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到了眼前,面对着面的时候,他才察觉到这份想念事实上是有痛觉的,像有些什么要突破浑身的皮肤生长起来,如同感知到春天即将到来,要和万物一起萌发。
不过思念仅仅是单纯的思念而已,他不抱不切实际的妄想。
想通了这一点,乔郁绵坦然了许多,他大大方方递上那束花:你抽到的?
今天的安嘉鱼很清醒,他单手接过抱在胸前,扬扬下巴指了指车里的女孩:Vicky在看你的直播,碰巧点到了表情,运气好。
提起Vicky,乔郁绵才忽然记起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他掏出裤子口袋里的封口袋递过去,里面装着那条手链。然而安嘉鱼并没有接下,而是默默看了他一眼之后,露出了右手手腕。
乔郁绵会意,取出手链。
天色渐暗,夕阳的浸泡下整个世界都是柔软的。
安嘉鱼的手擎在胸前,凑近时,乔郁绵察觉到他的呼吸似乎不像表情那般平静,轻长的气息里有薄荷口喷的味道。
被触碰到手腕的皮肤,安嘉鱼不查觉地一抖,乔郁绵微微抬眼,发觉对方正不眨眼地看着自己,专注到有些痴滞,连呼吸都屏住,好像生怕不小心吹走什么。
他们实在太近了,近到可以看清彼此睫毛的反光,近到,他自己微微变得急促的呼吸撩动了安嘉鱼垂在锁骨前的发梢。
小乔安嘉鱼忽然又靠近一寸,额头几乎要贴上他,乔郁绵侧脸的皮肤唰得一下子麻到没有知觉,好似被一股无名的力量牵引。
空气中的噪音忽然朦胧起来,只留下巨大的心跳声,有力量,有节奏。沉睡在记忆里的无数个午后,他从小憩中睁开眼睛,一个若即若离的吻就这样落在颊边又撤离。
他鬼使神差地偏了偏头,两股呼吸试探性地相融总是吻他的唇距离不过三公分。
咳咳,咳咳咳安老师。身旁的车窗不知什么时候降下来的,女孩放声将他们唤回现实,那个,呵呵,大家都看着呢
乔郁绵骤然清醒过来,顺着Vicky的目光转头,他的同事们正排排站在落地窗前,瞠目结舌地望向这里。
他尴尬地低下头,迅速搭上卡扣,随手拽了拽安嘉鱼的袖子将手链遮进去:好了。
物归原主,他撤回了礼貌的距离,替安嘉鱼打开了车门。
然而对方并没有上车,酝酿了半天才下定决心似地问他:下班了么?有空的话,一起吃个饭吧。
不好吧。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合格的前男友该像死了一样。
就,简单吃点安嘉鱼眉眼间又浮现出不安来。
这种不安很难得,这些年乔郁绵看过他所有的舞台记录,赛前跟拍,后台采访,新闻报道。小提琴家从来都是人群中最淡定,亦或是最沉浸的那个。他胸有成竹地握着琴,看镜头的时候后颈笔直,下巴微扬,周身闪光,自信耀眼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骄傲的人示弱是任何人都无从拒绝的,他当然也不例外。
好。众目睽睽下,他绕到车子另外一边,开门坐了进去。
Vicky开着车,眼睛瞪得溜圆,频繁从后视镜里看他们。
和之前淳朴的直男小毛不同,一看这姑娘的眼神就知道她正脑补着一出夸张的戏码,时而抿嘴蹙眉,时而浮起诡异笑容。
一路拥堵,女孩路上已经预定好了桌位,把他们送到餐厅正门口,进门前,Vicky拽住了乔郁绵。
那个,乔小乔哥,你会开车吧?
他点点头。
那我先回去了,车留给你们,等一下麻烦你帮我把小安老师送回家吧。说完她塞了车钥匙到乔郁绵手中,又转向安嘉鱼,打开了手机备忘录继续絮絮叨叨,不要吃辛辣刺激的,点清汤锅底,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喝酒,不然我只能以死谢罪了一口都不要
安嘉鱼略显局促地打断她:我知道了。我帮你叫车你快回家吧。路上小心。
乔郁绵让服务员先带安嘉鱼上楼,自己送姑娘上了网约车之后才跟着上去。
安嘉鱼正抱着点餐用的平板翻看。
等他挂好衣服坐到对面,对方将平板递给他:我点好了,你看看想吃什么再加。
其实我都可以。乔郁绵翻了一下已点菜,尽是青菜豆腐鱼虾,红肉都少见,清淡的出奇,什么时候开始不吃辣了。
安嘉鱼一怔,左手抄起茶壶开始倒茶,越过这个话题反问他:你现在是花艺师吗?
不是,那是我们公司新成立的花艺工作室,刚好是苏芮可负责的,常常叫我去帮忙。
苏芮可?是?对方微微低头,迷茫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乔郁绵放下茶杯:昨天不是见到了么你他忽然意识到,那仅仅是很多年前的一面之缘而已,不记得再正常不过。
安嘉鱼眼睛转了转:昨天?是你身边那个女同事?我认识她吗?
