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周可以叛出师门时,他无动于衷,内心只有轻蔑哂然,觉得周可以自此已经将自己的后路切断,除了走火入魔之外,别无他途。
事情也果然照着他意料的方向去走。
许多年后,长明自己也经历过无数生死挣扎,性情发生变化,终于开始反省自己当年对周可以的态度。
师徒一场,原本可以不必走上绝路。
见血宗,全毁了。周可以闭上眼,喃喃道。
即便他一开始纯粹只是为了跟师尊作对,证明自己可以,方才一手创立魔门,但后来,见血宗渐渐就成了魔修人人向往的去处。
周可以虽然喜怒无常,是名门大派人人得而诛之的魔修,但在许多魔修眼里,他却是一座高山。
正如许静仙,如果不是见血宗,她至今可能仍然流落在外。
是以她对周可以,是又畏又敬又怕。
长明叹了口气,按上他的肩膀。
见血宗毁了,还可以重建。
但,人死了,神魂俱灭,神仙难救。周可以淌下血泪,他们本来可以避开这一切的,只要没有你。九方长明,你害了多少人,还不够吗?
他无力攀上长明衣襟,揪紧,扯近自己面前。
你招惹了这么多祸患,如果不是你,见血宗不会变成这样,我
血顺着嘴角流下,周可以双目尽赤,似有千言万语,幽恨难喻。
忽然,他瞪大眼睛,面容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死死盯住长明。
过了。
长明的手从他胸口抽出,慢条斯理,用对方的袖子擦拭自己满手血污,仔仔细细,连指缝都不放过。
树欲静而风不止,非我之过,我为何要强行认罪?还有,周可以不是这样的性子,他不会自怨自艾,絮絮叨叨怀念自己的见血宗,他喜欢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不是临死前跟个怨妇一样,对他的师父怨声载道。
他起身,顺势将周可以踹倒。
你只得其形,未得其神,一开始还真差点让我着道了,可惜后来演得过火了,落入我的陷阱。你知不知道,记忆和印象,也是可以造假的?
长明冲地上瘫软一团的周可以露出诡异笑容。
你以为摄取我的记忆,就一定是真实的吗?你可以制造幻象,我也可以反过来,控制你所制造的幻象。
周可以虚弱喘息,血从身体各处伤口加快流淌,身形逐渐化为细沙沉入地面,最终归于血肉,又消失在长明面前。
眼前恢复明亮,神像托着聚宝盆在他面前安详盘坐。
烛光微微,透着暖意。
枯荷却不知去向。
塔门一层内门被推开,云未思走了进来。
你这边如何?
还好。长明注意到他的眼神与先前不同,你是云海?
师尊好像不想看见我?云海贯来是学不会认真说话的,两人很好分辨。
长明蹙眉:你们频繁交替,会加快消耗灵力,催发入魔。
云海哂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遇到萧藏凤,他特意将我引到郊外,想困住我。
然后呢?听到这个名字,长明不由注目。
然后他被我杀了。
萧藏凤是个关键人物。
他引我过去,只为分散我们,置我于死地,此人对江离死心塌地,根本不可能从他口中得到一星半点消息。
长明叹道:可惜了。
云海:倒也不算太可惜,他给我看了未来。
长明:未来?
是的,你会杀了我的未来。
云海走过来,将长明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就是这里,四非剑穿胸而过。我到现在,甚至还记得那种感觉。
长明想说那只是迷惑你的幻术,但他随即感到不对劲。
因为自己身后也被云海紧紧抱住,对方将下巴靠在他肩膀上,脸贴着脸,声音与前面的云海如出一辙。
萧藏凤是不是想告诉我们,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是逃不过自相残杀的宿命?
长明动弹不得,他的身体四肢,已经被对方牢牢禁锢,绳索化为利刃,一寸一寸,凌迟血肉。
而前面的云海,则捏起他的下巴,将唇覆上,以魔气渡入。
黑气热焰,翻涌奔腾,缠绕着他的发肤,钻入衣裳,攻城掠地。
长明眼神极痛,身体却已沉沦,嘴角滑下一抹腥红,目光逐渐迷离。
在外人看来极为缠绵暧昧的拥抱,实则却是凶险万分的生死相搏。
他如同正站在悬崖上,狂风咆哮,山石滚落。
眨眼瞬间,便是万劫不复!
