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唉……太无趣了。”说罢转身离开,高齿木屐踩在回廊间,落下一连串清脆声响。
在门口守着的两名婢女“噗嗤”笑出声来,其中一人探头往外看,待王述之走远后朝司马嵘看过来,弯着眉眼道:“一会儿说你有趣,一会儿又说你无趣,我倒是觉得,丞相最有趣。”说完两人笑作一团。
司马嵘在宫中虽过得落魄,却有一个关系亲近的皇兄司马善,司马善是个包打听,外面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传到他耳朵里。
也不知是传言有误还是皇兄用词不当,司马嵘一直以为王述之是个虚伪狡诈之人,不过今日一看,却觉得他与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于是问道:“丞相脾气很好?”
“那是自然。”另一名婢女笑嘻嘻回道,“整个京城,论风度,没人及得上丞相,论脾气,还是没人及得上。”
司马嵘微微点头,见管事走了过来,便走出门槛迎上去。
“丞相让你随行伺候,那你就与亭台楼阁一道住在主院偏室,随我过来吧。”
司马嵘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么一天,也不知和上辈子相比哪个更落魄,心里自嘲一笑,应道:“是。”
第四章
司马嵘在丞相府住下来,每每走到哪儿都能引来府内其他下人的侧目,总觉得这状况与自己目前的身份十分不符,想起在太守府的遭遇以及陆子修的另眼相待,又想起被人砸过来的橘子与香囊,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大晋好男风之人不少,这元生不会是长得太好看被陆子修给相中了吧?要命!
司马嵘昨夜睡得晚,今晨又起得早,洗脸都是摸黑的,到现在还一头雾水,连忙趁着左右无人之际往水塘边走,蹲下去低头朝水里一看,怔住了。
水中的人影十分眼熟,修长的剑眉、狭长的凤目、挺直的鼻、单薄的唇,拆开来看是自己的,合起来看还是自己的,这是元生的相貌?
“元生,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忽然响起元丰的声音。
“洗手。”司马嵘简短地回了一句,站起来转身朝他看了看,想起他一路对自己十分友善,人又憨厚,便道,“你随我过来。”
元丰不解地跟着他,想起昨晚的事,看向他的目光透着几分崇拜,喋喋不休道:“元生,你几时学会弈棋的?真是太了不起了!对了,我以后该改口叫你王迟。听说丞相府里连名带姓只用两个字的下人可不多,走出去身份都不一样,连着姓喊出来,别人一听就知道是在丞相身边伺候的。”
司马嵘脑中正混沌着,几乎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只走到不起眼的角落开始解腰带。
元丰让他吓一大跳:“这可是丞相府,茅厕在后面!哎?你在太守府也没这样过啊……”
司马嵘冲着墙无奈地叹息一声:“我方才不小心磕着腰了,想让你帮我瞧瞧有没有伤着。”
元丰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连忙点头:“快让我看看。”
司马嵘掀开后面的衣摆,微微绷起心弦。
“咦?”元丰惊奇地看着他后腰,“你怎么磕出这么奇怪的印子来了?”
司马嵘手一紧:“什么样子?”
“说不上来,有些像画上的祥云,又不大一样。”
“可是两边相对,和玉如意上面那种云纹图差不多?”
“噢!对!”元丰恍然大悟,正好奇地想凑近看一眼,就见他将衣摆放了下来。
司马嵘心惊之余激动得双手有些颤抖,束好腰带转身看着他,微笑道:“我也不曾注意磕在什么地方,没伤口就不要紧,你快忙你的去吧。”
“哎!”元丰点点头,也没多想。
司马嵘看看天色,猜测王述之快回来了,便往前面走去,只是这一路上心思已经转了一圈又一圈。
元生与他长得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腰后的胎记都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便是比自己那孱弱的身子骨健朗一些,他突然有些异想天开,会不会宫中的自己并没有死,而是同样换了灵魂,让元生替代了?
