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孙茹的意思,她并不如其他将士的亲眷一般迁往建业,而是留在吴郡教习当地农妇纺织。
这样任性的举动,陆议也毫不皱眉地答应了。
或许他的确不是孙茹属意的良人,但无疑是世上最包容她、疼爱她的人之一。孙茹亦明白他的宽容,将最后一点孩子气挥霍之后,便沉下心做一个受人敬爱的陆夫人。
这日,李隐舟将顾邵所托的剑赠予孙茹。
她好歹是将门出身,一眼便看出此剑不同寻常,望着剑尖寒芒半响不语。
来贺新婚的礼物收了一屋子,不是大喜就是大俗,哪有人敢送这样的东西贺喜?
李隐舟知道她不解其意,弯唇笑了笑:这是你的父亲昔年所赠,为的是守护重要之人,若今时今日将军尚在,也会一样持剑护你。
孙茹接过剑柄。
沉坠的长剑几乎将手腕压下去,她拿双手才握稳了剑,垂下眼眸感受掌中的力量。
剑锋依旧寒冽。
剑光一转,映在她光洁的额上,将那眉头最后一丝淡淡的阴霾照亮。
使命达成,李隐舟师徒却暂留在了吴郡。
一面是因为张机身体老来虚弱,难得回到久居数年的吴郡,他也乐意让师傅在这水墨之乡多留些时日颐养天年。
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孙茹怀孕了。
或许是因为继承了母亲娇小的体格,随着月份渐长,她在孕事上也过得尤其艰难。孙尚香亲自替她量过尺寸,无奈地确定她属最难生产的一类小骨盆,唯一的办法就是如昔年一般剖宫产子。
其实你不要这孩子也罢。她第一个念头便是劝孙茹,将来养好了身子再生也不是不成,伯言会理解你的。
孙茹将手搭在微隆起的小腹上,忽抬眸看向李隐舟:听说,母亲也是剖腹才产下我的。
窗外,落雨潇潇,风吟细细,连天光都是一脉熟悉的暗沉。
李隐舟念起那个坚韧倔强的女子,落在书卷上的手指不由停了下来:是。
孙茹微蹙了眉:很痛吗?
李隐舟沉顿片刻:很痛,非常痛。
孙尚香往两人中间一站,垂首摸了摸她的额头:那不一样,那时你都已经九个月大了,嫂嫂无论如何不能将你舍弃。你如今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日子,不必走她的老路。
孙茹在她的安抚下仰起头,用一种极静的眼神看向她:那时候,母亲也才十五岁吧?
孙尚香点一点头。
孙茹于是道:那么,我也可以。
她这样坚持,两人都有些意外。
李隐舟转眸看向那道清瘦的身影,看她眼底那份熟悉的坚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只会受人庇护的孩子,也有着想要守护的东西。
孙尚香还想再劝,却听背后轻轻一道步风带过,李隐舟俯身看着孙茹,只温声道:好。
好什么好?孙尚香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她任性,你也跟着任性么?伯言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何必
那也不是伯言一个人的孩子。李隐舟干脆利落打断她的话,凝重的神色化为一笑,何况,我们有这个。
华佗遗方《针灸经》。
孙尚香眨一眨眼,竟没料到他现在手艺精进到这个地步,更没料到这关头他还有心头逗小孩,不由好气:既然你都做好了打算,还吓唬她干嘛?
李隐舟却收起了笑意:不是吓唬她,即便用了里头的麻肌散也照样会很痛,只是比之以往要轻松一些,也比寻常分娩更甚一些。若可以,我亦希望她不受丝毫苦难。
可她已做出了选择。
他也唯有尽力护她走完这程相似的路。
年关以后的第一场春雷中,孙茹开始有了分娩的迹象。
李隐舟早早地备好了麻肌散、蚕丝线及一应精心消毒后的手术器械,再三得到孙茹的肯定答复后,才稳住手腕,在那高高隆起的紧绷皮肤上划下了第一刀。
啊!!
随着血痕染上银亮的刀锋,痛苦像山洪般席卷而来,孙茹半麻的躯体猛烈一挺,急遽的颤抖犹如一根将断的弦。
李隐舟深看她一眼,抬眼对孙尚香果断地道:按紧。
他不可不忍,两条性命在他的分寸之间,一厘也容不得偏。
轰!
惊雷一炸。
急电划破倾盆的大雨,在这刹那间将昏沉的屋子照得雪亮,孙尚香焦急地垂目,见那纤细的眉头拧出一串又一串的虚汗,顺着煞白的脸划过眼角。
腹上刀尖却是接着稳稳落下。
孙茹用力将一嘴洇血的白布咬紧,将痛呼生生咬断在齿关。
孙尚香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痛苦而倔强的面容,恍惚中,嫂嫂那张浸满了血的脸与眼前挣扎的表情重叠起来。
专心。一道近乎冷漠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深深一眨眼,将犹豫泯下心头。
哗
雨又落了一重。
无尽的煎熬中,一声婴孩的啼哭忽响亮地划破了晦暗的雨夜,将那沉沉的暮色点上一重新生的喧嚣。
你看。孙尚香极小心地将新生的孩子抱在孙茹身边,把那张涨红的小脸挨在她湿透的颊侧,几乎哭着,你的孩子。
孙茹偏头疲倦地看了他一眼,嘴唇颤了颤,声音像一道不可捉的烟,散在淅沥雨声之中。
李隐舟俯身去听。
那虚弱的声音慢慢清晰起来:先生母亲当日,一定比我痛十倍,百倍吧?
