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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不,真相比这更残酷。
    凝望深渊的人,防备着自己在凝望中坠落,却不知道自己就是深渊本身。
    凶孽累累的恶龙从梦中醒来,原来化身勇士屠龙只是自己的一场荒唐梦。
    但是,他为什么还活着呢?
    在他发现自己成为了恶魔的那一刻,他就应该坦然赴死。
    身为一名虔诚笃信的修士,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不应该自私地活着,因为他活着,就是对世界的威胁。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失去理智,做出和他父亲一样疯狂的举动。
    他应该把自己扼杀在地狱里,在与恶魔的厮杀中流尽最后一滴血,让人间界沐浴在光明的未来中。
    宁舟拔出母亲的圣剑,锋利锃亮的剑刃上倒映着他的双眼,冰山浮海、风雪盈睫。
    那阴郁的蓝色中有一抹异样的神彩,明亮如极夜中燃烧的极光那是他曾经最惧怕的眼神,每当教廷里的信众们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他就会止不住地想要逃避。
    那是期待着、渴望着、祈求着被救赎的眼神。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还没有死。
    【请你救赎我。】
    曾经,那些人这样看着他,在心中呼喊着。
    现在,他的灵魂深处,也在这样期盼着:
    【请你救赎我。】
    但是把这样的希望强加给爱人,是对的吗?十八岁的宁舟质疑着未来的自己。
    灵魂里的那个声音没有再回应。
    十八岁的宁舟放下圣剑,他决定再等一等。
    他不能去评价一个未曾蒙面的人,至少对如今的他而言,他还不曾认识他。
    他想起日记本里,未来的自己给现在的他安排的任务:【打猎,修一间小屋,打理好自己的生活。等他找到你的时候,请他进屋坐坐。不要让他坐在雪地里,那太冷了。你不能让他陪你挨饿受冻,不要让他担心你。】
    宁舟回过头,看向身后修建到一半的木屋。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自己断了一只手、瞎了一只眼,却还要在这里艰难地修木屋了。
    十八岁的宁舟再一次看向日记本上的画像,那张含笑的侧脸是未来的他一笔一画地描摹出来的。每当他看着这幅画像的时候,无限的温柔涌上心头,好像这些情绪生来就扎根在他的心底。
    这一刻,他竟然满怀期待。
    他决定去打猎,喂饱自己,然后回来继续修木屋,在期待的心情中等下去。
    如果他不来,夜幕降临之后,他就会把今天的事情记录下来,因为明天他的时间又会倒退,回到十七岁。
    十七岁的他又要重新阅读日记,重新经历一遍还未曾经历的爱情。
    直到他越来越小,不再认得日记本上的文字,但他还可以看上面的画像,记住那个人。
    再然后,直到他连随意走动都做不到,只能留在终于修建好的木屋里,蜷缩在点燃的火炉旁,裹着玛利亚绣了他名字的毯子,孤独地睡下去。
    不断回到过去,直到无法醒来。
    我会等到你吗?
    齐乐人。
    第92章 魔界征程(十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雾气一点一滴地凝聚,雪松林外的荒野间,浓重的雾气吞没了高角驯鹿的身影。
    不对劲!
    多年的严酷训练和战斗中积累起来的经验都在警告他,这些雾气绝非寻常。
    伴随着雾气的弥漫,周围的温度正在迅速下降,风中传来缥缈的歌声,那梦幻一般美妙的声音回荡在茫茫冰原上,如同午夜梦回时情人在耳边的呢喃。
    宁舟的脑中嗡了一声,那歌声中有诡异的魔力,他脑中所有的戒备和思考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雾气中,有一个身披轻纱的人影正缓步向这里走来,穿过驯鹿,踏过地衣,唱着魅惑的歌曲,轻飘飘地向他走来。
    雾气逐渐散去,来人的身影逐渐清晰,但那歌声幽幽之中,宁舟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脸。
    忽然间,那歌声勾起了他埋藏在心底的念头会是齐乐人吗?
    在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来人原本模糊不清的脸一下子清晰了。
    睫毛间微微下行的眼尾,温柔多情的焦糖色眼瞳,唇齿间那一抹浅浅的笑意,无一不在告诉他,那就是他在等的人。
    他吟唱着缠绵悱恻的歌曲,快步向他走来,好像迫不及待地要给他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不,不对!
    宁舟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唤回了片刻的神智,他强迫自己从恶魔的蛊惑中清醒。钻心的疼痛中,他眼前的齐乐人有了另一张脸一张美丽而陌生的脸。
    它是一只雪妖!
