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念深重,血海滔天。
但洛都繁华之地,哪来那么多的冤魂?
枯荷暗自心惊,一不留神整个身体差点被拉进水里,血池没过鼻尖,他没防备喝了一大口血水,差点没吐出来,神智却变得昏昏沉沉。
意识模糊间,他隐约回想起来了。
洛都本也是前朝故都,洪氏主政末年,乱臣起叛,天子拒不开城门,乱臣大怒,攻下洛都之后大开杀戒,据说十日之内死了整整五万余人,除了提前得到消息逃出去的少数人之外,大部分百姓,连同来不及逃走的前朝贵族,悉数都死在屠刀之下,城中尸骨遍地,腥臭冲天,还有不少孩童少女,被当成两脚羊,活生生剖下肉来炙烤,当做那乱臣的美食消遣。
还是后来洛国先帝打败乱臣入京之后,才派人收敛尸骨,埋在京都地下。但,那么多死于非命的怨念,又岂是时间能够轻易平息的?
仿佛为了应和他的猜测,枯荷耳边响起许多喃喃低语,诉说自己从前死得如何惨,盘旋苟且阴暗处多年,又是如何痛苦不甘,想要重回人间的。
枯荷若真被轻易蛊惑,他也就不可能在洛都撑起庆云禅院的门面了。
他握紧手中禅杖,不再去管那些从四面八方伸出来抓住他身体的骷髅枯骨,闭上双眼,杜绝一切视觉色相上的迷惑。
世间芸芸众生,多苦少乐,执迷虚妄,故有法在,超度万相,归于庄严。破!
枯荷陡然睁眼,手中光芒万丈!
一切枯骨化为乌有,所有冤魂在佛光中被净化超度,血池逐渐消退,怨灵松开攀附他身体的手往外飘走。
多年执迷在慈悲诵念中灰飞烟灭,纵然还有死不瞑目不肯消散的执念企图抓住枯荷,也都在他的经声中无以为继。
枯荷没有忘记他们进来的目的,他念经同时也在用搜神术暗中搜寻皇帝生魂,但这些怨灵化为光团飞出去时,他并没有找到皇帝的下落。
一无所获。
当光芒消散,枯荷重新置身琅嬛塔二层,发现四面原本绚丽多彩的壁画,居然都变成一片空白。
天魔化生,以画为偶,恭喜禅师堪破业障,修为更上一层。
枯荷对上长明似笑非笑的眼神,竟有种无所遁逃之感。
惭愧,贫僧学艺不精,让前辈见笑了!
无论师门和外界如何评价,在枯荷看来,九方长明不愧是昔年的天下第一人,如今重现人间,修为底蕴只怕不减旧日,对方恐怕早就破除迷障,在旁边看着自己挣扎沉沦呢。
敢问前辈可曾找到天子残魂?
若说原本枯荷只是碍于自身修养和对方名头称呼长明前辈,这一次他的称呼就变得很真诚。
实力是最容易得到尊敬的,长明深知这一点。
无,再上去看看。
琅嬛塔三楼,如枯荷先前所言,供奉儒门先贤画像,一共十六位。
枯荷不是儒门中人,对画像里的人认不大全,他只看这些画像里是否隐藏魔气与残魂。
从二楼经历来看,他也发现这塔里古怪了,本来好端端的宝物供奉塔,有儒释道三门法宝神像镇压,居然还会有天魔血池,若他不是多年宗师修为,此刻恐怕早就着了道。
如此看来,若是对方以画为障,将魂魄困在画里,倒也不是不可能。
枯荷小心翼翼,谨慎万分检查每一幅画。
但每一幅画都是正常的,这些画虽然精细,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却无任何神通奇妙。
这里仿佛就是一个真正的先贤瞻仰之地。
枯荷皱起眉头,望向长明。
长明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发现异常。
二人继续往上。
四层,五层,六层,七层。
宝塔风光视野绝好,站在窗口远眺皇城和帝都各处,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越是平静,枯荷的感觉就越是古怪。
他总觉得有什么隐藏在表面之下,翻涌欲出。
顶层供的是道门法宝?哪件法宝?
是神霄仙府先代掌教所用的拂尘,名为瀚海归尘。还有皇室历来珍藏,陛下对此塔甚为重视,命人将不少宝物都搬进来了。
说话间,二人步上顶层。
果如枯荷所言,中间琉璃台上供奉一柄拂尘,隐有流光闪烁,看似不凡。
长明见过瀚海归尘,以他的眼力,不难分辨真品赝品。
眼前这柄拂尘,确是如假包换的瀚海归尘。
这件法宝是神霄仙府先代掌教早年所用,也算上佳法宝,但不算绝品,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这件法宝供奉在此,也意味着洛国皇室与道门的相互承认。
问题不是出在瀚海归尘上。
长明移开视线,落在旁边那些错落分散的珍宝上。
满满几斛的硕大珍珠,各色宝石,月亮形状依附微弱灵力的法宝。
这是何物?
