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行至车前, 祝政一把攥住他的手,将他拉了上来,一阵入夜的凉气随着车帘掀动挟裹进来。
祝政只道五月间了,去了何处, 手这样冰。边紧紧攥住他的手。
祝政个头高大, 所乘车马需均为定制, 比寻常车厢大上些许方能施展开来。眼下这个眼生车厢只寻常大小,祝政只能勉强躬身, 一个人便将车内视野遮挡得严实。
在江边上待了会, 先不提这个你还好常歌这话还未说完,直接哽在喉中。祝政稍稍退开些,露出了身后坐着的人。
冀州公祝展满目慈祥, 只笑看着常歌。
原被攥住的手猛地抽开了,常歌莫名心虚,干巴巴道:见、见过冀州公。
难怪这玄色车马常歌看着眼熟,原来是冀州公祝展的。此人乃祝氏公族, 封地冀州,人称冀州公。他实际上是周闵王同祖堂兄弟,算起来,祝政当称他一句从伯。
坐, 先坐。
常歌小心翼翼坐好,两手更是端正置于膝上。祝政见惯他无法无天的样子,忽然见他如此,倒被逗得好笑。
车内铺着上好的软垫,表层还是蜀锦制的, 常歌却如坐针毡,一面想乱动几分, 一面却僵着身子处在个泰然的坐姿,他正局促,却听冀州公道:你方才,唤的不对吧。
常歌整个脊背都针扎一般,愈发恭敬行了一礼:属下常歌,见过冀州公展。言毕,便要抚袍行大礼,冀州公赶忙将他臂膀扶住,他手上略微施力,将常歌扶坐回去。
常歌愈发不得其解,绷在行礼的姿势没敢收手,他手上却忽然一温,是祝政不由分说握了他的手,强压在他膝上。祝政凑在他耳边,耳发便滑在他肩上:叫展从伯。
长辈在上,祝政忽然是要闹些什么,即使他忘了舅父那顿剑鞘,常歌背上可还疼着呢。
常歌不动声色地抽了数次手,祝政却更将他双手紧紧裹住,攥得更紧了些。
冀州公朝他笑笑:你们的事情,政儿已同我说了。他声音忽然柔了些许,这世道太难,当初又那么大的事情。幸好你二人都活了下来,还能在一处扶持,也算是好事。
常歌本暗中使劲的手忽然就松弛下来。
可惜政儿说得突然,我身上也没什么贵重东西。他若是提前说些,我定备上数车大礼
冀州公忽然想起什么,自腰间解下一玄色玉佩,摊在手心。
我们老祝家的人都有几分傲气,都觉着自家祖先是玄鸟,玄鸟子孙跟着大禹治水,因为有功,大禹赏了他一块玄玉燕。故而我们老祝家尚黑、尚玄鸟纹。这块玉是恒山墨翠,虽然比不上大禹赏的玄玉燕,但也算我们老祝家的一点心意。你接着吧,政儿说你们去年冬日里结的亲,就当我这个做伯伯的一份来迟的贺礼。
这块黑玉掌心大小,古朴无泽,色沉如墨,被雕做一燕子形制,正欲振翅。
你接。祝政温和劝道,这是从伯的心意。
常歌压根没料到冀州公会坐在车中,更没想到祝政已将此事事先告知了冀州公,冀州公这恒山墨翠一拿,常歌更是骑虎难下,他指尖稍稍动了动,声音却有气无力:谢过冀州公。
那玉佩忽然一收:还叫冀州公?冀州公顽笑道,政儿,你这是还没抓稳实。
常歌视线低垂,这才改口唤了一声展从伯。
冀州公美美应了一声,将那块恒山墨翠塞进常歌手里,你们年轻人叙话,我便不多叨扰了。我从冀州带了几只苏尼特羊,过几日挑只好的送你们府上,我记得,常歌小时候就爱吃!
单是听到苏尼特羊四个字,常歌好像已经闻到满帐暖和又馋人的咸香,连送别都送得心不在焉,二人在车帘口送走冀州公,复而相邻而坐,常歌只急道:楚王如何?
祝政没搭理他,低头将那块恒山墨翠在常歌腰间坠好。
常歌看得心急:先生怎么如此定然,楚王被刺,外头已然大乱!
