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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录小说(76)

    尽管开业当晚的流程永安楼上上下下其实早已演练过无数次,但只要没到最后一刻,赵盼儿就总也放心不下。这些天里,孙三娘也在反复检查着后厨的食材佐料都有没有备好,就连素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池衙内、葛招娣这几天也分外严肃。反倒是宋引章出奇地冷静重新回到小院后,她似乎让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节奏,除了不时上教坊公务之外,每日只是有条不紊地指点着众人排练,还有闲情逸致帮忙插花。
    到了开业那天的傍晚,西沉的太阳坠入汴河,将河水染成了绯色,渐渐地,浓郁的夜色涌入水中,慢慢晕染开来,直到最后一缕绯色也被染上了玄色,整个东京彻底被夜色笼罩。突然间,夜空中升起一道焰火,随之,张灯结彩的永安楼成了夜幕中最亮眼的所在。
    在噼啪响个不停的鞭炮声和欢快的异域音乐声中,池衙内、赵盼儿、宋引章、孙三娘、葛招娣等人依次走出永安楼,喜气洋洋地迎接着纷至沓来的男宾女客。
    大堂内,数个天竺打扮的女子正姿态妖娆地随乐起舞。她们的轻纱红唇,蛇腰莲手,让浊石先生看得目瞪口呆。他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是什么?
    宋引章清冷的声音地从浊石先生身后响起:西州天女舞。天竺传说里有乾达婆率众神以舞礼佛,天花四坠。我们这舞便是取其意境。
    话音刚落,栏杆上,便有侍女撒下花瓣,让一众宾客看得如痴如醉。
    在场的宾客早就听说了半遮面的高价,一看这永安楼的排场比半遮面高了不知多少倍,便小声嘀咕着:这么好看的舞,这永安楼,我们还吃得起吗?
    这话正好落在了赵盼儿的耳中,她微微笑道:放心。永安楼有三阁,一元阁招待贵客,千山阁丰俭由人,若是喜欢耍乐的,还可以去那边的万水阁,那里设有瓦子,各色表演,日日不同。
    穿着粗布衣的百姓们一下子来了兴趣:瓦子?酒楼里头还能开瓦子?
    赵盼儿示意他们往右边走,袁屯田与百姓们一起随着赵盼儿向万水阁蜂拥而去。
    此刻的万水阁已被改装一新,回字形的四层回廊将天井舞台围绕在中心,回廊上设着各色桌椅,中间以竹帘断隔。舞台中央,有两人杂耍,一人正表演吐火,另一人则踩着高跷顶碗。众人纷纷入座,不时鼓掌叫好。
    永安楼原本的掌柜也一改从前萎靡不振的状态,麻利地给正看得入迷的袁屯田送上水牌:可要用些酒水小菜?
    袁屯田只顾目不转睛地看着表演,随口应道:捡你们拿手的,随便送两样上来。
    好咧!立时有小二送上菜肴。
    袁屯田的注意力全在表演上,看都看没就随意夹起一筷,结果刚入口便震惊不已:这、这是什么?
    掌柜就等着看袁屯田的这个反应,但他面上却保持着镇定,似乎这些佳肴再寻常不过。他笑容可掬地给袁屯田一一介绍着:这叫玉棋子,这叫群仙羹。一个是用糯米粉裹了鲜虾肉蒸制,一个是用各色山珍吊出来的鲜汤,请慢用。
    台上的表演者又吐出一口火来,一时间,台下掌声如雷、叫好声不停。
    离开万水阁,赵盼儿又行至千山阁招呼客人。阁内的十数张桌椅已经坐满,品尝菜肴的宾客们不时点头,显然对孙三娘的手艺极为满意。
    一名搭着手绢的小二麻利端着几盘菜,上给窗边的客人:来喽,您点的煎鹌子、炒蛤蜊,决明兜子,两熟紫苏鱼!
    浊石先生指着蛤蜊问:什么叫炒?