第60章 五徒弟,来磕头吧。
长明的意识在混沌荒芜漂流。
他无法控制身躯随着识海前进,只能将识海与躯壳强行抽离,堪堪避开那一瞬间魔气席卷而来的恐怖威压。
周身时光回溯,数不清的片断流淌滑过,伸手去抓去留不住半点痕迹。
光点在掌心散开,什么也没剩下。
长明发现自己的手也变成光点的一部分,逐渐融化消解,从手指,到手掌,手腕
识海深处隐约有个声音在警告他,再这样下去他连神魂都会被侵吞殆尽。
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冥冥之中却有股力量一直在扯着他往下坠,无声叫嚣让他离开这里,只要身心解脱就能达到传说中的飞升境界。
长明竭力想要维持清明,却发现这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一旦失去先机,这股强大的力量就会趁虚而入,再也难以驱逐。
修为越高,挣扎越是剧烈,束缚住他的力量就收束得越紧。
长明听见自己的喘息逐渐加重,连带意识也慢慢沉向最深的暗处。
你这一生,反反复复,所学者众,奔波流离,到底得到了什么?
恍惚间,似乎有个声音如是问道。
得到了什么
长明一时无法回答。
他精通儒释道魔,多少人穷其一生没能参悟的法术,他却不屑一顾,最终成为睥睨天下的大宗师。
但即使是他,也过不了得道飞升那道坎,他寻寻觅觅不得其法,希望在万神山找到远古遗留的蛛丝马迹。
既然所谓远古众神可以飞升,那么他也可以。
至于眷恋人间
他这辈子朋友寥寥无几,敌人却很多,但说到底,修真之人孑然一身,连性命都可抛却,旁的更是说放下就放下。
那我呢?
忽然有人问他。
那我呢?随你上天入地,生死无惧,你可曾想起过我,有所留恋?
长明蹙起眉头,心神微动。
声音化为无形力量,从上方将他拉住,阻住他的神识下坠。
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两股力量在拉锯。
也正是这微微的一滞,长明借机将硕果仅存的清明提了起来!
区区妖魔,也敢放肆。
光芒在眼前骤然炸开!
万方无极,普告生灵,三魂拂剑,合道圆方,破!
随着这一声破字,混沌尽碎,天地复归,魔气呼号着四散逃逸,却又被四非剑斩为齑粉!
剑光所到之处,生灵无不俯首称臣,妖魔无不匍匐下跪。
被死死压制的封印彻底裂开,世间再无外物可束缚九方长明。
非道,非佛,非儒,非魔,所是者,是他自己。
天上地下,唯此一人。
耳边传来大势已去的哀嚎呻吟,那是不甘失败的魔气最后垂死挣扎,但当长明睁开眼睛的瞬间,所有魔气避其锋芒,俱如潮水般退开,唯有一人,还死死抱住他。
云海?
长明张口想要说话,却禁不住咳嗽,顺势吐出一大口血。
衣袍瞬间染红一片。
但这口淤血吐出来,反倒舒服多了。
是我。
云海没有松开他,长明感觉到对方身躯动作有些僵硬。
方才是你救了我?
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云海的脸色有些难看,苍白中还带着点灰。
他刚才循迹而来,被魔气引动,差点也着了道。
不是他救了长明。
恰恰相反,是长明救了他。
长明将他手指拨开,露出掌心,红线在掌心弯弯曲曲,两边分岔,就像两条细长的小路。
之前看的时候,红线只有一条,是还未分岔的。
长明皱起眉头,覆上对方掌心,将灵力源源不断灌入。
云海想把手抽回,却被强力按住,无法撤手。
他扯了扯嘴角:师尊看清楚了,我是云海,不是你的云未思。
长明闭目不语。
他无暇搭理云海,灵力灌输也是需要技巧的,不是一味蛮横横冲直撞,而是要顺着经脉梳理抚平。
云海能感觉自己心头那股翻腾欲喷的嗜血狂躁之意逐渐淡化平静,待长明移开手,他发现自己掌心的红线居然也好像淡了一些,原本分岔出来的两根细红,更是浅淡得近乎消失。
我知道你是云海。
长明懒洋洋道,与魔气一番交手,修为虽然突破了些,但刚才又耗费不少灵力出去,此刻身体软绵绵懒得动弹,连骨头都是酥软的,索性闭目养神,然而口吻却是带了些放松的调笑,眉目柔和,嘴角微翘。
你在一遍遍提醒为师不要把你忘记吗?还是,在跟云未思争风吃醋?