祝政这才抬首,他凤眸微敛,长眉如晕开的墨尾一般,似愁似怨:知道。将军莫心急,好戏,自是唱热闹了才好登场。
常歌仔细琢磨他这句话:你早知他们
嘘。
祝政以指封住常歌的唇,离了软榻,在他身前稍稍矮身。他足足比常歌高上三寸,即使常歌坐着,他握着常歌的双手矮在他身侧,也只比常歌低上些许。
玄色礼服柔缎般在祝政身侧铺开,他稍稍仰脸,盯着常歌:将军不问我,却先问楚王。
将军刚才还收了我从伯的玄玉。
常歌被他哽住半天,方才结巴解释:我只是怕盛宴出事,百姓恐慌,楚王怎么样,我并不关心的。
如风过芙蓉一般,祝政温和低头,冰霜似的面上只融出一丝暖笑:我逗你的,还真同我解释起来。
常歌打算捶他,手腕却被祝政捉住。祝政稍稍歪头,乌润的眼珠直盯着他:小将军,愈爱犯上了。
比力道,常歌还没惧过谁,他腕上当下使力,俩人势均力敌,便在空中僵持起来。
祝政不高不低地矮身,常歌却是稳稳坐着,重心稳当。常歌渐渐占优,眼见要挣脱开祝政的禁锢,却见祝政被他拉得身形不稳,险些歪倒,顿时松了自己的力道。
没想到正在此时,祝政忽然抿唇一笑,手上猛然使力,将他整个拉在自己身上,坐了满怀。
方才的身形不稳显然是装的,常歌羞愤气极,在他身上胡乱挣扎起来,祝政自知自己耍诈,只笑着将他揽紧,一下也没躲。
这车厢本就不大,俩人在车厢内折腾,整个车厢都被摧残得摇摇欲坠,闹腾了好一会儿,常歌估计翻腾累了,刚安定片刻,拢着他腰背的胳膊却在此时一收,祝政迫着他俯身,吻了下来。
亲了好一会儿,祝政才放开他,这才故意道:谢将军关心,我没受伤。
闹了半天,依是在生他没问安的气。
常歌怒道:这么有精神,果然是没受伤。说完便挣扎着要从他身上起开。
祝政瞬间搂住他的腰背,礼服袖子层叠而宽大,将常歌小半个人都掩了进去:刚接了祝家的恒山墨翠,当下就要跑?
这话说得正中关窍,常歌坐在他身上,一时间是起来也不是,不起也不是,僵在这么个尴尬的姿势。
祝政倒是坦然,只懒懒倚着身后的软榻,乌黑的长发流水般铺开来,车内光线黯淡,祝政的面容却如散着微光一般,清俊秀丽。
他以掌环上常歌的脖颈,温热的拇指沿着他的颈上突突跳动的血脉游移:腐肉烂得深了,干脆让他们烂得再透些,等所有人都见着的时候,一刀剜去,才最痛快。
谈及公事,常歌又焦虑起来:先生不能亲自去。先生若去,便是降了身价,这件事情亦变了性质。
祝政只沉沉嗯了一声,这声和脖颈上温和轻柔的触感绞在一起,竟让常歌心中灼痒起来。祝政的拇指已滑过他的喉结,仍要往下,常歌当即捉住他的手指,警告般瞪了一眼,祝政的手便温和停在他颈间,未再向下。
常歌竭力平静道:先生若去了,这事即使先生在理,在百姓看来,也演变成了朝堂党争,反而失了正气。可先生若不去,他们闹得越大、便越不占理。
常歌脾气急,说话更是快。祝政只支着额角,沉而温和地盯着他。
他因个高,掌心本就生得宽大,常歌白颀的脖颈在他手中几乎不足一握。
脖颈这等关紧地方,本是不能随意暴露的,常歌对他的动作显然不大习惯,连身子都僵硬了几分,但他仍旧从了祝政的癖性,由着他掌着脆弱的脖颈。
常歌问:先生也正是因此,才要我去寻甘英的吧。甘英,便是抢走各家女子的江公子,也是策了长堤决口的人。
祝政低声道:我知。
车厢内狭窄阴暗,常歌一面说,喉结便轻轻颤着,连带着祝政的指尖也酥麻颤动。
常歌问:先生是从何时知道甘英之事的?还是先生打从一开始便知道是她。
此次姜怀仁和常歌同去九天阁,戏演得太过逼真,反而失了真。他回想一番,自从姜怀仁当街拦马车开始,便只抛问题,面上装疯卖傻,实际上一直在暗中引导常歌解谜。
能如此布局之人,只有一位,正是他眼前的楚国司空大人。
祝政眸中有一丝笑意,他轻缓摇头,乌润的发丝便流缎般随之倾泻:调查绣球赌坊的时候,她也在列。起先只怀疑过她,但她又是新娘又是女鬼,还站在船头往来,折腾这么多花样,让人不注意都不行。决堤那日她也在侧,她本是杀气腾腾,见你对将士民众爱护有加,竟然多次按捺,我方才起了些合作心思。姜怀仁钻入酒桶确实是我吩咐的,为的也正是投石问路、一探究竟。
常歌瞪他一眼:合着先生同我出考题呢?
