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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宁舟站了起来,抄起陷在雪地里的酒瓶,一口气把剩下的烈酒喝了个干净。
    那宛如烈火一般灼烧着喉咙的酒精,非但无法平息他的羞窘与惊怒,反而让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熊熊燃烧。
    越是燃烧,就越是无法平息。
    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丢下了酒瓶,一拳砸在了雪松树上。
    这蕴含着非凡力量的一拳,让雪松树轰然断裂,巨木缓缓倒下,枝丫上的积雪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劈头盖脸地淋了他满身。
    变成半个雪人的宁舟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堆中,这浑身的冰冷也没有浇灭他的胡思乱想。
    他好像是着了魔一样,不受控制地幻想着日记本里的故事,脑中甚至有她的模样因为这段日记中配了他自己画的插图,画中是一个笑得甜美可爱的女孩子,柔弱可怜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坚定勇敢的心她为他死了三次。
    这一刻,十八岁的宁舟心想着: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女孩子,也许我真的会爱上她。
    灵魂中突然有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质问道:你是因为她的美貌而心动吗?
    当然不是!宁舟毫不犹豫地反驳了这个声音。
    他见过无数美貌的皮囊。不久前在废弃教堂中被他击杀的魅魔,就有无比美貌的脸。它引诱他,但他连一丝一毫的动摇都不曾有。
    灵魂里的那个声音继续质问他:但若你爱他的热烈、奉献与牺牲。这些属于灵魂的美德,与他的性别何干?
    宁舟心头一颤,他被这个质问的声音问住了,一时间竟然无法回答。
    但这是不被允许的。许久,他只能这样辩解。
    灵魂里的那个声音多了几分嘲讽的冷意:不被允许,你就不会心动吗?
    当然!我不应该!十八岁的宁舟在无声地呐喊。
    你第一次偷喝烈酒的时候,是十三岁。难道这是被允许的吗?灵魂里的那个声音冷笑着问道。
    依照教廷的规定,未成年者是禁止饮用烈酒的,他们只被允许饮用清淡的酒水。
    他遵守了吗?
    他没有。
    十三岁的宁舟刚刚来到永无乡教廷,那笼罩在他身上的期待是如此强烈,形成了一个炫目的光环,光环之中的他是教廷的未来,是人类的救星,是驱散世间阴霾的光芒。
    但他不是。
    他竟然不是。
    他没有神术的天赋。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他也不可能成为他母亲那样的人。
    他既不虔诚,也不笃定,他是一个没有蒙受神恩的凡人。
    那巨大的挫败是毁灭性的,年少的他拼命想要回应众人的期待,但无论他多么努力,他都做不到。
    悲剧就是这样发生的,所有人都相信英雄应该拯救世人,理所当然地拯救世人,但他却做不到。
    无能为力本不是一种罪,但期待的人太多,它便成了一种罪。
    他被困在了名叫期待的沼泽里,越是努力挣扎,就越是下沉。
    在无法承受的自责与愧疚中,他在无声地窒息。
    他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辗转反侧,即使睡着也不断惊醒,他总是梦见自己在攀登高山,他双手流血,肌肉抽筋,永无止尽的努力让他筋疲力尽。
    然后他坠落,不停地坠落,那失重的感觉让他在痉挛中醒来,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开始喝酒,喝到半醉,酒精带来片刻的安宁,他终于可以停止挣扎,在疲倦中获得片刻安寝。
    他开始逃课,逃避那些期待落空的失望眼神。
    他躲在教堂的角落里画画,逮到离开永无乡的机会,就拿着那些画和旅行商人换酒。他不想和任何人交流,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交流的对象,他宁可和企鹅说话。
    这样逃避、堕落、叛逆的日子,持续了三年。
    直到,十六岁的他见到了母亲的圣灵,在一场惨烈的失去之后老师带着他和他的同学们离开永无乡,在附近教区实践如何追踪恶魔。这本是一场不算危险的实践课程,却遭遇了意外,老师和十几个同学丧生。
    他活了下来,在生与死的关头,他的老师选择保护他。因为他是玛利亚的儿子,他是被众人期许之人,他拥有这昂贵的特权,即使他从来不曾渴望这些。
    玛利亚
    在生命的最后,他的老师喃喃着圣修女的名字,仿佛一切回到了玛利亚还在教廷的岁月。
    她用染血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她看着他的眼神里,是未曾熄灭的期许。
    教廷的每个人都可以为他死,因为他是希望。
    但背负着万众期待的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他既不能挽回老师的生命,也不能保护大家。
    三年来,他在画画中逃避世界,在酒精中惶惶入眠,这样的自甘堕落,在这一刻成为了他不能承受的代价。
    如果他能再努力一点,如果他能再强大一点也许他就能救下所有人。
    他曾经拥有的特权,终须他承担代价。
    回到教廷的宁舟,在教皇的座前忏悔。
    教皇冕下将权杖抵在他胸前的挂坠上,那是玛利亚留给他的遗物,蕴含着强大的守护本源力量。
    在教皇的指引下,玛利亚的圣灵宛如天使一般出现,用一个充满了母爱的额吻治好了他身上的伤口,也终结了他的年少荒唐。
    他哭着对母亲的圣灵忏悔,倾诉着他对她的思念与眷恋,他发誓他会悔改。
    他会戒酒、钻研教典、苦学神术,他会比从前努力十倍百倍,也会和过去一刀两断。
    他将藏匿的烈酒交给了教皇冕下,发誓在十八岁前,他不会再喝酒。
    他不会再逃避,无论人们给他多少期许,他都不愿再辜负。
    他一定要做到。
    教皇冕下应允了他的悔悟:那就苦修吧。用教廷隐修会门徒的试炼办法。他们都是强大、坚定、笃信的修士。是苦行与试炼,锻造了他们的灵魂,让他们拥有了强大的力量与坚定的意志,即使赤着脚从燃烧的荆棘中踏过,他们的信仰之心也不会动摇。你愿意尝试吗?
