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成长实录 全 作者:未知
嫡女成长实录 全第38部分阅读
得多了,一群人呼吸声都急,你也急,可你吸一口气还要用上力道,这就要比寻常人慢了一分。按理来说,你这样的小伙子正是生机最旺盛的时候,呼吸声理当又轻又快,或者是长而平缓。鼻声这样抖,唇色又暗紫,行为举止见了迟滞,说话时也要想一想,但我看你对答还算得体,听人说话也不至于不明白里头的意思……小兄弟,你这是血瘀之症啊。”
他一连串医理解释下来,深入浅出,鞭辟入里,众人都听住了,善桐禁不住就问了一句,“那又怎么知道这是高烧导致的呢——”
“这个倒简单了,小儿发烧,烧得往往比成|人猛烈得多。我看善榆兄弟也没有什么别的病症,血瘀恐怕还是因为高烧而起,随口蒙了一句而已。”权仲白浅浅一笑,居然坦然揭开了自己的把戏。
这个潇洒写意的贵公子大夫,做派的确是善桐生平仅见,一时间她竟无话回答,倒是杨四爷脑子难得好使,一下就抓住了问题的根本,“这个病,有得治吗?”
权仲白面上难色才露,善桐心头顿时咯噔一声,就连桂含春也不禁惋惜道,“知道病因还不能治,这样的事,在子殷兄身上还没有过呢……”
“也不是没有。”权仲白面上悲戚之色乍现又收,他淡淡地道,“病入膏肓,我也只能续命罢了。更有些人,你一步步看她走下去,就是想挽回也都有心无力……”
他一下又振作起来,对满面惊恐之色的善桐略带安抚地笑了笑,又沉吟着道,“也不是说不能治,就是难……我看善榆兄弟诸多症状,都和我手上另一个病人相当。方才试探了一下,四肢百骸几个关键|岤位,血都是咸中带苦,唯有太阳|岤上刺出一点血迹,味道发甜,你的血瘀居然和他一样,也都在脑中……”
屋内众人,顿时齐齐色变。
很多病一向是确诊最难,一旦肯定病因,很可能一个一般优秀的大夫就可以药到病除。有的血瘀之症,直接针刺放血,再佐以几贴药材,简直可以药到病除。虽说善桐也不抱希望,认为哥哥可以这样轻易便告治愈,但知道血瘀在头,依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一下就理解了权仲白为什么沉吟了这样久,又隐隐面露难色。人无头不活,榆哥的问题要是出在头部,能否治愈,那还真是两说的事了。
再说,这样的疑难杂症,也不是怀疑权仲白的医心,只是他这一次过来,身上本来就带了更重大的使命,虽然没有明说,但善桐也隐隐猜得出来,他是为皇上寻药来的。。很多事必须要有个轻重缓急,她可不觉得榆哥的病情,能大得过紫禁城里那一位九五至尊……
榆哥第一次说话了,他的声音瓮声瓮气,还带了几分倔强,“要是吃药不能化开血瘀,难道神医想的是放血吗?”
权仲白顿时动容,他扫了榆哥一眼,面上惋惜之色,一闪即逝,嘴唇动了动,又紧紧地抿了起来。
善桐看在眼底,也是恍然大悟:吃药要化得开,权仲白就不会吞吞吐吐,始终不肯说能治不能。要化不开那也简单,就只能放血,可这又和四肢百骸不同,头骨坚硬,要如何放血,她是想不出来,但这法子风险要比吃药更高得多,那是肯定的事。
虽说关心则乱,但榆哥能先于自己想到这一点,足见即使限于血瘀,思绪变缓,可天分依然放在这里,哥哥不是不聪慧,只是反应太慢——
善桐顿时振奋了几分,初到贵地、乍见贵人的生涩渐渐褪去,她的思维活跃了起来,抢着就问,“若放血实在是太拿不准,能不能只治哥哥的结巴呢,还有、还有他一看到书本就要呕吐,这毛病难道也是因为血瘀?”