长明弯腰,从珍宝中拿起一个白色象牙圆盆。
盆边以星辰形状镶嵌宝石,珠光宝气,夜色不掩其辉。
枯荷探头来看。
这应该是个聚宝盆吧?
这象牙委实有些白得过头了,还泛着莹莹蓝色,摸上去光滑细腻,如美人肌肤。
不对。长明忽然道。
枯荷:怎么?
长明:这不是象牙。
枯荷也上手来摸,那是什么?
他亦觉得不大像象牙的手感,但具体是什么,却一时说不上来。
是人骨。
枯荷听见这三个字,心头悚然一惊,却见长明伸手抠下聚宝盆中间的那颗红宝石。
说时迟,那时快,黑云弥漫,魔气呼啸,二人眼前陷入浑然漆黑,如亘古从未有过光明!
作者有话要说:
ps,有的盆友想知道这文里的修为等级,为了方便大家理解记忆,这里面等级已经简化到最大化了,就是低阶,中阶,高阶,宗师,大宗师。
大宗师往上已经无法用具体来衡量了,就不会再具体计算,得通过他的对手来判断了。
第59章 你会杀了我。
在经过方才二层天魔舞之后,枯荷对这里已经有了深深的警戒心。
黑云方起,眼前骤然黑暗时,他就将禅杖往身前一横,口吐法咒,以灵力威加四方。
有法非法,有相非相,受持颂诵,万魔皆除!
嘴唇阖动,咒语化为金光倾泻而出,生生将黑暗驱开,照出一条明路。
与此同时,他发现从另一个方向涌来的白光竟如波涛将黑暗覆盖淹没,以强横决然之势,无可抵挡,一马平川!
好霸道的术法!
枯荷惊叹,下意识后退几步,为那白光让出道路。
神王驾到,万方跪拜,无以横路当前,无法争夺其辉!
一把剑出现在枯荷视野,剑身发出的光芒足以让任何黑暗邪魔都退避三舍。
而后,持剑的主人在耀眼夺目的光海里逐渐显露身形。
是九方长明。
他神色漠然,如从天而降斩妖除魔的神明,冷眼看着人间兴衰喜乐。
似乎受了感染,枯荷神色心态也跟着肃穆庄严起来,放轻呼吸,生怕有所冒犯。
他趋近去看对方手中之物。
刚才兴风作浪差点失控的聚宝盆,此刻就静静躺在他手心,乖巧柔弱如襁褓酣睡婴儿。
前辈将它封印了?
无,仅是驱散它表面的魔气,我想做个尝试。
什么尝试?
长明没有回答枯荷脸上显而易见的疑问。
他带着聚宝盆下楼,从八层重新回到一层。
神像如他们进来时,依旧在莲花台上盘膝而坐,似笑非笑,一手持珠,一手向上拖着虚空。
枯荷见状心念一动。
没等他捕捉确切的念头,长明已经把聚宝盆放到那只托举的手上。
是了!
枯荷恍然大悟。
他先前以手托虚空来解释,这自然是可以的,但总觉得与这座八宝琅嬛塔格格不入。
手托虚空之虚天藏佛尊,为的是让后来者探究宇宙阴阳,但这里是帝都之塔,为的是给凡俗世间百姓祈福安康,求取功名利禄的,说白了,阳春白雪奏给下里巴人听,无疑是对牛弹琴,点化有缘人也得用有缘人能看懂的方式,在这里,虚空法相远远不如手托宝盆的法相。
这才应了琅嬛塔本来的建造目的!
聚宝盆被神像平平托在手上,光彩夺目,映照得神像面容也跟着有了光彩,越发慈眉善目,高深莫测。
枯荷看着神像露出微笑,眉目生动,栩栩如生。
不,不是栩栩如生,他本来就是活的!
早已坐化多年的虚天藏佛尊居然朝枯荷露出笑容,须臾那笑容一敛,如暮鼓晨钟,喝破人心。
枯荷,你可知错?
心头似有擂鼓重重一锤。
他定了定神,隐约察觉这可能是幻象,或者未死心的妖魔又在作祟。
弟子自入佛门以来,佛心坚定,从未半途而废,从未欺凌弱小,从未做任何有悖良心之事,日月可见,神佛共察!
