什么气啊,嫁过去当官人娘子,不挺好的吗?
孙三娘叹着气,在石桌边坐下:有了顾千帆和你咳,的教训在前,我哪敢啊?
宋引章手上不停:不用顾忌,以后沈如琢的名字,你随便提。反正他在眼我里,就和这树枝一样,没什么区别。说着,她咔嚓一刀剪断枝丫。
孙三娘不禁一寒,她毫不怀疑倘若沈如琢再出现在宋引章面前,宋引章会毫不客气地用剪刀她赶紧抖了抖身子,把这个古怪的想法抛开,又问:那件事之后,他再没找过你?
宋引章又咔嚓咔嚓剪下了几断树枝:有切结书在我手里,他敢!今天素娘她们来的时候,也说了不少新闻给我听呢。现在外头到处都在传,他跟林三司的侍女不清不楚,被我给发现了,结果我一气之下,就拿琵琶砸断了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真断了?孙三娘半是不敢相信,半是觉得恐怖。
宋引章微微一笑,在月色的映衬下,她那一笑可谓颠倒众生:断了,不过不是我,而是被林三司砸的。码头那事,我出了好大的风头,人人都在夸我有风骨。林三司不敢对付我,就只能对付沈如琢啦。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男人啊,他就是个乐子,只能拿来陪陪笑,解解闷,别想着什么天长地久。所以三娘姐,你要是喜欢杜夫子的话,想嫁就嫁呗,大不了以后烦了,再跟他和离就是。她摆弄着手中的花:盼儿姐和我都被伤过,现在不也回来了吗?象现在这样,一辈子在一起插花、做生意,多好啊。
孙三娘却只顾着否认前半段:谁说我喜欢他了!
宋引章面无表情地道出了真相:那总不会是我喜欢他吧?
孙三娘被宋引章的话噎住了,半晌方道:引章,你出去了这么一回,怎么就变得、变得这么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来。
看破红尘、愤世嫉俗了?宋引章替孙三娘把话说话,随手把剪好的花枝插进花瓶,哎,谁叫我如今是个有风骨的娘子呢?没点魏晋风范还怎么叫人信服啊。
孙三娘不是很懂宋引章口中那些文绉绉的词儿,只觉得经了沈如琢一事,这个引章妹子像是彻底变了个人,虽然外表还像从前那般柔柔弱弱的,可骨子里却透着一股狠辣。
想着想着,孙三娘突然记起来自己还有正事儿没做完,忙起身道:我得去灶房再琢磨新菜式了,那几道菜的名字,你别忘了起。
放心,惋金惜玉,悲风泣月,这些名字,现在你要多少有多少。宋引章看向空中的月亮,冷冷一笑。
第三十三章 花月宴
葛招娣送杜长风上了马车后,突然用余光看到墙角似乎有个黑影。她暗自警惕,厉声道:谁?
是我。陈廉从暗处走了出来。
葛招娣许久未见陈廉,只觉得他的个子似乎比之前又窜了窜,一贯嬉皮笑脸的神态也不见了。好半天,她才生硬地发问:你在这干什么?顾千帆让你来的?他没脸见盼儿姐,可又担心她,自个儿不敢来,就派你来当报耳神?
陈廉却像听不见葛招娣的话似的,只是愣愣地问:我走了这么久,你还好吗?
我好不好关你什么事?葛招娣负气道。
陈廉忙放软了语气:那天你娘的事,是我错了。我也是出了京才想明白,每个人的前尘往事都不同,我不该拿我的喜好去要求你。对不住。说着,还朝她拱手作了个揖。
葛招娣避开一步:我不过一个丫头片子,哪当得起陈都头您如此大礼!
陈廉急了,追上前拉住她的手:招娣!我一直都很想你,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话吗?
不能,我跟着我家盼儿姐,你跟着你家顾头儿,咱们俩,水火不容。葛招娣用力甩开他。
陈廉就怕顾头儿和盼儿姐的事情影响到他和葛招娣,急忙解释道:顾头儿其实也想盼儿姐来着,可他前些日子因为北边使臣的事受了重伤,刚醒没多久,今天还在吐血,实在是没法过来
陈廉说这些话的时候,葛招娣便一直冷冷地盯着他,陈廉越来越尴尬:反正,那个池衙内不是什么好人,你们一定要小心。
葛招娣忍不住冷笑一声:再不是好人,也比你们顾头儿好!我只知道他临阵脱逃,连句话都没有,害得盼儿姐得跪下来求人家借钱才能翻过这个坎!