总归病人家属见了医生,总是有无数问题要问的,难得权仲白亦十分认真,毫无不耐之色,听了善桐的问话,又叫过榆哥来,细细地询问了一番他的病困,未几,帐外又有人来请桂含春过去,说是大帅有请。善桐想起来,忙告诉桂含春,“听说是许家的老帅也过来了,我方才在帐子外头看见许家的小公爷过去,还有他三哥,叫——”
桂含春本来还看着权仲白的,听到善桐这样一说,倒转过脸来,望着善桐微笑道,“你说的是许家雏凤,许于升少将军吧?这位乃是我们塞北的常胜将军,都说他人品超脱,是不世出的人才,将来只怕‘雏凤清于老凤声’……”
他未曾说下去,只是看着善桐笑,善桐很有几分莫名其妙,看了杨四爷一眼,见四爷等人都还听权仲白分析病情,便轻声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该担心的人,是许凤佳才对吧。”
她回答得驴头不对马嘴,不知如何,却似乎正中桂含春的下怀,他的笑里多了一丝真诚,又从容交待善桐,“我要过去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帐篷外有我的亲兵把守,寻常人不会出来滋扰——”
他又一拉善桐,带她站到帐篷角落,压低了声音在善桐耳边交代,“子殷兄的帐篷就在你左手边数过去第三个,我看这病还有很大文章可做,你机灵些,不妨多下点工夫,只是这里毕竟都是兵丁出入不便,还是要小心。”
话说完便匆匆而去,善桐倒是觉得他最后这几句话含义很深,琢磨片刻,似乎若有所悟,等再听权仲白说话时,心里倒多少有数了。
果然,权仲白绕来绕去,就是不肯说一句准话,解释了半天病理,亏他一口水没喝,又要面对四老爷那几乎是胡搅蛮缠的问题,还丝毫不露不耐。榆哥几次想要说话,都被善桐用眼色止住,因为王氏出发之前曾经交待过他‘遇事要听叔叔和妹妹的话’,因此虽然一次比一次不服,但榆哥倒也还算听话。说了半日,善桐见权仲白始终不肯吐口,便拉了拉四老爷,低声道,“四叔,别再问啦,权先生远道而来,才给大帅诊治,又被我们烦了半天,也该让他休息休息,来日方长,也不急于这一时嘛。”
一边说,一边从小炉子上提了茶壶来,倒了一杯茶给权仲白喝,又请他,“帐子里家什不多,权先生受罪,在床边坐一会,也歇歇腿吧?”
十二三岁的孩子,大富大贵之家长起来的,父亲是实权粮道,伯父是一府之长,这个小姑娘非但能跑到军营里来,看她说话做事,杨家这三人竟还是隐隐以她为首,在骄兵悍将之间从容进退,行为举止,几乎没有一点可以挑剔的地方,对兄长又是一心孝悌……
权仲白不禁就多看了善桐几眼,他忽然道,“奇怪,你们宝鸡杨的女儿家,怎么都这样厉害?”
不等善桐答话,就又站起身道,“我的确还有些事,今日出战之后,少不得有些军士们受伤,军医所人手未必足够使用,还得过去看看。世叔要是有事找我,今晚到我帐篷里来,再细细地谈吧。”
一面说,一面又不禁细看了榆哥一眼,他好看的眉峰微微紧皱,唇边又再漏了一声‘真巧……’,这才倒背双手,又冲善桐、善榆点一点头,也不待众人开口客套,便自己一披大氅,拎起药箱徐徐出了屋子。好似一朵白云,一眨眼就融入了茫茫雪地之中。
这一番求医,的确说得上是跌宕起伏,虽然顺利地见到了权仲白,更是不费丝毫力气,就得到了神医诊治,也不能说运气不好——按权仲白这孤僻古怪的性子,能这样尽心尽力地对待善榆,杨家人也实在是没法做更多的要求了。但病因一旦揭露,竟不能药到病除,看来要完全治愈还有风险。更可虑者,是连权仲白都不肯把话往开了说,只是一味的闪烁其词。善桐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心下倒是越想越有些不妥帖: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只看权仲白的做派,此人说话几乎不会考虑场合,恣情恣意,就是随着自己的性子来。明知道自己是女孩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要测颈脉,要不是言语和顺有礼,简直是将礼法弃之不顾的狂徒了。
这样一个口无遮拦的人,都不肯把治疗的办法说出来,到底有怎样的内情,善桐是越想越心惊,钻了半天的牛角尖,又度榆哥一眼,倒是有几分醒悟:或许是不想当着榆哥的面说吧……
因三人奔驰了一个早上,杨四爷有些疲倦,彼此回避着梳洗过了,他就倒在床上愁眉不展,“话也不说实,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一边就冥思苦想起来。
