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多年不见的张家少主人张温。
有劳少主。他深一阖眼,复也一笑,何事冒雨来寻?
张温嘴唇微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又静了回去,半响才温声道:公纪有信来,请我交托给先生。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
陆绩为陆氏嫡脉,与同辈的张温神交并不稀罕,但专程绕过了陆议递信,显然他从星空中窥探到了一些不能旁说的秘密。
李隐舟接过这卷平平无奇的信,郑重放进了袖中。
张温目的已达,顺路送他回城,两人步行至城门时,迎面撞上个冒冒失失的青年。
李隐舟稳住脚步,在对方拼命鞠躬道歉的间隙认了出来:董中?
诶?董中一抬脑袋,面露喜色,原来先生在这儿!
这话刚滚出喉头,他便意识到不该笑的,万分歉疚地垂下了头,半晌挤出一句:先生节哀。
他们虽师从孙尚香,和张机毕竟是打过两天交道的,自不能感同身受李隐舟的心情。但这样一位巨匠逝世他亦有些说不出的遗憾,华佗与张机二位济世的高人相继离开,谁又能继承他们的衣钵?
见他怀着心事而来,张温道:既然你们有话要说,我不便打扰。
李隐舟与之颔首,客气地目送他离开。
张温转身的脚步便带起一从微寒的风,将满地的积水踏出轻轻一声碎响。在这切嘈的一瞬,他低沉的声音有些轻得模糊。
雨有回时,人有归期,先生勿因悲切伤身。
哗
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在地面重重一打滑,将街旁的杂物冲撞得砰然作响,李隐舟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董中已经一把伸手重重将他拉到一边。
呲一声,马蹄溅起的水还是淋了青年满身。
李隐舟被他罩在身后,勉强保了个干净。
什么人呐这是!董中忍不住梗着脖子骂咧一句。
李隐舟将他身子掠开,正想追问张温两句,却见那薄而直的背影没于飘摇的雨雾中,转瞬便远得不见了影踪。
董中未察觉出异样,只匆匆将李先生往回拉去避雨。等到四下再无旁人,才终敢说出那个冒昧的心愿。
我我想再借张先生的《伤寒杂病论》与《金匮要略》,不知先生能否借来誊抄,我保证不假人手,绝不外传!
李隐舟拧了拧湿透的衣袖,淡道:师傅与我修撰医经为的就是广益四方,只可惜天下从士农者多,肯行医者少,怕为心术不正之人用在歪门邪道上才没有广而发行。如今既然你要,拿去便是。
董中没想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李隐舟阔步进了门,找出他要的书册,心情沉杂地握在手中。
沉甸甸的竹简在掌心之中,从七岁到三十四岁,他和张机聚少离多,唯有笔下学问交在竹简上,一笔一划皆历历可数,刻下的都是这些年的风雨点滴。
而今,他交托给青年之手,借他传于后世。
董中低头,见昏黄烛火在他眼下掠出细细的影,那双一贯冷静从容的眼,似在怀念什么,轻搭着往下看,看了许久。
在他不知所措的片刻,李隐舟慢慢起身,替他整理好书册。
这几年你也去了不少地方吧?他问,此前听阿香提过,你都已经娶妻了?
董中望着他弯下的背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是个候官人家的女子,虽是异乡人,可和我却很合得来。这次特来奔丧,她也是支持的。
候官。
李隐舟的视线透过垂下的青衫淡看他一眼,手中动作顿了一顿。
董中全没意识到他片刻的讶异,说起媳妇还有些滔滔不绝:她如今也有了身孕,我已和她议好了,以后也教他从医。有了张机先生的著作启蒙,他一定比我会厉害许多的!
两人收拾一响,董中知他心情低落,有意陪他多说几句热闹话,见已经半夜,也不再叨扰,兴致勃勃抱了书去抄录。
送走了董中,李隐舟方从袖中取出陆绩的来信,在豆大的灯火中慢慢展开。
三日后,他送董中踏上回家的路。
迎着薄寒的晨风目送董中远去,李隐舟终是将心头一点的疑惑问了出来:你的孩子,想取什么名?
董中不由地弯起了唇,年少时的冲动与生气都沉淀为眼中一抹温柔的神采。
董奉。他慢慢地、有些羞怯地道,不及先生取名之高,我也是昨夜刚拟的,不知好不好。
敬承为奉。
董中只是简单地愿自己的血脉能继续走在这条人迹寥寥、艰难苦辛的小路上,将那些曾经前人的心血传延下去。
而他也的确做到了,作为建安最后一位出场的神医,董奉将华佗和张机的妙手与仁心传扬至下一个时代,至没有战火的那一天。
微风挟着细雨吹散满江薄雾,微澜的江波上照出一长一少比肩而立的身影。李隐舟恍然地想,原来在堂前念书的学子,而今也有了自己的后人。
不由想起顾邵院中诵读的少年,想起在陆议臂弯中安然酣睡的小脸,万般回忆涌上心头,在这一刻终觉释然。
他望着那无边的江河,轻道:是个很好的名字。
回城的路上,从碑林擦身而过,他忍不住顿足,隔着绵绵的雨雾,深深地、静静地看他最后一眼。
他终于明白了张机的从容人这一世,不过是在一次次的相逢与送别中走过同一程路,而师傅已经陪他走完了这段本该踽踽独行的人生。
现在轮到他,将手递给后来的人。
送走董中,李隐舟亦马不停蹄收拾行囊,准备动身。
陆绩的来信他并未声扬,但其中提及了三条极重要的预言,其中第一条,便是两年之后,也就是建安二十四年,汉水流域将有一场暴涨的洪灾。
届时,蜀军将会如昔日的吴郡一样匮乏粮食,所以其将领必会采取行动。
其后的第二条、第三条却令他心头蓦地一重。
你欲北行?辞别时,孙尚香颇不解地问,出事了么?