    雪妖还不知道自己的伎俩已经被识破了,它正像无数次捕猎时那样,唱着歌,朝自己的猎物逼近。它闭着眼睛,用歌声魅惑猎物,等到靠近到足以发动攻击的距离,它就会倏然睁开双眼,用那双被冰雪诅咒过的眼睛,冻结眼前的猎物。
    雪妖宁舟正强迫自己集中精力,不要去听耳边的歌声,而是回顾着在教廷中学到的知识。
    雪妖是一种相当狡猾的恶魔,它们和人间界常见的海妖可能有某种近亲关系。虽然它们一者生活在冰天雪地的环境中,另一者生活在无边无际的汪洋里,但是它们的习性与捕猎手法却很近似。
    它们都很擅长洞悉猎物的心灵弱点,用歌声制造幻境。有时,它们利用歌声迷惑猎物的感官,让猎物误以为是自己的梦中情人走来;有时,它们用恐怖的幻象恫吓猎物,让猎物陷入惊恐之中彻底崩溃。
    在两界通道被毁灭魔王的大军冲破之前,人间界很少见到雪妖的踪迹,零星的几只是通过地下蚁城偷渡出来的,数量稀少,不至于引起人间界的恐慌。
    但在那场两界大战之后,滞留于人间界的雪妖就多了起来,它们喜欢寒冷的环境,而教廷恰好搬迁到了极地永无乡。于是,如何对付雪妖成为了恶魔学课程中的必修一课。
    十八岁的宁舟从前并没有亲眼见过雪妖,但他已经学过如何对付它们了。
    首先,不要惊动它,雪妖很擅长逃跑,要对付它必须一击即中。要让它以为猎物已经完全陷入了混乱之中,给它靠近的机会
    雪妖唱着歌,小心翼翼地接近自己的猎物。
    它已经注意这个人类两天了。
    在这一季的寒冰季开始前,雪妖就逃离了默冬岭城,选择回到荒野熬过寒冬。如果说绿洲季的默冬岭城是盛夏繁花,那么寒冰季的默冬岭城就是地狱深渊,饥饿的恶魔们竞相蚕食,绝不放过任何一点热量来源。身为一只擅长在极寒中生存的雪妖,它没必要在默冬岭城承受被做成岩浆烤舌的风险。
    但它没想到,这一次的寒冰季结束得如此突然,几天前,在看到第一批天空水母回到雪焚高原上空的时候,它就知道,新的绿洲季来临了。
    它可以回去默冬岭城了。
    但是,这个突然出现在雪松林间的人类引起了它的注意。
    太奇怪了,为什么会有人类出现在魔界的雪焚高原?这个人类还穿着教廷的制服!
    教廷的人!人间界的教廷!那该死的、万恶的、教典的诞生地!
    想到教典,恨意就占据了雪妖的心头。
    这三年来,随着新任毁灭魔王的大军攻城略地,教典像是瘟疫一样传播了开来,每一座城邦的沦陷,都意味着新上任的恶魔领主加入了到传播教典的行列中。
    恶魔领主们为了生存与权势,被迫学习教典。
    如果教典仅仅只是在那些恶魔领主之间传播,那倒也不算什么问题。但可怕的是,这群恶魔领主不满于此。它们无法与毁灭魔王的意志对抗,又不甘心只有自己在苦学教典,于是,教典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形式向下传播了。
    把自己承受的痛苦,加倍地施加给别人,这是恶魔爱做的事。
    雪妖就是这样,被卷入了这番荒唐的闹剧中。它为了逃避那来自教廷的万恶之源,离开了原本居住的城邦,来到了还未被纳入毁灭魔王统治的默冬岭城。
    它是如此憎恨教典,这种憎恨让它失去了理智它一定要杀死这个来自教廷的人类!
    这不会有多困难,雪妖对此感到乐观,眼前的人类看起来很年轻,也许才刚刚成年不久,他还失去了左手和左眼,这意味着他的战斗力不堪一击。
    雪妖舔舐着嘴唇,贪婪地注视着不远处已经神志恍惚的猎物。
    再靠近一点,睁开眼,用冰冻的诅咒冻结猎物的心跳,然后咬穿他的喉咙,品尝逐渐冷却下来的血
    雪妖唱着歌,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它的猎物。
    魅惑的歌声中,宁舟看到日记中的那个画像活了过来,他眉眼含笑地向他走来。
    我终于找到你了。他说,那声音里是无限的喜悦。
    假的。
    宁舟冷静地告诉自己。
    他要相信自己的理智,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不是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妖的脚步停下了,它已经逼近到足够动手的距离,随时都可以睁开双眼,用诅咒的寒冰冻结眼前的猎物。它的猎物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满脸恍惚,一动也不动。
    三二一
    雪妖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那雪白的睫毛缓缓掀开
    就在这时,一阵刺目的剑光亮起,映入眼帘的不是它的猎物,而是一把散发着恐怖圣洁之力的断剑!
    雪妖还来不及闪开,就被一剑刺穿了胸膛!
    刹那间,冰冷而鲜红的血液在惨白的大地上开出了刺目的花。凄厉的尖叫声回荡在冰原中,雪妖狂怒着,它睁开的双眼冻住了猎物的手,它拼命挣扎着,竟然连人带剑地逃窜了几步,这才重重地跌倒在地。
    庞大的圣洁之力侵蚀着雪妖的身体,它惊恐地想要拔下胸口的断剑,可是手刚一碰到剑柄,皮肤就被圣光烧出一片焦黑。
    剧烈的疼痛直击灵魂,雪妖凄声尖叫,在地上翻滚,如玉一般洁白的皮肤上沾满了地衣苔藓,它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宁舟挺身上前,拔出备用的短刀,准备结果这只恶魔。
    头顶的天空水母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狮鹫的嘶吼。宁舟抬头一看,大片水母正在四散而逃,一只威风凛凛的狮鹫从天而降,朝着他俯冲而来!
