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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13)

    常歌眉尖细微拧起。
    未及他回应,门外哐地一声,那门险些被人撞开,接着听见幼清在门外高声道:你为何这般缠人!昨日扎了将军,今日还敢再来!
    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来救治将军的!
    二人争执吵闹,常歌倒把外面的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准是白苏子来了,要为他行针,幼清则拦着不让他入内。
    他忽然恍悟一件事,祝政昨夜深夜到访,极有可能是为着白苏子行针一事,幼清深夜知会了祝政。
    常歌指间摩挲着那块桂木棋子,只觉粗粝硌人。
    都进来。
    二人推门而入,并排站立,还不住你推我搡,相互看不顺眼。常歌皱眉:看不到在见客人么?
    我告诉他了!他非说什么天时地利的歪理邪说
    禀将军。白苏子直接打断他,昨日也告知过您,血气逆行需合天时调养,何时行针何时顺气,皆有定法,并非我无理胡闹。这也他朝屋内瞟了一眼,没敢说太直白,这也与襄阳有益。
    真是来得巧。
    这位兰公子行事古怪,言语之间又多有胁迫,正让常歌百般不适,白苏子这么一闹,他反而抓着机会推脱:怪我,我粗心糊涂,倒把这事忘了。现下确是行针时刻,我便先行退下了。军粮一事,兰公子与襄阳太守商议
    不必。泽兰活跟没听明白逐客令似的,回道,医者事大,将军在此行针即可。无需在意我。
    见客人发话,白苏子立即美滋滋地在常歌身边坐下,一副得胜表情。
    幼清仍不依不饶:将军勿要太过于信他,先生昨日
    行了。
    他原本没有多信任白苏子,幼清这么一说,常歌忽而攥紧手中棋子:你下去吧。我自有数。
    幼清愣愣站了半天,潦草行了一礼下去了。
    今日行针右臂。还请将军拉起衣袖。
    常歌轻笑:小子,兰公子文人雅士,想来未曾见过血。你可悠着点来,别吓着公子。
    白苏子是个活络人,这话一听,他就明白常歌这是想让他怎么血腥怎么来,最好一针下去,血流如注,好把泽兰吓得屁滚尿流。
    他点头道:喏,小白自会小心行事。
    常歌瞄他一眼。小鬼还挺上道。
    他脱了外袍,大方拉起右侧衣袖,左手未停,棋盘再进一子。
    倒是孙太守一时瞪圆了眼睛,低低惊叹一声。
    怎么。常歌抬眼看他,眸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孙太守,未曾见过战损?
    常歌拉起的右臂,远看原是白皙匀实的,此时细细端详,才发现胳膊肩头俱是细密伤痕,上臂处有一斜向刀痕,居然生生有一指宽。
    沙场之人,此点小伤,不算什么。常歌轻声提醒:兰公子凝神,六博,快要溃不成军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泽兰吟的是《楚辞伤时》,大意哀叹时运不济,忠良被害。
    泽兰和常歌下的是六博棋。
    泽兰不是新人物,前文看的细的话,他其实出来很多次了。不记得也不要紧,现在重新认识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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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无正 不就没军粮么,我带你去抢!
    泽兰只得实言:将军百战百捷,未料到亦会遍体故伤在下在下叹服。
    这有什么好叹服的。
    常歌细微颔首,眸中神采失了大半:留伤之人实乃幸运之人。你想想,至少,留伤之人,还有命。
    泽兰沉默片刻,方才拱手:是在下唐突了。
    他本以为自己江湖行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而且事先也从对话里听出来了常歌打算吓唬他的意思,心中预先做好了准备,没想到白苏子几针下来,他仍被吓得冷汗涔涔。
    孙太守被吓得更甚,还没下第一针,他就惊诧怪叫起来。
    行针的白苏子,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说破天也是个总角稚童,没半点医官的样子。
    这位小医官展开一整套银针,居然略过了细细的长针,转而拿出了一寸六分长的锋针这针形粗,末端有一三角锥形放血口,从针尖形状来看,一针下去,一准留个血窟窿。
    孙太守被这针尖吓得是胆战心惊,小声问:这位小医官,是不是行错了针?下官此前也试过灵枢之道,医官所用刺针多数细如丝毫,嵌入发肤宛如蚊虫叮咬,不露血痕,此针此针是不是太大了点?