善桐见善榆微微合拢了眼睛,靠在床边似乎正在打盹,便打算点破权仲白可能的顾虑,却又怕吓着榆哥。思来想去,只好坐到榆哥身边,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也听到神医的话了,其实就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咱们又不笨又不傻的,思绪缓慢一些就慢一些,抢什么快。只要能治好结巴,缓缓地取个功名,举人都够了——”
看见榆哥面上的表情,她住了嘴,一时间心头又酸又苦,许久才憋出了一句,“哥,我……我……”
榆哥沉默有顷,他呆呆地望着帐篷顶上,过了好半日,才结结巴巴地道,“是、是病就好,能治就行……再怎么样——”
他没往下说,但善桐已经感同身受,心痛得快哭出来。
到了晚饭时分,帐外桂含春的亲兵为三人送了一顿说不上丰盛,却也很看得过去的晚饭,还有些肉干佐餐,四老爷惦记着吃完了还要带善榆去找权仲白,善桐心里有了第二种考虑,就阻拦他道,“人家客气,我们也不好贸然行事,明日里等桂二哥有了空闲,再请他居中介绍一次,日后再自行过去寻找,才不算失礼。今儿个大家都累了,还是早些睡下为好。”
其实连日来在马上奔驰,杨四爷已经累得够呛,他又惯了听别人的安排,虽然有些疑窦,但也未曾多说,吃完饭抹抹嘴巴,不多时就呼噜声震天睡了过去。善桐看在眼里,还真觉得母亲派她跟在榆哥身边,不是无的放矢。她又若无其事,和榆哥说笑了几句,陪他在沙盘上演练了几个算式,画了几个图,因内容艰深,榆哥说到这种事,思维又颠三倒四的,一会儿这,一会儿那,善桐一句话都听不明白,过了没多久,她就露出倦意,榆哥看见,便推说累了,两个人一道和衣睡下,没有多久,榆哥便也呼噜起来,善桐留心去听,果然觉得他的呼吸声又重又不均匀,大有吃力之感。
她又静等了一会,这才翻身而起,蹑手蹑脚披了大氅,又轻轻地把杨四爷弄醒,没等他说话,先捂住他的口,在他耳边轻声道,“四叔,是我,你且别出声。”
杨四爷先迷糊了一阵,后来也会过意来了,和善桐一道轻轻地出了帐篷。榆哥呼声犹自均匀得很,并未醒来,善桐放下帘子,才低声向四老爷解释,“神医不肯多说,恐怕还是担心吓着了榆哥……我们这一次就不带榆哥,偷偷过去,听听这病到底要怎样治才好。”
她又歉然对两个守账亲兵一笑,道,“还请一位大哥陪我们过去权神医的帐篷。”
如今天色晚了,兵营里安歇得早,大家吃过晚饭,不当班的兵士们,又不能吃酒,也不能赌博,自然只好睡下,巷陌之间已经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一弦月牙挂在天边,再晚一会,恐怕巡逻的兵士就要出来了,虽然距离不远,但善桐倒宁愿做得稳妥些。
那两个亲兵都是桂含春的亲卫,一路上一起过来,桂含春对善桐如何都是看在眼里的,自然对她多了十二万分的客气,都连声道,“您太客气。”便出了一人,陪善桐两人搬开栅栏,走到小道上,往权仲白居住的那顶帐篷走过去,一边走还一边道,“其实这里都是给客人住的,禁卫不严……”
一面说,一面远远地就又见一人袖着手,牵着一匹马过来,善桐眼力好,咦了一声,正说,“这不是沁表哥吗?”就见又一群将士从左边转了过来,同含沁交接上了,才说几句话,就把他围在了当中,不知要做什么。
怎么说都是老帅的侄子,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难道是个人就可以随意欺凌?这就晚了几天罢了,为什么不和桂含春一道走,现在过来做什么?
虽说脑中一下又掠过了许多疑问,但善桐的心还是绷紧了,她握住杨四爷的肩膀,踮起脚尖来往里张望了片刻,略带担忧地道,“这是在干嘛……”一边说,一边去看那亲兵,见亲兵犹自未曾会意,便急得跺了跺脚,拉了他一把,“咱们还不快过去看看!”
97、亲密
那亲兵尚未来得及阻拦,连四老爷都只说了一声,“三妞,别那样鲁莽。”善桐就已经乘着夜色溜了出去,她一心记挂着含沁恐怕要受人欺负,在营帐间猫着腰穿行了一段,近了前才听到一阵纵情的笑声,紧接着便有人道,“死小子,才三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长得更像你爹!这次回来见他了没有?”
此人声调粗豪,一听就知道是行伍中人,并且语气亲热,善桐不禁呆了一呆,便又听人七嘴八舌地道,“越来越出息了,上回我婆娘到西安去走亲戚,恰好西安城里都没粮食了!正想去将军府开开口,也不知道这小子哪里来的消息,送了一袋子上好的粳米上门,倒把她感动得眼泪汪汪,回来满口念好——臭小子,也不枉叔伯们疼你一场!”
