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怀仁俯在他耳边,将祝政深夜送大江源头水或柿饼之事一五一十说与他听,言毕,方才压低声音道:亏心事做的多的、选错了阵营的,如若先生上位,本就难逃一死,还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真能将先生拉下马来,夺得一线生机。逼急了,兔子都还发疯咬人呢。
诸位!百位白衣楚臣中,一人站起,到场诸位或许并不知,为何我楚国谏臣齐聚于此,又在所哭何事吾乃中书仆射宋玉,这小棺之中躺着的,便是我儿宋阳,年方十六。宋玉的俩眼已哭得核桃一般,我儿昨日上街游览盛宴,过夜未归,我只当是他贪玩,没想到凌晨时分,送来的。却是我儿业已冰凉的尸体!
他扶着棺,开始絮絮数他儿自幼体弱,三岁那年高热数日,险些撒手撇下他这个老父亲。平时没盼着做什么高官但求个平安,好不容易拉扯了十六年,未曾想到糟此横祸。
宋阳被封在棺中,在场之人并不识得棺中人便是昨日学子闹事头领,只被送走黑发人的老父亲打动,个个面目哀痛,还有些女子甚至掏了帕子细细拭泪。
大官人。一盲目老妪开口问道,我儿也自幼体弱,十五而夭,我这双眼睛便是那时哭瞎的她低低抽泣数声,询问道:我以为官人家里锦衣玉食,比我们宽松些许,没想到也是一样薄命
宋玉道:我一些微薄俸禄,过得是宽裕些,可官场险恶,我虽能饱得了我儿,却护不住我儿!我儿倒便罢了,许是福薄,可那梅和察丞相三朝老臣,以己为舟,载我荆楚朝廷五十余年!今日国柱乍崩,竟有人拦着秘不发丧,不让此事流传!
梅和察丞相两袖清风,刚正清廉,水患瘟疫之时多有躬亲之举,楚国民众更是高呼他为梅青天。
若说宋阳丧子之痛,尚只动容部分民众,梅相的名字一出,在场民众愤怒的愤怒,惶恐的惶恐,还有人大着胆子喊了一句:什么人!胆敢拦着不让祭奠梅相!
宋玉朗声道:正是当朝司空大人!
他将袖一甩:小人之居势兮,视忠正之何若!宁为江海之泥涂兮,安能久见此浊世![1]
楚国惟有世家方能上学,他慷慨激昂来这么一大段,围观的民众被他嚷嚷得一懵,他身后一文臣忽然扯住他大喊:宋大人不要啊!众民众才明白他这是要撞棺。
那帮子官员自然不会让宋玉真的撞棺而亡,拉的拉扯的扯,这才劝解下来,宋玉抹泪道:今日我既来此,便早有觉悟。这第三口棺他抚过第三口棺材,便是留给我自己的。
古有屈子三谏楚王,今日我宋阳愿血谏天下,只为揭露司空大人恶行!他把持朝政,挪用缮款,大肆敛财!更同江盗联合,强抢民女,私开赌坊!近日梅相一死,他在朝中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万不可,万不可让此等狼子野心之人持我楚廷朝政!
他每说一项名目,队列里的楚臣赛着哭嚎得更响些,听着倒像是古怪的助阵号子。
众人窃语,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
诸位,不知诸位可记得前些日子长堤决口之事!
长堤决口,水漫数里,更何况那日不少民众皆在现场,宋玉陡然提及此事,众人均点头,私议此事。
宋玉:那日长堤决口,绝非天灾,实乃人祸!浩浩千里长堤,护我都城江陵,谁知有人的心思竟歪到堤坝之上,将修缮款贪得干净!这还不够他的胃口,当今这么个艰难时期,居然还大办盛宴!
见众人起疑,宋玉一手扶着沉黑的棺椁,另一只手举天发誓:此事我若有半句虚言,即刻天打雷劈!修缮长堤官员虽已被灭口,可他的遗孀,可以作证此事!
人群中款款走出一素服妇人,钗饰简单,只着一对珍珠耳环:妾身沈氏,拙夫乃负责修缮长堤的大司农程邦,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夫君受了上命,有些事情,虽明知不合理,却不得不做。前些阵子,我夫君忍无可忍,意欲将此内情告发梅和察丞相,那日夫君清晨便出,至入夜仍未归,我一妇人家,夜深时分不敢出门探寻,只苦苦挨守一夜,谁知这一等,便是整整六天!六天后,敲响我家宅门的居然是认尸的通知!可怜我家里六十三口老小,夫君这一去,竟不知如何是好!
