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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世:波澜微生——渐至佳境(8)

    乘意今晚实在贪杯,皇帝真是大方,这么好的酒,全都搬出来了,我如果不喝,给那些人喝了就是浪费,你知道吧。微生也并未拦他,今晚尽兴一次吧,也许以后也不会再有了,他在心里隐隐明白这场宴会的真实意味了。

    最近,朕觉得身体大好了,今日,朕在这里祝愿你们每一位在今后的日子里,身体康健,得其所愿。皇帝站起身时,众人就安静了下来,一副谦恭谨慎,受宠若惊的样子。

    乘意倒是觉得这皇帝适合做个骗子头目,蛊惑人心的能力倒是不容小觑,随随便便说上一两句,就把人感动的涕泪横流的。

    你嘀咕什么呢,我记得你的药做好了对吧,最好今晚回去就派人送来。微生时站在乘意身后低声说着。

    知道了,知道了。忽的站起来,乘意有些摇摇晃晃,微生时只得在身后扶着他的腰。

    临走之时,何成蹊还是没忍住,送了一段的路程,成蹊师兄,不用担心,今天晚上,乘意就把药送去,其余的事你无须再费心。三人并排行走着,乘意三分清醒,七分醉意,耳朵里几乎听不到别人说话。

    我只是担心你,这次见面还没来得及与你详说,接下来的事情却得交给你一个人了,师兄做到这个份上,师父一定......何成蹊已经把自己所查证的一些线索整理出来,他走后就会送到微生时家中,相关的人手也一并留了下来,这对微生时来说,已经是非常大的帮助了。

    师兄,不必多想,我很快会解决完这一切,并且得我所愿,那时我们会再遇见,重新遇见。微生时此刻充满了信心,神采奕奕的样子,让何成蹊放下担忧。

    好,我们等你。我便先回去了。何成蹊怕生事端,一路避人耳目,但这一幕还是落在了首辅大臣的眼中,低声呢喃,微嵊,微嵊.....姓微名嵊,像是个有使命的名字啊。

    马车载着位高权重的人很快消失在宫门外,也许在各自家中还有一场盛宴等着他们。而宫门之外,商贾百姓的狂欢还在继续,白日里轻轻浅浅的纸灯在浓重的夜色下换了副橙黄暖洋的面孔,戏台上也咿咿呀呀,美目流转地唱了起来,不管多么差劲,多么千篇一律的把戏,人们也会拼命捧场,在欢快的节日气氛下,人人都冒着喜气腾腾的气息。

    微生时握着乘意的手腕慢悠悠的往回走,穿过华灯,穿过石桥,穿过酒气四溢的商铺,穿过锣鼓喧天的闹市,一不小心被乘意带着落到了烟火缭绕的人间。

    微生,你们中央王朝的节日可真热闹,我们走,去那边看看。乘意反手扣上了微生的手腕,开始了新的历程,从两串晶莹剔透的糖人开始,到一场百转千回的戏曲结束。

    乘意喝的酒不见清醒,反而有愈来愈放肆的势头,好在众人都放肆,微生也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地走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市上,顺其自然地吃着五花八门的小食,顺其自然地听着爱恨纠缠的曲子,顺其自然地跟着乘意的步调,走过这他远观过无数次却从未涉足的领域。

    而从皇宫跟过来的臭虫早被等在宫门外的平羌和夷歌一手一个捏碎了。

    微生,你是不是累了,累了我们回家吧。乘意断断续续地说着酒话,而那只握着微生时的手越来越滚烫了。

    是,我们回家吧,我累了。微生时知晓是乘意累了,喝了酒的身体本就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微生,你高兴吗?今天高兴吗?乘意拿起那只手到眼前摇了摇,双眼迷离,泛着笑意。

    很高兴,难得高兴。后劲太大,乘意醉了,说得尽是酒话,可微生清醒着,对着醉鬼乘意说得都是大实话。

    街上的人,一点也不见减少,时辰已经快到午夜,这样的夜不归宿,彻夜狂欢,真是盛世太平,还是粉饰太平?