虚天藏佛尊沉沉一笑,仿佛在笑他说谎。
那入佛门之前呢?
枯荷沉声道:佛门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语,既然杀人者亦可顿悟洗罪,我自然也可以。
虚天藏佛尊陡然喝道:狡辩!你虽未杀人,行迹却如诛心,你兄嫂因你而家破人亡,你为了逃避方才遁入佛门,这么多年你从未深省,总以为修为越深厚,在庆云禅院地位越高,就能掩盖你从前所作所为,却从未想过不管自己如何修行,铸下的错误已经不可能挽回,那些因你而死的人,比你直接拿起屠刀杀了他们还要凄惨!
枯荷沉默不语。
汝还有何可说!
汝还有何可说!
阿弟,我求你了,不要折腾我们了!
阿弟,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让你,唯独阿婉不可以,她是一个人,你明白吗?
汝还有何可说!
质问如雷电迭闪,一声接一声,目不暇接。
回忆潮水般涌上来。
枯荷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汗如雨下,面若死灰。
长明看见的,与枯荷截然不同。
他看见的是他的师父。
玉皇观先代观主,那个将玉皇观交到他手里,殷殷叮嘱他一定要将本门发扬光大的人。
长明的确让玉皇观在天下高手如云的宗门里也有了名声。
这份名声却是依托他的实力而来的。
当长明离开玉皇观,他将观主给了自己的师弟,道观因此又沉寂数年,若非后来出了个云未思,玉皇观恐怕依旧会藉藉无名下去。
可就算这样,在云未思去了九重渊之后,玉皇观也不可避免走向衰落,它还未成为一流宗门,仅仅如流星般在天空绽放过耀眼光芒。
从这一点上来说,长明的确辜负了自己师尊的托付。
顶级宗门不可缺少顶级高手,但宗门想要源远流长,却无法单靠一个人来实现。
你明明答应过,却没有做到,长明,你自诩一诺千金,却连对师尊的承诺都无法实现。
玉皇观主望着长明,神情失望。
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将观主之位传给你。
你不传给我,便也无人可传了。师弟资质平庸,勉强支撑,无力为继,唯有我,是当仁不让的人选,我并不贪恋玉皇观之位,是看在师徒情分上,方才勉为其难。你想乱我心智,趁虚而入,也得找好人选。
长明嘴角微翘,看他师父的面容,如同在看一个笑话。
这种程度的幻术,去骗骗外头那些老百姓还可以,想要骗我
指尖一弹,小簇白光落下,神像霎时熊熊燃烧,但燃烧之后,玉皇观先代观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周可以。
他一条腿屈起,一条腿盘着,浑身血迹斑斑,狼狈不堪。
头发一绺绺贴在额头,暗色血水已经干涸,周可以抿唇靠坐在角落,眼皮掀开瞅了长明一眼,复又垂下。
我快要死了,你终于来了。
我正要去救你,他们血洗了见血宗,说你在万莲佛地。
万莲佛地?周可以哂笑,气息微弱,你去到那里,只能看见我的尸体,我早已被他们身魂分离,魂魄被囚禁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长明挑眉:以你堂堂见血宗宗主的能耐,被人剿了老巢,竟还无法反抗,若当日肯定为师一言,何至于沦落到今日情状?
周可以忽然怒意上涌,为他轻描淡写的语气。
见血宗会有今日,还不是全因为你?!若不是你多管闲事,去调查万神山,一切怎会如此?你自己搭进去还不够,还要牵连他人!
长明先前以为这又是一个幻象,顶多更高明些。
但眼前周可以的激烈愤怒,却让他有些拿捏不定了。
难不成对方被抓去万莲佛地是假,被囚禁在这里是真?
他走过去,握住周可以的手腕。
温热的,脉搏还在微微跳动。
你怎样了?
长明将灵力灌输,却瞬间被对方身体本能的反应排斥在外。
他心头一沉。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民间有句俗话叫回光返照,周可以身体排斥越激烈,反倒越说明自己的虚弱。
九方长明,我一直恨你。周可以喃喃道。
我知道。长明被他反手握住手腕,没有挣开,是谁干的,你说,我给你报仇。
周可以冷笑,咳嗽不已,血沫喷溅上长明手背,热得滚烫。
那重要吗?我想自己复仇,不需要你。
好,你不需要。长明跟哄小孩子似的。
在他心里,周可以始终是不成熟的,是四个徒弟中最需要关照的那个。
但当年的长明并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去细腻温柔地哄孩子,他认为每个人都有各自苦难,修炼之路更是残酷无比,如果脆弱到需要时时抚慰才能有所成就,那此人基本也就与修士绝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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