临行前,他竟像是知晓会遭遇不测,向我透了些许风声。他说,寻常人只道他风光,哪知他清贫简朴,只是替旁人做事,没得到什么好处还要替他人背罪行,更对不起我们妻儿老母。那日夫君说得真切,我竟不知那时见他的最后一面。
她含泪抽噎片刻,忽而尖声道:我夫君含冤而死,迫他身亡的恶人却逍遥法外!此事断不能忍!
宋玉道:夫人可知,那日程大人出门,是要告发何人?
素服妇人咬牙道:我虽处深闺不问政事,但我夫君素日哀叹,也曾对我吐露三分。将长堤缮款中饱私囊的,正是楚国新上任的司空大人!
人群一阵窃窃私语,不知此妇人所说是否属实。
妇人道:此人来楚国伊始便凌驾于王法之上,先是让梅相三请,后让当今楚王为他牵马执镫,我夫君素日提到他,更是苦不堪言!
人群中有人道:此事我记得!当时楚王仍为世子,确实为他牵马,打长街上过!
原是他!
那妇人见人群有所松动,愈发高声掩面而泣,宋玉也随之挤了几滴眼泪,继续道:司空大人自来楚廷起,便凌驾于王法之上,朝堂上他一手遮天,夷陵说打便打,导致夷陵陷落,襄阳说不打便不打,数十万襄阳民众竟无人报仇!
襄阳城破后,不少人南下逃窜,城中凄惨景象被口口相传,此刻流言更是夸大了数倍,在围观人群中传递。
国难之时,他强开盛宴,明目张胆地收受他国朝贡,大晚上便大开绣球赌坊暗地里收黑钱,这位大人若是只贪钱财倒也罢了,可他!居然掳去我江陵无辜民女,扣至赌坊逼良为娼!
这事我知道,向家大丫头都没了两个月!
另一人道:向家二丫头也跟着没了!
这不会吧!有人高声道,抢走民女的,分明是河伯!
宋玉冷笑:这,便是他的巧妙之处!他一面强抢民女,一面散布河伯抢新娘的谣言,信了的自然不敢深究,可不信的追索至江上,那更是他的天下诸位,诸位请想一想!他带着楚国迎亲船队,浩浩荡荡绵长数里,若有河伯抢新娘之事,他在江上巡游数日,怎能不知!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加上此前程夫人出来作证,小半数已然信服。
诸位,我知此事听着不可思议,我既站出来挑战这座大山,定不会拿我项上人头开玩笑!他朝一旁的守卫道,速将那伙子江盗带上来!
楼船上,大黑脸为首的那伙子江盗当即被拉扯上来,这伙人平日里就在江陵城里作威作福,还未站定,便被离得近的百姓啐了一口,这口子一开,顷刻之间,烂菜石头砸了一地。
停一停大家先停一停!宋玉道,这伙人虽作恶多端,但今日他们肯站出来指认贪官,也算是良心发现,诸位且让他们说句话吧!宋玉转向他们,我问你,你们是不是潜入楚国迎亲喜船,而后被司空大人所抓?
黑脸憋着气,不耐烦道:是。
我再问你,你素日在江上所运的货物,究竟是什么!
黑脸:钱财,辎重,还有抢来的女人。
民众大惊。
宋玉又高声询问他们被何人指使,那黑脸别开脸,只道是当朝司空大人。
诸位,可都听到了!宋玉回身,高声道,正是那司空大人强抢民女,又同江盗黑恶势力勾连!若不是那司空大人心中有鬼,这伙人早被缉拿,为何至今日仍旧不杀!
这次连小声私语的都没了,人证物证俱在,楚国这位司空大人,无论此前如何一手遮天,往后再有任何命令,上到朝廷下到民众,怕是无人会从。
宋玉面上逃过一丝阴冷的笑:我王今日盛宴遇刺,盛宴之事皆由那白司空一手操办,我王被刺得古怪!今日我愿以此身血谏楚王,愿在场的衣食父母,同朝官僚明辨忠奸,楚廷,断不能被那奸人把持!来人!封锁江陵城,围堵宫城门!
