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一气呵成,虽说声音压得很低,可吐字清晰有力,咬牙切齿。这是文字难以表达的愤怒。
女孩低着头捏着手机打字回复。
不知对面又说了些什么,后视镜里,小姑娘几乎要被骂哭,嘴唇抿到发白,而乔郁绵的在意的却只是那四个字,酒精依赖。
于是他真的像语音说得那样,打开手机浏览器,查了查这四个字的意思。
安嘉鱼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车顶天窗,司机很体贴,停车避开了路灯,窗子里只有一块藏蓝色的天,挂着轮不算明亮的月。
他摸到座椅旁的按钮,将放倒的靠背调直,揉了揉眼睛。
从醉酒的状态醒来,思维有些迟钝,但头一点都不痛。太久没喝原以为醒来会很难受,安嘉鱼有些庆幸地伸展了一下双臂,却猛然发觉自己的左手里有东西。
乔郁绵实在太安静,安静到呼吸声都听不到,安静到和这辆熄了火的车子,和车外的夜晚融为了一体。
跟梦里一样假。
安嘉鱼用力攥了攥手指,试图分辨自己究竟是不是还沉浸在醉酒中。
乔郁绵垂眸看了一眼他们扣在一起的手,缓缓抽出手指。
安嘉鱼心一沉,不是梦。梦里的乔郁绵时而温柔到不忍心推开他,时而漠然地挣脱逃离,不会像这样摇摆在两者之间。
他开始认真回忆自己喝醉之后的事,当时他理所当然地觉得乔郁绵是喝醉的幻觉,所以所以自己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对方眼中为什么这样困惑,这样难过?
乔郁绵的眉心微微蹙出了浅纹,语气里倒没有太多起伏:清醒了么?快让司机送你回家吧,不早了,我先走了。说罢便拉开车门。
安嘉鱼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小乔!等一下!你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去了,明天还要加班。乔郁绵迈下车,转身看了一眼座位,捡起他睡梦中胡乱扯下的围巾,重新替他绕在脖子上,犹豫再三才开口,以后不要再喝醉了酒还是少碰
安嘉鱼一愣,松开了他。
是了是自己醉成一摊烂泥的混账样子被他看到了任谁看到都会失望的吧
好比对方在自己心里留下的最美好的面貌,在乔郁绵心中说不定也有那么一寸的位置装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小提琴家,可这样的重逢一定让他幻灭
失去联络的日子里,安嘉鱼幻想过好多次,自己站在舞台上,一眼从观众席中找到乔郁绵,而后抬头挺胸地问他一句:想我了吧。
他有自信,那样的自己不会再被拒绝。
可偏偏让乔郁绵看到了他这一副鬼样子,他简直想不到任何比今天更难堪的重逢。
安嘉鱼扒着车门的边,徒劳地解释了一句:不是的,其实我不常喝酒的
他戒酒很多年了,今天完全是个意外。
所以酒精依赖是怎么回事?乔郁绵犹豫许久,低声问道。可还未等他回答,又迅速摇摇头,算了,没什么,不用理我。你也快点回去休息吧,晚安。
安嘉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这才想起他们已经分开很多年了,自己的慌张毫无道理。
物是人非,对方再不是那个跟他亲密无间的少年,也许只是因为生性善良,没有对一个喝醉的前男友弃之不顾。
乔郁绵深知失言。
这种难言之隐,当事人一定不想被任何人提起,何况他们现在又有什么关系,他哪里来的权利质问安嘉鱼,戳他的痛处呢
刚刚在车里,在那人睡着的两个小时里,乔郁绵找遍这些年网络上有关他的一切花边新闻,中文没有,就换英文的。
可没有任何消息提到过酒精依赖,唯一相关的是一条不起眼的旧新闻,有国外媒体在蹲守其他电影明星时,无意中拍下了街边酒品店门前的安嘉鱼。
照片里的安嘉鱼披着有些凌乱的及胸卷发,看起来许久没有修剪。瘦到薄薄一片的肩上挂着纯白色琴盒,背带勒歪了领口,露出半条突出的锁骨,胸前所抱的购物袋里露出颜色各异的红酒盖,浮起青筋的胳膊细到让人难以相信他可以承受那样的重量。
苍白,干瘦,像个瘾君子。
那时候乔郁绵自己的生活也一塌糊涂,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安嘉鱼怎么样了。在他的意识中,对方正身处古典乐的最高学府,日日与顶级音乐家往来,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梦想。
可他为什么会这么狼狈?他在纽约遇到了什么事?难道真如苏芮可所料,他被纸醉金迷的生活动摇了内心?
