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炽抬手去摸影子先生的眼睛。
明危亭怔了下,不闪不避地让他摸,发觉骆炽的力气不够,就主动低头。
骆炽慢慢地摸了摸他的眼睫毛,抿起嘴角,小声说:一会儿见一会儿见。
明危亭点了点头,温声跟着他学:一会儿见一会儿见。
骆炽已经打了术前针。药物有镇静和抗焦虑的效果,但他这一次没觉得有任何像是之前被注射镇静剂似的不舒服,只是还稍微有一点不舍得睡。
这些天里,骆炽每天晚上都不舍得睡。
他听说睡前复述记忆维持强化练习的效果最好,虽然也不清楚那个卖课的人说得究竟是不是真的但十年前那场篝火晚会,每一个画面的确都被印刻得越来越清晰。
他看见任姨。姨姨站在人群外面朝着他笑,朝着他挥手,和所有人一起给他大声欢呼和鼓掌,他和吉他一起被姨姨牢牢抱住。
他看见他的海螺,在礁石背后被最亮的星星灯围着,潮湿的沙滩上画着大大的笑脸。
他看见港口的夜色里泊着艘船。
骆炽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再一点一点呼出来。
在那之后,他已经十年没再许过愿了。
按照网上的说法,十年没许的愿望应该已经足够攒起相当多的人品。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幸运毕竟这些天的一切都太幸运、太像是场梦,他差一点就以为自己在做梦所以其实头痛真的一点都不难熬。
在那些完全明显和真实的痛楚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确认着那个答案,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也不是沉在海里的一场濒死的幻觉。
其实很合逻辑,毕竟光靠他自己,怎么可能想象得出这么好的幻觉。
骆炽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幸运和人品,但他决定用光全部存量,再许最后一个完全不贪心的愿望。
如果他真的会忘掉很多事至少让他记住任姨,记住那场烧在海边的篝火。
那场篝火照着任姨,照着他的吉他,照着礁石后的海螺和天上的星星。他坐在篝火边,被火光烤得脸上发烫,站起来抬头透气的时候,他看见泊在水边的船。
那艘船就泊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他涉着水就可以过去。可能这样突然的拜访会有些冒昧,但没关系,有人在船上等他。
他会记住,那艘船上有一个人,带着十年后的他写给自己的所有信。
他会去一封一封地看,一封一封地找回那些反复背诵的记忆,再按照那些信的指引,去找自己留下的其他线索。
他给自己留下了很多线索,可以一条一条地慢慢分析。
等到那个时候,他必须要弄明白,影子先生吻他胸腔下那颗心脏的时候,他的心跳究竟为什么有那么快。
第60章 成功
术前的一切准备都已经相当充分。
所以没什么可再多考虑, 如果连这种尽人事的程度都不足以驱散阴云,那么一切也只能归咎于命运。
话虽然这么说。
话虽然这么说,但荀院长还是一大早就来了医院, 提前到了手术室外。
荀臻亲自签了手术通知单, 対着上面的明炽两个字相当感兴趣, 问清楚情形就打趣着叫明船长,还毫不客气地想要预约几张抢手度假航线的船票。
明家的新船长躺在准备室, 多半张脸被氧气面罩盖住,意识已经有些模糊。还是一点一点红了耳朵,弯起眼睛轻轻朝他笑。
医生和护士都有过太多台手术的经验, 流程推进得有条不紊。
从把患者送进手术准备室, 到手术中的红灯亮起, 也不过是半个小时的时间。
荀臻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来回踱步, 走到第十圈,终于被明禄拦住:荀院长。
荀臻立刻停下脚步:抱歉他说完就缓过神,无奈笑了笑, 是我太紧张了。
明禄自然理解,和气开口:请放心,无论手术结果如何, 不会牵连荀家。
荀臻哑然点头:我知道。
如果说一开始按照明危亭的吩咐处理骆夫人,的确是因为荀家的缘故, 到后来荀臻做的事,也不尽然就都是为了这些。
一家医院的院长希望一台手术成功,一个精心组建的医疗团队面対一场难度不算低的手术, 就像是面临一场最后关头的大考。
这么久的准备, 这么多次的讨论和研究,谁也不想功亏一篑况且。
况且。荀臻说, 我个人也想他好起来。做了他这么久的医生,等他以后康复了,或许有机会去做他的朋友。
明禄笑了:随时欢迎。
等小少爷病好,先生想邀他出海玩一段时间。明禄说,荀院长抢到了票,随时来做客。
荀臻就知道票还要自己抢,失笑点头:一定対了,明总管。
他托我把这个交给您,请您替他保管。
荀臻拿出一封信,交给明禄:如果一切顺利,就请您一直替他保管。
明禄点了下头,把信接过来:给先生的?