也不算认识,我们好多年前,在火车上见过一次
提到火车,安嘉鱼表情一顿,恍然大悟点点头,甚至有些惊喜:原来是她这么巧,你们现在是同事啊?
严格说,她算是上司。虽然不是直属。乔郁绵笑笑,她是公司营销部经理,我在供应链管理部门。不过我能进公司也多亏了她帮忙。
她这么年轻就做到你们晟景的管理层?安嘉鱼不禁吃惊,好厉害啊。
乔郁绵一愣,他所在的花卉供应公司是晟景集团的旗下产业之一,如今主营业务早已不是花卉,而是地产和度假村:你怎么知道?
昨晚你不是发了我工作室地址么,倒时差睡不着,随手查了一下安嘉鱼低头夹了一筷子餐前凉菜塞到嘴巴里。
怪不得今天眼睛有点红。
乔郁绵点点头: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代言?待多久?
看情况可能还有别的活动,没最后确定。
这有些出乎意料,他下意识追问:可你月底开始不是要跟芝加哥交响乐团做全美巡回
换人了。安嘉鱼咬住嘴唇,深吸一口气笑笑说,我想休息一下。
嗯。乔郁绵感叹,去年破纪录了吧,一年160场。是该好好休息一下。
他所知道的安嘉鱼,从大四开始,没有哪一年的演出是低于一百场的,这不是什么行业秘密,只要稍加关注便可以查询到演奏家的演出安排,方便乐迷购票。
国外某个网站曾经推出过一挡纪录片,72小时不间断跟拍一位年轻艺术家,安嘉鱼也在列。三天之内奔走两地的四场演出,台上的专注过后是连话都不想说的疲惫,他甚至在进入浴室之后睡着,一个多小时之后才被经纪人发现叫醒。因为泡澡水变凉,第二天果不其然是发着烧犯着困出现在了镜头前,可上台前的练习会彻底唤醒他,他的表演从来完美。
安嘉鱼被记录的生活看上去很枯燥,练琴,演出,休息,练琴,高强度,循环不止。
乔郁绵抬起头,安嘉鱼捏着酒水饮料广告翻来覆去地看,心情肉眼所见的低落。
别看这个他伸手抽走花花绿绿的广告。
安嘉鱼猛然惊醒:不是,我没有在认真看,只是随手拿着我不想喝的。他对于乔郁绵的玩笑似乎过于敏感,认真到有些急躁,我没有,没有酗酒,其实我平时不喝酒的,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是Vicky她们太小题大做了
乔郁绵放在桌上的手指被轻轻拽住,安嘉鱼有些无力地看着他:昨天只是个意外我平时不是那样的
嗯。乔郁绵低头看了看抓着他的手,安嘉鱼却又像被烫到一般缩回。
所以,是完全治好了,对吧?他不该问的,也不想让安嘉鱼觉得难堪,但他实在想得到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答案,他只需要知道,安嘉鱼过得很好。
嗯早就治好了。
那一场闹剧不仅仅治好了安嘉鱼的酒精依赖症,也让他彻底释怀了乔郁绵的绝情。
作者有话说:
继续加更。
vicky给大家表演一个滑跪。
第80章
失去Joe的一段时间里,安嘉鱼的人生第一次体验到抑郁的感觉,他莫名紧张,又觉得孤立无援。
每天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宿舍,他都会被寂寞和悔恨包围。看着床头小家伙睡惯的角落,安嘉鱼心痛到夜不能寐,他鼓起全幅勇气给乔郁绵发去讯息,可根本没有人回应他。
而后他几乎每天每夜梦到乔郁绵,梦里那个人失望至极,怪他自私,怪他不够珍惜,怪他害死了一条小生命。
他丢掉了Joe的笼子,丢掉了吃一半的龙猫粮和提摩西草,丢掉它的玩具,甚至用刺鼻的清洁剂彻底去掉了徘徊在屋子里的干草味,却依旧忍不住想它。想它不知轻重啃一个演奏者需要上保险的手指,想它呆呆傻傻吃苹果的样子,想它雪白温暖的皮毛贴在脸上想跟乔郁绵一起喂养它的日子继而发疯一样想念乔郁绵。
安嘉鱼惊异地发现,自己也许就是所谓的恋爱脑。曾几何时,看到那些女孩子长久地陷在失恋分手的痛苦无法自拔,他也是不屑一顾的,可如今他才羞愧地理解了自己在感情面前的傲慢。
走出来,这看上去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难如登天。
他时而想念时而又恨的心头发痒,恨乔郁绵不相信他们的未来,那样无情地将他推开,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赠与,他连一个正式的告别都没有得到。安嘉鱼恨他们恋爱一场,如今他想要一句简简单单的安慰对方都不肯施舍。
可他又会忍不住担心,乔郁绵考得好不好,上了哪一所大学,他妈妈的问题解决了吗,他是不是已经忘了自己?