如果真是如此,希望元生那唯唯诺诺的性子别让人欺负死,好歹撑到自己想法子将他运出宫来。
司马嵘越想越激动,似乎阴沉的天际豁然开朗,连忙顿住脚步平复了一番情绪,待面色恢复镇定才抬脚跨过门槛。
日暮时分,外面有了动静,王述之一身朝服出现在门口,疾步冲进院子,一抬头看见司马嵘在正屋里沏茶,连忙举着笏板拎着袍摆朝他奔过来,口中急道:“快!快关门!”
司马嵘有些傻眼,昨晚还见他风流倜傥气度从容,怎么一转眼就跟后面缀着讨债鬼似的?
“快关门!”王述之拿笏板指指他身旁的大门。
司马嵘听到外面传来大司马王豫的声音,心中诧异,听从他的吩咐将门关上,又顺手将门闩拨到中间。
王述之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就差开口夸他聪明了,扔了笏板便急匆匆开始脱朝服,口中吩咐道:“将常服拿过来。”
司马嵘没伺候过人更衣,目光转了一圈才找到他的紫色常服,应了声“是”,便走过去端起来送至他面前。
耳边猛然响起拍门声,大司马怒气冲冲:“述之,快给我出来!你是逼着我将郗太尉请到丞相府来是不是?”
王述之顾不上让人伺候,自己抓过衣裳就穿起来,出口的话却带着笑意:“伯父,您快将太尉请回去,此事我不会答应的。”
王豫不拍门了,将嗓音压低:“皇上如今正虎视眈眈,只等着机会对咱们王氏下手,郗太尉德高望重,他那宝贝幺女亦是才名远播,哪里配不上你?这门亲事迫在眉睫,你不可任意妄为,不答应也得答应!”
王述之将衣裳换好,又脱了鞋换上高齿木屐,大袖轻摆,再次恢复山水之气,隔着门笑应道:“伯父快别做美梦了,此事就算我答应也成不了。”
司马嵘暗地里点头。
王述之余光正巧瞟见,偏过头来好笑地看着他:“你点什么头?”
司马嵘面不改色:“小人不当心扭了脖子。”
王述之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眼角瞟着他有些意味深长。
门外的王豫本就气得不行,这下更是暴跳如雷:“我是为你好!如今你父亲不在了,你便无所顾忌,伯父说的话可是没有分量?”
王述之走到门口,隔着一层木板笑道:“伯父千万别误会,您说的话自然有分量,只是此事确实成不了,皇上赏我八名美人,正是让我别急着成亲的意思,您还不明白?”
王豫在外面来回踱步,沉吟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如今咱们王氏树大招风,跟哪家联姻都不会顺利,万一皇上动了怒,抢先下旨赐我一名无盐女,我担心半夜睁眼惊得摔下床去,还是省省吧。”
司马嵘心中腹诽:肤浅!
王述之侧耳贴在门上听了听,走回来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便放下,执起沉香如意朝后门处点了点,低声道:“快随我出去。”
司马嵘跟在他身后从小门溜出丞相府,登上一辆朴素的青漆马车驶出乌衣巷,帘子被风掀起,顿时引来一阵骚动,年轻女子们纷纷跑过来扔瓜果香帕,扔完又笑着跑开。
王述之摇头而笑,抬手将帘子拉严实,直至行到秦淮河边才露面,带着司马嵘弃车登船。
画舫上已有八名美人立在那里等候,应是早就得了吩咐,见到王述之过来纷纷行礼。
司马嵘久居深宫,从未见过秦淮河的热闹繁华,便在船尾欣赏了片刻,到夕阳隐没时再放眼一望,两侧雕栏画栋、灯笼高悬,倒影在水中蔓延十里,美不胜收。
王述之惬意地坐在席上,隔着一层帷幔欣赏外面四名美人的舞蹈,另有四人坐在两侧拨弄管弦丝竹,乐声飘渺。
司马嵘坐在他身后,正觉得无趣,就听他开口:“这八名美人可是陛下赏的,你觉得如何?”
“回丞相,小人看不清。”
王述之轻笑,偏头朝他看过来:“怎么不做老夫子了?”
司马嵘微抬双眼朝他看了看,见他略含期待地盯着自己,只好重新回答:“弦乐动人,舞姿曼妙,陛下赏给丞相的自然不差,隔着纱看,那就更有意趣了。”
“好!”王述之轻叩如意,“既然你这么喜欢,今晚她们就归你了!”