不是,他说给先生的已经藏在电脑里了。荀臻摇了摇头,他做了个小程序,要把《地铁跑酷》打到一千万分才能解锁。
荀臻当时给骆炽检查身体,收到対方的这份有些特殊的托付,还忍不住问,如果明先生找了代打要怎么办。
运筹帷幄的小骆总似乎非常受打击。荀臻带来的医生已经做完了全部检查,骆炽还沉吟着坐在床上,思考是不是要加个摄像头组件配合人脸识别。
只不过时间毕竟还是太短了。
那时候离手术只剩下一天,骆炽实在来不及搞到合适的组件,也实在来不及重新再修改程序。
时间毕竟太短,骆炽已经想尽一切办法抓紧时间,才终于一路冲刺到这,把一个最配合治疗的自己交给他们。
所以荀臻想,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不论如何,都非常想把人治好。
所以他也想托您监督。荀臻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这个词会从自己口中说出来,还和明先生三个字连在一起。
他受人之托替人传话,半是紧张半是过嘴瘾:监督明先生一定亲自做这件事。
明禄哑然:不用。
荀臻愣了下:什么?
不用监督。明禄的神色很温和,先生怎么会不亲自做。
荀臻怔了片刻,转过头,向走廊的长椅上看过去。
他看见在那里坐着的人影。似乎从手术室的门合上那一刻起,人影就一直坐在那。
回过神,荀臻才意识到明禄已经收起了那封信。
明禄正在问他:信是给谁的?
给外面的人,他说自己以前没想到这个。
荀臻说:不过也并不着急。只要一切顺利,用不上这个。
这些都是昨天最后做术前准备和检查的时候,骆炽才决定准备的。他这些天一直纠结有没有这个必要,临到手术前,还是决定万无一失,口述了这封信。
他有一个晚上和影子先生聊天,所以现在就抓紧时间,处理好其他的事。
大型手术前一晚,患者和家属爆发的焦虑和紧张几乎是必然的。
荀臻带人给骆炽做检查,还特意带了专业做术前疏导的心理咨询师,结果咨询师起到的最大贡献,就是帮忙把这封信写到了纸上。
要是我醒不过来。骆炽坐在检查台上,就在几年后,辛苦禄叔找个合适的时间要是他们还大半夜跑去海边等日出的话。
骆炽仔细地想:等到那个时候,他们的工作和家庭应该都很稳定,事业差不多也能走到想走的那个高度再看这些应该就不会难过了。
骆炽想了一会儿又补充:稍微难过一下也可以。要是还觉得难过,就让方航教他儿子叫我小叔叔。
荀臻正在看骆炽的检查结果,听到骆炽给心理咨询师口述的留言,抬起头看过去。
骆炽靠坐在检查台上,用手臂垫着下颌,抱着曲起来的右腿,左腿垂下来慢慢地晃。
他在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里,尺码是为了带心电监护特地调整的,所以一定不合身。
稍显宽大的病号服领口服帖敞开,让这样坐着的姿势显得年纪更小,几乎像是个最正常、最普通的年轻人。
骆炽在想那些人将来的工作和生活,他带着憧憬和期待慢慢地说。说到最后,又一本正经、沉稳沧桑地叹了口气。
小骆总超级沉稳和沧桑地叹了口气,把下巴搁在手臂上,低着头想了半天,嘟嘟囔囔:好想当小叔叔。
所以荀臻想。
不论如何,都得想办法把这人给治好。
明禄点了点头,把骆炽请荀院长帮忙传的话记下来。
他也清楚荀臻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节点说等手术一结束,不论结果是什么,他们大概都完全不会再有心情再去处理这些事。
况且,这段时间対手术室内外的人来说,都实在有些太过难熬了。
难熬到总让人想做一些事来分散注意力,主动去想一些另外的事,来阻止和忽略源源不断涌进脑海的念头。
即使是明禄,其实也有些坐不住,所以才会来拦住荀臻说几句话。
明禄向荀臻道了谢,他回到长椅边,明危亭依然坐在原处,
他察觉到明禄的脚步声,就抬起头:禄叔。
先生。明禄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下,他发现明危亭正在操作电脑,试着问,在看小少爷的信?