李隐舟将包袱一收,沉道:是,鲁肃将军曾有一席话托我带给主公,如今恐怕正是时候了。 ,,
第125章 第 125 章
陆绩所推演的第二条预言, 则是这一年春将在中原爆发的一场大疫。
他的三条预言并非是按照年份排布,而是以严重程度第次推进,能排在著名的水淹七军之后, 足见这场天降横祸肆虐之盛。
经陆绩这样一点醒,李隐舟方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这段赫然于历史的弥天大疫, 接着便模糊地回忆出曹植那篇著名的《说疫气》。
家家有僵尸之痛, 室室有号泣之哀。
不仅贫苦百姓尸横遍野, 就连名扬千古的建安七子中仅剩的五人也一齐丧生于这一年。在自然摧枯拉朽的力量面前,人类的兴衰生灭便如草芥般微薄而飘摇,顺可扶摇直上,而逆风时也可瞬间被碾为齑粉。
在生命的砝码中, 权势、财富乃至于满腹才华、满腔热血都不过是轻易可拂去的一铢添头, 仅值一声叹息。
李隐舟在这三日内读尽医经钻研防疫、治疫的方剂,为防走漏风声未露丝毫异样,直到登船而去的这一刻才深凝住眉头。
沿江北上,两岸苍翠寒山铺如满江浓洒的墨, 将春的生气尽锁在泛寒的江波之下。兜头而来的冷风中隐约布散着一种肃杀的气息, 凄切风声中偶闻寒鸦一动,便见一双低垂的羽翅掠过惊涛, 那白浪中漆黑的一点翻飞片刻, 似乎顷刻就要被无边江河吞入沉沉黑渊之中。
船夫摇着橹,沐着江风江雾眯起了眼:今年可真冷啊。
李隐舟拉低了草帽的沿, 唇边轻呵出一团冷凝的白气:是啊。
太冷了。
冷得有些反常。
从春分以后, 至秋分节前, 天有暴寒者,皆为时行寒疫也。
张机的话犹在耳畔。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他逝世的数日之后, 这场颠倒了时令的大寒便无声无息地席卷中原大地,将山川冰封,令草木萎谢,也让一种没有名字的病悄然蔓延在人口最密集的军事前线。
这场灾疫,后人笼统地称之为寒疫,也即《伤寒杂病论》之伤寒。
而李隐舟此行的目的地不是别处,正是吴靠近中部、长江北岸的军事要地濡须。
也是曹操开春时举兵来犯之地。
两年前,趁着汉中大战,孙权偷袭合肥。这一战虽然在张辽手中吃了个毕生耻辱的败仗,却也暴露了自己宏图天下的野心与匪胆。
于曹操,昔年赤壁一役未能如期吞并江东,而今再想一蹴而就显然已非易事。因此对于江东来说,战事并未至于生死攸关的急迫,倒是北魏此举颇有些急功近利的意味。
可唯有李隐舟心知曹操的急切为何。
疾病与药物同时侵吞着他顽强不死的生命,这位毁誉参半的汉贼、奸相、枭雄也终于到了他的垂末之时。而他要在生命最后的一段历程中继续完成统一天下的梦想,将征途重新铺上惦念许久的长江北岸。
尽管此生已不可能再渡江而南。
可他还有曹丕、有曹植。
后人的路自有后人走,后来的主上自有他们的磨砺要受。
如今该当令他,最后挥霍一回意气。
行舟一日千里,濡须很快展露在眼前。
而今随孙权驻守于濡须的吴将是蒋钦、吕蒙二人。蒋钦追随三代主公,军功威望自不须提。而年近四十的吕蒙,尤在经历合肥血战后,亦为近些年孙权所最信赖的一员大将。
鲁肃虽仍持都督的名位与权力,但已肉眼可见地渐渐游离在了前线之外。或许是因为他身体已经至强弩之末大不如前,也或许是因他决策大局的水准本就强过调兵遣将的能力,但更符合世人猜测的还是因为其略显仁弱的态度和心怀大业的孙权不合,才使二人走上了殊途。
实际上,但凡是深了解过鲁肃此人都知其仗义疏财、与人为善的态度下坚不可摧甚至于顽固不化的心迹,若真的如传言那么随和软弱,又岂会固执地扭着孙权的倔脾气,非要将三分天下之策贯彻始终?
这些年孙权对鲁肃的态度与其说是敬服,倒更不如说是忍让与信任。但如何相信他的判断,也终归拗不过自己的心结。
合肥之战惨烈至极,唯一的好处便是及时地将意气风发的孙权一巴掌打得耻辱,掼得清醒,让他重新沉静下来,去听那些不同的声音,分辨正确的方向。
可鲁肃呢,他还有多少心力和时间可以熬给江东?
李隐舟并不准确地知道,可他晓得水淹七军便是吕蒙白衣渡江的起时,两年后已经是这位强硬做派的将军接过星火。
怀着沉杂的遐思踏上濡须口的长江北岸,便觉如踩在一块冰渍上,冷得有些凝固,冷气仿佛凝成碎渣,一点点粘在脚腕上。
岸上已有一人抱枪半笑不笑地打量着他。
李隐舟一抬头,那双换过的眼眸便弯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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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医在三国(穿越)——向晚鲤鱼疯(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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