    他抬起头,被忏悔的眼泪洗净的蓝眼睛里是一往无前的勇气。
    那是曾经被残酷现实打败过,却又坚强地爬起来的少年人的眼睛。
    我愿意。
    于是,面对灵魂中那个声音的质问,十八岁的宁舟坦然回答:但是我悔改了。
    从他发誓戒酒到他成年,他再没有喝过酒。
    他为之忏悔,他也做到了悔改。
    这一次,你没有。灵魂里的那个声音说道,唯有爱,你永远不会悔改。因为爱不是你逃避现实的庇护所,它是你的勇气与信念。只要你拥有,你一生都会为爱披荆斩棘。
    这句话仿佛是一种诅咒般的预言,在宣判他的命运。
    那莫大的宿命感中,十八岁的宁舟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你是谁?宁舟问道。
    冥冥之中,他看到那个灵魂里的声音有了身形,那是一个坚毅的身影,伫立在黑暗与血腥中,却仍是勇气与信念的化身。
    那个人睁开了眼,那是一只猩红的右眼。
    继续看下去,看完这本日记。你会知道我是谁。
    第91章 魔界征程(十五)
    雪焚高原的天空中,漂浮于风中的天空水母群正缓缓地从南方迁徙而来。
    齐乐人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的奇幻景象:在一望无际的湛蓝天幕中,无数天空水母追逐着阳光与水汽,在高空中游弋着,进行光合作用。
    如非死亡,它们一生都不会降落。
    齐乐人骑着阿娅交给他的狮鹫,在水母群中飞过,带起一阵疾风。水母们感觉到了气流的变化,缓慢地调整着姿势,他所过之处,水母群让出了一条空中通道。
    他明明飞在空中,却好似游于深海。
    原本,处于寒冰季的雪焚高原是一片白色的冰雪墓地,就算是天空水母中最耐寒的品种,也会匆匆逃离此地,迁往温暖的南方。
    谁也没想到,这一次的寒冰季结束得如此突然。
    当毁灭魔龙嘶吼着从天空中飞过,庞大的毁灭之力撕裂了峡谷下的火山口,喷涌的火山与地热迅速改变了雪焚高原的季节。
    大裂谷中,白色坟场变成了绿色海洋,万物生灵从冬眠中醒来,迫不及待地拥抱这份由毁灭缔造的温暖。
    但是,逆天而行,终有代价。
    在一片雪松林前,狮鹫降落在了地上。齐乐人没有直奔松林,而是回头看向身后的那片狼藉。
    那是一片高原企鹅的繁殖地。在寒冰季到来前,企鹅夫妇们努力捕猎,将自己和伴侣喂成两只胖乎乎的企鹅球。攒够了脂肪,雌性千里迢迢地从盐湖区迁徙至此,预备在最寒冷的时候,在最贫瘠的大地上繁衍下一代。
    这里必须足够寒冷,足够严酷,足够匮乏,才能让它们的天敌望而却步。
    于是,成千上万的雌性高原企鹅来到了这里,用积雪下的雪松枝叶筑巢,产下企鹅蛋孵化。它们的雄性伴侣则在赶来的路上,准备接替精疲力尽的妻子孵蛋,而这些雌性企鹅就可以回到盐湖区捕猎。
    等到小企鹅孵化,企鹅夫妇们就会轮流回盐湖区,将捕猎到的食物反刍出来,喂给幼崽,直到它长大。
    然而,突如其来的季节变化毁掉了这一切。
    高原企鹅们感觉到了气候的突变,天空水母们回来了,它们的天敌雪秃鹰也随之而来。这些飞行的猎手们不止捕猎水母,也捕猎冰原上行动迟缓,却滋味肥美的高原企鹅。
    企鹅们只得放弃孵化,仓惶地丢下蛋,逃回盐湖区。只有在湖水的庇护下,它们才能避开这些贪婪的猎食者。
    成千上万的企鹅蛋被丢弃在了这里,间或还有几只不肯弃蛋而去的企鹅,被天空中的猎手们啄食得只剩下血肉模糊的骸骨。
    齐乐人牵着狮鹫,在一片血腥狼藉的冰原上行走。
    他恍惚地心想:如果宁舟看到了这一幕,意识到这一切是他造成的,他该有多难过?