又有人道,“恐怕不是看着你婆娘的份,是看在你大女儿的份上吧!”
众人顿时又是一阵大笑,善桐呆在当地,却是难得地愣住了——这几句话里蕴含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别瞎开玩笑!”先头说话那人赶着啐了一口,“说看我大女儿,倒不如说看我刚出生小外孙女的面子。哎,四小子,你不是还没说亲吗?要不伯伯我就托个大,和你定个娃娃亲?十六年后成亲是正好——”
“我说耿伯伯,这话您敢当着老帅的面说出来不能?”含沁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来,越发激起了一阵大笑,‘耿伯伯’讪讪然地道,“死小子,越发精了!一句话的亏都不肯吃!”
善桐这才松了一口气,终于肯定这几个做将领打扮的中年人,倒的确不是为了为难含沁,乃是发自内心地将他视作了子侄辈同他玩笑。此时正好桂含春的亲兵也赶了上来,她不想打扰含沁,耽误他和长辈们寒暄,便冲那亲兵摆了摆手,低声道,“没事儿,是我瞎担心,我表哥没有事,咱们还是走吧。”
正说话时,那边几人也正问含沁,“今儿到这里来做什么?是来开会的?我们也正过去呢,你兄弟都到了,你多久没见含芳了?他前几天还挂着你!一道过去吧——”
看来这一次平国公特地从武威过来,的确是在酝酿着一件大事,非但自家子弟到齐了,连麾下惯用的心腹们也都要齐聚。善桐想到桂含春刚才一出去就再没有消息,也知道他此时应当在帐内听用。她不禁放慢了脚步,回头望去时,正好人群散开,含沁抬起头来,正巧和她目光相会。她便微微点头一笑,含沁一愣,也若无其事地和她打了个招呼,才道,“我是赶巧来的,粮路上出了一点岔子。倒不是赶这次会,大叔们先过去吧,我先找个帐篷休息了,明早再去见大帅。”
当着这群叔伯的面,他的过继似乎已经被遗忘了,非独这群汉子一口一个四小子,就是含沁自己,也不叫桂元帅叔父,只是含糊以大帅带过。善桐不禁若有所思,又扭过头去赶上了杨四爷:看来,军人毕竟要粗豪一些,虽然有个过继的名头,但他们却是只认血缘,含沁出身老九房,那就是他们的‘四公子’……
军中阡陌分明,桂含春虽然已经尽量把杨家人和权仲白的住处安排得近一些,但一个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据说是独力回天,将皇上从生死线上一力拉回的神医,就连桂元帅的病都要赖他来开方子,一个是辗转依亲求医,说白了就是蹭情面过来添乱的官眷。两边的住处自然有云泥之别,权仲白一个人就占了三顶帐篷,俨然自成一个小小的院子,善桐借着月色,甚至还能看到栅栏角落里堆叠的几个花盆,显然去岁在此处居住时,权仲白尚且还有精神莳花弄草——在兵营这样满是阳刚之气的地方,他一个大男人竟侍弄起花草来,也实在是够别出心裁的了。
不过,桂含春在人力上倒不曾亏待了杨家人,就是权仲白这个规格的贵客,帐外也就是两个卫士站岗罢了,有桂二少爷身边的亲兵开路,两个卫士略经通报,杨四爷便带着善桐掀帘子进了帐篷,一边走,一边从嘴缝里给善桐漏话,“三妞妞,你知道四叔不大会说话,你可得提点着些。四叔拿不了主意,你来拿。”
杨四爷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向都很知道自己的能力,简而言之,无非本分二字。善桐心中虽然也是惴惴,但既然杨四爷都已经虚了,她自然不会把不安表现出来,只得作出成竹在胸的样子,绷住了点头道,“四叔放心吧,咱们随机应变,最要紧是问清楚该怎么治。”
这帐篷内虽不说温暖如春,但也要比外间暖和不少,两人宽了外衣,枯坐了一会,便等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书童,请两人“进外账说话”。
一面说,一面将杨四爷并善桐让进了内账,内帐陈设却十分简朴,只有一个书柜并一铺床罢了,柜面上似乎还铺了一幅画,只展开了半面,隐约绘有一个女子,善桐也不敢多看,就和那书童一起又掀帘子出去,进了独立在两顶帐篷后头的第三顶帐篷。
才一掀帘子,一股血腥气味顿时冲鼻而来,杨四爷一个没有忍住,捂住嘴喉头上下动个不停,他比善桐要高,不只看到了什么,连侄女儿也顾不得了,忙又返身出去,只听得一连串仓皇凌乱的脚步声后,便是一声接一声的呕吐之音。其实就是善桐也大有欲呕的冲动,只是想到榆哥,终究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她非但没有出去,反而进了帐内,只是不禁又搓了搓手,轻嚷道,“哎呀,好冷。”
权仲白依然穿着那一身雪白的丧服,就连发髻都用白布缠起,身上还罩了一件黑狐皮的大氅,饶是如此,在这没生火的帐篷里,他的手也被冻得泛了红,这个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在这一刻形象怪异,似乎一下和人间亲近了许多,只是一开口时,那飘然欲仙的气质,终究是挥之不去。他略带讶异地扫了善桐一眼,竟露出一抹笑来,略带严峻的面容一下化开,带上了柔软。
“小姑娘,你胆子不小啊。”权仲白就让了开来,露出了身后的一样物事,笑道,“看到我面前这东西,你还不跑?”