云海哦了一声:既然师尊这么喜欢我,那我就让云未思永远不要出来了。
长明回答很痛快:随你喜欢,不过你既然口口声声喊我师尊,云未思又曾叛出师门,念在你与他不同的份上,回头允你行一次拜师之礼,为师就破戒多收一个关门弟子吧,本来宋难言之后,我是不准备再收徒的了。
云海嘴角抽搐。
长明说完,自己好像也觉得这主意不错,拍拍身边。
五徒弟,来磕头吧。
云海:
对了,长明意犹未尽,把你名字也改了吧,跟你四位师兄一样,就叫云,嗯,云大海,怎么样?
云海忽然觉得,周可以他们日日夜夜口口声声想要弑师,也不是没道理的。
他心头恼怒,一时无言,忍不住迁怒旁人,手中灵气弹出,直接撞在角落里的枯荷脑门上。
后者啊的低喊,从满脸痛苦的深渊中猛地惊醒。
枯荷方才便一直沉沦在幻境之中,如同先前的长明,但四非剑将魔气斩碎后,枯荷也跟着脱离险境,只是识海依旧被束缚住,惯性不得挣脱,醒转后过了许久,他才渐渐恢复意识。
这里是琅嬛塔一楼,神像还在,只是手上的聚宝盆没了。
他看见长明毫无雅态坐在不远处,也看见长明身边的陌生人。
这位道友是?
我是你们院首孙不苦的大师兄。云海冷冷道。
枯荷:???
他一脸摸不着头脑,更不知道对方这莫名其妙的怒气从何而来。
前辈,那聚宝盆?
毁了。长明转头看向宝塔窗格里透出来的光。
天色大亮了。
他问枯荷:太后是不是说过,今日幽国修士会入宫?
从光线时辰来看,这会儿照月国和幽国的人,应该已经身处皇宫之中了。
但他们,还没找到皇帝生魂。
琅嬛塔之行,可说是无功而返。
长明猜得不错,此刻宫中,正是风起云涌群英荟萃。
时间回到两个时辰之前。
幽国与照月使者先后入宫,向天子与太后问好。
前者国力强盛些,与洛国不相上下,使者虽然恭敬,却也不必过于巴结。
照月王朝就不同了,他们在两国的夹缝中生存,姿态须得放低一些,否则不可能存活到今日。
所以幽国只来了个礼部侍郎,照月却来了礼部尚书,还有一位即将进入洛国后宫的皇女。
陪同在侧的,还有洛国朝廷的大臣宗亲。
皇帝在御座之上,面色平淡,待他们行完礼喊了句平身,就不说话了。
太后自然而然接过话头:皇帝这两日偶染风寒,身体还有些不适,但听说两国来了人,又不愿意延后会见,以示重视,是以今日我代皇帝多说两句,诸位不要见怪。
众人哪里敢见怪,两国使者自然说了些感激涕零的场面话。
但太后发现,不单是皇帝没精神,对方照月皇女,好似也有些恹恹不振。
公主初来乍到,可是水土不服?
照月皇女盈盈下拜。
有劳太后惦记,臣只是这两日睡得不大踏实,过两日便好了。
民间宫廷素来没有女子戴面纱的习俗,但照月公主此番入宫,非但戴了半面轻纱,连眼睛都遮住,还始终低垂着头。
太后有些不喜,只觉得这公主太过小家子气了。
不过皇帝也不可能娶她为正宫,若是入了后廷,顶多就是贵妃罢了。
公主若有不适,我可请太医来为你诊治。
照月皇女道:太后恕罪,非是臣有意怠慢,实是这两日被蜂虫蛰了眼睛,一只眼睛流泪不止,臣怕有碍观瞻,这才戴上薄纱,以免唐突了陛下和太后。
说罢她将面纱揭下,众人看见她的右眼果然微微肿起发红,她只能闭上单目,若非眼睛有瑕疵,倒是清秀中带着妩媚,不失为花容月貌。
太后面露怜惜:原来如此,你不早说,我便派太医去驿馆为你诊治了,来人,赐座。
照月公主柔柔道:多谢太后体恤,臣一定尽快康复。
太后:好孩子,不必忧心,你就在驿馆里好好养着,待病情痊愈了,皇帝再让礼部挑个良辰吉日,风风光光迎你入宫。
她正发愁皇帝此事不知如何拖延,照月公主的伤正是瞌睡就送来枕头,太后暗自松一口气。
众人寒暄一番,太后如往年一般宣布在花园里设宴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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