    此时河道两边的商贩纷纷撤掉了琳琅小物,搁在角落里的烟花都搬上了台面,大肆吆喝售卖,乘意见了也不提什么要走的话了,众人纷纷争抢,乘意也唯恐抢不到,随着人流散入了各个烟花摊子,又很快的抽身出来。

    走,我们去桥上放,占据有利地形。乘意拉着微生的手,在徐晃的人群间奔走,在凌厉的晚风中奔走,长发落在微生时的脸上,刺得生疼,微生并不在意,他看到的只是身前恣意奔跑,引领着他的少年,还有河道里他们携手并行,波光粼粼的身影。

    还好我们跑得快,要不然我们就得和他们一块挤在河边了。乘意跑到长桥中央,宣誓主权似的一左一右重重的搁下烟花,面颊上因酒意升起的红晕被冷风吹了干净,而微生时却因为一路奔走,面颊生霞,气息不稳,河边有什么不好?因为烟花燃放的需要,人们并不会挤在一团,只会沿河道一路散开,有些人需要走的远些罢了。

    唉,你一个建筑师,最佳观景台你都看不出来吗?的确,站在桥上看两岸的烟花,是再好不过的风光了。

    乘意蹲下下,拆开烟花的包装,里面掉落出一个小木瓶,里面小小的卷着一张白纸。

    这是什么?微生捡起来问道。

    啊~这个啊,估计是写心愿的,怪不得他们抢到烟花还不走。乘意声音越来越小,现在的情况他可没办法搞到笔墨。

    这有什么关系,心中有愿就可以了。微生时不以为意,打开另一个烟花。

    这怎么行,万一神仙看到了,还以为你这一生极尽顺遂,别无所求,然后还给你降下灾祸。不行不行,让我想想。乘意对神仙鬼怪的想法揣摩的倒是贴切。

    一定要写,就蘸着河水吧,水分蒸发后,也会留下字迹。微生时道。

    聪明还是你聪明,乘意一介莽夫,佩服佩服。乘意夸张的鼓掌致敬。他们默契的没有询问,各自书写各自的理想人生。

    夜晚,橙黄的纸灯拴在长河两岸,万家灯火被劈成两半,各自辉煌,凉风落成古钟上的清露,细细密密,一声悠远绵长的钟声响起,抖落一身露珠,也抖落夜空中连绵不绝的万点星河,像个将军一声令下,河上的烟火就以赴死的气势轰然点燃那片黑暗,烧的盛大热烈,无怨无悔,又在那片黑暗中身死陨落,无迹可寻。

    ☆、人走烟花凉

    微生时和乘意站在桥中央,黑色瞳孔中灿烂的火光挤走了所有的暗黑,萦绕在耳边的使命也被喧天的声响炸得粉碎。这一刻,两岸以及前后一公里的长桥上,蓄势已久的烟火,将二人严严实实的包裹,入目除了肆意的火光,陌生,阴诡,恶意什么都没有,善意,真诚,圆满也没有,空荡荡的。

    即使烟火陆续冷了下来,这种空洞感仍然活跃着,让人思想全无,见到什么就是什么,见花是花,见水是水,见眼前人是心上人。再也不会见到草是毒物,见到山是埋伏,见到眼前人是局外人。

    烟火尽了,此时站在桥上就是灾难,铺天盖地的是木屑和□□渣滓,或许还有没被炸得粉碎的小木瓶,像龙卷风过境,留下一地残余或希冀。

    不好意思,看来的确不是一个好地方。乘意伸手堪堪挡住微生时的头顶,虽然并无作用。两岸的烟火本就向河心燃放,人们也撤离出安全距离,周围有经验的早就撑起了伞,那噼里啪啦砸在伞上的声音入耳动人。