    来自本源的力量是如此残酷,它是无悲无悯的存在,当它越过雪焚高原的冰雪时,它带来了丰饶的绿洲季,也带来了高原企鹅的灭顶之灾。
    本源力量不在乎这些生灵的生与死。
    但拥有这份力量的那个人却在乎。
    他还没有被神性侵蚀,他仍然不愿放弃人类灵魂中那些天真而热烈的情感。
    爱。
    因为爱,所以他心怀温柔与怜悯,不愿去伤害。
    然而,事与愿违。
    力量的车轮从本源大道上滚过,所有人都只看到前方至高至远的王座,没有人会低头看一眼,被碾死在车辙中的虫蚁。
    此时此刻,齐乐人感觉到了无力。
    所有的力量都有代价。
    在他还很弱小的时候,他不需要考虑太多,只要能活下来,能保护好身边重要的亲朋好友,他就心满意足。他太弱小了,弱小到只要遵从本心,他就不必承担任何道德风险。
    但当他逐渐强大,拥有了权势与地位,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可避免地在支配别人,而这种支配,意味着那些听从他命令的人去直面危险。
    他把秘书的职位交给一个普通的原住民姑娘,她的人生就会比从前危险数倍;他命令下属彻查狂信徒案件,意味着他的下属可能会牺牲;他要求整顿黄昏之乡的秩序,也许会让狂信徒狗急跳墙伤及无辜。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可能会有人要为之流血。
    他越在乎为他流血的人,无能为力的痛苦就会越是深重。
    那么,宁舟呢?
    当他结束融合试炼,在一片破碎的记忆碎片中浑浑噩噩地飞离默冬岭城之时,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他的神智混乱,害怕伤害别人,于是一个人默默地来到荒原之中,孤独地舔舐着伤口,等待他的爱人将他捡走。
    他竭力不去伤害,于是当魔龙的羽翼掠过雪焚高原的峡谷时,没有带去毁灭,反而送来了绿洲季。
    但是这个绿洲不是所有生命的绿洲,至少对高原企鹅而言,这是末日。
    齐乐人在雪松林旁寻找,一路都是被遗弃的企鹅蛋,大部分都已经被鸟类啄碎,里面的蛋液散了一地。偶尔有几只完好的蛋,却也已经冻结成冰,里面早已没有了生命力。
    齐乐人几乎不抱希望了,这里已经沦为了猎食者们的餐厅,这些脆弱的企鹅蛋是不可能逃过一劫的。可他却抱着一丝幻想,如果能找到一只还有生命力的企鹅蛋呢?哪怕只有一只也好。
    被他牵着的狮鹫发出了呼哧呼哧的鼻音,朝着一只雪秃鹰低吼,雪秃鹰惊恐地拍着翅膀飞走,露出了一具被啄得皮开肉绽的高原企鹅,还有它双脚间的蛋。
    齐乐人飞奔了过去,这只死去的企鹅的身体上还有温度,它孵化的那颗蛋也还有温度!
    他小心翼翼地把蛋捧在手心里,用本源力量滋养着它。厚厚的蛋壳下,那已经逐渐失去活力的幼崽在垂死的边缘活了过来。
    太好了!齐乐人抱着这颗幸存的蛋,一时间热泪盈眶。
    他要把这颗蛋交给宁舟,宁舟一定能把它孵出来,他们可以一起将它养大,教它捕猎,最后把它送回族群中去,就像他年少时做过的那样。
    想到这里,齐乐人小心地把蛋揣在了身上,用重生之力保护着它。
    他掩埋了死去的企鹅,朝着雪松林走去。
    宁舟合上了日记本。
    里面的故事,令人惊惧,也十足震撼。
    从今晨醒来到现在,只过去了七个小时。而就在这短短的七个小时里,他看完了自己之后七年的人生。
    他在悖逆的恋情中破灭,又在悖逆的恋情中重获新生。
    但是,这不是结局。
    未来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
    现在,他知道自己脑海中那个有着猩红眼睛的身影是谁了那是毁灭魔王。
    也是他自己。
    在弄清楚这一切的瞬间,他首先感到的不是悲伤痛苦,反而是一种醍醐灌顶的释然。
    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从小到大折磨着他的困惑与苦闷,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为什么母亲很少和他讲述他父亲的事情,为什么母亲和阿诺德老师坚持要把他送往教廷,为什么无论他多么努力都学不好神术
    现在他明白了。
    释怀之后,那沉甸甸的痛苦才随之而来:他竟然成为了新的毁灭魔王。
    凝望深渊的人坠入深渊,屠龙的勇士变成了恶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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