十五岁的母亲熬过刀割生下了她,熬过了非议养她长大,从未将这些锥心刺骨的痛诉说过哪怕一句。
而在她短暂苍白的生命中,她竟连一声谢都未曾道过。
那时候,她可真是个很不好、很不乖的孩子啊。
虚浮的视野中,一只手盖在她模糊的泪眼上。
你是个坚强的孩子。她听见那道同样历经劫难般地疲倦声音低低落在耳畔,带着无限地怀念与静思,因为你努力地活到了九个月,才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睫上挂不住的水珠顺着眼角滚下,将那只布着血与汗的手濡湿得更热。
我知道
微松的指缝中,青锋长剑肃然端立在视野的另一头,如一道挺拔的身影,无声地守在她的身旁。
她曾得到过这人世间最珍贵的父母之爱,随着年月渐远,不曾有丝毫磨灭。
半个月后,迟到的父亲才从前线赶回吴郡。
面对软绵绵的孩子,那双从容淡静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手脚不安的无措。
孙尚香戳戳孩子温软的面颊,半开玩笑地道:给他取个名字吧,阿茹说李先生起名也起累了,这回还是让你来吧。
名字是父母对孩子一生最初也是最久的馈赠,她曾误解过的,不愿让她的孩子再一样地错。
陆议默然片刻,轻轻地道:那便叫陆延,延续的延。
陆延?
李隐舟只大概记得,他将来还会有一个孩子,那少年会继承父辈的意志与都督的职位,成为吴末期最后一抹明亮的光。
他叫陆抗。
抗与康同音。
陆延,陆抗。
延续陆康。
李隐舟垂眼看着这张在人世中第一次熟睡的稚嫩面容,不由伸出了手,轻轻搭在那双有些英气、也有些熟悉的眉眼上。
指下温热的、脆弱的肌肤涌动着新生的力量。
他是陆康的曾孙,也是孙策的外孙。
那些曾燃烧的意志顺着绵延的血脉交汇在新的生命中,轮回不息,生生不灭。
待孙茹母子与陆议团聚的时候,李隐舟去后院看望养病的张机。
一进小院,便听啾啾一声胜过一声轻快的燕啼,抬头一看,横梁上一窝草草搭好的燕窝里头争前恐后探出嫩红的喙,用尽了力气发出最响亮的声音。
你们啊李隐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心师傅听了不耐烦,要赶你们走。
小鸟自不理这自作多情的两脚生物,依然扑着光秃秃的翅膀往外面的世界探着。
李隐舟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张机正一手撑了额头坐在案上,另一手还搭在他新修的《金匮要略》上,不知读到了什么,一动不动地蹙眉看着。
师傅。李隐舟快步走过去,笑道,阿茹生了个儿子,伯言给他取了名字叫陆延,你要去看一眼么?
张机恍若未闻。
燕啼声声入耳。
屋里一时寂静得有些空阔。
师傅?他慢慢地走过去,只有两三丈的距离,却觉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直到最后一步走尽,李隐舟终于看清。
张机唇角含笑,已安然地闭上双眼。
他蹲下身静静注视着那张熟悉的脸,片刻,伸手轻轻地将他额上的皱纹抚平。 ,,
第124章 第 124 章
张机走时, 除了一本《金匮要略》在旁,没有留下什么别的手迹。其家乡从未听他自己提及过,李隐舟只模糊地记得后人之说, 他为从医早就和家中一刀两断,想来也唯独剩下自己一个亲人。
按其一贯随性自在的脾气, 他将张机葬在吴郡城外。
斜阳如炬, 江花胜火。
那些林立的墓碑早已被风吹雨打侵蚀了文字, 唯有萋萋芳草年复一年静然丛生。来到这里的近三十年,他慢慢地认识了许多只存于史册的那些人物,而现在,却要一个一个将他们送别。
李隐舟在墓前安静地站了一会。
棺木就掩在一层黄土之下, 离他也不过一丈的距离, 但他心头终归是清楚的,这一别将是千百万年、生生世世。
暮霭如烟,雨也轻落。
细密的水珠串联成线,飘然从天顶垂落, 落在冰凉的面颊上, 溅起沙沙的水雾,将视野模糊为一片浓重的墨色。
他仰头看了看。
忽然很羡慕这雨
不管河海之远, 还是天地之隔, 走过千里万里、度过沧桑百年,那远走的浮云总有回来的时候。
沙沙, 雨越发大了。
天青色的暮霭中, 一柄薄伞不知何时斜靠上他的背脊。那如柱的水流便顺着凸出的伞骨在眼前淌下, 在模糊的视野中划出数道分明的线条。
李隐舟出神地望着天,过了许久才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青年长眉淡展, 修狭的一双眼被冷雨沾湿,只持伞立在他身后,对他牵唇微笑了笑。
恋耽美
行医在三国(穿越)——向晚鲤鱼疯(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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