    狮鹫的背上安装了载具,牵着缰绳的人身披斗篷,看不到面容,可就是这样一个身影,宁舟的心跳陡然加快了。
    冥冥之中,他的灵魂在悸动。
    狮鹫在斗篷骑士的指引下冲入战场,利爪抓起翻滚不休的雪妖,再次冲入云霄
    干得好!齐乐人拍了拍狮鹫的头,不愧是阿娅精挑细选过的。这只训练有素的威武魔兽得意地鸣叫着,抓着雪妖腾空而起。
    刚才在高空中远远看到雪妖逼近宁舟的时候,他的心跳都快吓停了。
    大约半小时前,齐乐人就找到了雪松林间的篝火堆,正是他在赫里斯瓦托白咖啡中见过的地方。
    篝火堆旁,木屋只修了一小半,而宁舟却不见踪影。
    齐乐人立刻骑上狮鹫去附近寻找,他一秒钟也不想在原地等待了。
    一路上,他满心都是忐忑,他不知道宁舟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宁舟的时间在倒流,这个倒流是指哪种形式?他的身体年龄在倒退,那么记忆呢?如果记忆也一起退回过去,那他要怎么对宁舟解释,自己是他未来的爱人?
    告诉他:你未来会爱上一个同性,为他离开教廷,觉醒毁灭本源,成为自己最憎恨的恶魔,甚至是新的毁灭魔王。
    这对少年时宁舟来说,无异于巨大的侮辱,他绝不会相信这样的毁谤。
    但是,要停止宁舟身上的时间逆流之刑,就必须给他一个吻,一个宁舟心甘情愿的吻。
    如果宁舟不记得他,也不相信他,他要怎么说服宁舟接受一个来历不明的吻?
    一个魅魔的吻?
    雪妖还在尖叫,它声嘶力竭,刺入它胸膛的圣剑已经快把它的灵魂也一起撕裂,它痛不欲生地嘶鸣着,终于唤回了齐乐人的思绪。
    齐乐人拔出枪,从容不迫地检查了一下弹药,然后拍了拍狮鹫的头:松开它。
    狮鹫的爪子一松,雪妖惊恐地尖叫着,朝着冰原坠落。
    齐乐人侧过身,用他这三年来千锤百炼的枪法,瞄准正在高速坠落的目标,凌空扣下了扳机。
    雪妖的头在半空中爆开,血花如雨水般四散飞溅,顷刻间就在极寒的天气中冻结成了血色的冰。
    无头的尸体坠向大地,带来了一场冻结的血雨。
    隔着这场血雨,年轻的圣骑士抬头看向天空,狮鹫上的那个神秘人逆着光,斗篷在寒风中猎猎飞扬。
    他是主派来拯救他的吗?
    年轻的圣骑士无法不去这么想。
    午后的阳光在他和狮鹫的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镶边,那璀璨而迷人的光晕之中,他是如此强大而迷人,宛如从天而降的神谕。
    有一个名字,在宁舟的胸中酝酿着,他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
    但他忍住了这种冲动。
    他来到雪妖的尸体旁,从它的胸前拔出了断剑,紧握在手中。他必须时刻戒备警醒,即使心念动摇。
    年轻的圣骑士抬起头,锋利凛冽的蓝眼睛直直地凝望着狮鹫上的神秘来客。
    他问道:你是谁?
    这一刻,他的眼睛里,没有困惑与疑问,那是虔诚的信徒在感谢神明恩赐的眼神。
    他说的分明是:我知道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位这么问老婆的毁灭魔王,当场挨了一个耳光!玛利亚可是骑士出身,那个耳光的力度
    当然,乐妹舍不得就是了。
    第93章 魔界征程(十七)
    齐乐人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俯瞰着冰原上仰头看向他的宁舟,他的左眼被厚厚的绷带包裹着,右手紧握着玛利亚的圣剑,他的眉眼间还有青涩的痕迹,神情却警惕戒备,毫无松懈。像极了荒原上刚刚离开家开始独自生活的幼虎,第一次发现领地里有被入侵的痕迹。
    齐乐人意识到宁舟失去了未来的记忆,完全回到了过去。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与他一路走过生离死别的灵魂伴侣,而少年时那个正直勇敢的教廷圣骑士,一个年轻、锋利、嫉恶如仇的圣徒。
    他还不曾经历过爱情的甜蜜与煎熬,没有品尝过与情人耳鬓厮磨的欲望。
    他只知道怎么在人间践行主的道,却不懂得要怎么讨好自己爱的人。
    因为他还没有爱过。
    原来宁舟少年时是这个样子齐乐人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年少的宁舟。他以为自己会很难过。就像当年他在地下蚁城被卷入世界意志的回忆中,以玛利亚的身份见证她与宁宇的重逢,却发现宁宇问她: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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