不可能。
这个荒谬的想法出现的一瞬间即被否定,他太了解安嘉鱼的品性。
回到公司提供的租屋,脱掉衣服准备进浴室的时候,乔郁绵忽然发现那条骨灰钻手链忘记物归原主,还戴在自己的手腕上,散发出微弱的,淡蓝色荧光。
他茅塞顿开,光着身子跑回到书桌前抓起手机,又翻出那条刚刚保存的旧新闻看了看具体日期,十二月初是Joe意外死亡的一个月之后
作者有话说:
你们冷静一点!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第78章
乔郁绵毫无睡意,于是披上衣服站在狭窄的小阳台修剪花枝,还不到花期,可他养的花总是比别人开得早一些,久一些,二月中旬而已,已经隐隐看得出些花苞。
公司安排的住处并不宽敞,单身公寓结构简单,阳台小到只够放平一个晾衣架。于是他把养了许久的花搬到了李慧纭的疗养院,告白的工作室成立之后,又挪过去一大半,现下手边只有一盆蜻蜓,和一株吊在半空的藤本月季蓝色阴雨。同属于蓝紫色系,春天开始便爆花不断,远看如同垂在灰色楼宇间的蓝色瀑布,去年被路人无意拍到还上了微博热搜,苏芮可抱怨他为什么不在家里放一些公司推广的品种,白白浪费曝光机会。
我们基地里都是切花品种,开不出这样的效果。乔郁绵无奈解释。
修剪花草耗时,回屋已经是一点多。洗完手乔郁绵拿起手机准备定个五点半的闹钟。明天的直播在下午,早上可以去一趟疗养院,陪李源散散步吃早餐,一起上折纸课。
他点亮屏幕,赫然发现一条一个多小时前的未读。
今天不好意思。
安嘉鱼的名字久违地出现在屏幕上。
乔郁绵不知该怎么回,干脆拿起那条手链拍了张照。
[图片]忘记还给你。
他手指在发送键的半空停顿一下,怕吵醒对方,转念想到安嘉鱼那令人发指的睡眠质量,又觉得自己多虑,安心地发了出去。
可对话窗口居然一瞬间起了变化,最上端显示着对方输入中
乔郁绵不知道是自己打扰了对方,还是安嘉鱼压根就没睡。输入状态持续了很久,久到他觉得自己会看到一整屏的长篇大论。
今晚没耽误你吧?
这就是安嘉鱼花了十分钟准备出的回复。
乔郁绵看了好一会儿才大概推测出对方在问什么,今天是情人节。
没有。没安排。
他侧躺进枕头里,忽然觉得这样的深夜有一丝怀念,他这个被苏芮可常年称作绝缘体质的人,甚至莫名从中嗅出些许试探的意味。
那你什么时候方便见个面?
安嘉鱼问。
乔郁绵还未来得及回复,问题便迅速被撤回。紧接着换成更谨慎,更客气的一句。
如果不打扰你的话,选个方便的时间我去找你拿?
不方便的话我让Vicky去
对方接连三条信息过来,一句比一句小心翼翼。
乔郁绵愣住,而后默默删掉自己尚未发送的,有些太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回复。
六年前的伤害注定了他没有资格,没有立场去自作多情。
安嘉鱼不怪他是宽宏大度,怪他是情理之中。
看你们方便。
他换了一句跟对方一样不带什么感情色彩的措辞。
乔郁绵闭上眼睛,心里却始终不怎么平静。
这些年时间教会他怎样告别,告别正常的家庭,告别青春,告别初恋,告别健康的母亲,告别莽撞,告别不必要的自尊。
他坦然面对失去,却在重逢面前惶然。
今天与安嘉鱼意料之外的重逢,拥抱,牵手,以及无意中探听到的秘密,争先恐后唤醒了他记忆中的感觉。
他猜想此刻自己心里的失落一定是因为太久没体验过心动的后遗症。
失落之余乔郁绵又有些庆幸,尽管空窗了这么多年,他的身心依旧健全,他依旧拥有心动的能力。
安嘉鱼跟乔郁绵约了傍晚的时间。
可他提前一个多小时便到了,工作室不难找,静街的路旁,有大片落地窗的就是。
那辆保姆车太高调,Vicky开了一辆普通黑色SUV载他到门口,刚巧有停车位。
安老师,是我进去拿还是你自己去?女孩拉起手刹熄了火扭头问他。
不急。安嘉鱼靠在贴了单向膜的车窗上,一眼看到乔郁绵被一圈人围在中心,靠坐着一只高脚凳,正低头修剪桌上的玫瑰。
一架固定机位在他的正前方,还有个女孩正举着gopro,似乎在选取拍摄死角小心避开画面,不停地移动着,抓取不同角度的画面。
好像是在直播啊那个乔郁绵是个主播?那么帅不去当明星,只当个网红也太浪费了吧这底子比那些流量鲜肉什么的好多了啊而且昨天他是素颜的吧?Vicky抻着脖子看了看,赶忙掏出她那部号称可以拍月球的国产手机一通操作,而后咂咂嘴,靠,真的帅啊。怪不得纪姐说你这么多年都不谈恋爱,起点太高了啧啧,真的只是个花艺师吗?