    赵盼儿上前介绍道:这是扬州那边时兴的新式做法,用猛火热油在铁锅上把食物弄熟,和煎菜有点相似,但比煎菜更香。
    真的?浊石先生明显对此存有怀疑,却被池衙内恶狠狠地剜了一眼。
    那么多废话干嘛,吃!池衙内把筷子硬塞进浊石先生手里。
    见赵盼儿用比他瞪浊石先生更狠的眼神瞪着自己,池衙内顿觉压力陡增,忙放柔语气:客官你尝尝不就知道了吗?
    浊石先生将信将疑地拈起一口菜,入口那一瞬间,他猛然间如同被定住一般。
    满屋的客人都紧张地问:怎么样?
    赵盼儿也握紧了手,把炒菜引进东京多少冒着些风险,好了就是一桩创举,万一不好,可就砸了永安楼的招牌,因此,浊石先生的评价可是至关重要。
    浊石先生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又细细地咀嚼了两口:这、这真是难以
    见浊石先生停住话头,赵盼儿的心一时提到了嗓子眼。
    邻桌客人急坏了,忍不住帮他找合适的词汇:难以入口,还是难以形容?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浊石先生将那口菜咽下了去,回味无穷地说道:难以相信,世间还有如此独特的味道!香、浓、软、滑
    不待他说完,与他同桌的客人也纷纷取筷抢食。片刻之后,他们个个都是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
    池衙内喜笑颜开地拍了拍浊石先生的肩:刚才叫你少说话赶紧吃,没错吧?连本衙内都赞不绝口的菜,能差得了吗?
    浊石先生不停点头,连连往嘴里塞着菜,含混不清地问:如果连大堂的菜都这么好吃,那雅间的呢?
    赵盼儿在心中暗自为孙三娘叫着好,面上却波澜不惊:雅间在一元阁中,自然要更上一层楼。
    那我们能不能
    赵盼儿早有准备,淡淡一笑:抱歉,今晚一元阁暂时不开放。
    为什么?众人都十分不解。
    大家的反应正中赵盼儿的下怀,她就是要吊起所有人的胃口:因为永安楼一元阁的首批客人,只准备邀请十二位东京城中最受人尊敬的文人雅士。我们会用最好的时令食材,打造一席花月宴,到时,宋娘子也会在宴中以清曲数支,与君佐肴。
    浊石先生小心翼翼地问:不知是哪十二位士大夫,有此殊荣呢?
    池衙内神秘地一指窗外:明天自然有画舫将请帖花月笺送到。
    与此同时,窗外汴河上的一艘画舫突然亮了起来,那画舫船舱中雪亮,两侧舱壁各写着永安楼字样,在夜色中犹如一只巨大的灯笼。而舱外的一前一后两只桅杆,也是高高地悬起了两串灯笼,一串写着借问谁为意,一串写着花月共永安。船首,还站着两位乐人,一弹琵琶、一奏箫管,悠悠扬扬的音乐声在河面上响起。
    东京城的百姓们纷纷涌上虹桥,你推我搡地看着这难得一见的盛景。虹桥正中,顾千帆也遥望远处的永安楼,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正在千山阁遥望河景的赵盼儿身上,然而她的身边,还站着正得意忘形地说着什么的池衙内。
    这个画面深深地刺痛了顾千帆,良久,他走下虹桥,夜风吹得他衣袂翻飞。此时的顾千帆浑身冰冷,一颗心却如在阿鼻焦热地狱他原以为,自己孤独多年,没有赵盼儿的日子虽然难熬,但终会过去。可直到看到她与另外的男子并肩站在一起的情景,他方才知道,如果一个人已经尝过这世间最香醇的美酒,便再不会想回到平淡如水的现实!
    可是,如今的他,又还能做些什么?这样自问的顾千帆,像一个孤独的幽魂,最终消失在热闹的街巷中。
    送走了最后一批宾客,喧嚣了一整晚的永安楼陷入了宁静,池衙内、宋引章、孙三娘、葛招娣围在千山阁的柜台看赵盼儿写花月笺。
    池衙内狗腿地给赵盼儿打着扇子:盼儿姐可真是厉害,咱们永安楼这回也算是一炮而红了吧?
