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他轻声应允着偎进我怀里,便慢慢阖上了双眼,等我回来,开春我们便一起种花。
归于乡间做一草莽百姓,悠哉的日子便也流逝得很快。因着崇贤弟还有几年的任期,有他坐镇的辖地外出办事都较别处更方便些,我便也没有即刻动身去更远的地方云游,就这么闲闲地在渝州城住着,转眼便是大半年。
渝州的冬日没有京城那般白霜铺地的繁荣雪景,倒是方便了我们的出行;崇少仍是隔三差五地往那松溪小村跑,他那些给徐静枫准备的衣物也终是派上了用场。
原本我还担心萧浓情不适应这巴蜀之地湿暖的气候,因去年的那顿板子落下什么病根,哪知他气色始终不错,倒是我临近开春的时候感冒了一场,怕将病气过给他,便与他分房睡了一段时日。
萧浓情依然一月之中会外出个三五日,而这三五日通常都是我与崇贤弟喝酒小聚的日子,毕竟即便我与崇少自小亲密无间,如今都是有家室的人,加之临近年关衙门事务也多,平日里的小聚便显得弥足珍贵起来。
萧浓情从夔州带回来的针线颇教崇少受宠若惊了一番,我也没告诉贤弟这是我要他买的,无形之下便又缓和了几分两人间的气氛;而我那傻贤弟为了回礼,还给萧浓情又绣了个与他情郎一模一样的荷包,萧浓情困惑之余,也还是领了这份情。
至于徐静枫则依旧神出鬼没,从不光明正大地在我和萧浓情面前现身,听崇少说他忙于做些舶来品的生意,想来应是比眼下堪堪能自给自足的我还要滋润得多。
不知道其他三人心中如何想,反正我对眼下的日子很是满意。
******
天气转暖,算算日子也快到了播种的时候,我便也少了些外出跑商的功夫,整日窝在家中研究那些封存的花种,想要栽培出什么巴蜀没有的新品种来。
每当我专心致志地翻看着各种书籍琢磨时,萧浓情便也沏一壶茶,捧一卷公文在我身边坐下来,竟也看不出丝毫无聊之色;困倦了便一起歇在榻上小憩,肚饿便携手上街逛逛夜市。
所谓安然的小日子,便是如此。
然而终于到了播种的时节,我将谷仓内白蜡封好的花种一一筛出来,打算隔日便与他一同下地耕种时,萧浓情迟迟未曾归家,到了府衙一看,才发现他居然在弯身拾掇着自己的贴身衣物。
见他把官服细细地叠好,我便明白过来,撇了撇嘴道:明日又要出差?
萧浓情顿了一下,还未来得及答复,我便又道:那你今次可得早些回来,我连种子都筛好了,原本还打算明日便播下去;若是太晚回来,花期就过了。
说着便也蹲下身来,替他将常穿的那几件颜色素些的衣裳理了理。
萧浓情离京时并未带太多随身衣物,较为风骚的几件的都在我的强烈抗议下压了箱底,又去添了几件衣料朴实些的作穿着;此时我看着他这几件平平无奇的素衣,竟莫名怀念起他京城故居的衣柜来。
莫说别的,徐静枫那厮着个牙白月灰的颜色或许更合衬些,我以前也着实嫌花枝招展的萧浓情太过骚包,可现下看来,果真还是以往的牡丹扮相瞧着更顺眼些。
正惆怅地想着,萧浓情忽然摇摇头,道:不必带这么多。皇上交予我的差事皆已办妥,此行是为回京交差,然后去哈密为爹娘扫扫墓;这一趟可能会去得久些,应是赶不及这一季的花期了。
我一愣,随即不满道:扫墓这么大的事,你先前竟也不知会我一声?