司马嵘眼皮狠狠一跳,颇有些无语。
王述之说完拿如意朝他胸口点了点:“衣裳脱了。”
“……”司马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解地看着他。
“将衣裳脱了。”王述之笑意盎然地复述一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司马嵘沉默地将外衫脱下,让深秋的夜风一吹,略起一阵凉意。
王述之也站起身,面朝他张开双臂:“替我脱。”
“……”司马嵘原地杵了片刻,走上前笨手笨脚地开始替他解腰带,又绕到后面将他长衫脱下,问道,“丞相可还有何吩咐?”
“再替我穿上。”
司马嵘饶是再能忍,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绷起了青筋,随即心中一动,蓦地明白过来,连忙将手里绣着银线云纹的长衫放下,拾起自己的粗布衣裳,看着他道:“丞相可是此意?”
王述之盯着他沉幽幽的双眸,轻轻一笑:“既然你这么聪明,那后面就不用我多交代了罢?”
“小人会一直留在画舫,直至丞相回来。”
“嗯。”王述之极为满意,待二人互换了衣裳,就将自己的沉香如意往他手中一塞,“赏你的。”
“多谢丞相。”
“赏你把玩片刻。”
“……”司马嵘有生以来头一回发觉自己的耐性似乎并不怎么好,忍了忍,“多谢丞相。”
王述之轻轻一笑,又与他换了履鞋,转身走出船舱,在夜色中静静站立片刻,已然敛起一身洒脱之气,玛瑙似的眸子在阴影处不见任何流光,也无半丝笑意,只低声开口:“人到了?”
一名仆从趋步上前,低声道:“回丞相,已经到了。”
“嗯。”王述之点点头,低头审视身上的衣裳,随手扯了扯,正欲抬步离开,忽然回头。
司马嵘捏着帷幔的手急忙顿住,屏息静气,直至脚步声渐行渐远才掀开一角,微微眯起双眼,在黑暗中寻到王述之不甚清晰的身影,待他消失在夜幕中才重新放下帷幕,走回去坐在席上沉思半晌,捡起面前的糕点吃起来。
第五章
岸边阴影处早有马匹等候,王述之贴着墙根走过去,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在两名扈从的掩护下一路往北朝幕府方向疾驰,守城的是王氏亲信,看到丞相府的令牌当即将一侧小门打开。
丞相幕府临江依山而建,登上山顶便可将大江左右一览无余,可谓京师要塞、皇城咽喉,这是自祖父王茂鸿手中留下来的,如今则由王述之总揽大权。
当初胡人侵犯中原,晋室能够在江南立足重整大业,王氏居功至伟,甚至元帝登基时都曾邀请王茂弘同登御座,虽然王茂鸿拒绝了,但此事传出皇宫后便有了“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如今到了王述之这一代,幕僚心腹仍往来频繁,但皇帝却已经换了好几个,早已不复当初的信任。
这丞相幕府,俨然成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幕府大门应声而开,王述之疾步走进去,一入正厅便有人脚步匆匆迎上来跪倒在地:“下官拜见丞相!”
“嗯。”王述之抬了抬手,在正席入座,敛起一身风流之气,面色虽平静,眉眼中却已经没了笑意,只淡淡道,“坐,信上写得含糊,事情究竟如何,你现下给我说清楚。”
“是。”来人在下首正坐,抹了把冷汗才开口,“杜越杜大人不久前往京城运了一批给皇上祝寿的贺礼,但在路过豫州时那份贺礼却不翼而飞,下官担心消息传至宫中会被有心人利用大做文章,豫州可是重中之重,豫州牧一职若因此换人,对我们恐怕会大大不利。”
王述之点点头,双眼投入黑暗中沉思片刻,问道:“杜越如今人在哪里?”