安嘉鱼默默瞄她一眼,昨晚的事情过后,他并没有告诉Vicky他和乔郁绵的关系,可确实也不难猜。
女孩吐了吐舌头:我不说了
其实安嘉鱼也有同样的疑问,这些年乔郁绵在做什么?他家里怎么样了?他过得辛不辛苦?有没有人帮他一把?他到底搬到哪里去了?
当年他一时冲动删掉了韩卓逸的微信,事后不知后悔了多少次。
啊,找到了。Vicky在前排忙了半天,递手机给他看,这个应该是他们的官微,他好像不是专业主播啊,都没有自己的账号啊,这里有直播链接。我账号都好几个月没打开了嗯OK了。
安嘉鱼没有接手机,而是降下车窗,透过工作室的落地玻璃,目不转睛望着安安静静打花束的人。
那人惬意而从容,手指捋过去掉刺的花枝后,又抚摸到饱满的花头,手动翻开最外层的花瓣后会不自觉用拇指指腹摩挲一下鲜花娇嫩的表面,轻柔的动作跟曾经撩开他侧边的刘海如出一辙。
他的胸口慢慢被酸胀感填满。很难想象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人能把普通的黑T恤和布艺围裙穿得这样好看,兴许是借情人节余温,玫瑰花束一半是一尘不染的白,一半是秾丽炙热的红,对比在纯黑色包花纸的衬托下更显强烈,除了两色玫瑰没有添加任何配花和叶材,最终以一条白色英文宽丝带系紧收尾。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花艺师的表演结束,将那一半像血一半像雪的花束立在镜头前,默默退出画面。
好治愈哦网络有一点延迟,Vicky咽了咽口水,捧着手机比他晚几秒看完。安嘉鱼在她的手机屏幕里看清了丝带上的字,The furthest distance in the world.
脍炙人口的诗,说出来烂俗,可放在丝带上却应景。
收花的人看到这句话,一定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对方未说出口的表白。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安嘉鱼伸出手,忍不住想碰一碰那束乔郁绵亲手打的玫瑰。
诶!Vicky忽然摘下耳机,安老师,你怎么发评论了
不小心碰到。安嘉鱼并没有在意,缩回了手,画面中换上其他工作人员。
他扭头往车外看一眼,乔郁绵站在工作室门口的衣架旁,摘下围裙,套上了一件浅灰色开衫。
我还以为你要参加抽奖呢女孩轻点几下屏幕,断开了耳机连接,让视频中的声音公放,直播的背景音乐居然是一首古典乐,李斯特改编的钢琴独奏,原曲为舒曼在1840年送给妻子克拉拉的作品,名为《奉献》。
从细节音乐听得出是钢琴大师基辛的演绎,安嘉鱼让Vicky将声音调大,不想正赶上画面中的人说话:那我们就恭喜这位,V7777。我马上私信联络你送货地址,如果你在本市,那两个小时之内就可以收到这束花。
靠!Vicky瞪大眼睛低头确认,你这什么运气啊碰到个表情也能中奖?
乔郁绵看了看手机,约定的时间到了,那个小经纪人却没有动静。
哎?身后的同事诧异惊呼,刚刚抽到那个幸运观众说她就在门口。哪儿呢?
几个人同时抻着脖子往外看,零星的路人和车辆从眼前的落地窗外匆忙而过不做停留,风中花草摇曳,晚霞铺天盖地。[涩桃]
乔郁绵看到安嘉鱼推开车门,薄暮落在卷发上变成微微闪烁的金色。
身后的同事刚好拨通幸运观众的号码,你好是的嗯嗯嗯几句之后,将那束花塞到他怀里说:乔郁绵你要走了吧?顺便把花拿出去吧。
而后待乔郁绵反应过来,自己就已经站在安嘉鱼面前了。
那卷丝带是他随手从材料箱里扒拉出来的,不知道是谁买的,他当时只是想找一条白色宽丝带而已,剪断的时候才读到上面那句诗。
很多年没有空闲坐下来认真读一读什么书,可在与安嘉鱼对视的那一秒,他隐约想起那首诗的几句后文。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思念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作者有话说:
加更了,不要哭了送一束花花给小鱼。
两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这么久没见,昨天才重逢,他们谁也没脸皮厚到笃定对方还爱自己,何况两个人社会地位差别更大了,所以他们要在之后的相处中,一点一点发掘这些从未消失过的爱意(其实很快就能发现)。
另外,小乔不是没有嘴,只是他没什么要替自己解释的,他们没误会。倒回去六年前再给一次机会,他还是会选择快刀斩乱麻地断掉,不给任何念想地让小鱼迅速地彻底地离开他,最好能快点忘了他,多一天都不要被他这些破事拖累。
如果说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就是十八岁的乔郁绵并不知道放下一个人对他们彼此来说有这么难
第79章
乔郁绵时常想念安嘉鱼,多数时候只是以回忆聊做慰藉,并不危急。
像久也吃不到一块停产的糖果,怀念那个味道,偶有抓心挠肝的难解,多数时候等一等就会自然消弭,很像接受现实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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