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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12)

    说完他信手扯散发带,也不知怎么随便拢了几下,又胡乱绑上去了。前后都落了许多凌乱碎发,居然不显颓唐,反而有些洒脱不羁之感。
    他人青丝,不会便罢了,为将军束发,必须要会。
    祝政将他拉到自己身前,背对而坐,拆开他的发带,温言道:痛了告诉我。
    祝政这人前半辈子生在帝王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来被人照顾惯了,哪里会照顾他人,常歌做好了会被扯得生疼的准备,还等着一扯疼,他就毫不留情地笑他连头都不会梳,必须得笑上个三年五年的。
    结果祝政轻手轻脚,有任何小结都一根根挑开,不仅一点没扯疼,反而每一梳都格外怜惜郑重,倒把他梳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以前他真是随手一绑出门去浪的类型,娘亲火寻鸰也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从没有人这样精心帮他理过三千青丝。
    祝政指尖干燥温热,梳理时若有似无地掠过他耳廓,常歌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觉得这点接触活跟烫着他一样,这个青丝理得他度日如年。
    祝政帮他彻底梳顺后又拢了拢耳发,这才仔细将发丝拢起,帮他束在脑后,轻手系上发带。
    好了。祝政放下檀木梳,淡淡训道,以后不许倒头就睡,头发都睡结了。
    常歌回头幽怨看他一眼。这人真是,每次刚觉得他有些温和又立即冷冰冰变脸给人看。
    不过,这一看他才发现,祝政的发尾和以往略有不同。
    祝政的发丝总是垂坠柔顺,摸上去凉如静水,今日虽然大体还是顺而纤长的,但末端略微有些凌乱,像是沐浴后未多注意,随意睡乱的发尾。
    祝政平时连说话都滴水不漏,衣衫更是六尘不染,从头到尾都端雅克制。
    发尾末端略微打卷,这种纰漏,在先生身上已经是不衫不履的程度了。
    常歌当即抓着这点大做文章,摇着他的发尾,含笑望他:先生讲究人,怎么今日如此毛糙,发尾都打了卷。
    祝政垂眸,一脸不快地夺了他手中的一小截发丝。
    怎么,被我抓着了,先生恼了。
    祝政极轻地叹了一声。
    他轻声道:将军只在用兵上聪明。
    这答句前后不通,常歌怎么都没琢磨出其中的道理,拐着弯说他笨倒是听出来了。
    他有些不平:先生怎么骂人?
    祝政只幽幽看了他一眼。
    洗漱毕,幼清送了早餐,祝政干脆一道用完早膳再走。
    襄阳早已断粮,多日无米无粟,只一份清淡小菜,看着像没时间等它长大便被人急急采了,份量也不多,将将两三口。
    此时能勉强匀出口吃的已是万分艰难,常歌并无怨言,只觉得苦了先生。他刚要动筷,却见祝政玉箸搁置,竟不打算动筷。
    常歌只道先生若要如此,我便也不吃了,祝政这才挑拣着动筷,只是自己食的少,多数仍留给了常歌。
    用餐时常歌又谈及此次襄阳围困之时,提到此次围困襄阳的前锋大将,正是司徒武。
    司徒武比常歌小上三岁,还有位亲弟名司徒玟。
    大周立官办太学,司徒武、司徒玟两兄弟入学时,常歌亦在太学,故而认识。
    司徒武居然变成这样!他竟将百姓头颅串成数丈长的串,挂在瞭望塔楼上,当做巫幡耀武扬威。都说北境鬼戎人野蛮,可鬼戎人也未见如此极端残忍之事!
    常歌颇有些不忿:更不用说,再早四年,大周还在,虽然六雄割据近百年,但名义上无论诸侯国民还是近畿居民,都同属大周子民,不说是同气连枝,至少当怀有些许同理之心。[1]
    祝政自小恪守食不言,只一味动筷帮他挑拣爱吃的,并不答话。
    见常歌提及此事气血上涌,生怕影响身体,才淡淡劝道:勿多动气。昨夜摸了脉象,身子似乎又弱了些。
    常歌动作一滞,眼神忽而有些飘忽,不再多说,干脆闷头吃饭。
    两人俱是满腹心事,一个百般琢磨着达鲁究竟是谁,另一个想着如何将话题从脉象上引开,倒是幼清给两人解了围,在门外敲门道:将军,无正阁兰公子来访。
    常歌一时不解,他记忆中,好像不认识什么无正阁兰公子。于是随口搪塞道:我不管事,让他找襄阳那位哆嗦太守去罢。
    太守也一并跟过来了,还对着他点头哈腰的。
    常歌停滞片刻,而后眼神忽然落在对面坐着的祝政身上,笑道:先生在官署,让他们至西厢找先生。
    祝政抬眸看了他一眼。真是会使唤人。
    幼清脚步声远去了,未有几句话的时间,他又折返回来:将军,兰公子定要见你,且只见你。
    这兰公子究竟
    幼清似是听门外交待,急匆匆又补了一句:他说,他有你最需要的东西。
    *
    作者有话要说:
    [1]冀州公:冀州主公祝展,祝氏公族,二公三伯之一
    [2]近畿地区:都城附近地区
    感谢 W.Y.、天天开心、seem 给楚军赞助辎重~
    感谢 怀桑 的军火地雷~
    第16章 泽兰 将军绚烂,胜过万千阑珊火。
    我最需要的东西。
    常歌闻言,低头一笑。他手中摸索着一凉润白玉茶盏,轻声问道:先生怎么看?