    这次微生时却一点也不介意,满身的□□味,却没有一□□脾气,听说这样才算圆满,愿望更容易实现。走吧。这次乘意拉着的手,走过一个个空壳,走过同样幸福的人们,走向回程。

    马车里的热气,让人闷得有点短气,乘意就在这混混沌沌的空气中睡晕过去,怎么也叫不醒了,然后顺理成章的躺在微府的客房中。

    微生清洗一新后,端坐在乘意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张不太干净又太过干净的脸。医师说酒气撞了凉风,所以不好,有些发烧。嗯,不是装的。府上的小厮微生都命他们继续睡了,所以打水,擦拭,微生都自己来做了。

    真是张漂亮的脸啊,和自己不相上下吧,微生心里想着,手巾搭在额头上,冰凉的指腹碰到滚烫的脸颊,猛烈的温差让人微悸,微生顿住了,然后又轻轻戳了两下,纤长的睫毛却是尘封了一样,动也不动,又所幸伸出另一只手,胡乱□□了一番,又暖又软,手感极好。

    乘意轻轻咕囔了一声,微生时那张描轮画廓的手收了回来。真是不公平啊,我只是因为身边除了你,没有其他人了呢,不用做选择真的是有点草率了。不过怎么办?又不愿意结识其他人。那就只能选你了。乘意安然沉睡,微生时自言自语。

    已经很晚了,或者说很早了,微生时在床沿趴了一会,没多久就觉得硌得慌,一张双人床,看着乘意乖乖地只占了一隅,微生时又心虚又理直气壮地翻身上床,床这么大,不睡浪费呢。

    没过几个时辰,天渐渐白了,屋里也亮堂了,微生时侧过身面对的乘意,伸出手在他头上试探,是正常的让人放心的温热感。微生收回手,双手交叠枕在脸颊下,肆无忌惮地盯着乘意,晨光熹微,乘意耳朵上细细绒绒的汗毛,在逆光下闪着金光,像个婴儿,分外柔和。没有预兆的,睫毛轻轻颤了几下,微生时迅速起身落荒而逃,不多久,又蹑手蹑脚光着脚回来了,看乘意并没有醒来,拿起鞋子略显狼狈的逃离现场。

    呼~还好没被发现,否则也太丢脸了。微生时稍稍庆幸,转眼又拉下脸,如果被发现,不只是被嘲笑丢脸,更严重的也许会冷眼逃离,也许会无法接受吧。

    很快,微生时洗漱清爽,上朝去了,今日朝堂定有变故。乘意仍在家里睡得天昏地暗。

    于此同时,长河上三三两两的打捞者也开始工作了,河面上漂浮着的完好无损的小木瓶不多,但木屑纸屑这些垃圾也要及时处理,所以清理的人还算不少,上岸后,这些完好的小木瓶会被送到街角一家名叫起愿的小店,店里空空荡荡,除了四周墙壁上满满当当的小木瓶,只有一个年轻的小白脸,不怎么管事的样子。

    今天,这些一年来都没有被认领走的心愿,将会被全部烧掉,烧得比炸在半空中的心愿还要支离破碎。

    小白脸会把新瓶子一个个拆开来看,有署名的贴上名字,没署名的重新装回去,糊里糊涂的放着,不过能公布的只有名字,内容还是在保密的,往年也不乏有钱人,将所有未署名的都买了回去,一个个查看。

    这些早已是约定俗成的,人们也不介意愿望被窥探,通常署名的人们会写漂亮的,有些冠冕堂皇的愿望,也存着能有人找到它,替他完成心愿的幻想;而不署名的人,则是天马行空的,出其不意的甚至有些恶毒的心愿。小白脸会机械的统计好名字,然后用好几天的时间阅读那些有意思的心愿。他不与人结交,自然不会外露。

    乘意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除了醒酒的汤药,只有寡淡的清粥小菜,让人毫无欲望,微生不在,也不知归时,他只好出去觅食了。