的确,让杨四爷一见就忍耐不住的,便是眼前这一具已经冻得青中带紫,却是两肋大开,两扇皮肉好似死猪一般掀出来,连头发都被剃光的——善桐又看了一眼,这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鞑靼人尸体。
她虽然先后被许凤佳、鬼王叔等人下此考语,但善桐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大胆的人,就是此时,其实她也不是不怕,只是念及榆哥,心急又压过了害怕罢了,她壮着胆子踮起脚来,往胸腔里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红红大大如猪心一样的东西,便又吓得一缩头,站在帐子边缘也不敢往里走,搓了搓手,又转开了眼神,粘着权仲白直看——她恐怕看到别处,自己也要吓得夺门而出——一边尽力镇定地道,“我想跑来着,就是冻得僵了,跑不动。”
权仲白终于被她逗得噗嗤一声,解颐一笑。
这一笑好似春风拂面,顿时就笑出了一个温和而跳脱的他,若说他原本是一副险峻的水墨山水,于风流之外,尚有无数激流在水面下湍急,而这一笑,却是把漠北笑成了江南的鸟语花香。似乎有一个更年轻、更不经世事、不食人间烟火,也更快乐一些的他,正透过眼前这略带冷淡、心事重重的年轻医者的眼睛在笑,即使善桐见惯场面,也不禁为这一笑所倾倒,一时间张口结舌,竟是讷讷而不能语。
权仲白笑意未收,一边已经说,“小姑娘,你虽然也许及不上你族姐的玲珑剔透,看着很有些傻大胆的样子,但我倒是更喜欢你的性子。”
这说的是杨棋吧……以自己的进退言谈,虽然不说处处无可挑剔,但一个得体大方、干练老成的考语,善桐以为还是逃不掉的,没想到落在权仲白眼中,尚且还要输杨棋一段。善桐一下就想到了离村前听到的风言风语——据说小四房的大太太年前派人回来上族谱的时候,是把他们那一房唯一的男丁,带同他双生姐姐一道,都写进了自己名下……如此一来,小四房嫡出的儿女,就有四个了。
那可是秦帝师的嫡女,身骄肉贵不说,善桐在京里都看得到纤秀坊的热闹。有时候别的贵太太和母亲算起来,单单是纤秀坊,小四房大太太一年的入息就是十几万两跑不掉的。更别说随着小四房大爷步步高升,纤秀坊的生意当然也就越做越大……能分得这一份嫁妆,就算是最少一份。恐怕杨棋一个人的身家,都比得上小五房整整一支了。更别说嫡女身份,又是庶女出身,说起来和桂家老九房的家世也不是不配。原本她还以为桂二哥去江南,是相他们的五姑娘,只是五姑娘出身高,以小四房的威势,人家未必看得上他。没想到杨棋摇身一变,竟变作了嫡女身份——连权神医口口声声,都说自己及不上她的玲珑剔透……
善桐就算是个圣人,心下也要有几分不高兴了,更何况她也就是个寻常小姑娘,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满心的不高兴,只是顾虑着都是同族姐妹,她没有发作,只是轻快地道,“这是自然的,她是总督府的小姐,我一个四品人家的女儿,怎么好和善衡妹妹比呢。”
——虽然场面话是说到了,但还是不禁带出了几分酸味。
权仲白哈哈一笑,一边从那尸体边上的托盘里拈出了一把做亮银色的小刀子,一边低头在那尸体上割割弄弄,一边又笑道,“你当我对你是明褒暗贬?我可是真心夸你。小姑娘,你虽然聪明伶俐,但还是这年纪小姑娘该有的样子,不论喜怒哀乐,面上都留有痕迹,话里也还带了影子。似你这样的聪明,那总还是常人的聪明。不论是喜欢你还是讨厌你的人,都还把你当人看。你虽然也有烦难,但总算还活得像个人,身边也永远都不会缺少朋友。”
他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声调竟一点点又温柔了起来。“我这几年也不知见过多少你这样可爱的小姑娘,被高门大户逼得渐渐没了人味。个中翘楚,还数你的七族妹,她虽然玲珑剔透,万无一失,但却也的确已经不像是个人,反倒像个妖怪了。看似事事如意,但不知要比你孤独多少,私底下的酸苦……”