    赵盼儿嘴角难掩笑意,却依旧淡定地道:新店开业哪有那么顺利?能不能成还得看明晚的花月宴。
    五十贯?孙三娘看着赵盼儿写下的定价,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重新看了一次。
    宋引章和葛招娣也觉得赵盼儿定价太贵了,五十贯在东京城都能租上半年的宅子了。
    赵盼儿却格外坚决:新店向来引客流难,咱们如今可不能走茶坊减价的老路。就是要足够贵,才能吊足了全城胃口。
    孙三娘有些犯愁:可我得做出什么样的金贵菜才能值那么多钱啊!赵盼儿笑着搁下笔,卖了个关子:单是吃食,咱们谁都做不出来。可咱们这花月宴,得让他们花了钱,还得说值!
    次日正午,浊石先生与袁屯田在街上迎面相遇,寒暄了几句,袁屯田便忍不住问:浊石先生,你收到花月笺了吗?
    浊石先生满面忧愁地摇着头:怕是只有柳九官人那样的大才子,才有此殊荣了吧?
    正说着,一名小厮打扮的青年朝浊石先生狂奔而来:主人!永安楼送花月笺来了!
    浊石先生大喜回头,从奔来的小厮手中接过一请帖,那请帖乃深红色、隐隐有花瓣的薛涛纸,雅致之极。展开请柬,只见笺上用金墨画着花、月、琵琶等图形,寥寥几笔,便有无比风致,上用飞白体写着数字钧台雅鉴,永安楼头花月今宵,十二雅馔,酉末相候。而这一笔飞白,没几十年功力可写不出。
    袁屯田眼巴巴地看着那花月笺:能给我看看吗?
    浊石先生正要给他,可看到笺上那五十贯的小注,想起这老友近来手头颇紧,便突然收手:不给!这上头又没有姓名,万一你看了不还给我怎么办?他倒退几步,迈着醉酒般的步子走入巷中,手中扬着花月笺:哈哈哈!我有了!我有了!
    是夜,一元阁大门洞开,十二名拿到花月笺的宾客得意地走进来,为首的是正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大才子柳九官人和计相林三司。相比昨夜的人声鼎沸,永安楼今日静的有些诡异。
    林三司疑道:怎不见迎客之人?
    众人见屋里空空荡荡,不禁面面相觑,这时,大门突然关闭,阁内一下陷入黑暗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
    咱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来人啊!放我们出去!
    十二位客人都挤在门边敲门呼救,然而根本无人应答。
    忽然,灯光突亮,仙乐骤起。客人们惊愕回头,这才发现阁中竟有一队丽人分花拂柳而来!她们翩翩起舞,飘然若仙,客人们顿时看得呆了。
    三声云板响后,一张长方形的绢卷降下,绢布下几个宫装女子做唐时打扮,手执素绢,正在捣练。
    柳九官人一眼认出这群女子俨然把前唐张萱大师的名作《捣练图》复现了出来。
    正在众文士交口称赞之时,突然,灯光唰的一下全都灭了
    很快,灯光再起,绢布又换了另外一幅,而画下,又有宋引章领头所扮的数位唐装仕女,正执拂尘引狗为乐。
    池衙内躲在舞台一侧,抱着一大捧刚采回来的花瓣猛摇扇车,顿时有无数花瓣飞向画中,飘舞而下。
    簪、簪、簪花仕女图!周昉所画!众人无不震惊。
    浊石先生兴奋得就差手舞足蹈:是耶?非耶?如真,似幻?
    林三司哈哈大笑:永安楼竟能幻画为真,大善!大善!
    今晚这五十贯花的真值啊!浊石先生揉了揉眼睛,只恨不能再看得更清楚一点。
    林三司也捋须大赞:值!太值了!便是花上一百贯我也要再来一回!