    街上一如既往散发着肉食的香气,端午的余热还算浓烈,人们还都喜庆,乘意坐在离宫门口最近的面摊,边吃边等,奇怪,今天的早朝也太长了吧。

    一碗面吃了干净,官员才三三两两地走出宫门,大部分乘轿离开,余下一些步行的,面色都极其怪异,心事重重又行色匆匆。乘意撑着腮帮子,一颗心七上八下。

    直到微生走了出来,乘意才起身迎上。

    今天气氛不太对啊。还好见微生时面色如常,乘意也放松下来,但为了自己蓬勃的好奇心,还是问出了口。

    你很快就知道了。微生时没有离开,坐了下来,老板,请给我一份馄饨。

    中午,白日在头顶稍稍偏了些的高处,日光之下,人物景象都淡淡的,像是曝光过度,像是饱和度降低的画面,一眼望去,朦朦胧胧,没有一点鲜活,除了百步之外的红楼,耀眼如常,此时的城楼上,是许久不见的演公公,携圣旨而来:

    予闻皇天之命不于常,惟归于德,故尧授舜,舜授禹,时其宜也。天厌我韶澈,垂变以告,未尔罔弗知。予虽不明,敢弗龚天命,格有德哉!今踵唐虞旧典,禅位于平凉侯韶寒凉,庸布告遐迩焉。

    演公公是个天生的演说家,细长的声音回荡在寰宇间,远处钟楼上不疾不徐的传来八次钟声,立新帝鸣钟八次,帝王崩鸣钟九次。皇城中的许多人在没有听到那第九次鸣钟后,都松了口气,只是先帝无子嗣兄弟,何人即位,离得远的人就听不到了。

    乘意一口包子塞在嘴里,不上不下,半天咽不下去。

    怎么就禅位了,说走就走了,真是风风火火,哪有这样的皇帝......乘意震惊地看着微生时,带着求证的眼神。

    是啊,一声不响,今日朝堂上直接人间蒸发了。微生时说起也微微有些抱怨。

    什么!看来昨晚就潜逃了啊,这两个家伙。乘意恨恨地咬了一口包子。

    其实也不算潜逃,昨晚就已经一一告别了。现在想起昨夜,完全是一场告别宴,韶澈以一个告别者的姿态发自肺腑的同每个人交谈,而那些寄语却被所有人当做高高在上的客套慰问。

    不管怎样,留下这么个烂摊子怎么办,要不我们也跑吧。乘意显然是个待不住的。

    我们跑什么,这摊子是留给韶寒凉的,况且等事情结束,不用你说,也是要跑的。微生时在桌上留了一些铜板,起身离开,随即转头又问:到时,你与我一起吗?

    那是自然,我不同你一起,还能去哪儿?此时乘意说出这句话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以何种情感来说出这样的话,彼时回忆起来,却有种追根溯源的恍然大悟。

    微生时走在前面,笑的隐忍又放肆。成蹊师兄应该给我留了些东西,我得回去整理了,你先回去吧。

    我回去做什么?我又没有病人要管,我去帮你打下手啊。乘意追上来,走在微生时身旁,哥俩好似的揽着微生的肩膀。

    浮世还是越来越浅的颜色,世人也是渐行渐远的光景。

    微生时和乘意迈进微府,就见白孤立在回廊下。

    白孤见到微生时立刻迎了上来,微生先生,属下奉何将军之命,在这里等您,有要事相商。

    好,去湖中等我,我就来。微生指向湖中的孤岛,而后走去内室换了件衣服,借着乘意落在凉棚之下。

    白孤恭敬地在一旁站着,和那晚的态度全然不同,先生,何将军请您先看完这封信,其他您有想要了解的再问属下。

    微生时接过信件,示意白孤入座,自己也懒懒地坐在软垫上,纤长的手打开薄薄的纸张,乘意在他旁边坐下,倒了两杯茶,并不说话。

    梨花落院,柳絮传檐,自崖底离散,忽而业已数年矣。惠书敬悉,迟复为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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