“尚在豫州牧府,被梁大人牵制住了,不过恐怕拖不了多少时日,一旦他入了京城,消息就瞒不住了。”
“能拖一刻是一刻。”王述之提笔写信,边写边道,“即刻命人暗中调查贺礼的下落,另外,将这封信交到梁预手中,务必让他亲启。此事蹊跷得很,怎么贺礼偏偏就在他的管辖之内不见了,让他防着些,一旦查出内贼即刻来报。”
“是。”
王述之在里面与心腹商议了片刻,将事情安顿好后并未久留,很快又趁着夜色上马,打道回府。
而此时在秦淮河的画舫上,司马嵘却叫苦不迭,正伏在案几上装醉,耳中听得船尾来来回回的踱步声,微微抬眼透着帷幔朝外看了看,又迅速将脸埋下去。
今晚可真够热闹的,王丞相前脚玩了个金蝉脱壳,中舍人吴曾后脚就跟了过来。
吴曾乃太子心腹,说是在临近的船上赏月,瞧见丞相的画舫便冒昧前来叨扰,说是冒昧,可听闻丞相喝醉了却一直不肯走,厚脸厚皮地留在外面,笑眯眯道:“那下官等丞相酒醒了再行问候。”
司马嵘伏在案上动了动腿,恨不得将此人一脚踹入秦淮河。
守在船尾的王亭第三次开口:“吴大人,丞相今晚醉得厉害,一时半刻怕是醒不过来,眼下秋凉,河上又湿气重,您可要先回去歇着,待丞相醒来,小人再行通禀?”
“哎!无妨!”吴曾笑应道,“月色正好,又有如此动听的弦乐,哪里需要歇着,再等片刻。”
司马嵘磨着牙在心里将他骂了一通,又不好当真出去赶人,只能耐着性子等,想着一会儿王述之回来万一与他打上照面,事情可就不妙了,王述之鬼鬼祟祟的,必然是有心掩人耳目,太子又一直与他不对付,这吴曾是来者不善啊!
司马嵘想了想,手摸到一旁的酒壶,头也没抬,拉开衣襟当胸就灌了下去,顿时一阵酒气扑鼻。
他上辈子身子弱,没喝过酒,这浓郁的酒香他享受不来,皱着眉恨不得捏鼻子,最后实在受不了,狠狠打了个喷嚏。
“哎?丞相醒了。”吴曾语带激动,眼看就要闯进来。
王亭急忙闪身挡在他前面:“大人稍待片刻,小人先进去瞧瞧。”
司马嵘在他们掀开帷幔之前忽然离席起身,顺带一脚将案几踢翻,东倒西歪地从另一边冲出去,半掩着面孔伸手拽住一名正在跳舞的美人,在吴曾跟过来的时候一抬袖将人搂住,顺便挡住自己的脸,一声不吭地挥了挥手中的如意。
美人又惊又喜,连忙顺手将他扶住,嗓音柔得简直能掐出水来:“丞相可是要回去歇息?”
司马嵘打了个酒嗝,并不应声。
王亭见此情景,微微松了口气,连忙上前从另一侧扶着他,任吴曾在后面探头探脑,每次都能特别机灵又不着痕迹地将他目光挡住,恭敬道:“丞相,您喝醉了,小人这就送您回府。”
司马嵘差点让那美人身上的香气熏得再打一个喷嚏,连忙就势倒在王亭身上,换一边袖子把脸挡住。
此时夜色正浓,画舫四周挂着数串灯笼,却依然朦胧昏沉,司马嵘虽然比王述之身量略小,但横七竖八地靠在王亭身上也不怎么瞧得出来,很顺利地蒙混过去。
王亭虽然对吴曾客气,但他毕竟是丞相身边伺候的,此时一颗心稳进了肚子,自然不用再多给面子,只交代了一声便扶着人上岸,在另外几人的护送下朝马车方向走去。
美人与吴曾只能目送他们离开,俱是一脸遗憾。
一上马车,司马嵘立刻将袖子放下,神色冷凝,伸手朝外面指了指:“快安排人在附近迎候丞相,别让他去画舫。”
“是。”王亭应了一声,连忙打发人去王述之回来的必经之地守着,打发完愣了一下,回头看着司马嵘直挠头。
司马嵘捏着鼻子看他,瓮声道:“怎么了?”
王亭总觉得自己刚刚那一声“是”应得很不对劲,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嘿嘿笑着冲他比了比大拇指:“王迟,你方才太有气势了!我都差点将你当成丞相。”
司马嵘笑得高深莫测,在他肩上拍拍:“不装得像点怎么把人糊弄过去?”