祝政只软声认错:甘英是甘信忠将军长女,又是烈士遗孀,心高气傲,又归属于无正阁。若这世上有一人能劝动她,那便只有你。我若事先与你沟通,说不定反生龃龉。何况
祝政柔缓帮他拢拢耳发:我的将军心性纯直,定能打动有识之士。
常歌只骂他:花言巧语,倘有下次,我便不谅你了。
那由不得你。祝政握了他的手,谁让今晚上天助我,知道将军要动大气,便先要你见过我从伯,还接了我祝家的玉。
常歌将手一摔便要起身,又被拉住一通好哄才消气。
外围闹声渐大,更有无数杂乱脚步声掠过车厢。常歌低声道:他们都在何处喧闹。
祝政道:江陵城,宫门口。
这便更有意思了。常歌轻声道,不止是这闹腾的节点,还有这闹腾的地方。
祝政点头:将军聪明。
此事便交给我,先生只等我好消息,记着我方才所说,千万不要出面。
祝政面上平静,只淡然道:我将阿西达也带来了,你若想用,便带上她。
常歌轻轻嗯了一声,撑着软榻打算起身,却听祝政轻声道:将军忘了件事。
常歌被问得一愣,正在冥思苦想之时,整个人却被温和翻倒在地,柔凉的布料瞬间盖了他一头一脸。
车内本就晦暗,重叠的衣料将他二人一拢,更是一丝光都透不进来。祝政的面庞停在咫尺之处,另一只手揽着他的后颈,声音柔柔化在气息里:将军忘了吻先生。他稍稍低头,吻了下去。
一吻将军忘语,两情醉月不知。
*
作者有话要说:
一吻将军忘语,两情醉月不知。
本是有原句的,原句是黄吻少年忘语,庞眉尊者不知。
大意是少年被吻得忘了言语,旁边的老头转脸假装不知
第73章 血谏 常歌坐于青灰屋脊之上,锐利剔透的眸子直直看了过来。 [三更]
常歌打起车帘出来的时候, 姜怀仁和甘英将将追上来,姜怀仁抱着拉车的马喘了好大几口气,将将军,腿脚也太太快了点!
走吧。常歌拍了拍他的肩, 还有出大戏要唱。
常歌朝车帘深处看了一眼, 他走之前, 百般交待先生在此等待,因甘英也在一旁, 常歌未再出口相劝。
阿西达自屋檐上一跃而下, 景云牵来数匹快马,众人换了快马,火速往宫城门口奔去。
马蹄声渐渐远去, 景云送别三人背影,轻巧上了马车,听得车帘内沉声下令:去宫城。
先生,将军方才要您留在此
帘内复而重复一遍:去宫城。
*
快马渐近江陵宫城。
此时亥时已深, 平日里这个时候,江陵宫城前早已一片静寂,今日却尤其热闹。
空中纸铜钱翻飞,宫城门上原本结满了火红喜绸, 此时已被尽数扯下,换做雪白绫缎,屋檐上的脊兽都被打上了白色绫结。
长街之上原本熙熙攘攘,全是光顾他国奇珍的民众,眼下集市那侧门可罗雀, 所有人都乌泱泱挤在宫城门口,也不知在围观什么。渐行渐近, 常歌生怕踏着旁人,下了马转做步行,未出多时便混入人群当中。
空中哀乐大作,九道几乎与城墙一般高的丧幡一左一右,被江风扬得漫天漫地。
人群围出了一小片空地,空地上放着两大一小合计三副棺材,常歌听旁人议论才知道,中间大的是楚国丞相梅和察的棺椁,右侧小的则是中书仆射之子宋阳的棺椁,最左侧是谁的棺椁,倒没听出什么门道。
棺椁之前跪了乌泱泱一片文臣,为首的中书仆射哭得夸张,几乎伏地不起。
常歌着实看不上这帮子排着队演戏的臣子,低声道:盛宴还开着,这帮子文臣真就这么混账?宫城门口摆灵堂,这要追究下来,还有几个能留得住脑袋。
姜怀仁捏着把竹扇,摇得山羊胡轻抖:混账人嘛,各处都有,问题只是有没有人能压得住。楚廷平时有梅相坐镇,这帮人就算是想耍混也得掂量掂量,这不是梅相刚走,他们想来试试司空大人的水有多深。再者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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