善桐神色一动,一时间又想往下听,又想岔开话题:毕竟背后议论人家隐私,始终有失厚道。但权仲白已经自己住口,只是冲善桐一笑,竟又回身出了帐篷,善桐怕得追在他身后直接又进了内帐,见权仲白从衣箱里寻出一件棉袄来递给她,才发觉自己已经冻得浑身都木了,忙要接过衣裳披上时,竟连手肘都不听使唤,权仲白看她连衣服都拿不住,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索性夺回衣服,披到善桐身上,道,“伸直手。”
善桐唰地一下就红透了脸,才要说话,权仲白又抢着说了一句,“放心,你今年连十三岁都不到,癸水还没来吧?就是个小妞妞,我大你八岁,都差了辈了!”
话可也不是这样说……不过善桐也知道他是一片好意,便索性也做得大方一些,一边伸手让他帮自己穿衣,一边便问权仲白,“您让我们这时候过来找您,是不是因为……我哥哥的病,得和那人一样,开——开——开了身子才治得好?”
她的结巴,似乎又更取悦了权仲白,这个充满了西北风情,又大胆又娇憨的小姑娘,似乎触到了他心里哪一个格外柔软的点,使得他倒是越来越有了人味,越来越不那样出尘,他嗯了一声,一边为善桐套穿另一边袖子,一边道。
“你这一下受了寒气,等会我给你手上扎一针,你记得提醒我。——小姑娘你悟性的确不差,你哥哥的病,我看用药是很难根治,他年纪不大,一辈子这样终究也不是办法。不过,动刀子也有一定风险……”
善桐一下就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她多少明白了权仲白的意思:恐怕就是想让她亲眼看看,动刀子该怎么动,所以才特地寻了一具鞑靼人的尸体过来。当着榆哥的面又含糊其辞,不肯多说……
尚未想明白该不该答应,正是心乱如麻的时候,只听得帐外脚步声响,桂含沁和桂含春兄弟一边说话,一边就进了内帐。正是恰好撞见了权仲白为善桐穿衣一幕。
八目相对,四个人竟全都愣住,一时间是谁都没能说得出话来……
98、哭笑
“三妮,你怎么冻得嘴唇都发紫了!”却还是桂含沁嚷了一嗓子,才打破了室内多少有些尴尬的气氛,权仲白将袄子套上善桐手肘,善桐忙抽掉手套,自己系上了衣扣,冲桂含春、含沁两兄弟点了点头,略带好奇地道,“怎么这么快就开完会了呀?”
桂含春也不过是微微一怔,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望了含沁一眼,道,“今天就是拜见许国公罢了,其余的事,还轮不到我们这样的品阶来听。”
善桐嗯了一声,才要问他是否离去后都没有休息,权仲白已经又翻出了两件大袄来,递给桂家兄弟,道,“既然来了,就都一起看看吧,外头没有生火,都罩着,免得病了还要我出力针灸。”
同善桐说话时,他尚且还客客气气的,和桂家两兄弟搭腔,真是尽显随意,显见得彼此之间十分熟稔,交情已经到了熟不拘礼的程度。桂含沁摸了摸鼻子,又看了桂含春一眼,一边披衣一边就问善桐,“你刚才出去没穿大氅?冻病了可怎么好,都说你懂事,没想到居然这样不会照顾自己!”
就是桂含春面上都有些关切之色,善桐也不知为什么,心里一下就安稳了下来,她忽然想起,忙顿足道,“哎呀,我四叔也把斗篷落在帐篷里了,他还在外面吐呢,这一下可不又要冻坏了。”
于是含沁又张罗着去里间带了斗篷出来,善桐出去找到杨四爷,见杨四爷连酸水都反出来了,只得让他披了斗篷,在背风处站着缓缓,又道,“四叔,现在沁表哥来了,有他陪着我也是一样,一会你进里账休息吧,过来也是受罪。”
杨四爷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地应了一声是,一边穿衣,一边又抓住善桐的手,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地道,“三妞,你可要稳住,要是神医想给榆哥开胸、开头……咱们决不能答应!这是要出人命的!榆哥笨一点就笨一点,家里也不是养不起一个闲人,可要孩子出事,你爹可就断了嫡子传承了。这里面的轻重,你要拿捏清楚!”