王亭连连点头,忙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回丞相府。
王述之半道上得了消息,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拨转马头岔到另一条路上。
跟在身后的一名扈从驱马上前,低声道:“丞相,恕属下多言,这王迟看起来极为聪明,实在不像是在陆府为奴的,您可要当心些。”
王述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的确不像,伺候人都不会,反倒对琴棋书画得心应手。陆太守与我王氏共乘一船,你觉得他送这么聪明的人过来,是何原因?”
“这……属下愚钝,一时猜不出。”
“不碍事,陆太守自有他的用意,但绝不是针对我王氏,不然王迟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示出自己长处。”王述之略微沉吟,又道,“趁着陆太守在京,两日后邀他过府一叙。”
“是。”
丞相府内,司马嵘已洗去一身酒渍,开始努力回忆这段时间京中发生的事,可惜三年过去了,想要理清楚也并不容易,一时倒有些猜不出王述之今晚究竟做什么去了,正在费劲琢磨时便听到外面传来动静,连忙起身走出去。
王述之眼带笑意,摆手免了他的行礼,颇为高兴地抬脚进屋,口中赞道:“做得好!”
“多谢丞相!”司马嵘跟进去替他沏茶。
王述之坐下来,动了动脚踝长叹一声:“衣裳小一些倒是无妨,鞋紧了可真是受罪。”
司马嵘朝他脚上看了看:“小人再长三年或许就能赶上丞相了,到那时必不会再给丞相小鞋穿。”
王述之听得笑起来,接过他手中的茶浅酌一口,略一品味,抬眼瞥向他:“王迟,你这茶艺也是在太守府学来的?”
“是。”
“唔……看来太守府是块宝地啊!”王述之又饮了一口,神情颇为赞赏,又道,“今晚被拦下来的可是吴曾?”
“回丞相,小人是听他这么自称的。”
“你怎知要拦住他?”
司马嵘一顿,面不改色道:“小人听到王亭在外面出声阻拦才明白过来,再说丞相让小人替您坐在里面,总归要小心一些才好。”
“嗯。”王述之点点头,站起身环顾四周,“我的衣裳呢?”
司马嵘转身将他的沉香如意取过来交到他面前,回道:“小人一时情急往身上倒了些酒,衣裳已经沾了酒渍,打算明日送到后面去洗。”
王述之点点头没接如意,只随手朝案上点了点:“放那儿罢,过来服侍我沐浴。”
司马嵘差点没站稳,惊讶地看着他,见他回头看过来,连忙垂下眼睫,十分顺从地跟上去,到了热气蒸腾的池子旁边,上前替他宽衣解带。
王述之张开双臂,“唔”了一声:“不会伺候人呐。”
司马嵘暗自咬牙。
他原本想着既然捞回一条命,再怎么落魄都不要紧,以前做废人的日子都忍过来了,还怕做下人不成?
可这会儿看到王述之一脸嫌弃的模样,差点就想将他脸朝下摁在水里,心中愤恨道:有朝一日待我回宫,叫你连本带利还回来!
王述之周身线条紧实,没有半丝文人的弱架子,司马嵘斜着眼打量他腰腹,待他进入水中才收回视线,跪坐在他身侧有些无从下手,只好拿着木勺胡乱舀点水往他身上浇。
王述之轻轻笑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
司马嵘想了想,有些不甘心,问道:“丞相为何不让婢女来服侍?小人粗手粗脚的怕伺候不周到。”
王述之大摇其头:“不妥,不妥……”
司马嵘诧异地看着他:这人还是个君子啊?
王述之抬手支在池壁上,悠哉道:“婢女会羞得面红,我于心不忍。”
“……”
第六章
陆温应邀前来丞相府饮酒叙话,王述之几乎不曾与他谈及正事,只在一开始问道:“令郎左梧公子年少便名扬江东,朝廷曾两次虚席以待召他入京,可惜他一直无心仕途,不知如今可曾改变心意?”