他矛盾地希望对方能过得好,可又不甘心他好到彻底翻篇,丢下自己。
安,你要不要换个宿舍试试?失恋之后一个人呆着是很容易胡思乱想的,换个双人宿舍,有了室友,朋友,你会好起来的。再不行就试试新的恋爱!
哈士奇的主人,他的学姐后来变成了他在纽约仅有的知心好友,他不经意向对方倾诉时得到了看似不错的建议。
于是他虚心接受,换到了双人宿舍。看到他萎靡不振,和他同样背井离乡的法国室友慷慨地请他喝家乡的酒,那人来自红酒之乡波尔多,父亲与祖父都是酿酒师。他每晚都与安嘉鱼对饮,不出一个月,安嘉鱼便对各个红酒产地,驰名的酒庄如数家珍,他轻易就可以欣赏出那些不同的酸度,涩度,敏感的舌头能准确分辨香气分子,是果味,矿物味,还是木头味,焦香味。
红酒很奇妙,要在身体里酝酿一段时间才出现奇妙的,迷幻的醉酒反应。他开始享受朦胧而恍惚的世界。
是谁说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解药,明明酒精才是。
短短两个月而已,等室友发觉他的异常时,他已经发展到每天起床和睡前都各开一瓶新酒的程度了。
安,你不能再喝了。室友锁起了酒柜,安嘉鱼又抑制不住地隔三差五去酒品店自行购买,越买越多。
没过多久,他的身体便开始产生了不良反应,呕吐,食欲减低,体重减轻,更可怕的是,他发觉只要持续一天以上不碰酒精,就会开始全身发麻,心慌,猛烈地出汗。而这种时候,通常只要喝一口,情况就会立刻好转,但代价则是一口接一口,再也停不下来。
他开始嗜睡,进而缺席课程,昼夜颠倒,甚至是错过学校的演出。他终于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可酒精早已经吞噬他的理智和自控力。
他开始恐慌,却又不敢让家里人知道,独自徒劳地挣扎,他甚至病急乱投医,尝试去接受新的追求者,试图用新的恋情稀释乔郁绵在他心中的浓度,从而转移对于酒精的依赖程度。
他们一起吃过三明治,安嘉鱼坐在琴房里听对方吹长笛,可怎么看都觉得那一头亚麻色头发不和谐。
夕阳里对方渐渐靠近他,可他的身体却在大脑有所反应前本能地躲开。
抱歉。我想,我们还是该慢慢来。他解释得并不怎么走心,然而对方并没有拆穿他,而是欣然接受,继续练琴。
就在那个下午,就像报应不爽,他失足踩空,从楼梯上摔落下去。
他身边有很多人,有时常在课堂或是琴房擦身而过的熟面孔,也有陌生人,身后还有今天才开始交往的男朋友。
可在他他摔下去的那个瞬间,没有人伸手,大家第一时间护住了自己的乐器躲开,有擦得铮亮的圆号,有刚削好簧片的双簧管,有常常遭到乐团调侃的中提琴。
他的男朋友似乎伸出了手,试图拉他一把,可在发觉一个成年人摔落的惯性足以让另一人也置身于危险时,又瞬间撤回了手。
那是一个正常人类写在基因里的,自我保护的本能。
安嘉鱼重重摔下去,在最后关头他护住了琴盒,后背着地。他的头撞到台阶,遁入黑暗的前一刻他遗憾地想,也许这辈子他只能遇到一个甘愿为他摔断手指的人。
可他已经失去他了。
在医院醒来时,安蓁和俞知梵已经在他床前。
短短半年没见面,大提琴家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从小到大,那个集万千宠爱的小王子如今面色苍白,瘦骨嶙峋,像个重病患者陷在床褥中,目光狼狈得如同街边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如果仅仅是脑震荡,安嘉鱼兴许还不会感到羞愧。真正让他自尊心瓦解的是他清醒过后的酒瘾发作,安蓁抱着莫名开始颤抖心悸,满身大汗的他,吓得脸色惨白。他第一次看到妈妈哭得那样惊慌失措,也分不清浸湿病号服的是汗水还是泪水。
小鱼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她开始疯狂自责,安嘉鱼睡梦中都听到她在跟俞知梵忏悔,哥,他长这么大我都没有真正在意过他都是他照顾我,迁就我的你说得对,我不配做母亲,不配拥有这么好的儿子
她把所有的错归咎于自己的漠不关心。
安蓁推掉了近三个月所有的演奏会,专心陪在儿子身边,倾尽全力想要弥补。她学着煮粥做饭做家务,学着跟年轻人推心置腹地聊天。
在某个睡不着的深夜,安嘉鱼给她看乔郁绵的照片,也许是因为已经分手了,安蓁并未对他的初恋对象是男孩子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惊讶了一句:长得这么好看啊
妈,你不用陪我了。他渐渐摆脱酒精的控制,却又被负罪感侵袭。母亲因为他,三个多月没有站上舞台,频繁遭受非议。有谣言散布出来,说安蓁演出前坐地起价为难公司,导致被雪藏。
没事。很久没休息了,让我偷偷懒吧。
安嘉鱼很清楚这不是真话,安蓁不需要这样的休息,明明是自己让她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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