四老爷成日里庸庸碌碌,最简单的一件事交给他办,有时候老太太、王氏都不敢放心,如今都说得出这一番话来,善桐自己又如何不知道轻重?只是想到榆哥面上的表情,她到底还是低声道,“还是看看权神医的意思吧,也许、也许……”
四老爷叹了口气,按了按善桐的肩膀,还要再说什么时,那间被充做停尸房的帐篷里又传来了一阵淡淡的腥味,他面色又是一变,慌忙摆了摆手,道,“你先进去吧,别让神医久等了,反而误事!”
善桐心下自然也不是没有害怕,其实想到那胸腔大开,两扇皮肉耷拉下来的尸体,她多少也从心底发起冷来。踌躇片刻,一咬牙还是掀帘子进了帐篷。只见权仲白手里已经拿了一把小刀,正挑起一片黄黄的物事给桂家兄弟看,口中道,“这东西能熬得出油来的,要是看过杀猪就知道,同猪油几乎没什么两样。”
语调淡然,好像面前躺着的不是一具死人,而是一头死猪。那份仙风道骨的出尘气质,居然不减半分。
桂含春面色自若,一点不以为意,倒是含沁脸上有几分发苦,见善桐站在门口,忙推说,“权大哥,你看三妮都进来了,她女孩胆子小,咱们别说那么多了。”
权仲白洒然一笑,放下刀来并不说话,又弯下身不知在药箱里找着什么,倒是桂含春双手倒背,若无其事地撩了善桐一眼,冲她微微一笑,就问含沁。“这是第一次看见人肉吧?”
含沁微微一窒,面上顿时就换出了恭谨之色,他垂下手轻声道,“是第一次看见不错……”
“我第一次看见这黄|色的人油,却是在战场上。一枪进去,挑出来的不但有血肉,还有——”桂含春就用下巴点了点那胸腔间纠缠得如同一团线一样的人肠,善桐随着他的姿势望过去,顿时好一阵作呕,只得转过眼去,听他续道。“非独如此,因为肠子被我挑破,黄白之物也少不了。对方是鞑靼人的一个小那颜,身形颇为壮硕,还有一小块人油被枪尖挑着,居然飞到了我脸上……”
就是面前这一具尸体,都没有桂含春的话来得恶心,善桐竟不知道是该捂着嘴好,还是捂着耳朵好。她又扭过头来,求救一样地看了桂含春一眼,桂含春冲她歉然一笑,又对含沁不紧不慢地道,“想上战场,眼前这鞑靼人就算不得什么了,人家是会动弹会喘气的活人,也想着要你的命,你要是还和现在这样见不得一点血腥,倒是别来何家山的好。在定西一带打转,也就差不多了。”
含沁面色虽然苍白,但眼神却渐渐坚定起来,这个素来滑不留手,惫懒无赖的少年一下挺直了腰杆,瞪大了迷迷糊糊的眼睛,目注兄长,一字一句地道,“桂家哪有怯战的子孙,只要叔父一句话,含沁刀山火海都下得,又何惧一点血腥?”
他今年也就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虽然心机深沉,可以说是算无遗策,虽然一直知道他正在长高,但善桐一直觉得他和自己一样,都尚未长成,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含沁的身量已经赶得上桂含春了。
桂含春目注弟弟,他严厉的表情渐渐松动了下来,唇边现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虽然没有一语着墨,但满意之情,已经不言而喻。善桐看在眼内,心下忽然一动:桂含芳和含沁乃是同龄,听含春口气,现在已经可以上得了战场了,含沁这番过何家山来,只怕除了口中所说的公事之外,醉翁之意,也在千军万马之中……
只是碍于桂太太,也不知道桂元帅能不能完他这个心愿,毕竟要安排他上阵,只怕早都安排了。桂元帅迟迟不发话,是否是顾忌到了妻子的心情?