陆子修,字左梧。
司马嵘回想起那个才子看自己的眼神似乎的确有些问题,不由牙疼。
陆温笑应道:“犬子不成器,只会舞文弄墨,对于朝政一知半解,怕是会辜负丞相厚望。下官入京前也未曾听说他有为官的念头,或许是打算一直留在吴郡。”
司马嵘正替他斟酒,闻言酒壶微微一顿,心中诧异,想不到这陆温看起来刻板,实则竟是只老狐狸。
王述之摇头感叹:“真是可惜!眼下尹大人年事已高,正欲告老还乡,本相原本还想着将太史令一职留给令郎,如今看来只能另觅良才了。”
陆温忙拱手告罪。
王述之饮了一杯酒,就不再提及此事,转而开始与他谈论玄学,陆太守才名不虚,二人你来我往说得十分尽兴,司马嵘却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
大晋崇尚玄学,喜爱清谈,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普通士子,无不以清谈为乐,司马嵘对此却嗤之以鼻:清谈能治理国家么?清谈能击退胡人么?清谈误事啊!
陆温离开后,王述之舒展腿脚打了个哈欠,显得十分懒怠,目光从司马嵘低垂的眉眼间掠过,笑道:“瞧着都快睡着了,有那么无趣么?”
司马嵘打点起精神:“丞相与太守义理精深,小人愚钝,听得云里雾里,便有些犯困。”
王述之挑眉,点点头:“陆公子想必也常与人清谈,我还当你学了不少,看来你每回都在一旁打盹啊。”
司马嵘抿抿唇,含糊应了一声。
正说着话,王亭从外面疾步走了进来,递上一份拜帖:“禀丞相,散骑常侍单大人求见。”
王述之敛了唇边笑意,接过拜帖未看一眼,挥了挥手中如意:“让他进来。”
司马嵘见他不开口屏退自己,便一脸坦荡地留了下来,对于皇帝身边的人暗中投靠王丞相一点都不惊讶,很快就见到一名瘦骨嶙峋的年轻男子提着袍摆跨过门槛,瘦得不用仔细看便能记住长相。
这位单大人上前跪拜在地,面色焦急:“丞相,大事不好!”
如意击在案上顿住,王述之沉着眼道:“起来,出什么事了?”
单大人抹了抹汗:“回丞相,那批贺礼的事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杜大人尚未入京,皇上却已经知晓了,这会儿正大发雷霆,且有意在皇子之间挑一人出来彻查此案。”
王述之眉目骤冷,倏地起身:“快去提醒四皇子,让他即刻面圣!”
“已经禀报四皇子,只是太子那里先一步得了消息,怕是来不及。”
王述之蹙着眉来回踱了两步,抬手指向门外:“你先回去,我即刻入宫!”
“是。”
王述之将旁边蹙眉思索的司马嵘一把拽起,拖着他便往内室走:“快替我更衣!”
司马嵘没料到他手劲这么大,当即一个踉跄,连忙跟上去,此时顾不得多想,不会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手忙脚乱地替他换上繁杂的朝服。
好在亭台楼阁四人及时救场,王亭利落地替王述之理好衣摆,王台则替他戴好梁冠,王楼跪在地上替他换好履鞋,王阁替他束好腰带。
司马嵘就差揣着手在一旁观赏了,见王述之目光淡淡瞥过来,连忙跑出去吩咐人准备马车。
一切准备妥当,王述之拽着司马嵘登车,路上一直冷着眉目,显然是在心中思索良策。
等他下车后入了宫门,司马嵘掀开帘子左右看看,望着巍峨的宫墙长叹一声,又将帘子放下,转头盯着案几上的熏香暖炉轻轻一笑:丞相大人看着风光满面,实则也够苦啊!
他原先还在猜测究竟出了什么事,如今看来就是贺礼一案了。
司马嵘在车内静坐,将记忆中此事前因后果理了一遍,不由感慨:有个包打听皇兄,真如得了一双千里目,长了一对顺风耳!算算时间,皇兄也快去封地了,不知如何才能与他见上一面。
仅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王述之便从宫内出来,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依旧是那么一副闲云悠水的模样,司马嵘不得不佩服他的镇定自若。
王述之没有回丞相府,而是一路出城往幕府方向而去,到了那里只吩咐了一句:“你在车内候着。”
“是。”司马嵘应了一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
司马嵘在马车内等了很久,时过晌午,饿得头晕眼花,才见王述之回来,连忙讨好地将案几上的小碟递到他面前:“丞相忙了这么久,想必早就饿了,可要先用几块糕点充充饥?”