宫城门本就被他这阵仗围得七七八八,眼下楚国守军阵势一摆,更是铁桶一般,任谁都飞不进去。而江陵城一封,更是让这司空大人逃无可逃。
宋玉左手高持黄色锦帛:左军听令!楚王诏令在此,速拿白司空归案!
喏!
慢着。
这声不大,在一片闹杂中却听得真切,众人慌忙看向声音来处。
江上本是无月黑天,高高伫立的巨神像更淹没在无际黑暗当中。
流云游移,一弯钩月横穿飞檐,常歌坐于青灰屋脊之上,锐利剔透的眸子直直看了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
[1]小人之居势久见此浊世:《楚辞怨世》
第74章 哗变 他并非武陵白氏山河先生,而是前朝大周天子祝政!
什么楚王诏?常歌偏头问道, 楚王被刺得笔都提不了,谁给你下的诏?
你是何人!敢在我宫城喧哗!中书仆射宋阳避而不答,反指着常歌,来人!速将此人拿下!
江盗自是认得常歌的, 自然先憷上三分, 而离得近的将领俯耳告知宋玉, 这是楚国新封的建威将军。
楚国三军中,大半同常歌一道护过长堤, 即使下令拿他, 也无人执行。
僵持之时,常歌轻笑一声,竟主动飞身而下。
他背着手, 凉凉扫视一周,而后踱着步子,挨个摸了摸三口棺材,淡淡道:宋中书这哭法儿新鲜, 本将军头一回得知,这哭丧还能打包哭呢。
人群中有人险些笑出声,慌忙掩口捂住。
常歌挨个扫视江盗的脸,最后停在为首的大黑脸身前:哟, 大黑脸,真是有缘。楼船上我想着这事儿复杂,将你押后再审,没想到这一押,却留了个祸患。
四围私语起来:刚宋大人不是说, 此人乃司空大人所抓司空大人所赦么?怎么这人说是他所赦?
常歌回身,高声道:带上来。
听得哎唷一声, 不知哪位将士推了一把,姜怀仁跟丢沙包似的被丢了出来,他揉了揉摔疼的腰,有人蓦然大喊起来:我认得他!他是那群江盗的军师!上个月在我这里赊的酒钱都还没结呢!
姜怀仁只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代我们黑哥先说句对不住,那酒钱我是没了,冤有头债有主,您找饮酒的黑哥去结吧。
店家和江盗俱啐了他一口。
见有人指认,姜怀仁当即接着竿子就往上爬了:哎黑哥,你既投奔了宋中书,竟也不拉我一把,真是枉称兄弟,枉称兄弟啊!
大黑脸气急,你你半天,尚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姜怀仁叹了口气,索性赖坐在地上不起来了:我什么我?我本以为能投奔那司空大人,谁知那司空大人居然如此油盐不进!女人女人不要,钱银钱银不要,说着盛宴杀生不详,非要押后再审,还说什么一个都逃不了。早知道宋中书这么好说话,我费力气去讨好那司空大人干嘛!
宋中书脸上尴尬:休要胡说!
常歌唇角勾着丝薄笑:宋中书,都是空口一张,若他是胡说,你也差不了多少。他踱至上前一步的素服妇人面前,那妇人当即转脸,稍稍转过身子。
常歌只笑笑:程夫人方才说,自家夫君帮他人做事,日子过得是清贫简朴,是也不是?
程夫人只道:夫君一生清简,确是如此。
常歌面色一变:来人,速将程夫人拿下!
眼见楚军将士即将冲上前来,程夫人惊呼道:你为何拿我!
程夫人守节,着了一身素服,又不着点钗,大眼一看确是朴素。
常歌绕着她转了一圈,停在程夫人身侧,夫人身上这套素云锦着实稀罕,在场众人怕是看不出这东西的价值。这云锦只在金陵产出,且工艺复杂,云纹乃错综织锦而成,光线下更可显出不同颜色
他旋身夺了身侧楚军的火把,灯火一映,程夫人素衣之上竟如有彩光!
常歌将火把朝地上一摔:这东西贵重的很,被称为寸锦寸金。
你夫君过得清贫简朴,你这身衣裳,还有你身上别着的凤首白玉觽,耳上佩着的东海白濂珠,如何得来,究竟是偷,抑或是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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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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