    这时,幕布再度暗了下来,在场宾客都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画面,场上鸦雀无声,就连一根针落下,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一片静谧之中,宋引章的琵琶声响起,随着乐声渐强,场上的灯光重新亮起,舞台上又有一群美人起舞翩翩,众宾客两人一案,各自就座欣赏,尽皆沉浸其中,如痴如醉。
    不一会儿,乐声渐歇,永安楼小厮给各桌上了两壶美酒。这时,又有一扮成杨玉环的画中美女走近,只见她轻启檀口,举杯道:三郎上朝去了,良宵花月,愿与众君共醉。
    众文人连忙举杯一饮,浊石先生定睛一看,却发现那丰腴的美人竟然是厚厚的涂了粉、穿着袒胸襦裙的何四。浊石先生咂了口酒,笑问:好香。敢问仙子,这是什么仙酿?
    这时,换了一身唐装打扮的赵盼儿轻移莲步,从屏后转了出来。她头上插着三对儿金钗,发髻正中簪着一朵牡丹,与乌袅袅的鸦鬓相得益彰,那一袭红裙衬得她凝脂般的肌肤几近发光,有如洛神现世。她用唱腔般的调子婉转地念道: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此乃郁金苏合酒,雨过天青瓷。
    林三司品过了那郁金苏合酒,犹在闭着眼睛细细回味: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妙!此酒不饮一盏,枉做神仙!
    待场上宾客都品过苏合酒,同样唐装打扮的葛招娣敲了三下云板,立刻有一众仙女般的侍女捧着餐盘而至,将盘中四色菜肴一一摆好。
    葛招娣常做男装打扮,在半遮面的时候也向来素面朝天,头一次穿上这样一袭红裙,就连浊石先生都差点没认出来她。
    赵盼儿一扬首,身段婉约,她优雅地向宾客报着着菜名:一献,雪泡菊酒,香药脆梅,蜜煎雕花,水晶凉果。此谓宝瑟常余怨,琼枝不让春。
    众人品尝,人人如梦如痴。一时用毕,又有侍女换下餐盘,更上新菜。
    赵盼儿又道:亚献,西施舌脍,江瑶清羹,四腮美鲈,莲花毕罗。此谓清娥画扇中,春树郁金红。
    浊石先生抹了抹眼角的泪:感时花溅泪太好听,太好吃了!
    众宾客见状,纷纷笑了起来。
    雅阁一侧,同样扮成唐装美人的宋引章面色沉静,铮铮地弹着琵琶,素娘等乐伎各执乐器与之配合。七位女子坐在一处,只见点绛朱唇、额间花钿、色如朝霞;桃腮杏眼,皓齿蛾眉,倾人倾国,好一幅盛唐气象。
    乐声如水,正在众人听得神驰心迷之时,只听赵盼儿再一次开口:终献,荔枝白腰,青梅汤饼,蟹酿金橙,杏仁玉羊
    良久,林三司放下箸筷,回味无穷地长叹一声:人生极乐,不过如此!这花月宴真是值啊!
    其余的宾客也纷纷附和。
    何需此叹?且观云外红尘。赵盼儿的嗓音缥缈温柔,令在场众人恍惚中只觉身处瑶池琼林。
    顺着赵盼儿目光,只见窗外夜空之中,数道烟花划破天际,一时间,火树银花,美不胜收。参宴众人在窗边观看焰火,如在梦中。
    赵盼儿走到林三司旁边,轻声道:那日太真仙子在贵府误撞上安禄山私会梅妃,略思薄惩雷霆,计相想必不会见怪吧?
    林三司一愕,随即反应过来赵盼儿是指宋引章、沈如琢一事。他大笑道:不会、不会,安禄山这杀才,本就该罚!那日收到花月笺,他便觉赵盼儿姐妹还算懂事,知道借这全城知名的宴席向他赔罪。如今赵盼儿又用这半真半假的戏语亲来致歉,素来附庸风雅的他,只觉面上光彩之极!
    他举杯看向赵盼儿和宋引章:诸位仙子,都是妙人啊。佳肴举世无,花月宴无双。如此画中游,真是前所未见,林某愿以这神仙酒,贺永安楼永安无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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