王述之闭着眼靠在蒲团上,闻言挥挥手:“你吃罢。”
“谢丞相!”司马嵘立刻捡了一块糕点扔进嘴里,低垂的眼睫挡住眸底一抹笑。
王述之沉思片刻,睁开眼一瞧,糕点竟剩下不到一半,再看看司马嵘吃得嘴边都是碎屑,忍不住笑起来。
司马嵘嘴里还在嚼着,闻声朝他看了一眼,连忙将碟子放下。
王述之大笑不止,直起身子将手伸过去,拇指在他嘴角不轻不重地划了一下,捻着指尖碎屑笑道:“我说怎么变得如此贴心,原来是自己饿了,本相真是觉得心寒呐。”
司马嵘一愣,也不知哪里不对劲,莫名有些不好意思看他,连忙拾起衣袖在嘴边擦擦,摆出恭敬之色:“丞相恕罪。”
“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王述之笑了笑,“替我写几份请帖,也好让我瞧瞧你的书法。”
王述之一字难求,请帖由人代笔情有可原,只是眼下马车正在行进当中,虽不至于晃得厉害,可终究有些左右不稳。司马嵘简直要怀疑他是否有意为难,却只好恭敬地应一声是,将笔墨纸砚摆上。
“下月初八,新亭文会,对了,先给你原主陆公子写一份。”
“是。”司马嵘波澜不惊,心思却迅速转了一圈,边研墨边状似不经意道,“陆公子才德出众,必定能在文会上大放异彩。”
“哦?”王述之微挑眉梢,笑意盎然,“才学可考,德行又如何在短短一日之内瞧得出来?”
司马嵘搁了墨锭看向他,气定神闲道:“小人曾随陆公子赴江左诗会,有一名叫刘其山的儒生言语刻薄,甚至出言羞辱,陆公子却不与他一般计较,可见胸襟广阔。”
王述之微微一顿:“刘其山?可是豫州牧府的那位主簿?”
司马嵘故作茫然:“小人不清楚,只知那刘其山生了一副八字眉,文采倒是不错,不过略有些尖酸刻薄,据说是顾公子请过去的好友。”
江南士族以顾、陆两家为首,如今陆氏投靠了丞相府,顾氏则与太子一党亲近,想不到刘其山竟然与顾氏暗中往来……
王述之面色微沉,急忙提笔,在纸上写下五个大字:严查刘其山。
写完从袖中掏出私印盖上去,将纸折好塞入信囊,掀开帘子递给外面的扈从,“速将此信送去幕府!”
“是!”
王述之将事情交代好,靠在车厢壁上盯着司马嵘打量,见他眉目不动如山,正专心写着请帖,不由露出几分笑意:“王迟,这江左诗会是何意?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此事?”
司马嵘顿了顿笔,从容应道:“小人心思粗,并未注意这诗会究竟叫什么名目,想着被邀请的都是江左名士,便称之为江左诗会,丞相见笑了。”
“嗯……”王述之勾起唇角,点点头未再多问,只俯身凑近了看看他写的字。
沉香木的清雅之气幽幽钻入鼻孔,司马嵘一抬头差点撞着他下颌,见他对着自己笑,不由心中腹诽:都快被疑心淹死了,竟还能笑得出来。
“丞相请过目,可是这么写的?”
王述之接过请帖,见他写了一手极为漂亮的字,不由面露赞叹,只是细看之下,却发现他虽然字字清峻如松竹,可行文间却隐隐透着一股凌厉之气,不由暗自心惊,便抬眼朝他看过来,目光中有着极为明显的探究。
司马嵘面色镇定地任他打量,仿佛自己是一尊木雕。
王述之轻轻一笑,收回目光:“没错,就这么写。”
司马嵘下笔极快,马车回到丞相府,一沓请帖已全部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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