    祝政面色无波,平静答:粮草。
    常歌轻笑道:与君同。
    他转而疑道:只是这无正阁,我是从未听过,不知为何忽然出手助我?
    祝政垂眸,晨光里,他长睫低垂,颤动翩跹,格外好看。
    祝政:此前将军为益州所救,助益州守上庸三年,其余各国之事,不知道也不足为奇。这无正阁,原是一滇南小门小派,三年前不知何故忽然出手阔绰,声名大噪。虽名为无正,做了不少坏事,但也做了些好事。战事颠沛之处,无正阁多有出没,但具体起到什么作用,尚不明确。
    常歌抿茶,细细思索。
    无正阁首领称巨子,不过巨子甚少露面,据传无正阁实际上由白、兰二位公子掌事。今日所访之人,既然称兰公子,想来应是掌事公子之一,泽兰。这位兰公子现开府养士,府邸在益州锦官城内,文士之中多有赞扬之词。
    祝政言毕,抬眸看他,温和劝道:不过,想不想见,都由你。襄阳之事、粮草之事,切莫过于劳心,苦闷压抑。我已做好后手准备,修书至大魏长安议和将军,万般事务都不及你身体要紧。
    常歌闻言,抬头看他,只觉数日未见,祝政像是清减了不少,面色也苍白许多,看着并不康健,反像是强撑着精神。
    常歌装作开玩笑:我应了先生守住襄阳,既然我还有口气在,先生大可躲躲懒,少劳心些我,你还不放心?
    祝政垂眸沉默片刻,方才轻叹一声,那叹息细得如冰雪落花。
    他这才缓缓抬眼,满目都映着常歌带笑的影子:我最怕你这句话。
    转一圈又绕回来了。
    常歌转开目光,刚想随口搪塞应声,听得门上三声轻响,幼清小声催促道:将军,兰公子还候着见么?
    见不见事小,再坐下去他怕扛不住祝政的目光,把毒发的事情给招了,一招,祝政定不会让他再插手襄阳事宜。
    泽兰来访,正巧是个开溜的由头,常歌忙答:见。带他进来。
    喏!
    等等。
    祝政平静道:让兰公子至书斋会面。
    这
    木门打开条缝,幼清探了小半个头进来,确认道:究竟是叫进来还是去书斋?
    祝政抬眼看他:你听谁的?
    祝政还是周文王时,幼清便是他的影卫,此番无需多论,当然是听他的。幼清立即应声出去。
    常歌低头,只觉食不知味,终而撂筷不吃了。
    饭后,祝政告知常歌会在内间倾听,自暗道往书斋去了。常歌则由府兵引路,自正门进了前院书斋。
    刚入书斋前院,一位绛紫锦袍公子背手而立。
    泽兰并没有如他想象那般,在屋内安静等着,而是颇有些出神地看着院中枯黄草木,叹道:堇荼茂兮扶疏,蘅芷彫兮莹嫇。愍贞良兮遇害,将夭折兮碎糜。[1]
    常歌当即感叹文人真是厉害,对着盆要死不活的兰草,都能掰扯出这么多弯弯绕绕。
    他倒并不是不喜欢文人,祝政温润柔和的时候,也是一副谦谦君子的如兰模样,硬要说的话,他不仅不排斥,还对文人天然有些亲切感。
    只是亲切是亲切,有些文人雅士繁文缛节太多,他虽不排斥,但不代表他不头疼。
    于是常歌在冬日里站了会儿,打算等这位兰公子的九曲愁肠绕完,再出声。
    没想到泽兰这句咏完,竟也不往下了。这时院外听得一声喜庆声响:兰公子!茶来了!
    常歌回头,恰巧看着孙太守躺着进来了,他躺在竹担架上,竭力抬着脖子,指挥身边的小厮端着茶托:上好的滇南红茶哟!将军也来了!