    白苏子在常歌臂部上方找准穴点,针尖逡巡一圈,下准之后方才应道:太守有所不知。你所说的乃长针、大针半刺之法,始于岐黄,盛于中原。但针刺之法多变,单基础刺法就有十二种之多,以应对不同病变治疗。现在我所行之道为豹文刺,绕脉点一周,以泄经脉邪气,此法,中原虽不多见,然滇南医术多有用之。
    泽兰看得冷汗直冒,孙太守更是心惊肉跳,倒是常歌谈笑风生,好像扎的不疼不痒,猫挠一样,还有余力在棋局上点拨泽兰一两招。
    常歌上臂生得是肌骨匀停,手指却生得舒展,指尖圆润敦厚,有如栀子瓣。
    此时他右臂松弛搭在凭几之上,臂上已被白苏子刺出三四个血孔,血水攀着他臂膀上的肌肉和缓流下。奇怪的是,此伤口明明刚刚刺破,血却是暗红的。
    暗血粘稠,淌过常歌修长的指尖,又凝成血珠,尽数落在白苏子放的一个小缶里。
    眼见常歌臂上越扎越多,出血越盛,不出半柱香的功夫,整个半身竟像是从血海中淌过一次。
    孙太守拿着个布巾,不停擦着额角,待常歌用血淋淋的手扯下右袖,露出右肩碗口大的巨箭伤痕时,竟两眼一翻,吓昏了过去。
    常歌笑道:孙太守这是晕针还是晕血?
    他佯做可惜:兰公子,你来得真是不巧,你也瞧见了,我是个不中用的病篓子,而唯一能谈事的人,眼下已昏过去了。这棋局也恰巧到头了,我看公子不如回府,择日再来罢。
    泽兰端坐片刻,装作未听明白逐客之意,安静道:昭武君运兵如神,出奇无穷,平六雄、定天下,然性烈,不能辅周建德,文王鸩之。
    常歌手里的棋子轻巧转了一圈。
    他思虑片刻,忽然冷着脸,开始拔肩上的银针。
    银针进出皆有讲究,哪里是能够胡乱拔下的,只见他拔到哪儿,哪儿就鲜血直冒,白苏子被他惊得不知如何是好,高声道:将军不可乱拔,逆了气血,毒发更甚!
    内室,忽然传来一声古怪巨响,听着动静着实不小。
    孙太守真雅兴,书斋内室还有猫。
    常歌随口掩盖了一句,把沾满血的针丢在白苏子带来的软包上,轻轻抬了抬手指:行了,小白,下去吧。兰公子有胆有谋,这点血吓不着他。顺便,让屋子里的人都下去。
    可
    常歌皱眉,看了他一眼。认真起来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锐利得如刀尖一般,有种天然的震慑力。
    白苏子低了头,默默收了所有行针用具,连孙太守也被一群人七手八脚抬了下去。
    室内,明面上只剩下二人。
    待院中确无一点响动,常歌这才轻笑道:都说史官的嘴巴毒得很,上了年纪的史官更毒,我今天算是体会到了。寥寥几笔,字字诛心性烈,鸩之。
    他细微地笑了一声,那笑冷而轻,片刻化进室内寒凉的风里。
    昭武君运兵如神,出奇无穷,平六雄、定天下,然性烈,不能辅周建德,文王鸩之。
    大周昭武将军常歌,澎湃一生,落于青史之上,不过寥寥三十字。
    泽兰念的这一段,正是《周史昭武君列传第三》,昭武君的位置,按照功劳序列,仅次于定安公常川、洛侯朱九变之后。
    昭武君,便是常歌封号。
    泽兰当即站起,抚开下摆,行大礼:在下三生有幸,见过昭武君。
    常歌轻叹:兰公子何须如此。大周都没了,我也早不是什么昭武将军。说句话拜三拜的,咱们今天到天黑,这话都说不完。随意些罢。
    泽兰这才起身。
    既然话已经挑明说了,兰公子此行究竟何意?