陈廉吃了一惊:这中间肯定出了什么岔子!我前阵子帮头儿卖了两处庄子筹钱,他怎么会故意不给盼儿姐呢?他也不是故意不见盼儿姐的,事关北地使臣的国家大事,朝廷下了封口令,不许我们往外说。头儿现在病得很厉害,天天喝药
葛招娣毫不留情面地打断他:喝药很稀奇吗?盼儿姐也喝,她天天得靠着蝉蜕汤才能睡觉。什么实在没法过来,他要真有心,托你跟盼儿姐带句话,说声有事不方便说很难吗?反正说出大天来,顾千帆就是个不敢露脸的孬种!言毕,她拂袖而去。
陈廉情急之下拉住葛招娣的袖子:其实头儿他昨天晚上还来偷偷看盼儿姐来着!
什么?葛招娣有些震惊,如果顾千帆是因为不想给盼儿姐出钱买酒楼才玩失踪,这种夜探香闺的行为又是何苦来?
陈廉赌咒发誓:是真的,还有,欧阳旭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自打他进京,顾头儿就派人盯着他了。他要是敢为难你们,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还有这个,是我自己亲手做的,你拿着吧。
陈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物件,匆忙塞进葛招娣手中,随后就飞快地跑远了。
葛招娣一边走,一边看着手中那个手工打磨、看起来不怎么美观的摩喝乐,突然间鼻宝宝一酸。她用劲抹了抹眼泪,快步跑向小院。
赵盼儿房间里,葛招娣正把陈廉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给她听。
陈廉真这么说的?听完了葛招娣的话,赵盼儿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中的账簿。
我一个字没改。葛招娣轻声道,盼儿姐,其实我之前也觉得这事有点古怪,陈廉不会在这种事上骗我,可能就是因为北地使臣的事,皇城司才守口如瓶,没跟你泄露他的任何消息。
赵盼儿眉心紧锁:可那一天,他明明在就在车中,为何不肯见我?
葛招娣被猛然问住了,这也是她一直想不明白的一点。
赵盼儿自嘲地笑了笑,淡淡地:谢谢。你赶紧睡吧,过几天酒楼就要重新开张了,还有得忙呢。
葛招娣也不知道还能再说点什么,便点头去了。赵盼儿转头看着窗外的月光,顾千帆的面容便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似乎只要她伸出手,就能摸到他高挺的鼻梁和俊逸的眉眼,也不知他是不是又因为忙于公务、来不及打理自己,长出胡茬了呢?她百感交集地闭了闭眼睛,迫使那幅画面渐渐消散,而后果断起身,从厨房取了一碗细细的面粉,撒在了自己的窗外倘若顾千帆再来看她,第二天,她一定能发现他留下的脚印。
是夜,赵盼儿睡的并不安稳,梦中,她仿佛看到了窗外有一个影子出现在她的榻边,不是顾千帆,又是谁?
她欣喜地的揽枕而起,与他紧紧相拥。两人就那么甜蜜地亲吻着,似乎一切的误会和冷漠都从未存在。
可突然间,顾千帆又消失了。她追到窗边,顾千帆果然就在窗外。他面容清瘦、愁思无限,赵盼儿叫着他的名字,他只是回首片刻,却仍坚定离开。
赵盼儿正想追出去,却不小心跌倒。她猛然坐起,却发现这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赵盼儿走到窗边,天色已经微明,窗外空无一人,但窗前的面粉上,确实有一个淡淡的足迹。
两行清泪蓦然滑下,但又被赵盼儿迅速擦干。她猜得到,顾千帆一定是有了极大的苦衷,才会如此行动反复。可她也早已与顾千帆约定,两个人在一起,就要一起承担所有风险、直面所有困难。如今顾千帆既然选择对她隐瞒,便是拿她当外人,她又怎么能做到全无介怀?她只能告诉自己,三日后就是永安楼的开业大典,这是她留在东京的最后机会,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这期间,她一定不能被不值得的人扰乱了心绪。
事实上,这件事情并没有困扰赵盼儿多久,随着永安楼的开业筹备进入最后阶段,赵盼儿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脑子没一刻是能闲下来的,根本无暇考虑顾千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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