见他轻描淡写,好似不觉得自个儿这一趟有什么特别,我便皱了皱鼻子,也未曾再说什么。
罢了罢了,不过是少一个种花的帮手,年后衙门事务不多,崇贤弟闲时应是也能来逛逛;再不济还有徐静枫那厮,暗地里在崇少府上白吃白喝了这么久,也总该来给我这个妻兄搭把手。
只是心里总归是空落落的,有一点郁闷。
叹了口气将那些理好的衣物又从行囊中取出来,我的手忽然被萧浓情一把拉过;回过神来的时候,嘴唇也被堵了起来。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今夜的萧浓情似乎格外热情。
夜半我醒来,见他正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着我,散在肩后的长发幽然如同鬼魅;而那眼神似乎也复杂异常,若我没看错的话,居然有些难以言状的哀伤。
于是我背过身去避开他的目光,半晌见他仍是静坐着一言不发,便道:萧浓情。
他应了一声,凉滑的掌心在我脊背上轻轻缓缓地抚摸着,动作一如既往地温柔。
我沉默了良久,没来由地憋出一句:如若你日后有个什么万一,我当真会乐得解脱,娶妻娶上足足十房,从此夜夜笙歌花天酒地,全然将你忘得精光。
抚在我脊背上的手似乎僵了一下,半晌收回去,自耳边落下一声低低的笑来。
然后他一言未发,困意再度袭上头来时,一个轻柔的吻便印在了我的额头。
这一觉似乎睡得格外冗长,待我终于懒散地从床上起身,打着哈欠去洗漱时,看天色居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我一边洗脸,一边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跑去厨房将剩下的半锅甜粥细细检查了一番,便发现某只天杀的胡疆野鸡居然给本大侠的晚饭里下了安神散,难怪我昨晚梦得那么香甜。
现下人已经背起细软跑了,在他回来之前我也找不到人算账,便只能暂且在心中记了一笔,用过早饭便去谷仓继续筛种子。
萧浓情不在,我忽然也没了种花那等附庸风雅的心思,想想觉得还是种苞谷好些,与向日葵套种在一起,远远地望过去也相当好看。
去推了耧车出来,我正眯着眼睛蹲在田边晒太阳,眼前忽然一道灰影掠过,某只蠢鸟就这么扑愣愣地落在我肩头,与我大眼对小眼地瞪视起来。
我给它喂了些谷米,这才想起萧浓情回京交差,侍从官和家仆都跟着走了一大堆,却把这皇上最宝贝的鸟儿忘在了渝州;也或许是这个缘故,蠢鸟啄谷子啄得颇有几分心不在焉,末了又抬头朝我吱嘎鸣了两声,看起来竟有几分急躁。
以前萧浓情不在时,没人会在无聊之际随手拔它的毛,它还乐得更自在些,眼下难得被我多饲养几日,看起来却居然有几分不情愿。
我也懒得搭理它,站起身来踩踩脚下的黄土,想着再过几日播种不迟,便又将家宅的大门锁好,一路溜达去了铁匠铺。
这般在家中闲了两日,我便抱着棋盘去衙门找崇贤弟下棋。
哪知到了衙门四处找寻一圈,崇少不在,审案阁内的太师椅上闲闲地坐着一人,见来者是我,便悠然地放下手中茶盏,矜持地朝我颔了颔首。
小侯爷,早。
我一看便明白过来,知道崇少这会儿八成还没能起身,嘴角不动声色地撇了撇。
半年来头一遭在青天白日下与这厮打照面,却是不知贤弟是如何想的,竟允许他这等敏感之人随意出入府衙私密的重地。
徐静枫不是外人,我自然也不是,相当从容地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随手拈了块盘子里的茶点便吃起来。
吃了两块一抬头,见徐静枫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擦擦嘴,奇怪道:光天化日之下在这衙门里现身,你就不怕被什么有心之人看到,径直上报京城么?
我知晓徐静枫之前确乎是有无法抛头露面的顾虑,因而才没有怨他教贤弟整日奔跑;只是眼下看他气定神闲,又实在不像是对自己和贤弟有什么担忧的样子。
徐静枫了然地挑起眉,又温吞地喝一口茶,这才慢慢道:既然碍事的人不在了,我又如何不能在这衙门现身?
果然。
我被茶点呛了一下,忙倒了点水来润润嗓子,这才瞥着他道:萧浓情今次是会去得久些,可若他回来,莫非你还要像先前那般东躲西藏不成?
那倒不必。徐静枫笑了笑,拿出手帕来擦擦唇角,这才慢条斯理道,毕竟他啊,回不来了。
第64章
徐静枫声音不大,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听起来在这宽阔的审案阁中却显得格外清晰。我看着他将手帕收入袖中,心情很好似的抄起手来看着窗外风景,不由得皱眉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静枫仿佛没听见似的沉吟了一会儿,才侧过头朝我看了过来。小侯爷明明早有预感,又何需在下亲自点破呢?他叹气,目光中隐隐有几分怜悯,你明知道以李烑的为人,是不可能放任安沐里活着辞官的。
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阁外走去。
晚了。徐静枫唤住我,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他既然选在这个时候撇下你独自回京,就意味着他现下根本已是病入膏肓,再也无药可救了。
我回头,看着徐静枫咬牙道:这半年来,他的身子明明比我还硬朗得多,何来病入膏肓一说?
徐静枫挑眉看我:哦?可去年腊月初八我待在这渝州府衙的那晚,还撞见他在吏舍池畔吐血来着。
闻言,我倏然安静了下来。
腊月初八,是萧浓情动身去叙州的前一晚;回想起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出差,也差不多就在每月的这个时候。
如今看来,皇命在身须得巡游一事不知是否为真,莫非病痛发作不想教我撞见才是他的目的?