    佞谗在侧,忠良被祸,世间大道不存,是谓无正。
    泽兰拿起一侧锦书,姿势虔诚而敬重,双手举过头顶,恭敬交予常歌。
    常歌接过锦书,只听泽兰轻缓念道:吾辈愿为良药,治尘寰百疾,时政弊病。
    听闻此言,常歌神色略有一动吾辈愿为良药,所以他无名无姓,只称自己为泽兰么?[1]
    方才臂上万般针刺,他都谈笑自如,但这锦书刚展开一个边沿,常歌心中蓦然一紧,竟立即合上,不愿看了。
    无正阁所起,皆因将军。
    泽兰自左手卸下一枚白玉扳指,置于矮小茶桌之上,扳指精致,镂刻无数古怪经文,放下时,戒身润白,柔泽如脂。
    此乃无正阁不惑戒,见此物如见我面,无正阁所有医馆、密探、学堂、商铺、当行等,皆可听从将军号令不说三万担粮食,倾其全力,撼动当今天家,也非难事。
    常歌沉默半晌。
    泽兰只以为此举过于突然,让常歌一时难以接受,忙补充道:将军不必多有负担,方才我所言有误。见此不惑戒,仅能号令半个无正阁,还有一物在我阁另一位掌事公子,白公子处并非将整个无正阁拱手相送。
    常歌苦笑。
    送一半和全部送,这有区别么。
    泽兰明面上的意思他大致明白了,想让他领无正阁,但他为何如此慷慨,常歌实在捉摸不透。
    将军若要颠覆朝廷,兵、士、钱、粮,样样关紧,还请将军三思。泽兰将卸下的白玉扳指朝他推了推。
    常歌拿起了那枚扳指,扳指温润,镂刻精细,确非世间凡品。
    他把玩一圈,抬眸道:兰公子,你这是要我反。
    或,匡扶正道。泽兰换了个措辞,无正阁,多为景仰将军品德之人。所谓佞谗当道,世间无正,惟将军高义,光耀千古。将军振臂一呼,身被仁德泽世之大道,又有平定八方之余威,天下谁敢不从?
    常歌冷笑道:如此,你我便更是不同道了。
    他回想起那副锦书上的画面,他惟恐避之不及的经历,居然有人绘制成图,还称之为高义。
    更可笑的是,他生性自由无束,权谋之事更避之不及,眼下居然想有人扶他上位也不怕这天下给他砸手里。
    常歌低声道:兵者,凶也。圣人所以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阻、救危殆,实乃不得已而用之,此等有损国祚祸及平民之事,实无需顶礼膜拜,歌之咏之。[2]
    泽兰不语。
    常歌声音飘得很轻:我一红尘俗人,一凶恶利器,不是什么天命之人,更不需要什么香火续命。兰公子美意,常歌心领,但无正阁受之有愧。此物贵重,还请兰公子好好保管。
    常歌将那枚玉扳指原样放回。
    泽兰面色似有不快,但依旧维持面上礼节问道:襄阳百姓围困许久,断粮至今易子而食,沟壑暗巷之间皆为人骨,青宵白日妇孺不敢露面,惟恐被他人掳去分食将军定要婉拒美意,眼看此炼狱延续?
    常歌看他许久。
    吾辈愿为良药,治尘寰百疾,时政弊病。
    常歌引用泽兰刚才介绍无正阁时说的话:试问兰公子,若无正阁真如你所言,心怀天下万民,愿以己身泽被世人,这三万担粮食分不分给襄阳民众与我态度如何,接不接这无正阁,有关么?
    泽兰无言以对。
    既然兰公子非要把话说开来
    常歌随手转着盏茶杯,冷冷笑道:时值深冬,此时多为储粮。说来不巧,今年益州时令不好,汉嘉郡水涝又逢汶山郡国难,益州赈灾用粮之时,断无余粮。再说吴国,吴国此时与豫州酣战,两相军粮吃紧。交州,那更是不挣个数倍不会给粮的地方,何况岭南之地实在偏远,这三万担粮食想来并非从交州翻山越岭而来。楚国嘛不用说了,多处被占,即使有粮也过不来兰公子的粮食,多半是北边来的吧。
    三万担粮食,怕是寻常民用小道都走不了,必走官道
    泽兰面上平静,双手却在桌下渐渐攥紧。
    泽兰,你好大的胆子!
    常歌蓦然将茶杯一笃,茶水四溅。
    你走着大魏的官道,运着大魏的官粮,却将其送至楚国,转而用来对抗大魏,这算不算无正!你张口尘寰百疾,闭口襄阳百姓,却以军民救命之口粮要挟他人,这算不算无正!你口口声声仰我高义,匡扶正道,却妄图借我之名,将这天下搅个天翻地覆,这算不算无正!无正阁无正阁!
    常歌冷笑道:这名字,起的真是绝妙。
    泽兰看着依旧镇定,只是面色忽然一沉:将军早就知道。
    常歌冷冷道:这屋子里,也只有见粮眼开的孙太守信你。
    泽兰不语,室内氛围紧绷。
    常歌随意拂手:你走吧。道不同不相为谋。粮食,留不留、留多少,但凭公子本心。
    将军与我不同道,与祝政却同道么?
    放肆!常歌怒道,你敢直呼其名!
    泽兰后退几步,冷笑道:三年前,将军百战为君死,鸩酒一杯断人肠这便是将军的道同。
    兰公子,未免管得太宽了些。常歌支着额角,连眼皮也懒得抬,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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