    抛开无能这点,孙太守还真是个好太守,比如一顿板子下去,他连坐都困难了,全靠侍从七手八脚抬着,却还依旧事事躬亲到处乱窜,连给泽兰倒杯茶都得亲自盯着。
    他这一嗓子一嚎,直接把泽兰给喊回头了,于是泽兰一眼望见身后的这位红衣将军。
    在此之前,他从未近距离看过常歌,甚至他无需向他人确认,就能明白眼前这人,就是常歌。
    自第一眼开始,他体悟到巨子所说的一瞥惊鸿。
    昨日大雪,此时满目皑皑冰雪,眼前一抹烈红,如霜天火云,蓦然亮眼。
    常歌站姿挺拔,腰间玉带一束,有一种长期征战洗练出的精神气。粗看轮廓是英挺潇洒的,然而锐而上挑的眉眼、以及澈如朱丹的红唇,却平添几分邪艳。
    此前他见过数位将军、数位权臣,无一不在经年累月的争斗算计中面露疲态,神色黯然。
    惟有常歌,明明前半生颠沛凄苦,为权谋争斗左右,但他的眼瞳依旧一片澄澈清明,甚至有些不染俗事的天真。
    他心中惟有一想:将军绚烂,胜过万千阑珊火。
    泽兰像是从未见过一般仔细端详常歌。他的眼神复杂而怪诞,仿佛是审视,又带着一种虔诚。
    这种视线看得常歌心生怪异,赶忙岔个话题:方才到时,听得兰公子雅兴大发吟诵楚歌,故而未出声知会。
    缺根筋的孙太守不知所以,跟着胡掺和道:楚歌好啊!兰公子喜爱楚歌么?
    泽兰道:冀腔激昂,魏风慷慨,吴调柔婉,惟有楚歌亢而丰容楚地葱郁,楚人多姿,楚歌之中,尽是潇洒朗风、桂棹兰草、清澈芳流。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一直未离开常歌。
    常歌不是楚人,故而完全没听出他隐含之意,只觉得这是个比着尺规长的文士,令他头疼那种。
    楚人孙太守倒被这番客套话夸得从头舒适到脚,怕是伤都好了大半。他赶忙唤道:那谁,你过来,快给我们兰公子找两个歌女
    泽兰赶忙止了他的想法。
    什么事遇着文士,规矩就格外多些,何况一次遇着两个文士。
    泽兰和孙太守礼让三巡,还在门口谦逊守礼,万般无奈之下,常歌越过二人径直推门而入,三人这才依次入内。
    常歌一进门便被一张地图吸引。这图挂在书斋正中央,题为《荆州全图》。
    他仔细观摩,此图上荆州,与现在的楚国疆域大有不同,图上所绘是上并豫州、南阳,下吞滇南、交州,右占吴国庐陵的日盛时期全图。
    常歌推测,这应当是十数年前,荆州大司马司徒信扩张领域、丞相梅和察变法修明时候的地图。那时候,荆州居六雄之首,吞豫州交州双雄,收复滇南,蒸蒸日上。
    彼时的荆州虽向大周俯首称臣,但从领地看,早已盛过大周。
    一晃数年,泱泱荆州改称楚国,辽阔领土却被四邻诸侯蚕食,所辖领域只有当时半数不到。
    孙太守察觉常歌和泽兰俱被此图吸引,急忙开解道:见笑见笑。挂此图,并非我有何非分之想。此图乃荆州大司马司徒信所赠,当年下官赶赴襄阳走马上任,大司马特意召见,称襄阳处地至关紧要,荆州北方安定肩负予一身,下官深感责任重大、亦对大司马感激涕零,故悬此图,时时警醒之。
    常歌细细看了孙太守一眼。此前他倒没想过,此等唯唯诺诺胆小怕事之人,居然也有过鸿鹄之志。
    扯远了扯远了。孙太守打哈哈道,将军,兰公子,请坐!勿要客气!
    泽兰站在棋桌旁,询问道:将军,手谈一局?
    坐着干答话也没意思,下个六博棋倒也不错。
    署内侍从搬来六博棋,上茶。常歌在另一侧坐定。
    刚过三个回合,泽兰表明来意:无正阁,愿出三万担粮食,以解襄阳米粮之危。
    常歌瞥了一眼孙太守,幸亏泽兰背着孙太守坐的,不然非要被孙太守脉脉含情的眼神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
    常歌行棋一步,转守为攻,他把玩着手中两三个桂木棋子,随口问道:代价?
    泽兰抿唇一笑:将军聪明人。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代价。
    他扬手,一名书童恭敬呈上一卷锦书,置于案头。这卷锦书浅蓝锦绣,两头装裱,拿一丝弦束成筒状。
    常歌刚要拿起锦书,泽兰却按住了锦书另一端:将军还未说,愿不愿意承下这三万担粮食。
    这自是要看过锦书内容再定。
    常歌欲抽锦书,泽兰竟分毫不让,只说:三万担粮食,数十万襄阳民众的身家性命,将军还需思量么?
    孙太守巴巴看着那卷锦书,好像身家性命都在上面。
    常歌略有不快,他平时最恶他人胁迫,更恶他人拿无辜之人性命胁迫。
    眼下这位兰公子,显然是两处逆鳞都犯了。
    将军。孙太守见常歌迟迟不应,诺诺开口,我襄阳数十万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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