见徐静枫已是从公案后走了下来,我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起,指节泛白的同时,亦直直地看进他眼里:那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徐静枫面无表情地任我瞪着,半晌叹了口气,像在看一个傻子一般看着我:小侯爷毕竟天真年少,这半年来也可曾稍稍动脑想过,安沐里于你或许是余生的良伴,于我裴子淮,可是功败垂成一事最大的背叛者啊
说着便又回到公案后,坐在太师椅上为自己续一杯茶,淡淡道:
小侯爷毕竟对我这个兄长知之甚少。若不是知晓他命不久矣,我哪可能会轻易地放过他?如今我虽无法向李烑复仇,可对付他一个辞了官散了功的安沐里,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并不疑心徐静枫会在这个时候骗我。
只是先前那些不详的预感终于应验,尚未来得及反应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怔怔地站在原地,说不出半句话来。
不也挺好的么?徐静枫看着我若有所思道,安沐里已死,从此小侯爷与那些朝中旧事将再无半分瓜葛,日后同我们一道过这田园生活,岂不更是美哉?
我皱眉道:你们?
自然是我和崇睿。徐静枫说着便微眯起双眼,语气竟出乎意料的认真,我毕竟一早便对小侯爷有情,终生侍你为主也不是一句空话;至于崇睿更是尚在京城时便表白过,若他的晟鸣兄也同样对我有意,便是让他做小也心甘情愿。
我迟疑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强忍着将火气压下来之后,才看到他眼底的那一抹笑意。
便也知道他又是在说些不合时宜的荒唐话,根本懒得再搭理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径直就想起身到马厩去。
虽然不知道李烑教安沐里服的是什么毒,不过他已经没救了;如若能救,他也不至于坐以待毙到这个时候。
身后,徐静枫又轻飘飘地落下一句:你若当真喜欢过他,就应当谢了他的牺牲,从此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他既愿意成全你自由,小侯爷又何需拂了人家的美意?
******
初春的温煦日光暖洋洋地洒在空旷了许多的屋舍,我坐在窗边发着呆,总觉得今日更适宜下一场幽绵的小雨。
眼下这温和怡人的天气,加之萧浓情平时惯用的牙具香囊都还散落在卧房各处,就好像他当真只是出个远门,随时都能回来似的。
半晌,我如梦初醒般从椅上跳下来,四处翻找了一番后,发觉萧浓情的每件小物都在,却独独不见了原本是我带来这渝州城的绣球。
正因如此,我那原本还抱有一丝期冀的心一下凉到了谷底。
我根本不懂萧浓情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现在是死是生?是病或毒暗中发作了多久?退一万步讲,即便他当真命不久矣,为何迟迟不肯告诉我真相?
毕竟即便是藉此来求取我的同情,也远比独自一人默默等死要强得多。我这厢想得心烦意乱,趴在桌案上不知该如何是好,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晟鸣。
我了然地回过头去,便见那只蠢鸟从房梁上跌跌撞撞地飞下来,灰扑扑地落在了我的笔架上。
好半天见我没有反应,蠢鸟歪着脑袋看我,忽然又用皇上的声音憋出三个字:萧浓情。
我一愣,便见它扑棱了两下翅膀,用极其威严的语气继续道:萧浓情,你当真以为朕的朝堂是你萧家来去自如的游园地,说谋反就谋反,说辞官就辞官?
见眼前的蠢鸟竟将皇上的训斥声模仿得惟妙惟肖,我呆了一会儿,随即想到它既然贵为皇上的爱宠,在御书房的时候肯定没少听到什么私密的对话。
于是我便伸出手来抓住了还未在笔架上站稳的蠢鸟,竖起耳朵来紧盯着它,想要知道下文是什么。蠢鸟在我手里挣扎了一下,乌溜溜的鸟眼与我对视着,目光像在看一个傻子。
等了好半天也不见它有继续说点什么的打算,我松开手,低下头来叹了口气,自己也觉得十分可笑。
哪知蠢鸟抖了抖被我抓皱的羽毛,脖颈转动着迟疑了一下,居然又用萧浓情的语气平静道:
臣知晓自己已然罪无可赦,如今道出这种话来,更是大逆不道;只是晟鸣离京的这三年间臣委实思索良多,自认与其苟活于朝廷,不如追随了他去。
便又压低声音道:看在浓情也算是为皇上解决了诸多内忧外患的份上,也只求皇上开恩这一次,允我辞官出京;若皇上实在担忧,浓情自愿服毒为质,只需定期遣人送药探查,断不会将朝中机密泄露丝毫。
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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