明危亭摇了摇头:他有什么话,会亲自対我说。
骆炽留下的信和小程序无非是为了那个可能。希望在最坏的结果下,依然能让他有些事做,可以打发时间,不去把那些时间全都用来想一个人。
他清楚这件事,只是他并不想在现在考虑这个可能,因为骆炽正在用最大的努力不顾一切地想要活下去。
所以他也一起帮忙想。
我刚才在想,这种感觉原来这么不好。
明危亭说:所以他一定要忘掉。
明禄怔了下,才意识到明危亭是在说什么任夫人被送去抢救的那个晚上,任尘白承受不住打击昏了过去,但骆炽一直清醒着在等。
骆炽清醒着等到了最坏的结果。他去作为任夫人的孩子来承受这个结果,去承受其他失去亲人的人的迁怒,去承受失去一切的茫然,掉进噩梦落不到底的深渊。
骆炽最好的梦是在海滩上睡着,又被任夫人抱着醒来。上船那天,明危亭代人找到骆炽时也是在海滩上。
躺在海滩上的骆炽身边不再有任夫人,只有浓到化不开的漆黑冷夜。
明禄慢慢点头:是该忘掉。
要是任夫人知道了后面发生的事,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骆炽把这些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我在整理这些天的经历。
明危亭收回话题,视线也落回到电脑上:等他醒了,再追一次星,就能以这些作为参考。
明禄试探着打了个询问的手势,发现先生并不介意,就起身绕到另一边去弯腰看。
明危亭的记录也带有很明确的个人风格。理智精准、一丝不苟,按照时间线整理了所有独立事件和非独立事件,甚至还严谨地给每个事件打了分数。
凡是打分在75分以下的,就会被他放入待定栏,不及格的直接删去。至于85分以上的事件,则会被特殊标注出来,再用颜色分类。
明禄实在忍不住好奇:先生,分数的标准是什么?
他有多高兴。明危亭说,他被困在了广式早茶作为早餐的事件评分上,他吃什么好像都很高兴。
明禄仔细想了想,发现的确是这样:或许是因为小少爷就很喜欢吃饭。
因为病情和药物的影响,骆炽这些天其实都很难吃下太多东西。
明禄让厨房随时准备了点心和零食,给他少食多餐,饮食上也尽量保证清淡。虽然多数时候难免还是会因为剧烈的头痛吐掉,但骆炽依然每天都兴致勃勃地等着开饭。
明危亭似乎対这句话感觉不错,轻轻笑了下,把喜欢吃饭加到追星笔记的资料栏里。
两个人讨论得出的观点,总要比一个人闭门造车更充分,
明危亭又把其他内容拿给明禄看,按照意见修改。他花了一个多小时来完善这份笔记,然后把电脑交给明禄保管好,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稍作休息。
明禄在他身旁低声说:先生,手术结束还有一段时间。
明危亭点了点头。
这些天只要闲下来,他就会找些有关追星的事来做。现在连属于明炽这个身份的证件和护照都已经处理妥当。
明家一直都在公海上。公海不属于任何主权领土,加入明家的人也会是无国籍人士,只要有护照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如果等将来他们想要居留在某处长住,明家小少爷挑到了喜欢的地方,也可以再变化,一切都可以等到那时候再随心决定。
他找不到什么事可做了,所以也只好开口:禄叔。
明禄在他身边坐下来:先生,这时候可以聊天。
聊天会让人觉得好些。明禄说,时间也不会过得那么慢。
明危亭点了点头:我们昨晚聊了很多。
昨天晚上,虽然骆炽睡得并不算晚,但他们开始聊天的时间也很早,那时候新月也才刚攀上深蓝色的天穹。
骆炽没有再讲自己的事。他们聊海上的生活,聊一辈子都生活在船和岛上是不是会寂寞,也聊影子先生的小时候是什么样。
他从没见过比骆炽更好的倾听者被那双眼睛专注认真地看着,里面的光亮跟着你讲的内容不断变化,即使是再不善言辞的人,也会不由生出想要说得更多的念头。
我告诉他,我的生活很单调。明危亭说到这一句,忽然短暂地轻轻笑了下,他忽然就开始背我捕捉鸡,人又捕捉我。
明禄有些好奇,追问:这是什么?
是一本童话书,我恰好说出了里面的一句。
明危亭解释:然后我们就一起去网上搜索到了那本书。他说想听我给他念,我知道是因为他实在没有力气陪我聊天了。
于是明危亭就坐在床边念了那本书。
他很少看童话,対故事的描述手法也并不了解,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一个星球只住着一个小男孩,这个男孩又为什么会因为一朵玫瑰到处流浪。
但男孩遇到狐狸的片段的确很吸引他。这就是骆炽忽然背出来的那一段,我的生活很单调,我捕捉鸡,人又捕捉我。
狐狸邀请男孩驯服它,他们用时间来耐心地成为朋友,每天近些、更近些。
然后等到男孩离开的那个时刻,狐狸失去了朋友,得到了麦子的颜色。
骆炽在体检和术前准备上消耗了太多体力,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带着鼻氧躺在床上,一只手被他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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