三人各有思绪,一时间竟都没有说话,桂含春还想再说什么,只是碍于场合,并没开口。他将眼神从弟弟身上移开,又望向善桐,见小姑娘微微张着唇,也不知道走神去了何处,一脸的娇憨可爱,虽然当着一帐篷的血腥味,但依然不减动人,心下不禁一动,正要开言缓开善桐的心思。权仲白忽然直起身来,猛地摊开了一张包袱皮,只见包袱内林林总总,工具竟不下数十件,却全都是精钢制的斧、锤、钻、凿、锯等物,尺寸偏还不大。在昏暗的油灯光下,竟都还精光闪烁。一时间就是他也不由得一怔,善桐、含沁更是瞪大了眼,讷讷不能语,三人倒是不约而同,都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了权仲白。
权仲白却是一派轻松自如,仿佛根本没有接受到三人的讶异之情,他甚至还漾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这才兴致勃勃地清了清嗓子,随手拎起一把刀来,为那亡者唰唰地刮起了头皮,黑发飘落之间,众人又听他写意地道。
“说起来,我也是在这一两年间,才开始入手脑中淤血这个病症。”
这一两年间,他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皇上身边寸步不离地陪护诊治,这句话一说出口,等于是侧面承认榆哥和天子罹患的都是同一种疾病。这种事本来应该是宫中秘闻,外人根本无由得知,善桐不知道桂家兄弟如何,至少她自己是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又有些隐隐的兴奋——这可毕竟是天家密事!
权仲白顿了顿,又扫了三人一眼,他心照不宣的一笑,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揭露的是多耸动的消息,一边又续道,“按说外用针灸膏药,内用汤丸散剂,我手中几乎是从没有不能治的病人,但脑中淤血又与众不同,血块一成,我这里就是放血也好,活血也罢,总之只能略微减弱症状,无法完全根治。随时可能反复发作,如此三四次下来,病人脾气越发暴躁,几乎不能理事……”
他尚未说完,桂含春已经咳嗽了一声,轻声道,“子殷兄,仔细隔墙或许有耳。”
权仲白撇了撇嘴,顿了顿,又换了个话题。“在京城的时候,我已经搜罗过数十个有类似病症,血瘀在脑的病人,以种种办法反复论证服药,结果也不外乎如此,不是根本无法改善,就是见效又慢,又容易反复。总之不论是内服还是外用,不开颅放血,终究还是不成的。”
一边说,一边已经把死者头发剃光了,露出个光溜溜的脑壳,权仲白长指在工具上一拂,随手就拿起一枚凿子,又用了个小小的锤子,在死者天灵|岤附近一击,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头骨上顿时现出一线血迹,他便又换了个钻子,驾轻就熟地操作起来,没有多久,就揭下了一小块头皮,露出了白森森血糊糊的颅骨,善桐看得浑身汗毛耸立,却又不敢移开目光,耳中听权仲白道。“开颅术并不常见,说实话,千年以来,也就只有听说过华青囊祖师手上有这样的病人。这么多年来自然已经失传,小姑娘,我不瞒你,这一套手术是我自行摸索出来,到现今为止,我也只给两个活人开过脑袋,他们都还活着,不过一个人的血瘀被引流出来,一个人的血瘀位置太坏,我原样把骨头补上去了,没有敢动手引流。”
他又冲这死人的脑袋点了点头,翻开他的鼻子给善桐看,“这是我今天下午刚得到的新鲜货色,我从鼻腔里往上,给他注了一管染过色的水,按说应当是凝聚在脑中某一部分,只是天气太冷,也不知道结冰了没有,若是没有结冰,还能再练练我引流的手法——你也顺便看看,能不能信得过我的手艺,若是可以,我这几天就能为你哥哥开颅,若是你不放心呢,开几味药那还是做得到的……”
他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一边磨着那颅骨上的小孔洞,一边道,“不过药就要你自己弄了,都是西域一带的药材,已经有多年有价无市,鞑靼人根本不懂得采药,西域没有药农,从根源上就没有货源,有钱也很难买得到。”
一般的大夫总是云山雾罩,满口听不懂的药理,权仲白倒是把话说得很明白,可话中的信息却让善桐听得是一惊一乍,心就没有落到过实处。她看着权仲白渐渐已经将骨头打得薄了,终于忍不住颤声问,“权、权——”
“噢,我虽然和你都快差了辈了。”权仲白还有心思和她说笑话,“但论辈分咱们还是平辈,许你叫我一声世兄吧。”
“权世兄,我哥哥这病要是不能及时医治,性命上是不是……”善桐却哪里还有心思和他斗嘴,又结巴了片刻,这才终于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这句话问出来,善桐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权仲白面上先掠过一线失望,也不知是对善桐的保守,还是惋惜自己所失去的机会,他一边
嫡女成长实录 全第3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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